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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的国度

1994-03-31马钦忠

清明 1994年5期

马钦忠

人有畏影恶迹而去之走者,

举足愈数而迹愈多,

走愈疾而影不离身,

自以为尚迟,

疾走不休,绝力而死。

——《庄子·渔夫》

第一章

挣命的喘息声,刺耳的尖叫声,粗俗不堪的谩骂声交织碰撞。大腹便便的,小巧玲珑的,仙风道骨的,神情威戾的,相互挤压着传递着肉体的汗臭味,偶而泛起的爽身粉的气味立刻便被堆满牙垢的口腔吞没了。疯狂的冲刺,歹毒的嚎叫,不分阴性阳性,不分男人女人,全都抒发出源于生命原始本能的浑浊的粗野和贪得无厌,挤在蒸笼式的足以把人烤得散发出香喷喷的肉味的车厢里。生存的逃亡和开拓视野的出游,狼子野心的智慧曲径和权谋筹划的精疲力竭,阴险狡诈和叵测他人隐秘的锐不可挡的穿透力的目光,全集中在一个点上:座位。

生命的小憩?还是人生的港湾?

缓缓移动的人流死死地夹在车厢接合处的过道里,后边的人破口大骂,中间的人散了架似的哭泣,一尊尊柔软的肉体突然像石头那样坚硬。

“挤出人命了!”有个女人泣不成声地搂着她的孩子,乞求着这个世界能放她孩子一条生路。冷冷的,如飘落在冰天雪地里的一片焦黄的枯叶。前边的人猛然松动了,夹住的人流潮水般地冲向前,错乱的脚步混杂着敌视的碰撞,嘶鸣着涌动。

“我的钱包被偷了!”一个姑娘尖声叫起来,向前涌动的人流立刻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口袋,然后又执着地抢占座位。

谢天谢地,田道总算找到了座位。就像从河里捞上来似的,衬衫紧贴着他的褐色皮肉,几根像在太阳光下烘干水份的肋骨,规整地印在蓝白相间的白条上,犹如衬衫上打的两块补丁。他真有点后悔刚才把毛背心脱去。好在大家气喘吁吁,无暇顾及他。老荒和布戈拉着他的四轮包挨窗挨窗地瞅。

“在这儿。”老荒的声音远远地扔了进来。他乐悠悠的,总是让人搞不清他做事是不是专心。“我真担心你会给挤散的。看你中间的那根肋骨,差不多伸到衬衫外边来了。”

“听天由命吧!”田道不无自嘲地说。

布戈满脸的冷峻。他深深地叹一口气,就像一座山压在背上,却又从不去挣扎地卸掉它,于是便每时每刻地带着沉重的叹息。上个月,跟他好了两年的女人跟一个美国佬好上了,听说很快要移居美利坚。田道真怕他会垮下来。他已联系了五所研究机构,均无回音。这年头学文科的,尤其是学古代文化的,简直可以说钻进了死胡同。……嘈杂的世界突然死样的寂静下来。那几乎是令人彻底崩溃的寂静。三个人你一支我一支地吸闷烟。混作一团的烟雾互相缠绕着倾诉着分割出一块他们小憩的乐土。

火车终于启动,拖着沉重的叹息和污染黄昏的烟雾。

田道沉重地握着他俩的手,猛然狠敲了一下,分开了,他身子一斜,撞在窗框上。“想找死!”一声吼叫,田道全身汗毛耸立,像只惊恐万状的小鹿,担心成为凶残动物的充饥物。

真巧,那位被掏了口袋的女人恰好坐在他的对面。旁边一个胖得冒油的大款模样的男人撇着两片厚嘴唇,撕开一包红塔山,点着吸了一口,便扔出窗外,“做假是他妈的中国人现今的绝活,连我这老烟鬼也会受骗上当。”他的手伸进他放在行李架上的旅行包,掏出一包555,“真是混蛋,穷疯了的小偷,把狗爪子伸到这儿来了。”那儿果然有一条大口子。“有钱吗?”那女人嗲声嗲气地问道。那胖男人似乎很为小偷的拙劣手艺不屑一顾,他狠吸一口555,把他的屁股往座位上一摔,满头的肉哆嗦了半天,“没几个钱,四五百吧!这世道饿狗好喂。”相同的遭遇这一男一女紧密地团结起来。

田道的旁边坐着一位老者,绷着脸,一副没有表情的表情。妈的,钱……田道下意识地捏捏牛仔裤上的小口袋,那里面整整三十元,他却像护三万元似的护着它。为了履行他给女儿的允诺,送给她一件音乐盒,硬是一个学期没吃肉,每月135元的助学金,80元仅够维持生存需要,20元用于洗刷用品和洗澡,35元用于朋友交往和买书。从80元中扣除10元吃肉款,从交往和买书款中扣除15元,四个月正好结余100元,22元的一张半票,余下的钱恰好够买一件低档次的音乐盒,谁知三天内的火车票全到了票贩子手里,只得多花30块。他女儿的音乐盒泡汤了。现在,他听到“肉”字,就直往肚里咽口水。

火车钻进隧道。巨浪似的黑暗打进来,灌满毛孔和神经。哐当哐当火车跳进光明钻进黑暗哐当哐当哐当钻进跳出干燥的光明和潮湿的黑暗分不出男女老少大小光明黑暗黑暗光明。

那个让小偷偷了的女人男人感谢小偷。小偷让他们彼此成为被害人。被害人的心彼此挨近,把彼与此化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女人找到了小憩的港口,抛锚了。男人找到了生命开胃的旅行佳肴。手象条游蛇似的开始了在女人身上浪漫的旅程、肩膀、腰际盘旋,伫留、滑到胸部隆起的山脉。妩媚的笑声钻进火车哐当哐当的节奏中,让这节奏中又爬出许多的小毛虫,在人脑子里钻来钻去,使你胡思乱想,对了,有这么一个真事,两个人一块坐火车。他说你是教师我是博士。博士瞅着一本厚厚的洋文书,戴着厚厚的一圈圈的眼镜。教师瘦得颧骨戳到了皮外。下车了。教师对博士说,博士我明白告诉你,我是个体户,当过教师,如今这世道,教师的头衔防盗最安全。博士对个体户教师大大赞美了一番,傻乎乎开了眼界似的,通了姓名留了地址,各奔东西。回到家,个体户教师的钞票没了,这才意识到这个小偷自称博士的妙处。咯咯咯。哐当哐当哐当。

火车逃出黑暗的隧道,跌进茫然的光明。窒息沉闷掐断人的每根神经的哐当哐当哐当。走得真累。真累!你踩一脚,我踏一蹄。身上落满了脚印却又不伤皮不伤骨。中国特色。民族风味。地方特产。于是谁也没注意,谁也不知道有这么回事。

步子实在迈不动了。

你没有脚步,没有躯体,可我在走!走!

我用灵魂在走吗?

灵魂?灵魂是什么?洛克菲勒还是西门子公司的产品?莫名其妙。招摇过市。八娼九儒十丐。

哐当哐当哐当哐当的声音渐渐减弱了。

黄昏。黄昏朝天空铺展,像铺展让病人麻醉的手术台。

医治遍体鳞伤的灵魂还是肢解灵魂。他只剩下灵魂了。灵魂没有任何油水可捞取。再说他也没钱装进信封在手术前一刻送给你。放了他吧。谢天谢地,功德无量。

怎样放过灵魂呢?

