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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的星星

1994-03-31董晓宇

清明 1994年5期
关键词:野菜

董晓宇

我小的时候是跟外婆一起住在乡下的,乡下的院子里有一棵很大很大的槐树。夏夜,我和几个孩子围坐树下,偎依着外婆,听她摇着蒲扇讲故事。乡下的夜空很宽阔,一粒一粒亮闪闪的星斗挂在天上,银钉子似的闪烁,许许多多的小星星竟也把天空闹得很鲜活,泛一种紫钢钢的亮蓝。外婆就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地上有多少人天上就有多少星,星星是人的魂儿,人是星星的壳儿,是星星蜕的一层皮儿啊……

那时我就想怪不得那么亮呢,原来它是刚脱去了旧衣裳,人是多么轻贱,星星不要了才扔到地上来的。长大以后,我知道了外婆的故事其实一点也不新鲜,但却有种荒诞的美丽……

他就坐在我的对面,用一种忧郁的语调讲述他的故事……

那时我还在财经学校上学,但却不爱理会那些数字,单单爱上了诗。常常悄悄地于背人处写下了一组组小诗,悄悄地寄走。忽然有一天,有首诗在一家刊物上发表了,从此我在学校声名大振,我开始公开地写诗,以诗自居。经常逃学旷课,夜半不睡,抽烟,穷聊,早上不起床,早饭不吃,上午十点多了才睡眼惺忪走进教室。这样折腾了半年,学校给了我三次警告,最后一次警告是张大白纸赫然贴在校门口。

那天我看校门口怪热闹,晃荡着走过去,一看是个警告,我的名字在上面写得明明白白,我双手插在裤兜里,鼻子里笑了一声,就晃荡着走开了。第二天上午路经校门时发现那张白纸没有了,墙上干干净净,一点痕迹也没有,心想这纸贴得也真不结实。

中午在餐厅见了慧,发现她双眼红红地肿着。吃完饭,慧就来了,这个同班女生,找我做什么?慧直直地看着我说:“那张纸,我把它撕了。”

“哪张纸?”

“校门口的那张。”

“什么时候?”

“昨天夜里。我不能忍受!”慧开始涨红了脸。眼睛本来红肿,这下变成个烂西红柿了。

慧一点儿不漂亮。“你撕它干什么?”我大吼起来。“多管闲事!人家还以为是我干的呢,还夜晚去撕,丢人!人家会认为我怕哪个,是个稀软蛋!”我恼怒得像头狮子。

慧傻了,木木地瞪起一双红眼睛,小兔子似的惊恐地看着我。

“那……我去向大家解释,说是我撕了它。”慧的声音低哑得有些走调儿。

“你走吧!走吧!”我挥着手,烦烦地离开了,剩下慧傻登登地立在那儿。

从那以后,我才发现有双眼睛一直在追着我,但我讨厌她。

第二学期刚上了两个星期我便被学校开除了。我背着行李离开学校的那天是个寂静的早晨。出了校门,我沿着那条林荫道默默地往前走,空气湿漉漉的,一股绿叶味很好闻,不知有个什么鸟脆生生地叫一声,我仰起头,在树丛间寻找,就是找不到它。

忽然就撞在一个东西上,一看,竟是慧。她的双颊上有一种潮湿的红晕,可能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会儿了。她伸出手,要接过我右肩上的挎包。我侧侧身躲过那只手,说:“男子汉岂要你帮助。”

她笑了,脸更红。我就不喜欢她的大红脸。

“给你说件事,”她说。明目皓齿,炯炯发亮,“嫁给你!”

我差点吓昏过去。

“你疯了吧?”我说。

“没疯。”

我哈哈地大笑起来,“喂,提醒你,我可不是张仪,别闹错了。”班上的张仪追求慧追得快“神经”了,这事人人皆知。

“别提他!”

我耸了耸背包,“我们该拜拜了吧?”

慧居然作拦截样,这使我觉得太伤尊严,我又把双手插在裤袋里,偏着头斜看着她说:“就你这形象,也配作我的夫人?”

