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歌
1994-04-07李幼谦
李幼谦
妈妈说,我与歌错过了缘份。
其实,并不完全是那么回事:歌与我形影相随,我对歌一往情深,只是囿于种种限制,它对我不厚爱,我对它也不投入。
我从小就爱唱歌,却从未有过当上歌手的奢望。由于先天不足导致双腿瘫痪,早就与双杖结下不解之缘,平时藏拙还来不及哩,哪敢台上人前的出丑露乖!
我学会唱歌也并不是出于刻意的追求,而是自然而然受环境影响的结果。
重庆旁边的合川虽非歌舞之乡,却也地灵人杰。天府之国的公民豪放开朗,常常用歌声抒发情怀,嬉笑怒骂皆成歌曲。上学路过田野小道,时有所闻。学校里的歌声更集中,我先后住在父亲的师专和母亲的重点中学里,最爱听学生上音乐课,最爱看学校开文娱晚会。
师专音乐老师特别洋气,每次演出她都是总导演兼舞台调度。当她有一次忽然上台宣布她儿子要为大家献歌时,一个英俊的水兵走了上来,母亲钢琴伴奏,儿子深情地唱一曲《美丽的姑娘》,让台下美丽的姑娘们听呆了神,看傻了眼。第二天,就听大人说,水兵回部队,那个扮演采茶姑娘的漂亮学生跟他跑了。“都是杜老师儿子唱歌唱跑的……”大人们这样议论。我不可思议,歌怎么有这么大的魔法?从此对歌便情有独钟。当地乡下嫁女儿作兴“坐歌堂”,娘家亲友、左邻右舍的姑娘们陪着唱几天的歌,那如泣如诉的歌声带着柔和悠长的童贞,丝丝扣人心弦。上学放学路上,民歌小调不绝于耳,似吟似唤,娓娓动听,比兴、借代、夸张,传递着艺术的魅力和生活的哲理,给我丰厚的文化营养,唤起我对自然的爱,对生活的爱。既然歌声能给生活带来甘甜,我这个双腿残疾的弱女子无法给别人奉献别的力量,那就奉献歌声吧!
还没上学,师专附近的农民夜校就把我抱去教歌,坐在讲桌上唱“成渝铁路千里长”,坐凳子上的农民都比我高,居然学得有劲得味。
到小学三年级,我已是学校的文艺骨干,只因为会唱许多歌,外出活动时,老师都要把我背着去。我的独唱每回都是压台戏。有次慰问在乡下抗旱的干部,老师要我唱“牵牛花像喇叭”,歌声刚起,挑水的人就把担子放下了,我大受鼓舞,灵机一动改了歌词:“小玲玲写封信给干部叔叔,感谢他支援抗旱功劳大。”把献给解放军的歌移花接木,得到了许多掌声。那大概就是我的第一次创作吧。
小学毕业前,正遇上创作大跃进民歌时期。老师布置的作文都是这个内容。我胡诌了几首。其中如“满山遍野开鲜花,孙悟空找不到自己家”什么的,居然登在了《合川民歌》上。
唱歌没给我带来好运。调去搞专业川剧创作的父亲写剧本倒了霉,他改编的川剧《萧何月下追韩信》被说成是为彭德怀翻案的右倾戏。父亲受到批判,女儿也入了另;册。小学毕业时,教导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严肃地要我划清界线,还说什么“因为你母亲出身地主,所以你也出身地主……”于是,考了第一等的成绩,却只能进民办中学读书。远离父母,白天在食堂吃南瓜山竽,晚上睡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冷得生了冻疮。我还没到用歌声战胜肉体痛苦的年龄,我的歌只有随泪涌出,以哭代歌。开年后合并到云门山园艺校。半工半读,总算能填饱肚子,情况有所好转,但又因为应同学们的要求,唱“好玩”、“好笑”的歌,遭到老师的训斥……