黄昏的烟雾渗透出一张黄昏的面孔。妻子。中国最大众化的叫法是老婆。

老婆。黄昏。

第二章

老荒和布戈一出火车站就各奔东西了。涌上老荒脑海的第一个念头便是给在二十三中当语文教师的妻子聂荞挂个电话。红尖顶的公用电话亭就像雨后的春笋,一夜之间钻至商业区街道两旁的人行道上。就这,还是供不应求。老荒一连奔了三个电话亭,到第四个,见只有一个涂满脂粉的女人,便定下心来。笃笃的长音从话筒涌

上街道。“咔哒”,长音消逝了,传来了一个粗声粗气的男人的声音。这个女人的话音开始污染老荒的耳朵。

“你坏。你这个大傻瓜。你当我是猴呵!”女人一派业余港台语音,大有当今女影星女歌星的娇媚的气派。“老是偷偷摸摸的,我快憋出毛病了。”男人说了两句软软的话,女人立刻讲快温化了的奶糖。老荒实在听不下去,他便把目光转向马路。一辆小汽车,面包车屁股抵屁股缓缓移动着,“嘟嘟”的低音喇叭声相互埋怨。一、二、三……老荒无聊地数着黑色出租车。红色和黄色遍街都是,可黑色……她终于打完了。整整一刻钟。老荒看看表,长长地叹一口气。他急忙握住话筒,一边拨号,一边四处看看,七八个打电话的人围着他。他加快了拨号的速度。电话通了。一听声音,他乐起来:

“聂荞吧!我告诉你,田道刚走。从今天起,505室足足有两个月的空余属于我们。怎么样,是个大喜讯吧!”

“噢?是——是的。你在哪打电话?你周围有人吗?我有——有要——”

“快说,旁边有好多人等电话呢!晚上我烧好饭菜等你。说吧,快点!”

“那就——再见吧。”

老荒的话还没吐出来,“咚”地声音便堵实了他的耳朵。混帐!老荒愤愤地暗自骂道。看晚上我怎么放肆地折腾你。想到这,他又禁不住哼起小调,钻进一家百货商店。两个月,可不是三二天,哼,不好好准备一下可是不行喽。买了一瓶大香槟,一架电饭锅,又买了些西瓜子、葵花子、松子。长得象个大娃娃的聂荞简直是只松鼠,一坐下来就得嗑个不停。他们结婚三年了,却从未在一起连续生活过一个月,整天打游击。本来,他放弃攻读博士学位,第二年便可分到房子,一拿到录取通知书,房子彻底泡汤了。聂荞单位的教代会通过的分房方案又明确规定,申请住房的条件之一是对方的条件较低者。博士当然高于中教二级。于是他住集体宿舍,她也住集体宿舍。一晃就是三年。就是毕业了,三二年也无望分到房子。

二个月……老荒仿佛掂在手里了,沉甸甸的缀满了无数希望的一棵圣诞树。

一到学校,他就开始张罗起晚饭。煮面条是他的绝活,至于闹腾出几样有模有样的色味具佳的菜肴,就只有靠他留存在记忆中的残缺不全的关于某某菜的印象了。

七点整,聂荞回来了。他打开门,有点儿挑逗似地盯着她那张略显苍白而却不乏性感的脸,胖胖的腮,总是撩起他吻那儿的欲望。他推上门,正准备向她炫耀他的佳作,聂荞却禁不住地顺势靠在他的肩上。

“老荒,我们……”

老荒顺手便抱起她,用他的两片厚厚的嘴唇堵住了下面的话。我也如此,我也如此。老荒仿佛用他的热烈而显得有点儿急躁的动作重复着这句话。他们这个月足有二十天没有捞到做爱的机会。他紧紧地搂着聂荞,几乎是把她提到了床上,跟着便粗鲁地压上去,疯狂地在她脸上脖子上胸部啃起来,简直像条饿疯了动物拼命填塞食物。聂荞起先还吱吱唔唔,想把没说完的后半句补上,但渐渐地也被从躯体涌上来的一股狂热的巨浪打了下去,下意识地应和他。她呻吟起来。俩个人几乎是同时脱得赤条条的。用美国人的性观念来看,他们做起健身操来。直到双方像堆散土兑了水轰然倒下来。

一次艰难跋涉的小憩。

一个漫长行程的港湾。

狂热退下去了。聂荞立刻又跌入深深的忧郁之中。她整整四十二天没来月经了,怀孕是肯定的。他们每次做爱就像干什么犯法的事似的,捞到个机会,偷偷摸摸,匆匆忙忙,不是缺这就是少那。这是第三次怀孕了。她几天前就想把这话告诉他。她把他的手紧紧地攥着,然后沿着他的脖子游动起来,像读熟了一本书,他的每一个部位,她都能重温出熟悉的感觉来。她看着他的长长的乱蓬蓬的头发任意地堆在她嫩白的胸口,觉得颇有几分莫奈的“干草垛”的感受。她禁不住在他的发根梳理,越梳理越散杂地摊满了她的胸。他却像个贪玩的孩子伏在她身上一动也不动。一种带有强烈的温馨的母性的快慰给他无比的充实和安谧。她怕谁听见似的轻轻地吟着那首初恋时他赠给她的诗:

仰依河边的柳树倩姿婆娑,

大意地挑起落日挂住流动的时辰。

手在磨白了的衣角上缠绕,

渐渐把心连心的线绕近。

你来了,卸去了拖着脚步的长长身影,

驮来草、泥土、露水的安宁。

顽皮的夜老想在水面上描画月影,

逗得贪嘴的鱼儿把亮点啄个不停。

风更淘气,把这画布抖起一道道皱纹,

我闭上眼,却总是听见我心里

跳动着你的足音。

这首诗把个大大咧咧的老荒第一次以细腻的方式展示给她。她也真的就那么和他缠到一起了。他们下放农村,上大学,分配工作,安安稳稳地垒个窝,原本也不是什么难题。和他们一块儿大学毕业当处长、经理多的是,房子、票子都到了手。这个世道唯独寻梦者倒霉。大学毕业停了一年考上硕士生,硕士生因和导师闹不和,延长一年又攻读博士生,十二年就这么流走了,闹腾得房子无影无踪。一阵寒冷直钻心窝,她禁不住打起冷颤,紧紧地拥着老荒,眼里情不自禁地涌出一泓泪水。

“fate”。她的心里响起了这个英文单词。她得用这个词给她和他的孩子命名。

第三章

布戈几乎彻底为自己的就职感到绝望了。他联系了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有多少家科研机构和大学,均是杳无音信。无奈之际,他的导师吕诚言教授想起他在“五、七干校”认识的邹某,此人现是江湖社会科学出版社社长,吕教授过去找过他,但此人十分势利,只有带点礼物试一试吧!六点二十时分。这个时间是不便撞入人家的。他得在外边磨蹭四十分钟。找家馆子吃一顿吧!兜里还有五十元,但那却是借邱彬的。他整整借他一千元了,要不是在电大代几节课,他简直要被饿死。为生路所逼,他译了本连续二十个星期获美国畅销书榜首的《残暴的女杀手》,按与书贩议定的,他可获七千元稿费。他随意浏览着街道。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蒿草似地蹿出来。楼的阴影下一个挨一个的地摊上的男人女人讨好的叫买声直往耳膜上贴。“党卫军来了!”一张口接一张口地递来的声音刹时便涌起一股人潮。拎着兜、挎着包,骑上三轮车,“大跑反”似的疏散开来。远处走过来一队市管队的工作人员,几个腿脚慢的老太太的小地摊悉数缴公。老太太干嚎几声装装悲伤的样子。街道上立刻宽敞和宁静了。楼旁面摊上的精瘦老头笑得满脸皱纹,“不整治你们这些流窜部队咋中噢。”他的下门牙开了一个口子,上门牙缝中伸进一条青丝的玩艺。一阵咕咕喽喽的轰鸣从布戈的胃腔爬到他的听觉中枢,随之强烈的吞咽蠕动的欲望占据了他的上下腭。他在瘦老头的面摊上坐下来。老头儿堆得脸上的皱纹过分地剩余了,“老师,吃啥子面?红油抄手,还是担担面?”他扫了一眼台子上的一套套小吃,在凉抖芽菜中从从容容地行进着白白胖胖的玩艺儿,一阵强烈的咕喽声差点儿从胃腔冲出来。他抬脚便走,老头儿

