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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斗在赤道线上

1986-07-15许征帆

读书 1986年10期
关键词:南洋华侨

许征帆

“赤道上的晴空,它的美丽明朗,是生长在温带上的人所不能想象的。月亮特别亮,白云特别白,蓝天特别蓝,太阳也特别热而烈。……”“一九四二年二月一日,新加坡的天空,却特别例外,整个天空布满了死灰色的云,……飞机一阵阵象黑鹰似地在死灰色的云层里盘旋,没有警报声,也没有高射炮的声音,……”

沈兹九同志在《流亡在赤道线上》,就是以这样一段既优美又忧郁的文字开始的。一九四六年,我在马来亚首次读到它时,内心阵阵激动。时隔四十年,当我再次读到它时,仍然激动不已。感谢三联书店将《流亡在赤道线上》和胡愈之同志的《郁达夫的流亡和失踪》、《南洋杂忆》编辑成册,出版发行,以满足国内外读者的需求。正是这本特色独具的书,向祖国人民展示了,她派遣到遥远的南洋的优秀文化使者,是怎样在那“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日子里战斗在赤道线上的。也正是这本富有历史感的书,打开了昔日海外游子的记忆闸门,引导我们回顾、思考自己走过的道路。

在东南亚历史发展的一个关键时刻,中共中央接受《南洋商报》的盛情邀请,决定派遣胡愈之等老一辈文化先锋战士到南洋从事文化启蒙运动和开展反法西斯统一战线的工作。那是太平洋战争爆发的前一年,整个“风下之国”虽未直接受到炮火的摧残,可已闻到浓烈的火药味。记得当时的新加坡和马来亚人民群众,特别是在政治上一向敏感的知识界,常常议论日本帝国主义究竟是北进攻击苏联,还是南进掠夺南洋群岛?这个问题是那样广泛地引起关注,以至于南洋华侨师范学校入学口试时老师也向我们提问,“你认为日寇的魔爪将北伸还是南指呢?”社会议论尽管如此热烈,可并没有迅速取得一致意见。这时,胡愈之主编的《南洋商报》一再发表社论、专论,深刻剖析世界形势与轴心国、同盟国的动向;明确指出蝗军南进的可能性大于北进的可能性,但由此决不能得出这样的结论:继续搞远东慕尼黑吧,诱使敌人北进以消除其南进的危险;对德国来个祸水东引、对日本来个祸水北引吧。不!问题的关键在于充分发挥、精心配置国际反法西斯统一战线的力量,千方百计捆住侵略者的手脚。胡愈之在他亲自撰写的《日本军事冒险的最近动态》、《论英美在远东的合作》、《论保卫南洋》等社论中,反复阐发这些正确观点。正如他在《南洋杂忆》一文所记述的,社论“一再指出‘一个民族,断不能完全倚靠外力以求独立解放,何况英美在目前是不是能用武力制止日寇的侵略也还是一个问题。‘要制止日寇的侵略,英美在远东的彻底合作,是绝对必要的。同时一再论述中国抗战对远东和平,以及世界形势的影响。……‘要保卫南洋,首先得加强中国抗战,只要中国把日寇拖得半死不活,南洋根本就不会发生战事。”这些精辟的见解,对那些既热爱第一故乡——中华大地、又热爱第二故乡——侨居国的华侨来说,真是大开思路。在赤道线上传达着党的声音、传达着祖国召唤的胡愈之等老革命战士,照亮了华侨前进的道路,帮助他们看清爱国主义与国际主义、抗日民族民主统一战线与国际反法西斯统一战线、保卫中国与保卫南洋的结合点,从而大大调动了他们的政治积极性,发挥了他们的历史作用。确实象胡愈之所说的:“这些社论的论点得到当时一些有远见卓识的人的赞同和响应,但并未引起足够的重视,英美继续对日本法西斯采取绥靖政策,以至终于演成奇袭珍珠港事件。”

