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墨脱
1993-08-27洪波
墨脱,位于喜玛拉雅山脉东端南麓,是全国唯一不通公路的县。这里地处亚热带气候,常年阴湿多雨。主要居住着门巴、珞巴、藏等族同胞。边防部队自1962年进驻墨脱,至今30余载。——题记
城市生活是越来越热闹了。
迪斯科、霹雳舞是很久以前的时髦,卡拉0K也早已成了寻常百姓的家庭娱乐。快餐的风行,使速食成为一种普遍的时尚。一件事物一旦流行,就意味着它已经落伍。新的时髦迅速地取代旧的时髦,新的发现每天都有。一觉醒来,少年们发现有星可追,成人们发现有海可下。于是,星们被追得又疲惫又兴奋,海则被溅起一浪高过一浪的水花。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身边冒出了数不清的“大款”,雨后春笋一般。“大哥大”成了一道街头风景,趣味盎然。皮尔·卡丹跟汽车、洋房一样炙手可热。识水性的和不识水性的,都在牛市和熊市之间载沉载浮。没人说得清,明天将会流行什么。
面对第一职业和第二职业,敬业精神似乎比迪斯科更加不时髦。财富复杂的涵义被简化,成了物质的另一个名字。天平的一端是人的价值,另一端则是金钱。
置身都市的嘈杂和喧闹中,忽然发现精神已经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了。
于是想起了墨脱,那个远离海洋,甚至没有一条公路与外界连通的偏僻、封闭、落后的地方。那里,一群穿军装的年轻人,一年又一年地厮守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国境线。
如果不是为了拍一部纪录片,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到那里去,因而也就永远不可能知道,有一群青年,在那样的地方,过着那样一种生活。
城市里的人们,回避不了的是喧嚣,所以我们总是煞费苦心地为自己营造一个闹中取静的小环境。在墨脱,安静不需要寻找,因为生活本身就是悄然无声的。
在一个连队,我们见到的是一群沉默的士兵。指导员告诉我们,他们可以一个星期不说一句话,他们已经习惯了一个星期不说一句话。没事的时候,他们蹲在营房前简陋的石级上,每个人都像一尊罗丹的雕塑。
四周林木茂密的群山,斩断了渴望远眺的视线。对面山上的那一挂瀑布,如同老生常谈,再也没有初见时的那种诗意。然而你不能不承认,它的确很美,放到任何一座名山,它准会有一个“云峰飞瀑”之类好听的名字。但在墨脱,人们只知道,要用从那儿流下来的水,每天发一个小时的电,用于听广播和短暂的照明。
有时候也在篮球场上放一场录像——《陈真》前三集或《刘三姐》。只要有了一年军龄,每个人都能唱全部的《刘三姐》。也许调儿已经走得不成样子,但词儿决不会唱错。
墨脱的士兵不认识齐秦,也不知道童安格,他们的流行榜上,永远都是《十五的月亮》。然而多雨的墨脱却很少看到十五的月亮,终年不散的云雾,一次又一次地打湿了墨脱兵的梦。
中秋节,一个依然没有月亮的晚上,摄制组来到马尼翁。我们见到了小李,一个18岁的小兵,他负责看守这里的一片废弃的营房和几间仓库。方圆数里之内,他是唯一的居民。很久没有人和他说话,以致他的语言变得简单而苍白。他说他不知道今天是中秋节。他说他不知道今天会有人来。他说八月十五了,又快封山了,一封山,这条路上就不再有人往返。
当大雪掩埋了出入墨脱的唯一一条山路,墨脱就进入了长达9个月的封山期。9个月,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墨脱成了一座真正的“孤岛”。喜马拉雅山的雪峰,封锁的不仅仅是一条路,因为这条崎岖的山路,代表着某种沟通的希望和幻想。
在二连,指导员唐鹏君告诉我们,墨脱90%的干部战士都品尝过失恋的滋味,对象大部分都是封山给封掉的。等来年开了山,才知道自己的女友已经做了别人的新娘。如果你问墨脱兵,最想得到的是什么,十个有十个会告诉你——信。
偶然有一天,有人带了一大包信进来,沉寂的营房立刻开了锅。这一天就是墨脱兵最盛大的节日。而对于那些一封信也没收到的人来说,这一天又是一个最悲惨的日子,他们脸上的表情让你不忍心去看。
喜悦和失望都不会持续太久,即使是伤口,也总是会很快地结痂。但生活毕竟有了一些波澜,每个人都有过一个与以往略有区别的日子。墨脱兵珍视这一点点的不同。
二连有一份自办的小报,是指导员唐鹏君亲自用复写纸复写的。由于纸张不易搞到,每期只能复写三四份,发到班。报纸的名字叫《山背》。在这份报纸上,经常可以读到这样的话:
“×××,你的歌声哪里去了?大家都想听。”
“×××,你的酒又喝得多起来了,能不能控制一下?”
