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飞翔
1994-03-31茆鸣
茆 鸣
上个月回家探亲,朋友闻讯过来小聚。席间,有位欲“下海”而又迟迟拿不定主意的“哥们儿”采访式地问我:“能不能谈谈你‘下海的动力是什么?就是说,什么促使你下决心的?”我一时语塞答不上来,只好老老实实地说:“很抱歉,我不知道。”朋友一脸失望。
夜深人静,一个人睡不着觉,又回味起白天的话题,忽然,心头一亮,想起了“她”——阿蓝。
阿蓝是一只小母鸡。
当乡下的表侄儿把她抱到我们家的时候,我真搞不清她的身份:“这到底是鸡还是鸟?”说她是鸡,可也太“小巧玲珑”了,不但比一般的鸡“苗条”得多,体型也不像其他母鸡那么“富态”。说她是鸟,她又比鸟丰满健壮得多,也大得多,胸脯挺得高高的,一副傲气十足的样子。“你别看她个儿小,长得不咋样,下蛋可勤了。在车里还生了一个呢,喏。”侄儿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粉红色的鸡蛋。“呀,真漂亮!”我接过这小小的“工艺品”,不由对站在院子中间的“小鸡鸡”仔细打量了几眼。只见她通身乌油油的羽毛在阳光下闪耀着幽蓝的光,脖子上五彩斑澜的“披肩”更引人注目,宛如一位贵夫人身着缀满宝石的黑色晚礼服!她的眼睛更是奇特,又大又黑又圆又亮。当她看你的时候,歪着头,侧着脸,眼睛里仿佛打了一百个问号,我一下子爱上了她!“阿蓝!”不禁脱口而出。
于是,阿蓝就正式成了我们家庭中的一员。
我家原有七只母鸡,母亲按她们的大小胖瘦分别取了最简单的名:“1号、2号、……7号。”听起来跟劳改队差不多。大概这些“犯人”系一母所生或同父异母。全是清一色的大块头小眼睛短腿宽臂裹一身褐色的杂毛。别看平时她们相互勾心斗角,争风吃醋(家里还养了一只大红公鸡)抢食挤窝彼此间恨得“乌眼鸡”似的,可阿蓝一到,马上同仇敌忾地携起手来一致对外了。别说阿蓝去吃“她们的”东西,就是一边乘乘地待着,也会有“人”看不顺眼,靠过去找茬啄她几口。害得母亲不停地跑去镇压:“1号!干什么?!”“3号!你吃饱没事干了?”“你这该死的5号,再这样我跺了你的头!”“小7呀,你怎么也欺负起人了?她可是你的小妹妹呀!”“唉?人欺生,鸡也欺生啊?”
太阳落山了。“犯人”们一个个迈着方步钻进了“牢房”。阿蓝在一旁孤零零地站着。母亲抱起了她边走边说:“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进去唾吧,啊?”……“牢”里一阵骚动……母亲堵好鸡笼直起腰,才发现阿蓝仍站在她的身旁,正歪瞢头打量她。“你这个闹人精!”母亲只好转身回屋抓一大把米连哄带劝地将她“抓获”强行塞进了“牢笼”。谁知母亲刚进门槛,还没来得及喘气,身后便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如单身女人遇到强暴的歹徒,母亲像“尽职的老警官”那样赶紧跑去解围。门刚打开,阿蓝箭一般冲了出来,头上已少了一绺漂亮的“秀发”,待“老警”转身寻找“受害人”时,阿蓝已展翅高飞,“扑扑楞楞”上了院子里的梧桐树。
全家人折腾了老半天,终还是望鸡兴叹。惊恐万状的阿蓝从这家房顶飞向那家房顶,又从这棵树上飞到那棵树上,隔壁的老太太帮忙出主意,一大群娃娃则“摇旗呐喊”。东院小黄狗一看这阵势兴奋得直跳脚,可着嗓门“热烈欢呼”。一时间鸡飞狗叫闹翻了整个大院!眼见电视连续剧就要开始,“众怒难犯”,“识时务者为俊杰”。没办法,父亲只得给我们鸣金收兵。