的脸立刻扯着直直的,“你弄啥子!你是啥子老师呀!”布戈钻进对门的杂货店,买了两袋麻辣牛肉方便面,咯嘣嘣地啃着,咕喽喽的胃腔仿佛有一群狼似的立刻来哄抢,闹腾得疼痛难忍。他啃得太猛了。他得把喉道捏细点,让这断条条儿有秩序地“入内”。

太阳挑在树梢上了。被推倒的楼影、树影慢慢地扯着,越扯越长,直到扯过来整个夜幕。

他漫无目的地沿着清河的河堤溜达。凭着模糊的记忆,穿过前边的立交桥,走大约一百米有许多个体小书摊。他最喜欢到旧书堆去检,那自有沙里淘金的期待和快慰,消磨时间可是实惠极了。后边突然蹿出一个人,“抓猫儿?”他知道这是拉皮条的。这种人可得罪不起。“同行是冤家。那我只得换个地方。”他急中生智,亏得光线暗下来,否则对方准会看出破绽。“狗日的,干这一行也要他妈的失业了。”这家伙怏怏离去。布戈暗自好笑。谁知这个刚走,接着又冒出一个宽脸骨的矮胖子:“买一点吗?”此人边说边凑近,一身汗臭夹着女人身上的爽身粉的怪味直堵鼻孔。“扑克,录相带,精彩得一塌糊涂,准他娘的让人连母狗也不放过。”布戈有了前一次的经验,老练多了,一句话也不说,拍拍包说:“撞车了。”布戈知道这个立交桥下非他辈人所可涉足,便急忙顺着旁边的铁舷梯上到顶层。上边没有任何异常,三三两两的行人和一闪而过的汽车茫然地遭遇着。

他估计再步行到邹社长家也就差不多了。

邹社长家住的是很漂亮的一幢楼房。墙面镶着玛赛克,铝合金的窗框,茶色玻璃填心。木门外是一扇电控防盗门。完全是一副暴发户的派头。

他按下了红色的按键。

“找谁啊?”里面传来一声嘶哑的有气无力的声音。

“邹社长住这儿吗?”

门开了。一张平平的正方形的脸,不经意凑到一起的五官。他的两片薄厚不一的嘴唇的缝隙漏出冷冷的声音:“联系出版事宜吗?明天到办公室去吧!”

布戈看着这张让窗纱划成无数小方格的脸,竟怀疑起他的真实性来。布戈掏出吕诚言教授的信:

“吕诚言教授介绍我来找你办点事。”

听到这个名字,他立刻挤出笑,鼻孔给这笑扯得贴到脸上,平平的眉毛挤到眉心。笑比不笑更碍眼。

“请进!”电控门“咯噔”开了。他从靠在门背后的鞋架上扔了一双最旧的布拖鞋在门前的黄草垫子上。“吕先生好吗?我好久没见到他了,多次想找他给我社多支持,总是挤不出时间。我们在五、七干校相处极砰,学业上获益甚深。”待布戈坐定,他不经意地推了一下茶几上的红塔山,看了看吕喊言的信,“吕先生拜托之事,我辈当奉命。你知道,现在不论什么单位进个人不容易。当然喽,像你这样的,即使到我社来,也太委屈了。”

布戈的嗓门卡了一口浓痰;对于这种官腔他已习以为常。本来,他去年毕业理应十分顺利。他父亲的一位老同学在某社会科学研究院担任常务副院长。他找了去,就是听不明白行还是不行,说行也可以,说不行也合理。父亲的老同学理应不太绝情。直拖到分配结束,他花了两百元买两斤茶叶送去,此位院长大人连气也没哼一下就收了下去。这下亮底牌了,不行,晚了些,争取看吧!“我别无所求,弄碗饭吃。请邹社长费力。这是我的一点儿小意思。”他把“小意思”说得很轻。

邹社长突然惊跳起来:“哎呀呀,吕教授介绍的学生,我岂不是脸皮太厚。抽烟!抽烟!”他一边假装要过来制止,一边把刚才推过去的烟又推到布戈跟前。“只准一次,下不为例。再说,你知道,现在街上到处是假货。”

突然,寝室的门嗖地扯开了。一个肚大腰圆的女人一下子把空旷敞亮的客厅填塞得拥挤了:“我那对24K的大耳坠弄那儿去了?送给你办公室的那个小婊子了吗?”她气势汹汹,双手抱在胸前,两个胖大的像掺水的奶子像粘在那儿的一大盆发酵的面粉。

邹社长立刻深陷在沙发里,像堆在那儿的一堆废弃的人体零件。“你——你上次不是放到林…林…姓林的给的……”

女人啪哒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肉脑袋,脸上的肉夸张地晃动起来。“看我这狗记性。”她说着,猫似的敏捷地提起布戈刚才掏出的两瓶茅台酒钻了进去,门“嘭”地关上了。

老大一会,邹社长的魂才从躲着的地方回到它的位置来:“女人呵!”他对布戈自嘲地感叹道。

布戈上了大街,到学校的最后一班车还有半小时,他来不及顾到节省一块钱的问题,便钻进一辆中巴。刚坐下,有人从后边撩了他一下。转眼见是邱彬。这小子整年都是那副乐悠悠的天真的样子。

“有门了吗?”布戈门。

“花了那么大的本钱,还出不了国。那我不该挖个洞钻进去算了。”

“学位答辩怎么办?”

“哈哈哈,”邱彬差点没呛出泪,“你个布戈傻,能出得了国,国产的博士学位算个屁。再说,你有了博士学位就出不了国啦。我先休学,等到国外读了博士,想回来领这块博士也不晚!”

布戈深深地吸一口气,真是服了。这家伙总是把利益权衡得如此地精确。邱彬笑吟吟地看着布戈。布戈让他这神态弄得莫名其妙。他从包里抽出一本书,书名正是他译的那本《残暴的女杀手》。

“你老兄挺能捣估的,中间加了不少make love的场景,渲染的是那么回事。商业价值可观。诸弟兄打顿牙祭是难免了。”

布戈半信半疑,翻看前几页确实是他的译笔,总算有点儿称心的事情。看着看着傻了眼,译文有了很大的改动,随意删节和添加之处比比皆是。“怎么弄成这模样?”

“拿到稿费了吗?”

“没有。”

“坏了。十有八九你给人家耍了。”他不做解释,叫停下车,拦下一辆“面的”,就和布戈钻进去。“书贩子家在哪?现在就去找。”

二十分钟,他们到了胡桐巷。书贩子邬恭正站在巷口,撇拉着嘴,腆着啤酒肚,见到布戈和邱彬从出租车上下来,浑厚的笑声伴着他的大度的举动,迎上前,无比亲切地紧握着布戈的手:“上次布兄一席话,真胜我邬某读十年书,待有空闲,好好请布兄面授。”他掏出红塔山烟,弹出过滤嘴,分别送到他们面前,“有个不幸的消息,你译的那本书黑江出版社先我们印出来了。从行文看,很可能是剽窃布兄的。我这不正准备去和一位公安朋友碰头,请他协助我查一查。这让布兄损失太大。唉,这世道弄几个钱不容易。”

布戈让他这么一说,反而为他担心起来:“那你……”

“我亏得就惨了。激光照排好了,也只得停下。”

邱彬抢上说:“那把原稿退回吧!”

