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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援生平及著述藏书特点考略

2025-03-06吕辛福

关键词:遗稿胶州

DOI:10.13216/j.cnki.upcjess.2025.01.0014

摘要:匡援,生于1801年,山东胶州人,是一位在学界长期被埋没的晚清山东学者,30岁后由胶州迁往益都,晚年寓居赵州。匡援一生著述宏富、藏书众多,治学涉及经史子集诸领域,其遗稿共106种168册,今藏国家图书馆,有稿本书目一份。匡援藏书的同时,亦在传统学术诸领域均有建树,部分观点和看法能新人耳目、丰富学界对清代学术的认知。匡援推崇汉学,考证严谨扎实,具有独立思考的学术勇气和文献保护的良苦用心,遗稿为我们展现了匡援丰富的治学领域,对研究清代山左学术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

关键词:匡援;遗稿;胶州;山左学术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5595(2025)01-0111-07

收稿日期: 2023-12-28

基金项目: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21FZWB009);青岛市社会科学规划项目(QDSKL2101213)

作者简介: 吕辛福(1980—),男,山东莱芜人,青岛科技大学传媒学院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为魏晋文学、海外汉学、地方文献。

一、引言

匡援,生于1801年,卒年不祥,字剑堂、心田①,号约堂②、古介根子波③等,著述中另有剑堂侠、未悔居士等号,山东胶州人,生平事迹未见于史书、方志,是一位在学界长期被埋没的晚清山东学者。曾于道光己亥年(1839)、庚子年(1840)两度参加科举,皆不第,自嘲为“不舞鹤”“买臣妻”“无状子”等,后以私塾谋生,30岁后由胶州迁往益都,晚年寓居赵州,馆于柏乡县槐阳书院④,以教授、著述为业。

匡援一生著述宏富、藏书众多,治学涉及经史子集诸领域。其子匡联吉将其生平著述藏书全部捐献,今藏国家图书馆(以下简称“国图”),其中绝大多数为稿抄本,国图著录为《匡剑堂先生遗稿》(以下简称《遗稿》),匡联吉曾整理出一份完整书目,但毁于文革[1]60。匡援著述及藏书不见于晚清以来之官私书目,王绍曾主编的《山东文献书目》中没有匡援[2];《青岛历代著述考》一书收录匡姓作者16人,其中也没有匡援[3]。自从国图收录《遗稿》半个多世纪以来,匡援其人及著述也是几近淹没无闻,少为学界关注。

国内学界较早提到匡援并对其学术成就有较高评价的是孙少华,其他学者钩沉史料时偶或引用到一、二部匡氏著作,如《疑疑孟》《古文八绎》《古文拔萃》《举业渊源》《左传释文新评》等,但缺少评价。目前所见有关匡援生平事迹及学术成就的介绍大多语焉不详,对其生活年代也多误为“清末民初”或“民国”。

笔者2022年在北京大学访学期间偶于国图发现匡援《遗稿》稿本书目一份,系1951年用“国立北京图书馆稿纸”抄录,共4页,首页行首题为“匡联吉先生捐赠其父匡剑堂先生遗稿目录清册”,末页行尾题为“以上共106种168册”,目前学界尚无人提及此书目。笔者按目索书,发现其中多数都保存完好,钤有“国立北京图书馆珍藏”和“匡联吉印”朱文印章,实物能与目录一一对应,始对其生平和著述略有了解,遂草成此稿,以期有益学人。

二、匡援生平事迹及生活经历

匡援生平事迹少为人知,《增广胶志》《山东藏书家史略》未载其传。曾有文章提到匡援因著述犯禁受到朝廷打压从而隐姓埋名[1]59,不知是否可信。笔者考证匡援生平所据文献主要来自《遗稿》中的《约堂内史诗话》,作者是匡援妻子李瑶琴,该诗话未见有关书目著录。李瑶琴是青州益都人,生卒年不详,字唾玉,号韵堂,别号米桶妇,自幼从其母亲诵读诗文十余年,“颇解音律”⑤。李瑶琴在《约堂内史诗话》中记录了不少有关夫妻二人的日常生活。