“你……”慧的胸脯起伏如海潮,脸色瞬间变成煞白,“也太过份了!”一种玻璃样的光点在晨阳中跌撞在她那双黑眸子里,闪射出一圈一圈的涟漪。慧猛然间便跑回去了,皮鞋橐橐的,几乎要摔倒。

“我就那么走了。很坏,是吧?”他吸了一口气烟,狠狠地吞下去。我不响,盯着他,觉得他有点卖弄。男人都这样,回首往事的时候常隐了自己最丢人的,而把那自认为光彩的一页不厌其烦地翻来翻去,而且边翻边创作边增改,直到把它扩充为一部连自己都感觉陌生和惊异的鸿篇巨制。

然而不幸的是,慧这个最后的形象却生了根似地长在了我的心里,无论我走到哪里,这形象就会跟到哪里,尽管我仍旧手插在裤兜里,嘴上叼着烟卷四处晃荡,一副玩世不恭的尊容,但我心里却潇洒不起来。我不敢去见她,我知道自己已把这可怜的女孩子踩成了一张薄纸,再也立不起来了。我开始拼命地写诗,一首一首全是写给她的。我不愿意说那个人人都说滥了的字。我写树林,写清晨,写潮湿的空气,写绿叶、青草味,写鸟啼,脆生生的一声.就那么一声,当你抬起头去寻找时,它却消失了,任你怎么努力也找不着……

我第一次在心里承认自己是个懦夫、稀软蛋、狗屁男子汉,一百个男人也抵不上一个慧的勇敢。

我想回学校去看看,可是因为有慧在那里终于未能去。然而,不就正因为有慧在那里,我才想去那里吗?

我站起身,为这懊丧至极的男人倒了一杯水。他面前的烟缸里已堆满了烟蒂。他的嘴唇上有开裂的白色皮屑。他把玩着水杯,看着袅袅的蒸汽,并不去喝。忽然,他干燥地笑了一下。

我最后还是去了,是在三年以后。我的诗集《梦歌》出版,一万本《梦歌》的扉页上都写着两个字:“给慧”。我拿着它,想让生活中的慧看到它。我想一万本书该能够把我当年踩倒的那张纸扶起来吧。

我还是胆怯,因而拉了位昔日的旧同学一同前往。开门的是张仪,室内已是变旧了的新房,慧当然也是素衣素衫,平平常常。但慧却是出奇的美,美得异常平静。

我突然后悔自己这次来,怕扰了这份平静的美丽。至于张仪,我倒丝毫不怕他看见那两个字,我会坦然地告诉他,还有一万个“给慧”,要“神经”你就“神经”去吧。

我开始拘谨地坐,拘谨地抽烟。

慧却依旧平静,仿佛昨天才刚刚见过我今天我又来了,没什么稀奇。倒是张仪像我一样拘谨,看着慧像看一颗太阳。我别别扭扭地掏出书,递过去,慧接了,看也没看就把它随手扔在沙发上,而后去倒茶。

她拿了两个黑漆杯子从内室走出来,一杯递给一起来的那位同学,一杯递给了我。我接过来,端端正正地放在矮几上。同学开始呷茶,打开杯盖,热气腾腾的蒸汽冒出来,同学嘬了嘴唇去吹那杯中的茶叶,脑袋晃动着,喝出了几分优雅。我手足无措,只好也去捧起那黑漆茶杯,掀开盖就觉不一样,喝一口立即清醒了。

我像喝酒一样咕咚咕咚大口大口吞下这杯彻骨的冷水,像喝千一条冰川。我站起来,抹抹嘴,跟同学说:“我们,走吧。”

同学说,好吧。我们就一齐放下茶杯(我没忘记将杯盖又重新盖上),朝门外走去。张仪和慧送我们,说着寒暄话,我也寒暄着。

张仪和慧送了我们好远,傻乎乎的张仪还说:“以后再来。”去他妈的吧!

何时飘起了小雪花,房屋、街道、树木都有些湿漉漉的了,白白的小雪飞下来刚刚触及地面便脆弱地化了,于是,道路更加稀湿,空气更加潮寒。我竖起衣领,跑步回到住处,牙床“得得”地打架,五脏都似乎冰冻了。

我把肩上的马桶包惯在床上,听到里面有空洞撞击的声音,于是打开来一看,竟是我适才送给慧的那本《梦歌》。

我撕碎了它。开始坐下来想那杯水,它是冷水呢,还是冷开水?如果是自来水管里流出的水也就罢了,但若是冷却的开水呢,那就大相径庭了。谁都知道,水煮沸了以后密度会增大,冷却的开水密度仍然大,据现代科学资料说水的密度对人体有益,所以用冷开水洗脸洗澡有美容美肤的功能。饮用冷开水一度被称为“饮水疗法”,对吗?

