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不败(外一篇)
1994-04-07方红艳
方红艳
金庸一剑走神州的时候,大约在十年前,那时我十八岁,正在校读书。
男生们疯似地传阅,与女生的琼瑶分庭抗礼,一时问世界呈两极分化,一边刀光剑影,一边佳人如梦。
十年前的学生大都很穷,而金庸们又洋洋洒洒,长袖拂处,均成系列,由于囊中羞涩,男生们便分工购买,分期传阅。每逢周末,教室里或草坪上,总有许多武林侠士们聚在一起乐此不彼地印证武艺,切磋内家功力,不过他们交流武功,不大动手,而是用嘴:东邪西毒、南帝北丐、雪山飞狐、神雕侠侣……十八般武艺,均由嘴中慷慨陈出,并不时用一些诗词歌赋点缀其间,用以增加悲壮与悠远的意味。当然也有动手的,那是偶有双方斗嘴斗到穷金庸所有依旧难分秋色,而又骑虎难下的时候,便只有用手了——也就是金庸所说的,到了比拼内力的时候了,如果此时不幸有几位琼瑶在侧,用梦一般的目光,悠然地看着这场争斗,那么明天轰传武林的头等大事,必是昨日两个内家高手的一死一伤。
现在回想当时的情景,不禁令人莞尔,但其时其地倒确实让人感动,男生们文采飞扬中进发出的对恩怨一剑了断、快意江湖的悠然神往,和那痴痴的眼神,当真让人怦然心动。
在一个秋风清寒,黄叶飘零的傍晚,我向一位男生借金庸,记得好象在足球场边,有点凉。大惊大喜之下,这位男生激动得双目放光,透过厚厚的眼镜,辉映着寂寞黄昏,一派江湖险恶,知音终遇的畅快淋漓——尤其是知己乃为红颜。
他首推了《天龙八部》,同时声情并茂地背谲了该书的章回标题,如此推销,我自然不能无所表示,接过书后,浅浅一笑才转身离去,他再次惊愕,叹息声远远传来:“美目盼兮,巧笑倚兮。”
一读之下,大有“醉过方知酒浓”之感,原来金庸如此博大精深,一入情节,便再也由不得自己,英雄美人、至刚至柔、华山论剑、大漠喋血,大师笔下,江湖险恶,却又风光无限。读到“塞上牛羊空许约”一章,在风雨飘零之夜,在小桥楼头,乔峰一掌挥去,阿朱随风而逝,不仅击碎了塞上飞雪、同牧牛羊之誓;也击得我泪飞顿作倾盆雨。其时少女情怀,以为这便是最伟大的爱情了。与此相比,琼瑶算得了什么?为赋新诗强说愁,无病呻吟,如此而已,从此与琼瑶作别。
全部读完后一觉醒来,却发现世界依然如旧,美丽的依旧美丽,丑陋的依旧丑陋,自己既不能除暴,亦不能安良。长夜漫漫,没有少年高手从天而至护我左右;雪花漫舞,也没有白衣侠士伴我共赴天涯。算了,不看也罢。
但过不了多久,经不起太多戴着眼镜,细细长长竹竿也似的武林中人的诱惑,终于再次去找那位男生。
他一副一切尽在意料之中的神态,悠悠叹了口气:“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我这新买的《笑傲江湖》先给你看。”表情是救人于水火般凛然,我见犹怜。
从学校出来已十年,我再也没有看过武侠小说,只是零零碎碎地得知,武林中又添了古龙、温瑞安等诸多名家,但我已为人妻,为人母,心底深处对无限旖旎的江湖风光始终抱着的那一份向往,随着儿子个头的增高而次第减少,直至消化为零。
日子一天天的在过,平淡而疲惫,昔日残阳如血、明月秋风之间远眺江湖,注目世外柔情的情形已恍然隔世,伴我身侧的,只有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却又跃跃欲试、毫无畏惧的儿子,尽管他还太小太小,但从他那一泓如碧的瞳仁里,多少让我忆起过去清纯而晴朗的天空。
潮湿而寂寞的夜里,也读点书,阳春白雪、下里巴人,但凭心而论,看了也就看了,再也没有被感动过,看过以后,第二天便悉数忘怀。
一日回家,偶在弟弟床头发现两本厚厚的《倚天屠龙记》。“金庸”二字赫然入目。一怔之下,伸手便取,那一伸手极为辉煌,翻开看去,大师熟悉的笔调、气氛扑面而来,让人感动不已、心潮难禁,眼角似乎有点微微潮湿。
十年来,我从未如此被一部小说打动过,这不知是我的悲哀,还是生活的悲哀?