匡援幼时家境殷实,曾有婢女和仆人若干,后不知何故家道中落,“群婢见君子(《约堂内史诗话》中所言“君子”即指匡援)家计萧条,多逃归父母家”。其中有一“文婢”名曰绛雪者没有离去,“独恋策砚不忍去,家人诱之屡矣,终无二心”。绛雪天资聪慧,“婉妙解读,每于灯下执卷吟哦与君子及儿女辈,声和缓也”。后来匡援当时的妻子宋氏病亡,匡援有意让绛雪嫁人,绛雪始终不肯,匡援对她说“以婢代妻,予总贫弗为也”,但“绛雪荧荧数啼,终无一语”。李瑶琴过门后,“绛雪逢迎维谨”,多对李氏述说匡援壮年事,李氏“怜之”,“留之房中”。此后匡援又数次欲遣其离去,绛雪仍不应,至眼睛哭肿“目瞳如桃”,几欲寻死,匡援只好作罢,纳之为妾。绛雪后来生一男孩,惜没几个月就夭折,“绛雪竟以此悼丧故致疾死”,时人云“名士谋生贱,知己美人难”。

匡援与继室李瑶琴辗转搬过几次家。有一次住在“西山之门头村”,寄居在一位刘姓人家的大院中,院中有回民羊圈,“每君子夜读,诸回民必作惊讶语,君子恶之”。后搬至另一处,但比邻者是一村妇,对匡援夜读亦颇有微词,曾敲窗对匡援说,“吾家小儿善夜警,闻先生读书声,彼以为怪也,祈先生少加怜悯焉”,匡援感慨曰“嗟乎,吠雪吠日天下皆然矣,何怪此儿与此妪乎”。

匡援30岁后与家人迁居益都。先是“依舅氏居”,馆于王孝廉朝柱家,再加上其弟也从胶州来到益都,生活稍微安顿下来,“君子忧心得少缓焉”。匡援在《贞观美谈》目录页的眉批文字中提到,“自辛卯居都下至今十有余年”(此处辛卯当指道光辛卯年,即1831年),可知益都期间是匡援生活相对较为平静的一段时期。《约堂内史诗话》中有一条展开长约60厘米的页内粘附纸条,页首书曰“侬与君子尝递作斋中即事三十韵诗”,题目依次为“垂帘、隐几、焚香、煮茗、敲棋、临帖、晒书、涤砚、雪藕、斗瓜、洗桐、灌花、折荷、题蕉、贮水、诗画、话雨、坐月、枕石、漱泉、散发、披襟、挥扇、润簟、观鱼、听蝉、扑萤、驱蚊、晚浴、联吟”,似一优雅又不失浪漫的生活长卷,可以窥见匡援夫妻二人安静的日常及恩爱的情感。

匡援晚年搬至赵州。具体时间和搬迁原因不明,于柏乡县槐阳书院教授举业,他在《色难有事》“自序”中称收录在《断金草》中的批注作文是“剑堂吹箫乞食之歌”。赵州生活之详情暂时失考,从其后来所撰5册《县志总序》落款时间看,已是同治年间事。

三、匡援著述特点及学术贡献

匡援主要以馆塾为业,没有财力广为搜求时贤著述及名家善本,所藏多以日用研习教授为主,《遗稿》中除了自己著述的稿本和抄本,还兼存家人及友人著述的稿、抄、刻本若干,规模有百余种数千卷,其中不乏颇具史料文献价值者。匡援学问广博,《遗稿》诸书多有涉及对传统经史子集的辑校、考评、辨析,此外还涉及石刻碑志以及音韵小学,其学术价值自不待言,但晚清学界鲜有人提及匡援学术成就,笔者仅在曾国藩同治八年(1869)八月初二日的日记中发现一条记录论及匡援[4]。