随母亲工作调动到芜湖,政治上不再受歧视,生活条件也优越得多了;因成绩领先,更得老师和同学的喜欢。但有几个男生总和我开玩笑,偷去我的拐杖,一个个学我走路的样子,有的还说“唱个歌就给你!”好,叫我唱,我就唱,唱你们没好下场。“山中老虎都见过,难道怕你这条狗!”,“黄蜂落在乌龟背,你敢伸头我敢锥!”多亏刘三姐的歌,顿时让那几个男生也服了我。
初三班主任原先是歌剧演员,学校文娱演出时,为我们班组织了民歌大联唱,并且识才用人,让我担任领唱。“嘿——山歌向着青天唱嘞……”我站在合唱人群中,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引吭高歌,一鸣惊人,奠定了名扬全校的基础,也为班级争得演出一等奖的好成绩。
从高一到高三,正是我人生的花季,也是国家经济恢复、政治清明的时期。我虽然没有再上台,可是唱得更多了。因为整个国家的歌多了,我国歌剧艺术处于鼎盛时期,《江姐》、《红珊瑚》、《洪湖赤卫队》等等接连问世,中央歌剧舞剧院、山东歌舞团等也陆续巡回演出。我那知识分子的母亲,不仅抚养大一个残疾女儿,培养她自强不息的精神,而且千方百计培养她高尚的艺术情操和修养。
当我在重点班里埋头争上游的时候,母亲总在适当时间把我从书本中拖出来,看电影、听音乐会,再买回一本本歌本让我学唱。在激烈的学习竞争中,唱歌是我最好的休息,以至于一边洗澡,一边大放歌喉。妈妈笑骂我:“歌疯子,别唱了,窗台上人都趴满了……”“不要紧,他们看不见我,让他们听去吧。”我照唱不误。
我的歌声随着大学梦的破碎而沉寂。因为双腿残疾需要修整,我住进了南京市工人医院。
治疗如受酷刑,除三次大手术,两腿开了九刀,石膏打了近一年外,钢针穿过左小腿骨,吊着几公斤重的砝码,不能翻身,不能侧卧,不能洗澡。在火炉城里度日如年,陪伴我的最好伙伴是《军队的女儿》。这本书描写了一个年青的军垦姑娘从瘫痪到重新站起来的动人故事。能歌善舞而又坚强乐观的主人公刘海英成了我心中的偶像。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没看到,主题歌却早会唱了。每天黄昏,骨外科病房里总传出我的歌声,唱得最多的就是“……勇敢坚定,意志如钢,大时代的儿女你不寻常,……”《让生命的火花放射光芒》这支歌如此激励一个病床上的少女,恐怕是作者没有料到的事。我在医院治疗十个多月,也没有叫过一声痛,以至于有一次手术后感染,石膏拆开来一股恶臭,里面烂得一塌糊涂,医生反而责怪我为什么一两个月不叫痛。
最后一次拆线时间最长,右大腿两条刀疤缝了四十多针,医生拆得手发抖,一次次望我,也只见我一头大汗,牙关紧咬,不禁感叹道:“好样的,我只听过你的歌声,没听过你的哭声,愿歌声永远与你相伴吧!”