第二天下午,阿蓝实在忍不住饥饿冒险下来吃东西,母亲伺机抓住了她。随着大剪刀“咯嚎”一声,阿蓝的膀子缺了半边。“这下飞不成了吧?半个膀子,看你怎么掌握平衡?”可怜的阿蓝还想像往常一样飞回去,没想到一头撞在墙上,再飞,又一头碰到窗台,花盆“啪”地掉了下来,不死心,再飞……再飞……独臂的阿蓝,终于艰难地飞上了所栖息的树枝(鸡窝、葡萄架、院墙帮了她的忙)。
从此,阿蓝真的成了“小鸟鸡”。白天,听南来北往的鸟儿唱歌,夜晚,与星星月亮为伴。闷了,顺着大院的房顶兜一圈儿;饿了,下来乘机吃点东西,吃饱喝足以后,便开始“练功”——飞翔。或许刚开始阿蓝是为了逃避才张开翅膀的,可是在某一个早晨醒来,飞翔就成了她生命的全部意义。几米……十几米……几十米……。大院的每个飞檐每棵树都印下了她的足迹。
最有趣的要数阿蓝生蛋。阿蓝明白:再潇洒,蛋。是万万不可生在树上的。她还没有跟小鸟学会垒窝,于是不得不飞下来“解决问题”。其他的鸡欺负几下,阿蓝倒可以忍受,要命的是有两只鸡爱不拉屎占着茅坑。特别是1号,赖在窝里死不肯起来。蛋顶在屁门的滋味大概不好受,实在憋不住了,阿蓝急中生智:一下子跳到1号的后背上,三踩两踩,一个“席梦思”般的“鸡窝”做成了。于是抓紧时间“办事儿”,事一办完,抖抖屁股跳下来就走,一分钟不敢“恋蛋”(奇怪的是一向蛮横的1号竟然不去追究,她喜欢“压迫”?)每当看到两只母鸡安安然然地“叠罗汉”,看到从1号的膀尖或脖子上流滚下鸡蛋来,母亲就会大笑不止:“老天爷,没见过这样‘生孩子的,‘傻女人!”
天,渐渐凉了。母亲煞费苦心软硬兼施想法让阿蓝“进屋睡觉”,始终没能成功。只得摇头叹道:“唉——!由她去罢,大概她上辈子就是只鸟,无拘无束惯了。”
一日父亲生病住院,朋友送来了两只鸡。天晚了,母亲来不及宰便把她们关进鸡笼“缓期”一晚执行。谁想竟铸成了大错:所有的鸡婆都染上了鸡瘟!
带着内疚的心情,母亲嚼了大蒜、土梅素、Vc、病毒灵等等像母鸽哺雏鸽那样嘴对嘴喂她们,精心地照看她们,最终还是没能将她们从死亡线上拉回来。母亲所“领导的队伍”一天天在减少。
“她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母亲喃喃地说。我知道,她指的是阿蓝(因为只剩下她了),我也知道,与瘟神抗争了几天的她已精疲力竭,此刻正奄奄一息地缩在墙角。她再也没有气力再也没有可能飞上她心爱的枝头了。“展翅翱翔”重又成为她久远的梦。
掌灯时分,外面下起了零零碎碎的小雨。母亲找来旧枕巾、破床单轻轻围在阿蓝的身边,又拿来猫窝里的棉垫盖在她身上。阿蓝静静地蹲着,似乎睡着了。
……
“鸣儿,快起来!……你看!”顺着母亲手指望去,我惊呆了!
世界全部变了样。一夜冻雨,给每一件裸露着的东西都包上了一层坚冰(“下‘树孝了。”母亲小声说)。树,成了“冰凌树”;墙,成了“玻璃墙”;房屋,成了“冰山”;而我的阿蓝默默地停立在最高的枝头,被大自然铸成了“冰雕”!……
她,似乎在低头沉思……
天晴了。火红的朝霞映衬着晶莹剔透的冰树,映衬着冰树上的晶莹剔透的阿蓝。这一桢风景,永远地烙在了我的心头。它是那样地悲凉肃穆,那样地壮美辉煌!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泪,夺眶而出……
阿蓝啊,我可爱的“小鸟鸡”,感谢你,感谢你用你小小的生命,用你生命的最后一樽,给了我心灵深刻的启迪。
任何一种生命,无论大小,只要活着,他都要有自己的追求,都要竭尽全力。哪怕那是一个永不可企及的梦。
责任编辑:季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