(一)校雠经史文集并长于考辨

《遗稿》中令人印象深刻之处在于作者的校勘。王绍曾曾经提到,山东学者藏书并兼擅校雠是一大特色,多数学者的藏书往往都是写满了眉批旁注。[5]匡援与他们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书中有大量笺注纸条,另成一景。匡援校订的书稿虽没有像卢文弨《抱经堂丛书》那样最终得以刊刻流行,但匡援的做法与卢文弨如出一辙,他人评价卢文弨“凡经披览,无不丹黄……手自校勘,精审无误”[6],这样的评语用在匡援身上也是完全合适。

匡援校勘之精由其校勘高凤翰《卖菊翁传》一文可见一斑。匡援《遗稿》中有《南阜文抄》一册,抄录的是高凤翰文集,但其中篇目又与今日所见《南阜山人斅文存稿》多有不同,即便是相同篇目,文字也有很大差异,《卖菊翁传》即属此类。

《卖菊翁传》中有这样一句,“环亭左右,凿渠引水,通以略约,杂植芙蓉芰荷杨柳蒹葭之属”[7],对于这里出现的“约”字,在《南阜山人斅文存稿》的鲁博抄本、哈佛抄本、国图本、谢国桢藏本以及台湾文海出版社本中,都一仍其旧,没有任何改动,唯独匡援把“约”校改为“彴”,在《南阜文抄》中他用朱笔点去“约”,墨笔另书为“彴”。笔者认为此校甚确,“彴”的意思有“独木桥”之意,结合上下文,用在此处较为合适,该字又见于高凤翰《击林集》之《夏日斋中杂兴二首》其二。刘禹锡诗中有“野彴度春水,山花映岩扉”(《裴祭酒尚书见示春归城南青松坞别墅寄王左丞高侍郎之什命同作》);李商隐诗中有“长彴压河心,白道连地尾”(《和郑愚赠汝阳王孙家筝妓二十韵》);苏轼诗中亦有“略彴横秋水,浮图插暮烟”(《同王胜之游蒋山》)以及“身轻步稳去忘归,四柱亭前野彴微”(《和文与可洋川园池三十首·过溪亭》),在冯应榴辑注的《苏轼诗集合注》中有对“四柱亭前野彴微”中“彴”字的精微分析,其中引用赵次公的注曰“彴,横木渡水也,名略彴”[8],此四例可证高凤翰文中的“约”字当为“彴”字。由此可见匡援读书校勘之精,属于梁启超所言清人札记中的“精制品”[9]93。

另据《遗稿》书目所见,其中有多部著述以“考辨”为题,孙少华曾对匡援《孔丛子》的研究成果给予高度评价,以匡援对《孔丛子》的考证为突出特色。[10-11]《遗稿》中精审之校必不在少数,文献校勘方面的价值有待学界深入挖掘。

(二)保存齐鲁乡贤珍贵原始文献

匡援《遗稿》中保存不少山左学人著述,其中部分今已失传。笔者所见《遗稿》中的齐鲁乡贤著作,皆被匡援拆去原来订线,重新拼接后订入捻装册内,有的并没有见于《遗稿》书目。

1.《柯村诗集》和《蠃隐初集》

《遗稿》中有张谦宜选评诗集钞稿本两册,保存十分完好,分别是《柯村诗集》和《蠃隐初集》,两本诗集在蒋寅研究张谦宜的文章中均未提到[12],学界也几乎无人提及,两册皆有张谦宜的朱笔点校,《柯村诗集》中另有大量张氏的夹注、眉批。

《柯村诗集》作者为丘元武(1634—1688),字慎清,号柯村,山东诸城人[13],曾参加孔尚任的扬州秘园雅集,有《柯村遗稿》8卷,康熙诸城丘元履刻本,今藏山东省图书馆。匡援藏《柯村诗集》为钞稿本,笔者暂未发现《柯村诗集》的国内馆藏情况。张谦宜在《絸斋诗谈》中称丘柯村为诗歌领域的“近代名手”[14]814,对其诗歌评价较高,“柯村诗气象雄伟……思路巉刻,笔力俊爽,自尔踔厉无前。尤爱其胸中眼底奇气森罗,往往触绪飞扬,纡郁迸露。面貌不脱文人,精神已多霸气,自与弄笔舐墨者不同。读书论世,另置一格待之可也”[14]889。