“这位是……”

“邱彬,社会学博士。”

“久闻大名,有机会咱们协作。先去吃饭。关于稿酬,我亏损太大,只能先付一些劳务费。朋友吗,讲话得算话。”说着,他掏出一千元递给布戈:“原稿待我从印刷厂取回来,一定奉还。这点小意思,希望布兄不要见怪。”

布戈见他一片诚恳的样子,心里知道

被他耍了,总是不好意思撕开脸面。

回来的路上,邱彬把邬恭臭骂一顿:“这个龟儿子,心太黑,该给七千,耍这种手段,只付一千。日他娘的,还装着这样一副面孔。”

“知道这样,你还要和他进饭店。”

“傻蛋,跟这种王八孙子认什么真,能敲一顿就敲一顿。得想个法子,替你出一口气。这年头该当好人且当好人,该做坏人就得理直气壮地做他妈的坏人。否则,你个文人就活得连他妈的龟孙也不如。”

布戈与他的想法相反。以为更应该按他自己的方式生活。

第四章

田道回到家,妻子着实心疼了一阵子。你看你瘦成什么样了,浑身臭哄哄的,简直像从垃圾箱捡来的。她打水,冲鸡蛋。赶快去澡堂洗澡,你这个狗样还想晚上睡在我旁边,不熏脏了我才怪呢!田道知道她的话里的细软物躲藏的地方,心里涌上一股快意,接上来便是隐隐的自责的后悔之意。他怕回到这儿。他怕这个他无比熟悉却又怎么也融合不到一起来的善良的而又同时以她的善良不停地酿造悲剧的女人。正因为,他的悲剧便才如解不脱的绳索。或许这次会重新开始。他的灵魂深处缓缓地射出一道亮光。我困极了,我坐了四十个小时的车,我要睡死过去。他知道这个欲求与她象征着新的感情和理智的跃进。这个样就躺在我床上,那我还不如放条狗。你个大知识人也不知道体谅别人的辛苦。我为你带孩子,为你节衣节食,整日攒钱为你找工作送礼。你个狗东西怕我累不死,来到家,浑身的细菌就在我的床头上晒尸,闹得我马上就要换床单。刚刚射出的一丝亮光掐灭了。

她的洁癖是他和她的女儿绝对得遵守的规条。

他浑浑噩噩地去清理他毛孔里的汗泥去了。

水够热的。烫猪吗?没有人在池里了,他仰躺着,躯体上像有了纵横交错的河流似的,涌出一条条的汗虫子,爬行得肉皮到处发痒。似睡非睡,软瘫瘫的,处于半意识状态把他自己漫不经心地扔在池沿上。是猪,是条宰割就绪的猪,只等清理心肝肚肠肺了,阳物顺手就碰到了急不可耐地瞅在旁边的狼狗头上。那个厚嘴唇的搓背师蠕动着腮帮子。他弯腰伸手涮了下毛巾,那深紫色的吊在裆中间的玩艺儿正好撂在他的肚脐眼上,异样的肉体的酥软立刻激活了他的所有的对另一个肉体的记忆。搓背师很优美地抛下毛巾,毛巾正好盖住他的整个脸,手在他的鼻梁骨一捏,便转到耳根脖子。田道开始还能感受到那退毛的痛楚。他七岁——是的,整七岁,见到人杀猪,从四个蹄子用钢条往里戳,然后对着嘴开始吹气,把死猪吹得鼓鼓的。“噗咚”一声就栽倒了沸水锅里,捞上来嘣嘣地用刀刮下来,刮过之后,真是白得耀眼白得灿烂。他也会给那么折腾一下吗?……浓浓的热雾熏得他透不过气,彻底散架了,一块块肌肉的绳节都像给解开了。

干净松软的被子,吸足了阳光的气息,混杂着熟悉的却又说不清的女人的特殊气味。

她微微皱了下眉头。他不用看,他凭感觉。感觉是人的伟大的哲学家。那是警告。结束的警告。这种躯体语言要以躯体来应答。他第一次发觉她的裸体是如此地充满了神奇,他遏止不住要翻看个究竟的强烈冲动和兴奋。

女人真好女人真好。

你傻愣楞地干什么快做完了就算了。

所有的感觉全冲出一股汗臭,你想逃跑。你怕逃跑。你想逃跑怕逃跑地按她的指令完了。突然,她像触电了。死狗,臭男人,我刚换的被子又弄脏了。他知道这便是她的洁癖。其实她又何尝洁得了。她是女人就注定了要受男人的污染。他是男人就注定了不得不去污染女人。亚当和夏娃走出伊甸园就知道了这条生命的法则。这次她解释了,说她下放农村的时候,一到洗被子是她最为惶恐不安的时候,担心任何人摸她的白被子,即使一只苍蝇伏一下,她也会重新洗一遍。有一次,她的房东老大妈见她的被子竟能洗得白到这种程度而情不自禁地摸了一下,她竟反目为仇。现在,他知道她又在想象那个污点有多大,该用多少个动作才能洗去。现在,她不再解释。她用躯体语言说话。

突然,睡在旁边的孩子翻了个身。太热了,由于剧烈的运动。孩子举起手,口里喊出声,把黑夜划开一条巨大的黑口子。“爸爸!爸爸!”田道蓦然翻下来,浑身粘乎乎的。孩子又喘粗气了。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思想像给折断了翅膀似的,畏缩在这不足二十平方米的陋室里,象条打断腿的狗恐慌地蜷缩在毛草堆的阴影里。

她开始在他的躯体接触她的所有地方抓起来,像逮虱子一样,直到累得她也汗涔涔的,便爬起来冲洗去了。她明早准得淌清水鼻涕。

清早,她说,你去买只老母鸡,好好补一补。他骑着他的那辆浑身到处响的老牌永久,晃晃当当地上菜市场了。谁知提着只老黑鸡,一进门就吵开了:你个屁用不管的窝囊废,连个卖鸡的乡巴佬也能把你当猴耍。人家昨天买鸡二块八,你今天竟买四块五。他辩解说:立春到现在没下过一场透雨。农村旱得要死。鸡都死光了。你——你——你……她脸气得煞白,心想,我省吃俭用,让你吃鸡,你个狗东西还拿我省的钱不当钱。你读书真读出名堂了,鸡涨价,就能预报天气了。她说。她掏出随手带的弹簧称,使劲一挂,挂得老母鸡咯咯嚎。三斤半的鸡只有三斤。这下她简直是怒火中烧了。嘴角的白沫直往外涌,狠劲地把老黑鸡往地下一扔。谁知绑爪子的稻草松开了,老母鸡就像鸟似的咯咯地飞出了楼梯口。快逮!她立刻有些后悔了,那毕竟是花了十几块钱。他踉踉跄跄地往下跑。她以为他也要随鸡蹦下五楼。你也长翅膀了。下楼抓。越读书越没用的东西,再读两年,连吃饭也得脱裤头了。田道趿着鞋跑下楼。可省事了。老母鸡给飞驶而过的摩托车压成了烧鸡饼,血糊糊的一大摊溅得老远。小伙子英俊潇洒,取下白色头盔,不苟言笑地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后边的姑娘紧搂着她的腰,像从香水里腌出来的一股冲人的气味钻进了他的嗅觉的间隙。“拍电影似的。”她把“电影”两个字特意以京腔强调着,“正好落在轮前。噗嗤一声,跟打枪似的,就冲出了肠子,好恶心人哟!”她边说,边用食指和拇指从她的金利来皮包里夹钱,小指头高高翘起,刚涂过指甲油的指尖,把散落其上的太阳光也给污染了。田道告诉他们多少钱。她递给田道,想令田道永远难忘地免费赠她一个笑,唇膏装修的丰满的嘴唇上下一齐翻卷,推出了她的两颗挤出牙列的土黄色门牙。小伙子的Nike鞋习惯地一抬,一溜烟,飞走了。田道暗自得意。千不是万不是,鸡又变成钱了。他慢悠悠晃上楼,把钱往桌上一摊,请夫人去买二块八的。他以为这一棍准把她打哑。谁知更让他窥见她的智慧。小心眼,个子不矮,却一点男人味也没有。要我买四块钱一只的鸡,你的心理就平衡了。男人处处跟女人计较,也不感到害臊。不吃了,不吃了行吧?算我求你,我错了。不吃,不吃你回头又说我小气,对你不好,不把你搁在心上……田道拿起钱,像给抽去了脊椎骨一般,蔫蔫地又上菜市场晃

