朋党·政党·革命党
1994-08-24张耒
张耒
朋党的历史从远古一直沿续到清王朝。以康熙皇帝的威严和干练,也不能制止朋党,鳌拜、明珠都是结党擅权的高手。康熙晚年有储位之争,雍正皇帝成为利用朋党作为政争手段的行家里手。但即位之后,他却对朋党深恶痛绝,颁布《御制朋党论》,对大小臣工反复进行“政治思想教育”,坚决反对北宋以来日渐流行的“君子有党论”,声称欧阳修如果在世,一定治罪杀头。由此,清代君主御下甚严,读书人已经有阳衰的兆头,所以朋党之风不大兴盛,但在戊戌维新时期,后党与帝党相互斗争之激烈,也是近人耳熟能详的故事。
不论朋党政治发达或衰弱,朋党只是封建政治的运作形式,并不能演化成为近代意义的政党。政党是西方代议政治的产物,始创于17世纪的英国。政党的含义主要有两点:一是依据一定的政治见解,组合为相对稳定的成形团体;二是坚持议会道路,运用选举的方式获取国家政权。所以政党与代议制度是近代政治互为表里的两种运作形式。没有政党就无所谓代议制度,没有代议制度也就无所谓政党。但在近代中国,政党和代议制度却是分别从西方模仿来的,两者总是貌合神离,从来没有很好地结合过。
19世纪前期,虽然已经有人注意到西方的议会和政党,但中国人主要忙于仿制西式船炮。因为议会制度的形式接近古代中国的集众思广众益一类的政治传统,而政党迹近朋党,所以当时的先进分子往往着重介绍议会可以通上下之情,未见有人倡导组织政党。到19世纪90年代后期的戊戌维新时期,康有为、梁启超等一批在野的知识分子起而论政,除了运动官僚,还为了必要的联合行动开始组织政治团体。为了避讳朋党之嫌,当时的政治团体一律不称党,而是称为会,往往是以学会之名,用做学问为幌子掩护政治目的。
1895年11月,康有为倡导成立了强学会,这是当时影响最大的政治团体。梁启超认为它既是学校又是政党,由于中国当时还没有代议制度,强学会也不可能获取政权,所以只能说是政党雏型。强学会得到光绪皇帝的赞许和帝党官僚支持,翁同和曾经批准从户部定期拨款赞助,这可以说是党政不分的嚆矢,在西方似乎没有先例。
当时各种名目的学会有七八十个,大多有政治色彩,但主要活动是办学校、办报刊、办讲座,以便传播新知识,基本没有掌握国家权力的野心,所以也只能说是政党雏型。
那时多数中国人还迷信“乾纲独断”的帝王统治,因此希望获取政权的政治团体只能进行非法的地下活动。1894年11月,孙中山在美国创立了兴中会,准备造反。兴中会是中国形成革命党的先声,但严格地说也不是西方类型的政党。
19世纪末,清政府实行新政改革,成立了御用代议机关性质的资政院,各省则成立了咨议局。资政院和咨议局属于征询意见的资治机关,不具备橡皮图章的资格,不过有了一些代议机关的样式,但活动于其中的政闻社、预备立宪公会、宪友会、辛亥俱乐部、帝国统一党等,已经更有政党意味。当时立宪派公开以组织政党互相号召。这是近代中国政党酝酿积蓄的一个时期,然而清王朝的当权派愚顽不化,不肯实现立宪政治,终于引发了辛亥革命,共和代议制度于是取代了君主专制制度。
中华民国建立以后,政治结构全盘西化,两院制国会搬到中国,沿袭了几千年的党禁也不存在了。党的含义由图谋私利的朋党一变而为竞争政权的政党,组党建党也由杀头罪立即变化为一种时髦。有志于政治救国和政治投机的人们纷起奔走,一时小党林立,据说有300多个。大多数党没有政治纲领,面貌混淆,相互界线难以区别,以致跨党分子大有人在。据说黎元洪这位人缘不错的政治新星同时是9个党的理事。
小党林立可以说是后进国家模仿政党政治的必经阶段,下一步就是大联合。到1912年第一届国会选举时期,有影响的政党主要是国民党、民主党、共和党等几个大党。当时孙中山、宋教仁、梁启超等一批喝过洋墨水的政治家,都满腔热忱地号召在中国实行英美式的两党政治,不大了解西方文明的袁世凯也一度目迷五色,打算组织自己的党或参加民主党。可见政党意识的影响确乎曾经深入人心。这是政党政治在中国昙花一现的时期,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也是“过把瘾就死”的时期。