李大村的《蠃隐初集》在别处所见有上海图书馆藏康熙刻本(含初集、二集、三集)、吉林大学藏康熙二十八年刻本(含初集、二集),而匡援所藏为钞稿本,与《柯村诗集》订在一起。李大村即李国宋,字汤孙,号大村,生于1636年[15]23,江南兴化人(今江苏兴化县),康熙时孝廉[14]892,“弱冠即以诗文名江淮间”[15]23。

张谦宜在《絸斋诗谈》中点评其他诗人时多次对标丘柯村与李大村,如“雄浑超腾不如丘柯村”[14]878、“若雄浑绮丽则非大村敌手”[14]884,对此二人诗作非常看重,在点评二人时也多对他们进行互相比较。张谦宜认为李大村是清代第一流诗人,“北有新城,南挺大村”[14]898,把他与王渔洋并称,他认为“此君诗登作者之堂,局面高大,气象浑雅,刘子羽辈犹是乡曲之才,万不及也”[14]892。张谦宜点评李大村的作品有32首,可惜受诗话体制所限,只见诗题,不见诗文,匡援藏李大村《蠃隐初集》钞稿本的发现,为我们了解李大村的诗歌成就提供了第一手材料,同时也具有较高的版本价值。

2.《二十四诗品浅解》

《遗稿》中另见蓬莱杨廷芝的《二十四诗品浅解》(又名《诗品浅解》),刻本,版框18.6cm*13.2cm,四周双边,10行,行23字,单鱼尾,版心上有“诗品浅解”四字,下有页码,页码排至三十六,另加“补遗”一页,书中有朱笔点校,整体品相较佳。值得注意的是,杨廷芝的《诗品浅解》早为学界所关注,该书对唐代司空图的《诗品》作了细密的注释与串讲,1962年由山东人民出版社以《司空图〈诗品〉解说两种》为名出版过校点本,1980年又由齐鲁书社再版。校点本所据底本为光绪乙未孟冬泠然阁印“宜黄黄秩柄子驭重订本”[16],该重订本仅见于山东大学图书馆⑥,泠然阁本与道光庚子年新镌的“清远堂本”有很大不同,孙昌熙在校点本的“校点后记”中作了较为详细的说明。国图藏“清远堂本”在“补遗”之后有杨廷芝的“跋”,“跋”之后又有杨廷芝的“补记”一则,“补记”之后才是“题辞”⑦。匡援藏本缺少“跋”和“补记”。

国图“清远堂本”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序前版本页上书有“道光庚子年新镌”,道光庚子年即道光二十年,但书末所附杨廷芝的“补记”中落款时间为道光二十九年;第二,“补记”部分最后一页的版心页码为“四十”,在“补记”之后又出现的“题辞”部分,版心页码为“四上”“四下”。由此两点可以推断,此“清远堂本”应是道光二十九年之后的再版,经过重新装订且页码有错乱,当非初版之原貌。

匡援藏本的“题辞”部分位于“自序”之后,“自序”的页码是“三”,“题辞”的页码是“四上”“四下”,在“题辞”之后的“新唐书本传”页码为“五”“六”,再其后的“凡例”处页码为“七”“八”,如此装订顺序较为合理,应该更加接近初版。此外,匡援在《诗品浅解》中有朱笔校改,把部分印刷不清的字体笔画补全,如对“自然”品中的“幽入空山”中的“入”字,用朱笔补全了繁体“入”字的横笔画,从而避免误认为“八”字,这些都体现出匡援藏本《诗品浅解》具有较高的文献价值。