关键的问题是沸水即使冷却了密度仍然大!也就是说冷开水≠冷水!

慧是从内室端出来的水,内室不会有自来水龙头。这就对了!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问:“对吗?”他的额角已显现出几线皱纹,干裂的嘴唇启开着。

我想,这男人邪了。我不能回答,怕一出声,他便会变成一座狮身雕像。

挖野菜

出差到驿城,结识了他——一个学统计的小伙子。初次见面,印象淡极了,依稀记得一张清瘦的脸,普通得几乎没了特点。朋友们在一起海侃神聊,他坐在那里无声地抽烟卷,一支接一支。有时站起来,给大家的水杯里逐一添了水,或者溜出门去,回来时变法似的从裤兜里掏几包奶油瓜子,一盒香烟,扔在桌上。室内顿时大乱,七手八脚的一阵哄抢后桌上便干干净净,人人手中都有了战利品。干是,烟雾更浓,笑声人声更响,“叭”、“叭”一片,瓜子皮吐得极有水平,地上遂狼籍处处。

他依旧去靠了那壁墙抽烟,一支接一支。这人傻冒。

朋友告诉我,他爱好文学,并递给我几页他写的诗。我立即就急急地翻看。看过一遍,这诗委实不敢恭维。再看,更不敢恭维。于是轻置于一旁,仍旧去神聊。他似乎抬了抬眼皮,并不以为意。他的平静使我放松了不少。

夜半,朋友们拍拍身上的烟灰、瓜子皮,一一散去。聚会一场现在只剩下了疲惫,我打着哈欠,脑子里竟一贫如洗。我把最后一口残茶倒进嘴巴,准备开路。

他站起来,拿把秃秃的断把小扫帚,从桌子那儿开始扫,把相聚留下的“光荣业绩”清理出去,那扫帚就像个独脚老太太,可怜兮兮地在屋子里艰难地行走。

我不由动了恻隐。这点儿小屋,帮助干是不可能了,走似乎也不太合适,吓得我把一个刚打出一半的哈欠赶紧咽了回去。出于赎罪,我又坐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明天,怎么安排呢?最好去哪里玩玩。”

他停了扫帚,嗫嗫嚅嚅地说了一句什么。我忽然看到茶几上有本新出的杂志,拿过来随手翻着。好像听他说了个什么地方,我随口答:“好吧”。而后卷了这本杂志.心想到旅馆下榻时翻翻倒不错。于是告辞。户外月朗星稀,好一口新鲜空气。

第二天一早他便来了,而且还约了几个我熟识的伙伴。他的那张瘦脸忽然很有神彩,一双不大的眼睛闪闪发亮。他说:“走吧,我们去挖野菜。”

“挖……野菜?”我迷迷糊糊地瞠视着他。

“昨晚咱们讲好的,你忘了?”他有些发急。

依稀记得他昨晚是说了句什么,竟是……挖野菜!我想起那本杂志那个哈欠,一时间窘得昏头昏脑。没什么说的了,只好跟着这一干人出发去郊外,想想心中好窝气:天知道他怎么想的,哪儿不好去,去挖野菜!难道我大老远的跑来就为了跟着这帮臭小子们去挖一次野菜?!

第一次尝到被挟迫的味儿。

他却兴致高昂,又喊又说又叫,且妙语连珠,沿途与同伴争辩,唇枪舌剑咄咄逼人,令人不禁惊诧得张口结舌:昨晚那个傻冒跑哪去了?莫非他的木讷他的温厚全都是些假冒商品?

郊外的气息涌来,楼房、烟尘、嘈杂渐渐远去,一方清清朗朗的天空,几株冠盖如荫的老树,远远的小村庄象地平线上推起的积木……好宽阔的谷场,只有一个石磙碡碌,绿色的麦地在眼前恣肆地铺展着,挥洒出一片汪洋的生命。

他扑过去。我和大家也相跟,走进田垅和麦地,这汪洋的绿色淹没了我们的脚踝。

“你认识荠菜吗?”他问。

“认识。”我挖了一棵给他看。

“认识马齿苋、灰灰菜、野苋菜吗?”