奇袭珍珠港拉开远东慕尼黑所酝酿的一连串悲剧的帷幕:如屡建战功、名闻遐迩的威尔斯太子号和击退号葬身海底以及英海军太平洋舰队之覆灭;英国水牛式飞机彻底败在日本海军零式飞机的翅膀下而丧失了整个星马的制空权;十万装备精良的英印军队敌不过三万日军而出现了“长子放弃,矮子运气”的大溃退局面。新加坡很快就成了“四面倭歌”的孤岛了。面对这一场又一场的悲剧,胡愈之等“孤岛文士”并没有丧失斗志,他们在坚持新闻战线的战斗的同时,又开辟了新的战线。先是成立星洲华侨文化界战时工作团,紧接着又成立了以陈嘉庚为主席的新加坡华侨抗敌动员总会。由于当时英国实行的是战争上的“欧洲中心论”,主力放在“风上之国”,对“风下之国”的防御战敷衍塞责,“英殖民当局直到兵临城下,才临时抱佛脚,允许华侨参加抗战。但是又惧怕武装起来的人民将来倒转枪口对准自己,于是他们又重演‘宁赠友邦、不与家奴的故伎,将大批新式武器填海,而发给那些由华侨青年、和被释放的政治犯(绝大多数是马共党员)自动组织起来的义勇军、突击队的却是十九世纪的破旧枪弹,忍心送那些优秀的热血青年去做炮灰。更有甚者,丝里打军港被英军自动炸毁,这个军港有世界第三的大船坞,有足以打穿世界最大主力舰甲板的海防大炮。这使新加坡能够自夸为‘攻不陷的要塞的军港,竟然未放一枪一炮就自动炸毁了!”攻不陷的要塞很快就陷落了。被盟邦置其生死于不顾、坚持抗战到最后一天的胡愈之、郁达夫、张楚琨等人,不得不冒险乘坐破旧小电船,通过布雷水域,横渡马六甲海峡,流亡到印度尼西亚,接着又在这个千岛之国的倭刀丛中,展开惊心动魄的特殊战斗。胡愈之、王任叔、沈兹九等人,不会讲闽南话,才刚刚学会几句毫无印尼味的印尼话,满口江浙腔,一副外来户的样子,却居然在敌人的占领地上潜伏下来,“在日本宪兵的鼻子底下组织‘同仁社,定时与隐蔽各地的同志交流消息和学习心得,批判‘速胜论……”(第一○三页),这不能不说是奇迹。这种奇迹的产生,靠的是爱国华侨对他们的真挚热爱,靠的是印尼人民同他们的深厚友情。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法西斯主义轴心国的战败而告终,南洋华侨同世界各国人民一样打从心里高兴。可惜高兴没几天,就又产生了新的惶惑。看看世界,“战后的世界,正象暴风雨过后的池塘一般,水底的泥土泛上来了,一切都变成混浊了”。核叫嚣,核讹诈,旧殖民主义的还魂,新的世界大战的阴影,令人深感空气紧张。而战后祖国的局势尤其令人揪心:据说中国已是四强之一,可是又太不象一个强国;说是我们在战争中打胜了,可是总让人觉得有点“惨胜”的味道;国民党说是要和平建国,可为何又磨刀霍霍。中国向何处去,又一次严峻地摆在海外游子的面前。流亡归来的胡愈之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马上拿起笔来回答华侨界最关心的一系列新问题。他主编的《风下》周刊,紧扣时代的脉搏。在创刊之初,注意力集中于战后世界局势的探讨。破原子迷信,批反对民族独立解放运动的奇谈,驳美英定将称霸全球的怪论。“《原子与外交》一文指出:‘战后的外交空气,虽然使人阴郁沉闷,但是从世界的前途看来,悲观主义却毫无理由。‘事实将证明,用原子弹作为外交武器,并不能产生所预期的效果。资本主义未必能够倚靠这件法宝挽回它垂死的运命。”随之而来的还有《从战争到和平》、《环绕于印度尼西亚问题的外交战》、《原子弹已失去效用》、《从牛角尖看世界》、《歪风吹来风下之国》等等名篇。这种系列文章可说威力独具,多方面、多层次地解决读者的问题,读者的有关国际局势的糊涂看法为之一扫。自一九四六年七月始,《风下》文章重点则已转向对祖国国内形势的关注,而且把这种关注与对侨居地的形势的关注结合起来。《救国有罪,民主该杀》、《苛政猛于原子弹》、《天下一家,一家天下》、《人民翻身与换朝代》、《准备迎接伟大的新时代》等一组文章,揭示了第三次国内战争的实质,宣传了新民主主义革命思想,从而激起了华侨新的爱国热潮。《论华侨的二重任务》、《朋友,你钻进牛角尖里去了》、《牛角尖图解》、《漫谈文化运动》等另一组文章,则“针对华侨中流行的不顾侨居国的‘大国民主义,和脱离祖国的‘不问国事主义,进行批评引导。”告诉那些只图自救,不过问祖国和当地事的“自了汉”,将只是自暴自弃,使自己陷入更悲惨的运命。而那些认为只要帮助祖国,就可以对当地的政治不闻不问,或认为华侨是当地民族之一,所以只要过问当地事,而不必尽力祖国的认识,则更是失之偏颇。胡愈之在文章中条分缕析,态度鲜明地说明了自己的观点:“‘华侨一面要尽力祖国的和平建设,另一面要帮助当地的民族解放。华侨对祖国的和平建设尽力愈多,对当地的民族解放贡献也愈大。同样地,南洋当地的社会政治愈是向着自由解放的途程前进,则华侨的政治经济文化地位愈益提高,而对祖国和平建设的贡献,亦愈益增多。因为‘作为一个中华民族海外儿女的华侨,与作为当地人民之一的华侨,二者不是对立而是统一的。”这种观点在对马华文艺任务的论争中又有具体的运用和发挥。胡愈之认为:“此次论争的收获:‘乃是把文艺的地域的特殊性和一般性统一起来。过去在当地的作家,过低估计中国新文艺对马来亚的重要作用,而从国内来的智识分子,则又太过忽略了马来亚的特殊性,这两种偏向,从今以后,应当可以克服过来”,以加强马华文艺界的团结。众所周知,战后的“风下之国”,社会矛盾错综复杂,生息于其中的华侨的思想自然也是错综复杂的。何去何从,人人心里都有个大小不同的问号。善于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方法的胡愈之,又一次帮助华侨解决了在新形势下、新条件下热爱第一故乡同热爱第二故乡、和平建设祖国同和平建设侨居国结合的问题,如同他在太平洋战争前夜那样,他的独特的作用显得格外突出。