葡萄不酸
现在相信一句话:“做女人难。”当然我说这话绝不是与刘晓庆英雄所感略同。人家名满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一笑倾城,再笑倾国。这一声悠悠叹息,想必是高处清寒,海到尽头天是岸的感慨,多少豪杰为之摧眉折腰柔肠百转,与红尘俗女自是不可同日而语。我想起这句话,则大多是在儿子半夜要解手而家里又没有厕所的时候。
问题仅限于此倒也好办,反正中国没房子或没有卫生间的家庭多的是,横向一比较,自己属于大多数,便也释然。最怕的是参加诸如舞会、聚会一类的活动,灯光幽幽、琴声淙淙中,与会者或绅士,或淑女,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每次出发前,我都要在镜前刻意修饰,左一套,右一套衣服地换试,其实我心里清楚,穷我之所有,换来换去,不论寒暑,永远是以那一条长裙而告终。好在现代人对美的认识愈深,对季节的敏感反到愈浅了,不厌其烦地换试,只是想达到以勤补拙的目的而已。
于是我便对现时的小女孩们佩服、羡慕得紧了。这群花枝招展的天使们,不仅美丽,而且聪明伶俐,目光长远,浪漫归浪漫。金钱归金钱。她们硬是在旖旎的爱情风光中,将二者有机地捏为一体,相互制约相得益彰。谈到爱情时有浪漫情怀,谈到婚姻时就知道此乃是上层建筑,必须以经济为基础。我们苦苦悟了十多年的道理,在她们眼里却是平白如水。她们美目顾盼之处,笑靥微绽之时,无时不在深刻地告诉我,生活中仅有爱情是不够的。
当她们在寒风凛冽或者漫天飞雪的街头,身着婚纱婷婷玉立的时候,不仅需要青春的身体,更要有战:胜寒冷的勇气。各式轿车鱼贯而入,来宾们祝福声声。姹紫嫣红热闹非凡之间,手捧鲜花,相依而立的新人皆作幸福美满状,只是她们洁白的婚纱与满脸的疲惫做作却相映成趣,让人想起焊工收起焊枪后留下的焊迹。
于是我便有点同情她们,一如同情我自己。我十年面壁,未悟通人生之理,她们天赋高异,依然二者难兼。我一年四季长裙飘逸与她们的不畏寒冷,不敢说殊途同归,至少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便让我对那些当红或曾经红过的女歌星、女影星们顶礼膜拜了。她们驾驭人生如同我骑上嗄嗄作响的自行车,在爱情与金钱之间更是游刃有余,翻手为云,覆手亦复为雨,潇洒来去,当真飘逸不群。
所以这些典雅的星们经常不断地在电视里,面对芸芸众生,仪态万方地感叹做女人难,做名女人更难的时候,总让我想起胸口疼痛的西施,双手捧处,双眉锁处,不减其颜,反增其色。这些风光无限的女星们,在辉煌的背面,增添一道美丽的坎坷,别具风情,让人在羡慕之余,又加上了一个“怜”字。
曾经很多次怀疑过她们说“难”的真实性。后来想通了,觉得未必不是如此,人生于世,谁能无难?只不过她们可以眉目含愁地现于银屏,轻启朱唇,慢吐莺声,绕梁三日之后,再和全国人民一道共消这万古之愁。
这倒不仅仅因为她们是星,更重要的是她们脚下有钱数万金。她们是成功者——每一个成功者都有权利向别人倾吐自己的坎坷经历,苦难遭遇,对金钱的鄙视和成功的寂寞,以及对凡夫俗子生活的留念。让听者愈加膜拜,让说者愈加辉煌。
她们在大口吞咽鲜嫩的葡萄的同时,也不绝如缕地往外吐着葡萄皮。原因无它,因为这葡萄的确不酸。
责任编辑季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