“认识。”

“有一种野蒜苗,像女人头发似的,连根瓣一齐挖来腌……”

“配上辣椒炒腊肉,棒极了!”

“还有拳菜,一种蕨类植物……”

“我们那儿叫它娃娃拳,春天的山坡上到处都是它,太阳光反射下,你趴在地上看,一片毛绒绒胖嘟嘟的小拳头,嫩紫嫩紫的。我跟一位搞摄影的朋友说,拍一张这满坡的娃娃拳吧,题目就叫‘宣誓,保你摄影大赛拿金奖!”

他爆出一阵响亮的大笑,开怀得近于放肆。

“我们小时还喜欢到坡地上捡地菜皮,那是雨后的树林里,阴湿地方长着苔藓似的菜皮,黑木耳一样肥硕光亮,用手捡它时,滑溜溜凉丝丝的,越是人不爱去的地方越长它,一晌就能捡半篮。那时我们都是光脚丫,从坡地上回来时,裤脚常湿湿地贴在小腿上……”我自顾自地讲下去,脑子里忽然间跳出那么多童年的回忆,那是外婆的乡下,外婆的小村和农宅,那里有我喜爱的池塘和洋槐,有遍地的红薯和落花生,有偏爱我的油坊三外公和做米醋的蔺姑奶奶……多少年了,童年就像一个遥远飘逝的梦。猛抬头才发现他傻楞楞地站在那里,眼睛竟也潮得像块雨后的坡地。

“你真了不起。”他湿着眼睛说。

这人又冒傻气了。我被他这份意外的激动弄得不自然。这一圈人里,只有他说了我了不起,可惜不是指我的文学,而是我的挖野菜,这令我自豪不起来。

那天中午,我们用挖来的野菜下面条,这是他的主意。自然由我来掌灶,细高细高如一根竹竿似的他忙前忙后自觉自愿打下手,嘴巴里吹着口哨,又洗菜又捣腾炉子,说是我烧饭,实际上我只干了一样活儿:把面条放进锅里。看着这殷勤快乐的他,心里只替他惋惜,这么个模范丈夫的胚子,怎就没有姑娘发现呢?

离开驿城时,朋友告诉我,他对你崇拜得简直五体投地了。这至于吗?我说。

朋友说,他跟两个女朋友恋爱过,关键时刻都砸了锅,不为别的,就为他身上那种永远也改不掉的“土著气”。他家世世代代都是农民,只有他这棵“蒿子”成了城市人(蒿子是他诗作的笔名),八年前他谈第一个女朋友时,就想象着能够同女友一同挖一次野菜,可至今这个愿望都未能实现……

我瞠视着我的朋友,许久都未能讲出话来。八年,挖野菜。一个人心中一个微乎其微的小愿望竟至于使这个小伙子整整花去了一场抗日战争所花费的时间!而且至今一无所获,两手空空!

我想象得出,一个挖野菜的农家的孩子的全部顽皮、纯真和英武,那才是一个真

正的他。

挖——野——菜,我默默地在心中念叨着,象嚼着新鲜中泛一丝泥土苦味的野菜根。他和他的故事都太普通了,可是,要写就一个最普通的人生竟也这般难。

几天之后,我收到了他的信。信中说:“世间本来是有路的,走的人少了,便无路了……”这话讲得好,有哲理。他是否要跟我讨论所谓民族文化?“我于是有了今日这些无路可走的窘迫,以及这种张惶失措的、孤立的、遭人嘲讽的、土著气的可笑想法,比如挖野菜……”

原来又是挖野菜!

我终于明白,即便是一个最普通的人生,尽管难,尽管有种种的不易和困苦,它也还是最顽强的。

原+环+红玫瑰

我以为原会列车站来接我的。

当我抱着一束红玫瑰站在空落落的站台上,站了许久望穿了眼睛也没见到一个人影时,愤怒几乎令我发疯了。

我开始磕磕绊绊地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寻找记忆中那些信封上所写的地址,东问西问,曲里拐弯,费尽了周折,当我终于推开了一扇门,看到原正坐在沙发里看电视时,差点气昏过去。

原“忽”一下站了起来,圆睁了一双惊讶的小眼睛。我把玫瑰扔给他,“姐们儿够对得起你了,接了信就赶来喝喜酒,你小子倒沉得住气,收到电报竟不去接我,整得我问遍了半个城!”