览着,论文的每一个细小的问题,上边都写满了眉批,后边还附了一份详细的有关这方面的参考书目和收藏的图书馆。看了老人的旁征博引的眉批,老荒简直以为自己的论文要从头做起,读过的书,与老人随便提及的书相比,也少得十分可怜。他既为老人的渊博的学问而甘于寂寞一生深深地敬仰,也为自己的无知无比地内疚。

“我……真……不知该怎样对您说。”

老人显然没注意到老荒的这种激动的表情,他陷入了久远的遐想和漫长而又痛苦的回忆:“这个题目太难了。我年轻的时候就梦想攻克它。火象征人类走出黑暗、走出浑沌、进入光明的起点。不论从科学上还是文化学上说都如此。影子是人关注自我、自我分化为非我和回到自我的思索的契机。祭祀是人祈求、渴望、期待的原始表达形式。从这个角度来看,你的《火、影子、祭祀》,以考古发掘的实物为基础,以哲学——文化学假设为构架,以诗意的描述为骨肉,祈冀由此演成当代文化发展的某种启示,真是令吾辈行将就木者仰而视之也。”

他的激动更加突出了老荒和布戈的惊诧。老荒简直难以想象,这样枯槁的形骸的躯体中竟会蕴藏着孩童式的欢乐。他释然了,心立刻与这位几乎是他年龄三辈的人的心重合了,他感到他们同踏着影子,走在芳草、泉水和鸟鸣的朝圣之路,星星点点的碎光俏皮地穿透他们的影子,仿佛影子上镶嵌的闪光的宝石。

“我不行了,不中用了。年轻的时候,胡乱地译了些东西,编了些东西,不成样子,羞于见人。许久许久,我对自己研究的问题早忘了,甘心情愿成为博物馆的收藏品。是你的大作让我重温了我二十岁的梦。唉,那个时代、为生计所迫。”他十分爱惜地翻弄着老荒的论文提纲和写完的部分章节,“《圣经》上说:‘人子呵,吃我所赐给你的这书卷,口中觉得其甜如蜜。做到这一点,何其难也。你却吃出甜味来了。”

这一番赞叹,不禁勾起老荒和布戈的一阵酸楚。这时,老荒才想起还没有把布戈介绍给老人呢!待老人听说布戈毕业快一年了还没找到工作时,像听到天外来客那样不可思议。

“怎么会找不到工作?”

“因为我学的是文化考古学,都说要去没有用。”

“岂有此理!”看样子,他想不通这个问题,情绪陡然跌落下来。“打搅,我走了。”蓦然,老人像逃避什么似的转过身,奔出去。他们连忙送他下楼,到公寓门口,他怎么也不让送。他们只好止步,凝视着热烘烘的太阳光脱下他的影子,垫在他的脚下。

老荒鼻子里突然涌满了老人房间里的那股重重的却又让他总想翻个究竟的霉味。

第八章

多么长的黑夜,长得令人绝望令人沮丧。

他走出他寄居的那间八平方的小屋,茫无目的地浸泡在潮湿的黑暗中,像幽灵的游荡在原野的小径上,低一脚高一脚地颠簸着。渐渐地,他听到一种声音、凄惨、哀痛,从如此遥远的过去渐渐逼近。终于,他看清了,是她,是伊瑗瑗……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她。她穿着一件白色T恤衫,白色带两条蓝杠的白运动短裤,穿一双满大街都是的处理的塑料鞋。她的圆润的双腿直直地并排放在草地上,深绿的草丛浮荡着这肉色的洁白,悠悠晃晃,晃出一串的幻觉,晃出灵魂深处许多蠕动的渴望。

她初识他,完全是为他的渊博学识所倾倒。女人崇拜男人进而便渴求拥有这种崇拜。而布戈却在她的热浪似的涌来的气息中犹豫着躲闪着。这个欢乐的象百灵鸟儿一样的姑娘,似乎只要有栖居的枝头便会叽叽喳喳。相形之下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呆在枯枝上的乌鸦。

最终还是她……那么近的逼近他。他几乎是胆战心惊地把她拥抱在他的怀里,那一刹那,他仿佛感到自己关闭在暗室里太久太久,突然被推搡到了一个鸟语花香、阳光明媚的世界。

他竟伤心地哭泣了。

她也流泪了。

她像只小猫似的偎在他怀里。

他们相互走进了对方。他们共同让对方占有了。她为他的诚挚和稚拙而哭了。哭得伤心极了,他却惊慌得简直像把无价的艺术珍品摧毁了似地悔恨着:“我……我……”他不知说什么。

她彻底向他敞开了自己。从灵魂到躯体。“我——不是处女。你介意吗?”

但他却想,只要她说一声:死!他绝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然而,这一切消逝得太快,正如流星,在一刹那的无比灿烂之后,随即化为灰烬。他的直感早就向他发出了警告:他能给她什么?知识?成功?

她写信告诉他,她为了她的追求。正如他为了他的追求一样,必须和美国人结婚。

那一刻,他不知道自己去哪儿,不知道要干什么。他成了幽灵,他的躯体只是这幽灵的多余的载体……

从那天以后,他把这深埋在心底,盖上一层又一层的落叶和尘土。今天打开了,依然是那样鲜活和光洁,甚至像百年的陈酒,她的所有气息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浓烈了。

这就是爱吗?

他突然激动得抽搐起来,犹如害疟疾。

Tattvamasi!Tattvamasi!

一股瀑布似的情感的激流从无限的高空跳落下来,跌进幽深的峡谷,汇入江河湖海。

他决定立刻去看她。

为他开门的是他第一次见到真面目的一张苍白而松驰的脸,往日,这张脸总是用脂粉掩遮着。听说,她丈夫不久前和一个比他年轻35岁的女人同居了。穷惯了的中国人一有钱总得害出点毛病才符合时代精神。

“孩——子。”她一方面仿佛是受母性的驱使而下意识地承担起她的角色,另一方面又不无激动,不无感激涕零,抓住他的手:“总算给了她点安慰。谢谢!谢谢!”泪水砸在他手上。

他被她那冰凉的手牵着进到了伊瑗瑗的房间。那个曾给他梦想给他无穷无尽的快乐——就像永远开掘不尽的金矿一样——的女人,靠在床上、枯瘦的面庞让他感到是一个伪装出来的替代品。她直直盯着他,泪水夺眶而出。

“我知道你会来。我知道你早就宽恕了我。”

“但为什么?怎么回事?”

她仍然直直盯着他,仍然喃喃说着知道你会来的。

“出国的时候,检查身体,突然查出是血癌晚期,那个该死的美国佬丢下她独自跑了。”她妈妈无限伤痛地说。

布戈极力平静地看着她,让她感到她和他心目中的她相差无几,而心里却剧烈活动起来。

这一切实在像是场恶梦,眼前这僵尸般的她也正是这恶梦中的鬼影,往日的明丽与光环荡然无存,谁知道人生竟还会露出这般可怕的面目?