还需要提及的是,匡援在杨廷芝《诗品浅解》的卷首题目下墨笔书曰:“邑前辈张山农先生,有《新注古诗十九首》及《表圣诗品》二则,惜未镌出,今遭变乱不知尚流传人间否。”由此亦看出匡援有明确的文献保存和整理意识。张山农即张谦宜,匡援提到的这两种著作,今日不见于张谦宜文集,但为我们保留了很有价值的书目信息。

(三)科举制艺颇有成就

匡援虽早已远离科场,但因长期坐馆,《遗稿》中也有多种著述与制艺文章有关,且规模较大。书目中此类著述有《举业渊源》1册、《有用古文章》1册、《有用文章》14册、《制义新评》6册、《古文八绎》5册、《古文拔萃》2册、《断金草》4册等。仅从名称来看,《举业渊源》《制义新评》这两种与清代梁章钜《制艺丛话》中所录明清文人的制艺著述内容差别不大,如李文节有《举业琐言》[17]34

、张惕菴有《国朝文范》[17]41等,但学界研究清代制艺文学,对匡援几乎没有涉及,梁章钜评点时人制艺成就亦不曾提及匡援。《约堂内史诗话》提到,益都考生争相传诵匡援的科场文章,“己亥科,奉舅氏命赴试山左,场中已拟作第一人,可终失焉”,到了甲辰科,“场后,都下友人传诵其文,哗然以异等许之”。

从《断金草》中匡援披校的学生习作情况看,他对八股文的谋篇、布局、结构、章法、主旨、创新皆有精到评议,每篇文章都在文末有详细评点,与《一隅集》的内容较为相似[18]。他评点《色难有事》第一篇,其中有这样的眉批,“一提八股,局势活动,即以作钩下,于法颇巧,而又稳妥”,后面还有其他批注,如“安放两股” “渡下两股” “安放下截两股” “缴上两股”等。《色难有事》收录同题作文七篇,在第三篇末评曰“此课诸公又当彼此参阅”,当是指课堂上由诸生互相观摩学习文章作法。《断金草》中有些命题作文出自匡援,类似范文,文末也附有匡援的校订、批注文字,当是后来整理归档时所加。

《断金草》共有4册,较为完好地保存了清代书院师生之间八股文章出题、撰写、评点以及赏鉴的原貌,对了解清代制艺是不可多得的原始文献。此外,他在《古律指南》中也有律诗作法和示例,对五古平韵、五古仄韵、七古平韵、七古仄韵皆有详细的韵字标识和韵律平仄说明。

(四)方志撰写多有创见

《遗稿》中有匡援著“方志序”5册,是同治年间匡援应赵州知府邀请,为柏乡、宁晋、临城、高邑、隆平五县县志所撰写序言总集,一县一册,皆用阔大宋体字在稿纸上工整誊抄,几无夹注批改,基本算是印前清样,稍加订正即可付梓,“自序”中的落款时间为同治十二年(1873),但笔者在国图方志馆中并未检索到同治年间的该五县县志。从保存完好的这五册县志总序来看,匡援不仅对地方志的分类有独到理解,且所撰序言(含有方志总序和各篇小序)独出机杼,与常见方志写法有很大不同,多有创见。

对于方志的分类和序次,匡援做出的一个最大变化是把“天文”置首,次列“地理”,次列“沿革”。他对此划分在《高邑县志书全部总序》中阐释了自己的依据,“《易》曰天垂象见吉凶,垂象者天,见吉凶则验在人事,故包牺氏仰观俯察而后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神明之德在天地,万物之情在人事,圣人为之象而休咎始明焉,此言天文者所以必验诸人事也”。匡援还推崇陈继儒对于“沿革”的看法,他在《宁晋县志书全部总序》中引用了陈继儒《松江府志》“首拈沿革为第一义”的观点;匡援在《柏乡县志书全部总序》中认为“沿革之志有四观焉,曷言乎四观?曰可以考世变焉,可以纪兴衰焉,可以验地利焉,可以测天人焉”。