“你说电报,什么电报…?”原像个迷糊蛋似的。

“祝贺电报呀:×日乘×次特快前往祝贺婚礼!”

“真的?!”原拥了那束艳红的玫瑰,小眼睛迷迷蒙蒙的,最后眼眶竟也红了起来。

“算了吧,还不快给杯水喝!”我坐下来,已经疲惫不堪。原忙碌起来,沏了茶水,又忙着去削苹果。细瘦的身子转来转去,像枚正旋着的镙钉。我也不客气,任他愧疚和忙碌。

安定下来以后,我问;“环呢?”

“一会就下班了。”原说。

“怎样?”

“还可以吧。”原坐下来,开始抽一支烟卷,白色的烟雾渐地弥漫起来。原迷蒙着一双眼睛,静静地盯视着那束刚刚放入花瓶的玫瑰,那些红色的花瓣便在这白色的烟雾中飘渺起来……

我知道原的故事。在原家乡的一座小城里,有一位叫玫的姑娘,小巧玲珑,娇美得如一只瓷瓶儿。原说那是他的拇指姑娘他的豌豆公主。原说小城不大,自己细弱,而玫居然又是这样的精致,这一切,太和谐了,太美妙了,太令人心动了!玫住城西,原住城东,每天早晨,原都怀着一腔激情,蹬车贯城而过,奔到离玫的小屋不远的一棵香樟树下,伫立一会儿,匆匆地看上一眼,尔后再蹬车而归,便觉一天就开始了,这成了原很长时间一段每天的功课。玫是“乔亚歌舞厅”的歌女,不会跳舞的原每晚必到,一把转椅一盒香烟伴着玫的歌儿,迷乱了原的双眼。整整一百个夜晚就这么在烟雾中飘过去了,玫终于注意到了这一双被烟燎得通红足以焚烧一切的眼睛,小巧精致的玫不禁颤抖了一下。

一个雪花飘舞的冬夜,原终于走进了玫的小屋。小屋里有一盆红红的炭火。两个人在炭火边对面坐下,玫递给原一杯极浓的咖啡,原于是捧了这杯咖啡便安排了两只多余无比的手。玫一只手放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拿把火钳在炭盆边缘画着一个又一个的圆圈,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圆布满了炭盆周围,就像是一些奇特的纹样。

屋里的空气紧张得令人窒息。

原忽然一字一顿地说出了几个字:“我喜欢你。”尔后他放下水杯,快速地站起身走出门去。雪花飘进来,屋里“当啷”一声,玫手中的火钳落在盆中。

“我受不了那种气氛,”原后来回忆说,“那句话操练了一百遍,可讲出来却困难极了。她那天穿一件淡黄色毛衣,就像只绒鸟……我真是受不了那神气氛。”

原徒步从城西走回城东,像是跨越了一座冰山一片漠漠雪原。他倒在床上,酣然睡去,直到第二天黄昏,醒来时发现门下边落着一张字条,上面有三行字:

你是否觉得昨夜很漫长?

你所说的喜欢是否仅仅是喜欢?

你准备怎么办?

原跪在地上,提笔就写,在第一个问号后边他写了三个字:“不知道。”在第二个问号后边写道:“不是。”在第三个问号后边写上:“教你骑车子。”

“玫不会骑自行车。”原笑了,笑得纯真而灿烂。

后面的故事就很平淡了,原和玫相爱了,爱得很热烈很投入当然也很通俗。可是玫突然就把原甩了,就像扔一只旧手套。原拼尽了全都努力均是徒劳,玫把他甩得嘎崩凉脆,斩钉截铁,就像根本没这回事,根本没原这个人。原说她这是喝了忘川的水,什么都不记得了。

所有的努力都失败之后,原离开了小城,开始四处流浪。我知道原已丢失了他的心,这个男孩子的胸膛里空了,人便没了分量,变得轻飘。天空很高,一只气球飞起来,隔不多远就看不见了;池塘很大,总要有几片浮萍的,这不奇怪。