以胡愈之为主编的《风下》周刊和《南侨日报》,特别关心华侨青少年的成长,对那些因战争而失学的青少年的补课、提高尤为关怀备至。以《风下》编辑部为基础创办的“青年自学辅导社”,一年只收学费两叻币,成绩优异者免费。学员每月交两篇作文,均由名家评卷(其中除胡愈之、沈兹九亲自动手之外,还有诗人杨骚,作家高云览、汪金丁,记者张楚琨、陈仲达、张企程等人参加),批改认真、具体,择优送《风下》周刊或《南侨日报》副刊发表。胡愈之和团结在《风下》、《南侨日报》周围的名家对青少年的关怀、教导,我是深受其恩惠的一个。当时(一九四六年),我是一个仅仅读过初中一年级就因战争而失学、又因生活逼迫而不得不去谋职业的青年,强烈的求知愿望促使我提起笔来学习写作,我写了一篇题为《株之夜》的散文,描述战后仍然严重存在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情景,揭发发战争财的少数富人与受战灾的多数穷人的对立。我鼓起勇气但并不抱太大希望地写了封信并附上文章寄给胡愈之,请他指教。胡愈之很快地把信和文章交给作家汪金丁,请他为我修改文章并写回信。文章和回信同时在《风下》发表。看了经过精心修改的文章和谆谆教导的公开信,我真是上了毕生难忘的一课。初步懂得了文贵沉深、切忌词藻堆砌的道理;比较明白了为何文章原稿中凡是自己认为较满意的地方恰恰都被删去或改写的原因。从此以后,我除完成“自学辅导社”的作业之外,常常在课堂外的良师汪金丁等人的指导下,为《南侨日报》和马共机关报《民声报》写文章,并先后成为这两家报纸的驻柔佛州龙引的特约记者。一九四八年,我正是以记者证作为同等学历的证件考进著名的香港达德学院、后来又由学院的地下党组织送回日夜思念的伟大祖国的。联系四十年前自己的这段经历,重读《流亡在赤道线上》,心情很不平静。胡愈之及其战友这些不远万里来到“风下之国”的优秀文化战士通过辛勤拓荒和精心播种的劳动,曾在海外培养了一代青少年。胡愈之在《南洋杂忆》中这样写道:“令人欣慰的是,当年许多参加《风下》周刊编务工作,和参加青年自学辅导社的默默无闻的青年,有的回国以后当了国家干部,至今活跃在文化、新闻、教育战线上。有的现在是新加坡政府的部长,有的成了学者、戏剧权威……更为可贵的是,他们至今还在怀念《风下》周刊,和青年自学辅导社,尤其怀念那些舐犊情深的改卷名师。”

《流亡在赤道线上》的《后记》写作者张楚琨说过,胡愈之、沈兹九这两位敬爱的前辈在南洋的八年战斗,给予南洋华侨思想和文化界的影响是深远的,对他个人来说,尤其难以忘怀。其实,我们曾经侨居“风下之国”的《风下》周刊读者,曾是南侨之乡乡民的《南侨日报》读者,都深有同感,同样难以忘怀。现在,胡愈之恩师虽然与世永别,但在我们的心上,这盏曾在赤道燃烧过的明灯是不会熄灭的。

(《流亡在赤道线上》,胡愈之、沈兹九著,三联书店一九八五年十二月第一版,0.79元)(本文胡愈之像,丁聪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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