年青医生的祝愿落了空:理顺的腿虽然支持我站了起来,却重如坠铅、寸步难移。同学们都考上了大学,只留下我一个人胸中塞满无法言说的辛酸,到南京复查,住在病友小霞家里。她父母都是高干,过去到医院看女儿总要带份礼物给我。宁海路那幢宏丽却又简朴的住宅总是我不花钱的旅馆。那里常常宾朋盈门笑语喧哗。可这一回气氛却与往昔大不一样。小霞父亲打破了沉寂:“小李给我们唱首歌吧!”我悲苦的只是自己不幸的双腿,鬼使神差,起句就不吉利:“海风阵阵愁煞人啊……”一曲唱完,满座黯然,再也没有以往的掌声,只有一片叹息声。我的歌声为什么受到空前的冷落?以后才知道,国家已经面临灾难,当时在座的高朋均系省市要人,在接踵而至的文革中无一幸免。
以后的日子是一片苍白、荒芜、阴冷,
没有鸟语,没有花香,更没有歌声……搞戏剧创作的父亲死在宣传部的“学习班”里,当中学教师的母亲下放农村,手足的离散、婚姻的阴差阳错、工作的没有着落,还有恢复不了的双腿……人生的全部灾难都集中到我的身上,我一腔苦水竟无处倾诉。在市郊一家工厂的后面,一排芦席棚构成一所厂办小学,我在那儿代课,半间办公室作为我的宿舍。下午四点多钟放学以后,空荡荡的院落里只有我一人。从芦席窗望出去,是“碧水东流至此回”的长江堤岸,血红的夕阳从江堤慢慢沉下去,我的心也随之沉到浑浊无边的苦海之中,一些悲沧苍凉的旋律从心中泛起,于是与意境相通的歌词产生了默契:“没有眼泪没有悲伤……”“风萧萧,夜漫漫,铁窗黑牢日如年……”
从日落西山唱到月上柳梢,歌声像热熨斗熨平了心上痛苦的皱折,抚慰了痛苦的灵魂,渐渐恢复了我的安宁坚定。这些歌不单与我孤独、惨淡、无望的处境协调,也于悲切中饱含力量。既然生命短暂,世界又充满缺陷,我就更应该珍惜属于自己的不多的岁月……
没想到,这样的歌也会招来麻烦。前侧的空车间住进了一队士兵,是到附近搞建设的。他们的歌声给我寂静的傍晚带来了生气,我的歌声又使他们的喧闹变为宁静。那扇通向学校的小门开得勤了,到学校玩的战士也多了。其中一个小个子班长借办公室备课,呆的时间更长,废话多得令人生厌。我不得不找厂领导向部队交涉。厂领导虽然阻止了军人的“越界”行为,却也毫不留情地批评了我:“你唱什么歌哩?纯粹扰乱军心!”
这下,我唯一的精神寄托也被葬送了。谁伴我度过漫漫黄昏?这时,要不是一件额外的差事促使我改写了人生的志向,我很可能也活不到今天。
当时有关部门组织一支宣传队到泗县慰问演出。我被抽调去当创作员,除编些文娱节目,还参观了李月华同志的住处。两间简易平房,被两张白木架床填得快满了。床头木箱上,五颜六色大小不一的布鞋堆得像小山,一位老太太进门后,又放上一双红花鞋,颤巍巍走到遗像前跪下了,边哭边诉说:“好人啊,你怎死这么早?俺要能代你死多好,留下你为咱们治病……”
原始而非凡的举动,朴实而真诚的语言,强烈地震撼了我的心灵。这个普通的乡村医生,在举国上下震耳欲聋的空洞口号声中,默默无闻地为劳苦大众救死扶伤。为了抢救一个难产的农妇,她抱病工作,救活一对母子,自己死在手术台旁,像小草一样燃烧片刻,也闪耀的抹生命的亮色。这才是最充实最有意义的人生。
回到县城,我一夜未睡,在招待所昏暗的灯光下,写出了长篇叙事诗《李月华之歌》。经队里同伴修改排练,第三天就开始公演,不久又回芜湖汇报演出。平平常常的群口诵,却引起强烈的反响。这首没有旋律的歌引发了舞台上下的一片泪花,赢得了阵阵掌声,它何尝不是使人类精神爆出火花的音乐哩!
于是我找到了别的歌,虽然无声,却是发自身心,比唱出旋律更费劲却能保存得更长久。出自肺腑的心声从笔下流出,如哲人,安抚了我的心灵,摆脱了生活中的悲伤和病痛;如情人,给我平庸的岁月带来欢娱;如导师,在荒芜的大脑里培植起智慧的幼苗,引导我走向充实和完美,以手中之笔弥补双腿难行的缺陷,发展个性和才能,体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为了写作,我坚持五年夜大艰苦的跋涉,以加强自己的素养;摇着轮椅、跛着双腿四处采访,以扩大自己的视野。起早摸黑,废寝忘食,绞尽脑汁描写、记叙、咏物、言志、抒情……我创作不出描天画地的大文章,只是以一个女人历尽辛酸的思慕谱写出庄严的、热烈的、执著向上的主题歌,以明彻心灵的倾诉,给自己一份鼓励、一份慰藉、一份惊喜,给别人一份祝福、一份温暖、一份爱心……
责任编辑邹正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