报纸还发表战士自己的作品。一个叫孙正广的战士在一篇题为《“孤岛”卫士》的散文诗中写道:
“就让我们的爱情是一股默默涌动的泉水吧,默默地,但是永不枯竭;就让我们的爱情是一支刚点上就熄灭的香烟吧,熄了火,但是我们珍藏……”
这份小报一创刊,立刻赢得了战士们的喜爱。有的战士找到唐指导员,求他每期多复写几份,他们宁肯自费订阅,贵点也没关系。但在出了几期之后,《山背》的生存出现了危机,因为唐鹏君攒的几十张纸已经用光了。
墨脱的封闭,使任何能运进来的东西,都翻了几倍甚至十几倍的价格。战士经常从民工手里买烟买酒,一盒“红塔山”,从7元涨到14元(1989年),一瓶“川曲”,在林芝只卖2元,到了墨脱10元都不好买。出入一次墨脱,至少要爬四五天的山。要在墨脱生活,就不能不练就一副铁脚板。
墨脱兵是公认的最能爬山的人,这似乎成为墨脱兵的传统。
他们渴望轰轰烈烈。在墨脱兵看来,战死疆场未必比咀嚼寂寞更难做到。
对墨脱兵来说,没有什么比边防巡逻更重大了。每个墨脱兵都清楚,边防巡逻是一件极其艰苦的任务,要翻山越岭地走三四天甚至十多天,要从完全没有路的地方开路前进,要对付防不胜防的蚂蝗、毒蜂,要随时应付各种意想不到的麻烦和危险……可是,没有一个人愿意被留在家里。他们觉得,只有巡逻,只有挎着枪走在国境线上,才真的像一名边防军人。
那些参加过十几次巡逻的老兵,总是让新兵羡慕不已。巡逻几乎是墨脱兵的平淡生活中唯一让他们感到振奋和自豪的事情。他们可以骄傲地写信告诉他们的亲人:是我,亲自捍卫了咱们的领土!
然而,巡逻毕竟不是天天都有,地东边防点的3名士兵依然要每天步行两小时下山背水,生产点的战士们依然要日复一日地照看地里的庄稼和蔬菜,桥岗的哨兵依然要日以继夜地守卫雅鲁藏布江上的那座钢索吊桥……
寂寞与平凡考验着墨脱兵,磨练着他们的意志。一个士兵把一个大大的“忍”字刻在他的桌子上。一个老兵把一生中最美丽的13年刻在墨脱的土地上。
他叫钟绍清,是墨脱最老的兵。在13年的军旅生涯中,他修过墨脱的每一座桥、每一条路。刚过30岁的他,背已经累驼了,于是有了个在墨脱人人皆知的绰号——“钟驼背”。1989年,他就要退伍回家了,离开部队前夕,他说:“我不是一个容易动感情的人,但走的时候我肯定会流泪。为我13年的青春流泪,为我至今不悔流泪。墨脱没让我学会一样养家糊口的手艺,可我还是没法不爱她。”
他走的那天,天上飘着蒙蒙细雨,他的战友自发地列队为他送行。他抹去眼泪,在“送战友,踏征程”的雄浑低沉的歌声中,大步踏上了解放大桥。他的披着一块塑料布的背影,像一个地道的农民。
他走了,他的战友们依然以崇敬的心情谈论着他,一如谈论一位真正的英雄。
事实上,每一个战胜了寂寞,战胜了困苦,最终战胜了自己的墨脱兵,都是真正的英雄。这其中,还包括那些长眠在墨脱的有称号和没有称号的烈士。
已经很久了,我一直想写封信问问。通信员李冬养的那只小猴子是不是已经长大了,地东班用罐头盒养的那两盆花,是不是每年春天都开花,二连的小孙是不是还在坚持写诗,我不知姓名的那位三连的士兵答应为我做的子弹头项链做好了没有,是不是也刻上了“军魂”两个字……可是这封信我一直没有写。我为自己准备了充足的借口,但我知道没有一个能站得住脚。
1992年,我从电视上得知,驻守墨脱的边防某营被中央军委授予“墨脱戍边‘模范营”的光荣称号。同时我还得知,那里的士兵如今可以通过电视天线收看电视节目了。那曾经离他们很遥远的世界,透过小小的荧光屏走到他们身边。他们会发现,世界在变,中国在变,他们自己的生活也在变。习惯于寂寞的他们,正在被一个热闹的世界所包围。
甘于寂寞,这很难。在热闹中甘于寂寞,更难。有一句很不时髦的老话,大概快被置身热闹中的人们遗忘了: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
7月,封锁墨脱的积雪就要融化了。那条连接城市与墨脱,连接我们与墨脱兵的唯一山路将再次沟通。而另一种沟通却永远没有“封山期”。
(本文作者为八一电影制片厂新闻纪录片室编导,1989年、1990年曾先后两次赴墨脱拍片。纪录片《墨脱行》于1990年发行。)
摄影:洪波张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