匡援把“武庙”置于“学校”下,也与常见方志归类不同。对于“武庙”,他在《柏乡县志书全部总序》中认为,“不称关公庙而称武庙者,对文庙而言之也,即对文庙而言之,则不得不别出群庙之内而特入之学校中矣。学校者何?尊师也,重道也,敬教也,观学也,要之,皆所以崇儒术也。然则,武亦有儒术乎?曰,然。……列武庙于学校,文武不分之义也,儒非不足于武,武亦非不足于文,此昭代所以崇儒术者,不以兵为武夫而视兵同儒士也”。他又在《临城县志书全部总序》中提到,“文庙之后继以武庙,非尚武也,以壮穆乃圣人之徒也”。这都体现了他对志书篇目分类以及对儒术的新解。

这5册县志的序言体例、篇名基本相同,但所撰写的序言内容却因县而异又各具特色,几无雷同,尤其是“艺文志”部分。匡援在各县志“艺文志”序中,谈及较多的是自己对诗文的理解以及对各文体的看法,辨析源流,标举优劣,思路清晰,富有文采,有的长达数千言,可以说完全改变了人们对于方志序文的刻板印象。观其5册方志序,不论体例还是内容,皆富有启发和创新,其中也可以看出匡援具有十分强烈的学术自信,对清代方志价值研究和撰写体例研究皆有重要借鉴意义。

(五)学术思想与文学主张

1.以古人为宗,不以宋儒为法

宋学、汉学之争是清代学术史上的重要学术现象,两派学者的观点对立明显,考证匡援的学术实践和学术主张,他明显属于清代的汉学阵营,从他文章中对宋儒的严厉批评可见一斑。

在《高邑县志书全部总序》的“艺文志”中,他指出,“千古文章之源流,自宋儒一人混其源乱其流亦无不可也,盖几乎塞源而绝流矣,兹一以古人为宗,不以宋儒为法”。另在《临城县志书全部总序》的“艺文志”中他批评宋儒,“宋儒是今非古,薄汉注唐疏而自为之说”;他又提到,“韩柳苏论文诸篇,虽未见取于宋儒,吾将终身敬奉为蓍蔡也”。

另在《尚书今古文定》中他也谈到对宋儒的看法,“真伪有何确凭,亦仅源于宋儒者之是今非古而更加以自我作古,因益坚其疑古、蔑古、薄古之心者使之也。且宋儒不独疑古文之为伪,更疑今文之字多与《史记》所引不同而滋疑互出焉”。在该册的眉批中他又提到,“南宋儒者多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如《古文尚书》,以小人无所不至心肠,猜疑安国,更以乡党自好所不为者,强诬安国”。他对朱熹的《诗经》观点和主张并没有完全认同,在《孝经八种》“总序”中,他批评朱熹继郑樵《诗辨妄》之后又“踵其狂诞径作为辨妄矣”。

由上述诸种言论可看出,匡援对宋儒的治学主张并不认同,宋儒不看重韩柳苏文,匡援却终身奉为蓍蔡;宋儒推崇宋学者言必称朱熹,匡援却不以为然,他认为宋儒常以小人之腹来猜疑汉儒孔安国等,宋学不过是“乡党自好”。

2.文以神韵为主

学界一般认为王渔洋“神韵说”在乾嘉以后的影响逐渐衰退[19],但匡援主张的神韵说有所不同,是在原概念基础上的创新,他明确提出了“文以神韵为主”的观点,在学界具有新人耳目的意义,范围并不限于诗歌。

在《柏乡县志书全部总序》“艺文志”中,匡援认为“艺文者,天地之精华,圣贤之蕴奥,经史子集之源流本末也,而要之皆不离乎古,故体虽不一,总以神韵为之主,以读书作之基。何为文以神韵为主?古人云,‘抽子秘思,骋子妍辞’,秘与妍思,辞之神韵也”。这段论述,可以看作是匡援对王渔洋“神韵说”的进一步发挥。