布戈直楞楞地站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犹如灵魂出窍的躯壳。

他觉得一切都在往下沉,沉入黑暗沉入万丈深渊……

第九章

远远看见高大的学校校门,田道禁不住一阵心酸,郁郁葱葱的林荫道,像废弃的港口一样荒凉和凄冷。他拉着他的四轮包,刺耳的声音把宁静的夜戳得七孔八伤。那里边装着他的全部家产。走进公寓区了。他把包挎起来,沉得他恨不得扔出几本书,但

那样他似乎又把他自己扔掉了。楼道里静悄悄的,几盏灯给沾在上边的灰尘涂抹得恍恍惚惚。要是再提前一小时,十二点,那热闹的场景,简直是盛夏正午的打麦场。叽哩呱啦、噼哩咣当、下棋打牌。每个寝室都是一个喧嚣的世界。隔行如隔山,你别想打进来,我也甭想撞进去。找人敲错了门,总是得到最简洁的回答;“错了”、“不知道”。温文尔雅又冷若冰霜。只有邱彬例外。大凡十二点之前,他们的房里总是挤满了人,一忽儿鸦雀无声,一忽儿又哄堂大声。从一楼到七楼,几乎任何一个房间的香烟他都能借来。田道朝503室瞅了瞅,熟悉的字迹跳入眼帘:主人远足,来者请留言。田道知道这是他做特殊“行动”的暗号,知情者绝不会打搅的。他们的505室更不能敲。老荒和聂荞结婚三年了,还没有像样子地过一段夫妻生活,这次他提前一个月回家乡找工作,他们一定会利用他走的这一段空隙好好地补偿一下。有一次,老荒和聂荞,足有四五个星期没有找到一次共枕的机会,急得老荒团团转。他只得红着脸请布戈和田道提供一次“方便”,布戈和田道为这事难受了好一阵子。现在,他的突然出现,对他们岂不是太残酷了。没办法,他只好去敲粟应时的门。在整座研究生公寓,他们三个人只和非本专业的两个人来往,一个是邱彬,另一个就是这位粟某人。这小子死皮癞脸,嗅到一点味道,嘴就伸进来。侃起大山,管你是死是活,非得尽兴而归。要和他争论,他非得赢,否则,天天缠着你不放。

“谁?”里边传来了他那总像是要咬人一口的声音。

“我,田道。”

“田道?”他突然改口了。这家伙的脑子就是灵,一入校首先打听住在本市的学生,与他们住在一起,实际上等于一个人住一间。他打开门,露出惊喜万分的样子:“哎呀呀,这么早就赶回来,大概不仅工作没着落,恐怕还让你老婆踹出了门,我没说错吧?哎,这个世道,都是女人拿鞭子,男人夹着狗尾巴。”他接过田道的包,发现新大陆一般,直盯着田道的左眼角。“哈哈哈,田道呵,你也太狗熊了。你老婆大概是母夜叉吧!看看,把你摆弄成这模样。真是‘爱不释手呵!”

这狗家伙,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折磨别人的机会,恨不得整个世界的人都缺胳膊少腿,就他一个人蹄子爪子俱全。田道现在太累,只想把自己像扔脏衣服一样扔在床上,呼噜噜地睡死过去。但粟应时却十二分地乐起来,又是打洗脸水,又是沏茶,忙不迭地抢时间。

“田道,你老兄把中国知识分子几千年的不幸,都继承下来了。像你老婆那样的玩艺儿,早该他妈的把她的骨头拧断。可你非想怎样找到沟通你们之间的适合的方式。这就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最大不幸,总是去找自己的合适角色。什么叫合适?说白了,合适就是彼此顺应,用于操作对象无棱无角,被人操作又不轻不重。易言之,对主人,他是合格的奴才;对奴才,他又是合格的主人。受宠者,一刹那便成了得意十二分的嫖客;失意者,马上又自视清高,无异于人老珠黄的妓女。送上门的‘狗你不抓,偏他妈的要与你母夜叉的老婆‘合适下去。你要有强奸意识才行。老子就是要占有你!从思想上、行为上——这是对付女人的绝活。以后,你跟我粟某学一学。”

田道昏沉沉的,脚插在盆里,也不去擦,竟然倒在了床上。粟应时见他立刻将入睡,悄悄凑上来:

“哎,是不是你小子做爱技巧不行,你老婆请了好帮手?”

田道满腔怒火。他三天三夜没睡,这龟孙还在唠叨不停。他真悔没到招待所去。见他那越说越兴奋、越扯越离谱、越糟蹋越来劲的样子,田道真想把电炉上的电源插头拔下来,插进他的肛门。

第十章

他决定了,他不能让她再为他牺牲。“47号!”那个脸像用石灰粉模制出的护士冷冷地掷出了这个序号。

聂荞转过脸,对老荒苦笑笑。她那肉感的腮疲倦地哆嗦了一下,像一朵刚出苞便给掐断的栀子花。老荒心酸地装出诡秘地一笑。她识破了,但却做了错误的解释。她伸出三个指头,小指上的长长的指甲给黄昏的太阳的反光照得透亮。“老运动员。”她蠕动了嘴唇。老荒从这生长着梦幻的双唇的颤动读出了她的内容。

他真是混帐。

他本应该浑浑噩噩、平平淡淡在厅机关混下去,一杯水、一张报纸、王长李短,某某某某的老婆让第三者插足,某某某某某淫乱被抓……伟大国土的伟人们发明了以混日子作为衡量智慧和业绩的尺度,晋级、住房、职称,就像拉屎撒尿一样地来临了。而他十几年的读书生涯可什么也不算。到今年毕业,方可拿上122元的工资,然后再排队等房子……白了头发、白了眉毛,“白”了生命,这就是对追求理想者的最高报偿。

他对不起她。为了什么?

他独自凄凉地笑了。

他决心放弃他的梦想。是的,放弃。尽管他为这奋斗了漫长的岁片,但他得对得起她一次,对得起他和她共同的小生命。更何况,一个人毕竟为一个虚无飘缈的东西追求了十二年呵!这足以表明他有充分的属于男人的想象力和执着!

至于梦,随时可以做。上街逛商店、拎菜篮去菜场,以后还得洗尿布……只是得囊空如洗。否则,就得老是把思绪紧贴在钞票上,梦的翅膀是绝对飞不起来的。好在他给他自己算过卦,这一生发不了,发不了就有的是梦。

聂荞出来了,脸上没有一丝的血色,蓬乱的头发高扬着她沮丧的心情,夹杂着母性的缕缕的感伤。“医生叫你进去。”她太疲倦、太劳累,与流动夫妻作斗争,与衰弱的身体拼搏,与欲望的种子作着漫长的拉锯战。但这一刻,她挺直不起来了,带着女性的娇弱母性的爱抚瘫靠在他的肩上。

我们无须等候到死亡,

我们要活着飞到天堂。

他默默地对自己吟咏了裴多菲的这两句诗,苦苦地孕出了一朵笑脸。

“我知道医生要我说什么。现在的医生,你没陈述病状,人家处方已开好了。咱们走吧!”

她像立刻从上帝那儿获得强劲的力量,坚决有力地挣脱他:“什么?我……我不能拖了。”

他又笑了,笑涌来一股温馨。“我知道。”他勾着她的肩膀,仿佛冷得他俩不得不聚拢了取暖。她的惊愕是一种允诺,是对她的追求的坚定的支持。他的心给这甜蜜浸透了,像个怕冷的小鸟紧紧地偎依在她的脖子上。

他已和国际环球高科技开发公司谈妥,两个月后到那儿当高级秘书,暂时解决一套四十平方的住房,人事关系暂时存放人才交流中心。他知道,现在他还不能告诉她。或许,这对她的打击远甚于他。他要拖,为了她,为了他们最为正常的普通人的生活,再过一个月,到她只得把孩子生下来……他悲伤地感到,这才是他的杰作。只是这杰作有点儿荒谬。他心里流着殷红的鲜血,殷红得如着了魔的火焰,他和她都被烧得遍体鳞伤。

两个人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大街上,象飘零的树叶。

“上哪儿去?”