“待会儿你看到环就明白了。”原忽然说了一句,吓了人一跳。

我环视这间不大的新房,一张桌一把木椅一张小小的单人床,一只老式木柜上放置着食品盒、碗及茶盏,最侈奢的东西便是我现在坐着的这个沙发和刚才原曾经面对的一台电视了。墙上一帧不大的布贴画显然出自女主人的创作,茶盏上精美的钩花盖巾,枕际的花手帕,以及桌上的两个小木偶和一尊白瓷小对吻无不透出女孩子特有的气息。墙上有一枚钉子,挂着原的牛仔包,我一下便认出来了。“只有这个牛仔包是我的。”原低沉的声音传过来,原来他一直在追随着我的目光。

“环是位很清雅的女孩子。”我说。

原笑了,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很由衷的样子。这个一向忧郁的小伙子许久都不曾看到他如此的笑脸了。我于是想,原虽然有些曲折和坎坷,但最终毕竟还是幸福的。生活本不在富贵和豪华,只要你心有所依就行。幸福只是自己的一种感觉,别人是无法感知的。

就在这时,一个女孩出现大门口,穿一身湖蓝色套裙袅袅娜娜而来,就像飘来的一朵蓝云。我惊愕地楞在那里,好久好久都回不过神来,而后我听到自己清晰无比地叫出了一个名字:“玫!”

是的,这是玫,我认识她的,那年冬天原曾经拖了我去当说客,请求玫重新忆一回当初,原说假如玫连你也拒绝了,那么我就只有离开小城了。那日的玫穿件轻薄的羽绒衣,也是这种湖蓝色,圆圆的小脸苍白得如一轮月亮。我们一起沿着小城古老的墙垣走了很久,一直走到城外的小河边,河水冻结了,白亮亮丝带一样的河床躺在原野上,显得赢弱极了。玫那双美丽眼睛始终没有看我,而是空朦地凝望着河流的尽头,而后很凄然地说:“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虽然它曾经美好过、欢腾过,可如今它冷却了、沉寂了,就像这条冬天的河流。我为什么要去欺骗自己呢?我愿意面对真实的生活、真实的感情,丢失的东西是找不回来的。”一颗清冷的泪滴从玫颤颤的眼睫上抖下来,沿着她玉一般的脸庞流下去。我知道一切都无可挽回。于是走到城东原的家中,困兽般的原立即迎上来,我极其平淡地跟

他说:“你离井小城吧。”原细弱的身体摇晃了一下,而后坐下去,掏出烟抽起来。我仓皇逃离。不久便听说原失踪了,他辞了小城的工作,消失得无影无踪……

门口的湖蓝色女孩面颊上飞起两朵红晕,不自然地倚了门框。原这时站起来,声声朗朗地说:“这就是环,像吗?”

这竟是环?!我突然间明白了原,他竟找了位跟玫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女孩!而且原显然告诉了环关于玫的一切,奇怪的是环竟接受了这一切,环的内心莫非是一片蔚蓝的大湖么?

那天夜晚,我徜徉在这座陌生城市的林荫道上,看着一片片的灯光和林林总总的楼群,觉得美妙而又奇丽。我邀请了环,去一个小酒吧坐坐,就我们俩。

拥着一支烛光,环为我讲述了他们的故事。环说:“我比原大两岁应该比玫大三岁的(她竟能以如此平静的语调谈起玫)。你是见过玫的,我们真的很像吗?”

我点了点头。其实环比玫是更漂亮一些的,环是蛋形脸,比玫的圆脸就多出一份古典美来。环的眼睛也不一样,常闪出一种柔中见韧的光亮,温和中显见刚强,这是一双极母性的眼睛。

环又说:你信心灵感应这种东西吗?我是相信的。一个月前的一个下午,我带了学生去郊外的草地采集蝴蝶标本(环是小学教师),那片草地离铁路很近,常有列车通过。那个下午我不知怎么总有些心跳,奇怪的很,好像是要发生点什么事似的。这时有一列火车轰轰隆隆驶过,绿色的车体在阳光照射下光闪闪的,我仰起头来,呆呆地看着这列火车远去,有一种很空洞的感觉。那个下午什么也没有发生,就那么平平常常的过去了。不寻常的是那之后几天里我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什么地方看着我,这种感觉逼真极了。我开始观察,很快就发现了原,他很陌生,似乎也很胆怯,在我上班下班的路上,常能看到他那双眼睛,有些忧郁,还有些感伤,反正我一看便记住了。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又鬼使神差地去了那片草地,老远的我就看见了他,仍是那么忧郁地仰望着天空,我们不由自主地走到了一起,他说:我已经认识你很久了。

我说:可我不认识你。你是这座城里的人吗?