《临城县志书全部总序》可视为匡援“神韵说”的一篇专论。

匡援对于艺文之神韵有较为集中的阐述,他认为“文章之神韵尤在于引经”“引经以传其神韵”,又认为“正义必借乎经义方能得味外味、情外情、趣外趣”。在他看来,“古人文章不即不离之妙首在取譬,不沾不脱之妙又在征事,至有意无意之妙更在引经,三者缺一,文章之命意必不能一目了然”。他强调“作文必归神韵之义”“作文必须体会入微方得神味神气而与命题之意相肖,即神理神韵亦自窅然而深悠然而长矣,又不必拘于注疏章句之说反使旨趣不显而情致帖帖然也”。以《论语》为例,他认为“《论语》之神韵则在未言之前神韵无涯,方言之际神韵不尽,既言之后神韵无穷,故《论语》之神韵更在于言之不使尽而尽之,且不专在言,反在意旨趣味之不易穷究者也”。

匡援的文学主张不同于桐城派,与姚鼐把“神、理、气、味”作为“文之精”的说法相比有较大差别[20],况且匡援对于桐城派的做法并不认同,他在批评清代“世儒贵新不贵旧,尚异不尚同”的风气时,举例之一就是方苞,他在《孝经八种》“总序”中提到,“如望溪方氏之删改唐宋八家古文,竟有仰为科律而其子孙反刊布于一时者矣”。此论与梁启超看法相同,梁启超对方苞的做法也是不以为然,他认为方苞“好述欧阳修‘因文见道’之言,以孔、孟、韩、欧、程、朱以来之道统自任,而与当时汉学者互相轻”[9]102。

在清代文坛,“神韵”主要是作为一个诗学概念广为人知,而明确标举“文以神韵为主”的并不多见,蒋寅曾经指出,当人们听到“神韵”这个词时,“总能唤起特定的审美想象”[21]130。作为一种理论术语,从诗的领域扩展到了文的领域,进而对整个艺文创作提出一种美学新标准,不仅意味着对艺文创作的认识在加深,也意味着一种新的文艺美学风格的形成,这对相应文学审美境界的营造是有启发意义的,匡援的理论贡献应引起足够重视。

四、匡援《遗稿》之不足

梁启超说到顾炎武“善读书不如善抄书”时,提及清代学者陈澧的《东塾读书记》手稿,“新近有人在香港买得陈氏手稿,都是一张张的小条,裱成册页。或一条仅写几个字,或一条写得满满的。我现在正以重价购求此稿,如能购得,一则可以整理陈氏著作,一则可以看出他读书的方法”[22],梁启超想重金求购但最终没有购得,此手稿今日亦不见于世。匡援与陈澧是同时人,他留下的稿本为我们清晰直观地呈现了清代学者的真实读书笔记原貌。遍览其书,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其册内多为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有的甚至只有米粒般大小,且册内粘贴众多折叠起来的手写札记纸条,有的较短,不过1—2厘米长,有的展开长达3米多,1米多、2米的也有不少,令人叹为奇观。美中不足的是,这将为整理点校匡援著作带来极大困难,将来如果要整理《匡援文集》,必将是一项规模庞大而又易出差错的繁琐工程。

匡援遗稿装订格式整齐统一,他整理收藏的数种著作,均打乱原来的装订方式,拆线、补边、拼接粘贴为与“约堂藏书”稿纸大致相同的开本,便于入箱保存,但对原书尺寸大于稿纸尺寸的整理,此法有很大缺点。举例来讲,《南阜文抄》的原件开本大于匡援的稿纸,为了便于保存,匡援皆裁去了原抄本的边角,又重新粘合版心,结果却糊住了原本版心处的文字,也裁掉了原本页眉处的批语,甚为可惜。

此外,笔者检视的这份书目经过一次订正,上有朱笔校改,但据馆藏图书的实际情况看,该书目其实也存在书名、卷数不准之处,例如,书目中的《夏殷之季七贤传》应为《夏殷之季七臣传》;有的把著者姓名也弄错了,例如,《匡母遗言》录为“清匡援著”,但从匡援《柏乡县志书全部总序》中“列女志”可知,实际是其母亲李氏所著,《左传释文新评》的著者录为匡援,但其实应是周正思。另外,国图网上著录内容也多有舛误,除了匡援生活年代有误外,把《约堂内史诗话》录为“匡援撰”也是错误的,其他抄本、刻本等版本信息误题者也有多处,不再一一罗列。