他停下来,点着她的鼻子:“我有一个奇妙无比的主意。”

“说。”

“不告诉你。”

他掏出他最近才购置的红色多功能通讯录,穿过马路,到对面的红色电话亭拔了个传呼。聂荞尾巴似的跟在后边。

“你莫不是‘下海了?第一笔生意就是拐你的老婆,你老婆还以为赚了大钱,美滋滋地为你点钱。”

“好,一言为定。”

回铃来了。“哪一位?”话筒里传来庄严的声音。

“汪总经理吗?我呀,老荒。”

“老荒!噢,说吧,你在那条路上,我正在行驶中。”

老荒告诉他街道和地点。

“我正好从那路过。等着我。”

不一会,这位汪总经理自己驾驶着银灰色奔驰,无声息地滑到路边。

“博士先生?”

老荒和聂荞一齐转过脸。一个胖得坠下去的小个子,小肚子腆出老远,叉成个等边三角形戳在地上,“哆哆哆——”,他庄严地把鱼白色的“大哥大”贴在脸上,仿佛给他的头颅装了一个必不可少的配件。“丁小姐——我知道——对对对。今晚主角是你。你一定得把这几个款爷留下,然后抓紧时间好好把自己装修装修——好,就这样。”他终于闲下来了,象掸烟灰似的关掉听筒。

“瞎忙活,白天黑夜。嫂夫人,比我想象的要漂亮得多。”

聂荞从鼻孔里哼出“谢谢”,斩钉截铁,压根儿就不想再多话。

“什么事?”他掏出红塔山,用食指一敲烟盒底,刚好伸出两个嘴子,像什么也没看见,犹如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给弹片擦伤了就像搽了点红汞似的。

“能借一套房子给我用一晚吗?就一晚。想必对你这个大地房屋开发公司的总经理不是什么大事。”

“噢……就这事。”他依然不动声色,撇拉着嘴。“环球高科技——”

“嘘——。”他坚决地打断他,幸好聂荞正在瞅后边的时装店。

他极力不露牙齿地笑。“你那个头可是个了不得的大财阀,到那儿别忘了老弟我。咱们同了六年的窗,可不是一般的关系”。他从一大串钥匙上拣出两把给老荒。“去好好享受一下,这个套间是我公司专为招待特殊人物布置的。马路上不给久停。喊嫂夫人上车吧。我和荒兄谈点私事,请嫂夫人坐后边。”他像棉絮似的把自己搡进去,为老荒打开了车门,却故意忘记了聂荞。聂荞拉了半天,门纹丝不动。老荒转过身,见能拉,拽的东西就用劲,也白搭。他的脸上飘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得意的笑。“噢,忘了嫂夫人!抱歉。”他猫起身,手拍哒一按,门开了。聂荞的额头沁出粒粒细细的汗珠。

他们打开门,迈进阳波湖岸边的一幢洋房,一种强烈的陌生感把躯体和官能的意识分割开。一股丢失的飘流的凄凉涌上老荒的神经中枢,冷得他觉得连吐出的气流也能把他冻僵。

“我们……进来吧!”

聂荞恍然若失地四下打量着这豪华的连梦想也不敢往里钻的住房。喷塑的墙壁,把软软的镶天花上的灯发出的光随意地玩弄着。纯毛地毯犹如草坪。羊皮沙发的膻味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临湖是一面茶色玻璃墙,拉开两道窗帘,仿佛置身于自然中。

“有钱的人真会享受。”聂荞为这透明的墙拉入的自然景色,从陌生的感觉中走出来,靠在老荒的肩上。

老荒没有一句话。聂荞也没有一句话。

湖水深蓝深蓝的,飘洒在上的像被撕破的色纸似的白云清闲地晃悠着。一艘游艇轻轻滑过。起风了。远处的杉树林撒娇地颤动着。天暗了。立刻,天又黑下来。闪电狠劲劈开一条光的路,一条连到他们跟前的路,又消逝了。

他要在这恍恍惚惚的黑暗中来看看她,好好地看看她。让我看你。看吧!让我看你。看吧!看不见。闪电劈出一道缝。看见了吗?看见了郁郁葱葱的树林,即使炎炎烈日也清凉透心。看到了光亮,回到人的天然本性褪去动物皮毛的光浩和鲜亮。

什么也看不清。我在哪儿?你在哪儿?你找不到你了吗?我也找不到我了。你没有拾我,我也没有拾到你。别赖。赖皮是小狗。我把我丢失了。我把我丢失给你了……

第十一章

田道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下午五点半了。真像死去了,老荒和布戈致哀似的围着他。田道放肆地伸个懒腰,极力挤出一丝笑容,可却把笑的甜份挤干了,留下陷在皱纹里的一丝丝苦楚。他觉得左眼角上拉得很难受,木木的,分离开脸皮似的。他伸手去摸摸。

“别动。我中午给你贴的。再不醒就只有喊你了。”老荒说。

布戈握得田道的手关节“咯咯”响了几下,一句话也不说。田道心里涌上一股热流,沸水似的往上撞,以致浓缩成两条晶莹的虫子,从眼眶里爬出来,滚烫滚烫。

“洗个澡,该走了。这对邱彬可是了不得的大事。”老荒打破沉默,“热水我给你打来了。去盥洗间洗吧!”说完,他便转过身,随后传来过道上水桶、脸盆的碰撞声。“快一点!”他扔过来一句话。

田道还想闹明白。布戈看时间也是不早了,“邱彬在九天居请客,大概因为他马上出国的事。”说完,便回去换衣服去了。

田道光着脚,戳进皮鞋,穿着三角裤,刚钻出门,火烙了似的,急忙缩回来,老鼠一般探出头,两边瞅瞅有没有女同胞,然后便连跌带爬进了盥洗间。温热的水浸进毛孔,接着用湿毛巾用劲全力摩擦,浑身慢慢产生一种松散的卸去所有重负的快感。他真羡慕邱彬。没有信仰,没有责任的重负,但又绝非坏人,该商即商,该友即友,精明到每个毛孔都发出亮光,但又精而不滑,恰到好处。

洗完了澡,真如退了一层厚皮。衬衫一定是聂荞帮洗的,浓浓的肥皂味直往汗毛孔钻,甚至连呼吸也是满口檀香的味道。要是他老婆,闻到这味,准得再洗,直到洗出漂白粉的气味。

老婆也够可怜的。

他感伤起来。六年,她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到五岁,贫困加艰辛,节省和操劳,过早地在她的脸上爬出了几道深深的沟壑。贫困和操劳让人变得疯狂的歇斯底里,也易于让人变得感伤。在感伤与疯狂的夹缝中生存的人,也就顾不得她的脚步是踏在谁的灵魂上了。其实,那时对灵魂的理解,简单明了:活着,那怕是狗样猫样鼠样乃至蛆样蚊子样的活着。隐隐的伤痛割出了他心灵的一道道口子,微微渗出的血像蛛网般地织成了他网状化了的灵魂。期待、幻想、热情,全像一只只迷路的飞蛾,牢牢沾在这张网上。