当时的主要政党在形式上和西方政党非常相似,有政纲,有领袖,有支部,还有各种会议。国会选举期间,众党派各显神通,收买选票或胁迫选民,与西方议会选举也大同小异。但这些都是形式。实际上,民初时期的政党,在本质上与西方政党有大不相同的中国特色:一是各政党一概和社会各阶层互相隔膜,老死不相往来;二是各党派之间互相敌视,形同水火。
辛亥革命结束时,章太炎等人为组织政党曾经登报募捐,可是没有多少人响应。当时普通劳苦大众还没有解决温饱问题,顾不上关心国家大事,资本家阶级还处在政治启蒙时期,坚持在商言商,不与闻政治。民初各政党成员主要是政客文人,各政党经费一律靠政府拨款,不单支持袁世凯政府的进步党、公民党由政府拨款维持,与袁世凯政府作对的国民党,除在本党控制的地盘以政费拨充党费,同时也常常要向袁世凯政府索要经费。这样的政党既得不到民众支持,也不受民众制约,与西方政党显然不同。
各党派之间的关系也与西方不同。当时孙中山主张政党彼此相待应如兄弟;梁启超认为各政党分别代表国民的一部分,应当互相促进。但是这样的主张似乎只是一种政治理想,不单普通党员不大遵守,领袖人物也不能坚持始终。进步党人称国民党是暴民,比腐朽官僚危害更大;国民党人指进步党人为专制政府的走狗帮凶,必欲去之而后快。不同党派互相不承认对方有正当的政治动机,自然不肯妥协,往往求助于政府和军队的力量压制反对党,当时的立宪派和革命派都有互相仇杀的情况。陶成章是独立意识较强的革命党人,创立的光复会加入同盟会后,始终自成一派。辛亥革命时期,他招兵买马自成势力,因此招人忌恨,终于被同为革命同志的陈其美派人暗杀。在极端对立的党派意识笼罩下,各党派之间,同一党派不同见解的人们之间,普遍缺乏理解和信任,缺乏妥协意识,意气之争和派别利益导致关系恶化,党同伐异的朋党锢疾随处可见,政治暗杀成为多发事件。
1912年8月,黎元洪设计诱骗反对他的张振武、方维到北京,然后密电袁世凯以莫须有的罪名秘密处死。黎元洪向以宽厚被称为“黎菩萨”,但在利益攸关时,也毫不犹豫地用阴谋手段杀害政敌。同年底贵州省军务司长派人暗杀了到当地组建党组织的国民党特派员。孙中山对此大为愤怒,要求惩办凶手,政府方面当然是应付了事。不久,袁世凯政府又暗杀了出任总理呼声甚高的宋教仁,国民党人极为愤慨。有人怀疑梁启超与谋其事,梁氏因此著文反对暗杀,但他和进步党人并没有对袁世凯政府的卑劣作法采取特别的反对态度。当时多数政治家和党派主要是反对政敌杀害本党同志,而不是从维护民主秩序、坚持合法斗争的一般原则来反对政治暗杀,所以政治暗杀频繁发生,很少受到各党派和民众的普遍抵制。
对于民国初年政党之间的混乱斗争,似乎没有行之有效的救治办法。孙中山曾经以无可奈何的局外人口吻说:这个,一时是没法子的;让他们自己闹闹,闹过几年,自然明白。事实是,注重实际的政治力量后来都明白了,在中国不可能实行西方那种和平竞争的政党政治。中国政治不能离开武力,而在近代中国,武力政治最有效的政治工具是革命党,而不是通常意义的政党。
革命党在近代中国最初是指同盟会等反清团体。这时的革命党主要是以起义或造反为宗旨。所以推翻清王朝以后,革命军兴,革命党消。同盟会改组为国民党,以此表示放弃武力,专事和平的政党竞争。这种和平竞争一度卓有成效,国民党经由选举成为国会中第一大党,也因此引起袁世凯的忌恨。于是,袁世凯暗杀宋教仁、解散国民党。这标志着政党政治在中国不得善终,而革命党从此再兴,取代政党。如反对袁世凯的二次革命失败以后,孙中山于1913年组织中华革命党,已经有革命成功后由党人掌握政权而不是与他党平等竞争的念头。十月革命以后,孙中山等国民党人学习苏俄经验改组国民党,逐渐形成了以党建国、以党治国、实行一党专政的明确思想。在此期间成立的共产党,则主张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决心建立无产阶级专政,也成为最典型的革命党。
尽管国民党和共产党的社会基础不同,政治理想不同,代表不同阶级的利益,但两党都走的是以武力夺取政权的路子,都有严密的组织纪律和系统的意识形态理论,因此都是与一般普通政党大不相同的革命党。
革命党的形成和发展,改变了中国政治近代化现代化的进程,中国从此走上了与西方国家不同的现代化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