五、余论

从《遗稿》诸书内容可见,匡援在传统学问诸多领域均有建树,且部分观点和看法确有创见,能新人耳目,且能丰富学界对清代学术的认知。匡援推崇汉学,考证严谨扎实,凿实可信,他在著述中体现出的苦读精神、独立思考的学术勇气、对文献保护的良苦用心,无不令人印象深刻,但笔者验视《遗稿》资料毕竟有限,且对相关学术领域未有涉猎,不敢以偏概全,信口雌黄,对其学术成就的整体评价仍有待进一步研究之后才能做出。尽管如此,这份《遗稿》书目还是为我们展现了匡援丰富的治学领域,幸运的是,匡援遗稿中的绝大多数作品都保存完好,循此书目指引,相信学界不同领域的专家学者定能从中发现新的课题并做出新的学术判断,也能为清代山左学术史的书写开启新的篇章。

注释:

①见匡援著《孝经八种》第一本,其“自序”中云:“同治十一年八月吉日匡心田序,时年七十二岁。”本文所引匡援著述皆出自国图藏《匡剑堂先生遗稿》。

②匡援自用稿纸上印有“约堂藏书”,其著述中亦常见此号,如《约堂内史诗话》《约堂诗海》,又如《尚书今古文定》中的《定可知者为隶古定说》一文,文末有“同治十年七月二十五日后学约堂匡援说,时年七十有一岁”。

③见于《约堂诗海》《尚志堂史记评辨》。胶州在春秋时期有介国,又称介根,同为胶州人的高凤翰有“耕于介子城下”印、“古介子国”印,有“介根”别号,所以匡援此号当有用此来明籍贯之意。

④此生平简况散见于《遗稿》中的《断金草》《约堂内史诗话》等。

⑤见匡援为《约堂内史诗话》所作序言。

⑥版本信息为:白口,四周双边,10行,行24字,小字双行同,单鱼尾,版框18.9cm*12.5cm,钤“丁”阴文“丁山”阳文正印。

⑦“序一”前的书牌页信息为,“道光庚子年新镌,桂林秦鼎臣先生鉴定,二十四诗品浅解,清远堂藏板”;该版中的“补记”不见于泠然阁重订本以及后来的光绪元年本(有伪造张之洞序);另,北大图书馆著录光绪三年刻本,实为光绪元年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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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代海燕

A Brief Survey on Kuang Yuans Life, Works and Characteristics

of His Book Collection

L Xinfu1,2

(1.College of Communication, Qingdao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Qingdao 266061, Shandong, China;

2.Harmonious Culture Research Institute, Qingdao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Qingdao 266061, Shandong, China)

Abstract: Kuang Yuan (1801-?), courtesy names of Jiantang and Xintian, was born in Jiaozhou, Shandong province, and 30 years later he moved to Yidu and later spent his years in Zhaozhou. A long-neglected academic figure since the late Qing dynasty, Kuang Yuan was, in fact a prolific writer and a collector of an extensive range of books, covering various fields of classics and ancient history. His posthumous manuscripts, totaling 106 works in 168 volumes, are currently housed at the National Library of China, and a catalog of these manuscripts is also available. Moreover, his book collection has also made significant contributions across various fields of traditional scholarship due to innovative perspectives and insights for the enrichment of understanding of the Qing Dynasty. In addition to his collection, he highly valued sinology with rigorous and meticulous textual research, demonstrating both the courage of independent thinking and the commitment to the preservation of historical documents. In summary, his manuscripts reveal the breadth of his scholarly endeavors and hold significant documentary value for the study of the Qing Dynasty Shandong scholarship.

Key words: Kuang Yuan; posthumous manuscripts; Jiaozhou; Shandong scholarship

英文编校:韩淑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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