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的诱惑
1994-04-07沈小兰
沈小兰
从小,就受一本书主义的诱惑。
那时,面对父亲令人眼花缭乱的宽大书橱,心里就慢慢地滋生出一个固执的渴望:长大了,我也要写一本书。象父亲所有的藏书一样,用砖红色的纸包着封皮。在扉页的一角,有父亲的签名,淡淡的字迹,清逸而充满父亲的爱惜。
后来,父亲和他宽大的书橱,一块儿离我而远去。但那个固执的渴望,却依旧固执地藏在心的一角。在火葬场漫长的等待中,我的书包里,藏着一本鲁迅的书。我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它,在背井离乡的西去列车上,缩在角落里的我,书包里依旧藏着一本书——鲁迅的书,其实那时候,我根本不懂得鲁迅,鲁迅的深沉,于我来说遥远而又陌生。我所要的只是鲁迅书中,灰蒙蒙的情绪。哭不出来的眼泪,就象夜晚,我用口琴,断断续续地吹出哭一般的音乐——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时候,我已经没有家,我固执地想,我的书一定会从这儿写起。
一直认为,这一本书于我是很重要的。
日日与书相守,做一份编辑工作也已有十余年了。固执的渴望却渐渐淡去。书的诱惑不再是一片灿烂的晴空,有蓝天,有白云。一本书,就是一本书,如此而已。偶尔,自己也在白纸上涂抹几笔,但已经不是为了那一个深藏在心的一角的固执渴望。只不过像喝茶、织毛衣、没事时漫不经心地看电视连续剧,让闲暇一点一滴地从自己的身边静静地流淌过去,让短短长长的过去,再一次变成长长短短的自己。生命的短促和漫长,全都浸润在简简单单的字句中。好象也就把日子重新滤过了一遍,哀苦酸甜,自在其中。
现在的书也多。出一本自己的书,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一位同行曾说:当编辑的,没有办法出一本自己的书,那也就白干了。很自得,亦很不屑的口气。(我想我肯定属于那种“白干”了的无能者),于是,常常在报纸上看到著名的、亦或不著名的作家们的新著书评,许许多多的书评,都充塞着令人迷惑的桂冠:驰名中外,誉满全球。仿佛一下子世界上著名的人变得多了起来,就象繁华的大街,行人川流不息。美丽的赞誉,象丢弃在街头,俯拾即是的废纸。有些书,翻开第一页,就如同咬进一颗霉变的花生米,吐不出来,咽不进去。写书的人,写得很累,书出得也很累——花钱、出力,还得自谋出路。但依旧有人很坚定地要把自己的一把把字变成书,只是为了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的生存利益——谋职晋级。一本书好象能够铺就一条充满欲望的理想小径——教授和长官。之后,还有房子汽车什么的。有的长官,官运亨通,却也还要再出一本书,锦上添花。黄永武先生说:写书宜于闲雅的人,做官的人著书,就变成一种潇洒的罪过。其实,这样的话不说也罢。
也有的人,却只是为了出一本书。以示生命的痕迹?或者,给下一代,留下点儿什么。人老了,是不是也象我童年盲然的固执一样,他们也很固执地想把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热望留下来,留下一个永远?我见过这样一位老先生。当他佝偻着腰站在我面前,颤巍巍地称呼我为老师时,我慌恐地差点儿流出眼泪。我想象不出他曾经雄心勃勃时的风采。他也曾有过自己的年轻和辉煌。一顶沉重的右派帽子,徒使他的心平添卑微的小心翼翼和虔诚。许多年来,他一直就教于一所偏僻的乡村中学。右派帽子摘除后,他已年近古稀,无法回到他年轻时的工作岗位,也无法再回省城。但他却要自费出一本书,不是他自己写的书,而是所在小县城的名人们留下来的诗。他要把那些从这个小县城走出去的名人诗作汇集为一本诗集,让山里的娃娃永远记住这些诗。他把那些诗,用颤巍巍的笔迹,抄在没有方格的白纸上。每一首诗下还有他一字一句写下的注释。我用电子计算器一遍又一遍地精打细算,怎么省,也得花费他五、六千元的积蓄。五、六千元不算很大的一笔数目,但对于老人来说,亦是很沉重的了。况且,他还要来来回回往返于县城和省城之间,跑厂跑编辑部。我背着他,给他女儿打了一个电话。他女儿却是和我一样的想法——为什么老了老了还要累自己?更何况那些名人的诗,值不值得他用垂垂老矣的生命去为他们在白纸上奔波出一个永远?在他女儿和我的说服下,老人收回了他的愿望,抱着他那一堆书稿,颤巍巍地走了。
我很难过,我无法满足一个老人的善良愿望。
书越来越多,我却失去了想有一本自己的书的愿望。读了董桥先生们的书,才知道书的好,和自己的不重要。读了霉变的花生米们,又觉得自己何必再去添一份不必要。
书——不再是诱惑。当它不再是诱惑时,便有了冬夜围炉而坐的温暖;夏日树下小憩的清爽。书还是书,还我一片有蓝天有白云的灿烂的晴空。
当然不是所有的书。
责任编辑季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