他说:不是。我是那个下午乘火车经过这里时留下来的,因为看见了你。我想你会再来这里的。

我一下子就知道他指的那个下午是哪一天了。接着我们便沿着这片草地走了起来,一边走一边听他讲了他与玫的故事,我们就这么一直走到夕阳西下。那个夜晚失眠了。觉得似乎有一种神谕在向我昭示着什么,我无法忘记他那双忧郁的眼睛和他讲故事时那种略带伤感的语调。这之后他便消失了,直到两个月后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正在写日记,我写道:如果这时有一位男士走进我的房间。告诉我说来吧,跟我走吧,我会毫不犹豫地跟他一齐走向任何一个地方……这时,有笃笃的敲门声传来,我怔了一下,合上日记本,去打开了房门,定眼看去,门外站着的竟是全身湿透的他。我让他进来,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进来了。我请他坐下,并说你可以把湿衣服脱下来拧一拧晾起来,这里有一条毯子,你可以暂时扮演一会儿国民党伤兵。说完我先笑了起来。他没笑,木楞楞地坐着,一言不发。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让他别这么傻着,有话快说,同时把毯子递给他。他推开了我的毯子,也不看我,眼睛死盯着地面,然后说:“我刚下火车,是专程来的,只想问你一句话,你若接受了这句话,我就披上这毯子;若拒绝了这句话,我马上就走,而且永不再见你。”

我的心咚咚地跳起来,预感到生活里将会出件大事,我紧张地:“什么话?”

他猛地抬起头来,牢牢地看着我说;“嫁给我,行吗?”

我全身发起抖来,这一切来的太突然太迅速了,我还没弄清他是谁?他从哪里来?是干什么的?人品怎样?工作怎样?他家里还有些什么人?……等等等等,许多个问号堆积在这里,尚未理清,怎么就………但他那双眼睛分明透出的是逼逼的执拗,怎么办?我说:请给我十分钟,让我考虑一下。他撤回了自己的眼光,抬起腕看了看表,然后掏出烟来。

我坐在床上,看着他打着冷噤将烟卷点着,湿漉漉的衣服裹着他嶙峋的身骨,苍白的脸上一对剑眉冷峻地蹙在一起。这是一个男人气十足的人,尽管有些忧郁,但却忧而不柔。我相信他的话,假如拒绝了他,就会永远失去他的。我又把目光转向桌上的日记,那里刚刚合上一个声音——跟我走吧!这是天意?还是偶合?我晕眩起来,但头脑却是清醒的,他没说那句老话“我爱”,却说的是“嫁给我。”在我的生活中,曾经有一个人向我痴迷地说出那个无比滚烫的字,但这个人最终离我而去了,那个字从此从我的字典里消失了,我发誓自己一生也不要再见到那个字。眼前的这个男人一步就跨越了那个字,那个苍白最无力的字,相反,却将生活的另一面真真实实地端开在我的面前,陌生就是诱惑。我听得见他腕上的表正铮铮转动,四周多静啊!

我站起来告诉他,我答应他。原扔了烟卷,大步跨过来,一把抱紧了我。我倒在他的胸膛里,他的冒着热气的湿漉漉的胸膛里,就像跌倒在一片原始森林的土地上,露水淋淋的落叶和新鲜的苔藓味深深地埋没了我,一种原生态的气息迷醉着我们,犹如发酵酿造过的酒,甘醇而又浓烈……

环讲完了她和原的故事,椭圆的蛋形脸在烛光中镶着一层黄铜般的釉色,使人想起安格尔很具像的油画。我忽然觉得自己小看了环和原,一直认为他们是一对童稚的少男少女,一个妩媚的女孩子和一个诗人气质的男孩子,其实,年轻的心也有苍老的时候,这一对情侣在爱的旅途上早已饱经风霜,皱纹虽未爬上他们光洁的前额,却是痛苦地生长在心上的。

原,我忧伤的朋友,环,我新结识的朋友的朋友,我多愿你们幸福、欢乐、年轻啊。假如过去是可以像洗衣服那样洗干净的,多好!

责任编辑季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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