他真的走不动了。只剩下赤裸裸的没有四肢的灵魂在爬,一寸寸地爬……一个用灵魂残酷的爬行的人。

“九天居”的一号雅座有老荒、聂荞、布戈、邱彬和一个又胖又大足以裁出两个邱彬的北欧女人,白里透出血红和用直尺描画出来的挺拔的鼻子。

“田道得道。再晚来两天什么都错过了。”邱彬喜笑颜开,握住田道的手,还不停拍他的肩膀。“有路者处处有路,无路也能走出路;无路者处处无路,有路亦走成绝路。诸位勿虑。枪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你看老荒,出众的才华,加之吕诚言教授的据理力争,学校已决定他留校。”他顿了顿,特意对聂荞意味深长地笑一笑。“只要留下

来,是该校一员,安身之地也就不在话下。到校庆那天,诸多大人物前来祝贺,布戈的第一家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博士烟摊正式开业……哈哈,布戈不仅闻名全国,工作自然也就迎刃而解。

“烟摊”的事,布戈写信跟他说过,至于老荒留校,他可是闻所未闻。

邱彬十二分地为这样巧妙而又恰如其分地完成了老荒委托他来骗聂荞的事陶醉了。他老邱到底非等闲之辈。他自己百分之百地感到他天生就是时代的弄潮儿。

这一刹那,聂荞的脸涨红了。她楞了一会儿,以致莫名其妙地滚出两颗明晃晃的泪珠。忽然,她竟像松散了似的飘泊着,落在老荒的肩上。不,不会这么顺利。如若有留校的名额,他一定会让给布戈的。那他为什么……老荒近日的颠簸,以及那个红色效率手册上涨潮般涌满的电话号码——她知道了。是的,为了她,为了他们的孩子,他要放弃——她不允许自己想下去。但她更不忍心立刻拆穿他的诡计。她闭上眼,世界像个不停地晃动的万花筒,越来越快,搅和成一个空无一物又像塞满一切的世界。她知道一双双眼睛盯着她,盯着她的眼睛,便竭尽全力地发出一丝笑。她笑了,她应该笑。

邱彬看着聂荞那激动的疲倦的笑,猛然震惊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太残忍、太不近人情。谁知他这样不是在制造着一幕更惨的悲剧呢?老荒放弃了他生命的一部分,那对她……可什么叫“生命的一部分”?百货商店,有这部分那部分,杀猪的肉台上堆放着猪的蹄、心、肝、肚、后坐肉、前夹肉各部分。人也能分出这一部分那一部分?残酷的文明成果。生命就是生命。生命没有部分。把生命分裂为理想、精神、现实、物质是人类的不幸,这就好比杀猪的肉案上分解开的猪的口条、全精肉、软排肉之类。他释然了:生命就是生命。

“Hi!”田道礼貌地对外国女人点了下头。

邱彬急忙介绍:“Sie ist Fraiilin Elisa.Das ist Tian Dao.”

“Guten Abend!”田道也改用德语。“Freut mieh.Sie kennenzulernen.”

“Vielen Dank!”她握着田道的手,淤积在掌心的丰满的脂肪滑腻到田道的手里。“Er spricht perfekt Deutsch.”她夸张地转向邱彬,那神色似乎说,你的朋友个个都棒。

田道放下她的手,看着她短袖下半截的手臂茂盛的黄色汗毛,老是驱不去那是否扎人的怪念头。她的微笑很动人,坐下去,隆起的胸部颤动了老大一会才庄严地停下来。

“我宣布晚宴开始!”邱彬一抬高声调,沙哑的嗓门便开始割听众的神经。“敝人今晚请诸位,乃三喜临门。一、我愉快地并且非常荣幸地告诉诸位,我和艾丽莎小姐正式订婚,下星期陪伴她回德国,在那举行正式婚礼;二、我的三本关于股票的书大大赢利,够我补交三万元退学费还略有盈余;三、为诸位Aus Gud祈祷并为田道接风。”

田道太佩服邱彬的胆略和弄潮的智能了。那三本关于股票的书是他策划组织几位学经济学的本科生和硕士生编的,叫《股票知识入门》,然后,他复制两份,分别以词条和索引的方式编成了《简明股票知识词典》、《股票知识五十问》,毫不客气地署上他的大名。他不过是制造了几个标题而已。现在,他回去二十多天,突然又冒出个德国小姐,且马上就要出国结婚,不要说让他做了,就是连想也跟不上趟。

五粮液的浓香像给燥热吹来一股清凉剂,一股冷飕飕的凉意悄悄地占据了这酒宴的喧闹。

天黑得湿淋淋的。

蚊子开始扮演鱼的角色,到这黑的海洋来搜寻猎物,嗡嗡地喧嚣着,唱着它们刚刚在蚊子圣诞节征集的蚊子进行曲。

宴会结束了。九天居的染了酒精的昏光从窗和门泼进湿淋淋的黑暗。各个飞蛾部落的代表飞到这儿来询问走出黑暗的通道。

邱彬靠在德国小姐的肩上,把他房间的钥匙给田道,他说他和艾丽莎去Hotel。聂荞对老荒说她明早要参加学校的升旗仪式,只有回学校集体宿舍。其实,她另有打算。她要好好考虑该怎么办。邱彬拦了一辆桑塔纳,接着艾丽莎钻了进去。出租车司机为聂荞打开前门。

一溜烟,出租车滑进了黑暗。

世界突然寂静下去。停电了。无穷无尽的无边无际的湿淋淋的黑暗幽灵般猖狂起来。

三个人一句话也没有。静静的夜一丝风也没有。远处的宿舍区一片喧哗。歇斯底里的怪叫,发出刺耳的“兹兹”的声音,仿佛和夜幕摩擦出一星星的磷火。老荒身子往前一跑。“呕喽”一下子全吐了出来,冲鼻子的酸臭的气味污染了黑暗。田道架着他。布戈拍他的背。三人的叹息像一曲没有乐队伴奏的三重唱。

我卖了我。老荒想。为房子卖给了环球高科技开发公司,去当他妈的识不了多少大字的董事长的高级秘书……到聂荞知道……我他妈的老是假设她自愿为我牺牲,我他妈的——他又呕吐了,让人发昏的混杂气味劈进黑暗。

最后一次,好吗?布戈?她对他说。苍白的双唇颤出这微弱的声音,像经过了漫长的跋涉。他伏在她的浅浅的胸沟处哭了,泪水聚在那儿,坑坑洼洼的,像干裂的土地任凭甘淋雨露的浇灌也不会有生长的季节。我知道,我早就知道,我之前之前的我早就知道,她的这种悔恨迟早都会来的。人太渺小,太可怜了。只有苍茫的宇宙的无穷无尽才是永恒的。他伏在她的干枯的胸部,他从她的呻吟中听见响彻宇宙的声音,拉开潮湿的黑暗,让这声音在光亮里自由自在地回荡。

老荒瘫下去。布戈和田道架着他。真沉。田道想。我老婆日夜搀扶着孩子,她也要搀扶。谁搀扶她?是的,我的灵魂上有她践踏的许许多多的脚印,可我又能认出哪个是她的?那上边脚印也太多了,密密麻麻,像鸟岛上的鸟粪一样堆积如山。我和她都承载不了,于是一块渴求着一个狗暖身子的草垫一样大的角落。我们在为那个角落的阴影搏斗吗?

宿舍区的学生沉在黑暗中像给锁在地牢里,发疯般喊起来。老荒软塌塌的,晃着头,也跟前喊叫:

来,拉着我,挟着我的头,走过洪水一样凶猛的黑夜。

走到尽头,走到没有光也没有暗遮挡的尽头

你和我让潮湿的黑暗淋个透。

放肆一次吧!脱去黑暗淋湿的衬衫裤头,一直脱到露出熊熊燃烧的灵魂照着你的我的我的你的脚步晃悠……

责任编辑孙民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