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速

作者简介

徐浩峰，笔名徐皓峰。1973 年生人。

导演作品：《师父》《刀背藏身》等。

小说作品：《武士会》《道士下山》等。

吴妈在院中哭，临着何思思的窗。

吴妈是自梳女，香港女佣阶层由自梳女垄断，出嫁年龄自己梳了少妇发型，自己嫁自己，这辈子独身，不反悔。何思思开窗，说不用您来我这儿哭，我已求过父亲，您的事没余地。

吴妈当佣六年，口碑好。下午被何父撞见，她开了客厅的收音机，压低音量听，遭何父解雇。

用人擅自听收音机解闷，小小不言，主人都能容，她听的是自行车比赛实况。1953年的香港，除了赌跑马、赌跑狗，还赌自行车。吴妈是平日没话的人，远远干活，跟何思思没交情，去求情只是看她人好，父亲说赌博会上瘾，上瘾后没原则，一定干出不忠于主人家的事，你别看她现在人好，日后不知会变成什么人。

父亲大律师的口才，打得何思思回不上嘴。

六年，何父没跟吴妈说过话，训她听收音机，讲了五六句，吴妈来不及委屈，只想多听，这腔调难怪能在法庭上夺人性命、占人钱财，太好听。

吴妈认命，收拾东西走，何思思寻到她房里。房是四个女佣同住，两人不在，帮吴妈收拾的一人见何思思进门，就避出去了。何思思送上块手表，说这东西自己多，您留纪念也行，公主道上有表行，换钱也行，表行伙计出什么价，您翻倍喊价，放心，喊得出口。

吴妈坚拒，说辞工补一月工钱，您家没亏我，咱俩没交情，您给东西，我受不起。何思思将表放桌上，说给我讲件您私事，咱俩不就有交情了吗？您就讲件您在我这年龄的事吧，我需要攒些生活经验，生活经验金贵，超过任何表。

吴妈红脸，说您是跟老爷学的吧，会拿话改事。能说比你这年龄再大几岁的事吗，那年我喜欢上个人，是我当佣第二家的少爷。但我是自梳女，发誓一辈子独身，毁誓就再得不到自梳女社团帮助，还要在社团总部的“姑姨屋”烧香，交罚款，把誓言书取出。我去谈了，挨了骂，定下烧香日。快到日子，少爷在盘山路骑自行车，出事故死了。

轻松了我，省去退社的麻烦，后来才难过。

誓言书至今在姑姨屋，纸都发黄了，我再没动过心。我不认字，看报纸就是看照片，前月收拾报纸，看到张照片，跟少爷五官像，拿给识字的门房看，说这则新闻是笑话个自行车手，模样不错，人太逊，比赛总是倒数第一。

休息日我进赛场远远看过他，自行车手跟演员一样起艺名，他模仿《鲁滨逊漂流记》叫陆滨逊，这个“逊”字害惨他，想起我就笑，后来只要他比赛，我就花一元钱押他，他不争气，从未让我赢过钱。

何思思叹，您是节俭人，浪费不心疼？

吴妈叹，节俭了半辈子，为攒养老钱，什么都舍不得买，但人得消费，花钱的乐子大，乐得我呀，他要真赢了，让我得着钱，不会这么乐。

不禁想看看陆滨逊，何思思出门票钱，请吴妈一起去赛场。吴妈拒绝，说见过一次就够了，经不起再看，他跟少爷肯定有差距，要发现了，她活着的唯一念想便没了。

何思思许诺等父亲消了气，再为她求情。自梳女失业期间，姑姨屋会收容，吴妈去那儿了，何思思一人去赛场。陆滨逊身板矮，脸瘦得凸颧骨，感慨吴妈的少爷非福相，难怪早死。

他又是倒数第一。

出了赛场，何思思到运动员出口等，想近距离看他。等来一场打，车手们换了生活装出来，一人似是追陆滨逊还钱，陆滨逊回嘴，话有点脏，怒得那人打他，其余车手看热闹，没人劝。

想不到他人缘如此不好，何思思上前制止。遭中学女生呵斥，打人的不好意思，便走了。车手们都散去，陆滨逊窝墙角，给踢中肋骨，一时站不起。

怎么看，他都是平庸样，何思思不准备搀他，准备走。刚转身，听他嘀咕，说自己没法还手，不是欠钱理亏，是身具武功，出手会伤人。

何思思乐了，说什么叫“身具武功”，你武侠小说看多了吧？

他蹭墙站直，认真说广播里听过郑证因的《鹰爪王》，不自觉受影响吧，我确实练武，爹教了后，便永远消失。

竟然有大乐子，何思思说请你吃茶餐厅。

滑蛋拌饭、冰镇墨鱼、热橘汁，套出他话。他爹是全村最会打架的人，村人打架就那么几下，能超众，是悟出秘法，一次喝醉说叫“打鬼影”。醉了也口严，除了这三字，再套不出话，小一辈求教，一人也不教。

他八岁，爹又下南洋挣钱，临走在村口大榕树下传他打鬼影——打之前，先在心里想象已打败对手，真动手便能赢，百试百灵。想象中的对手，为鬼影。果然灵，他十一岁能打十三四岁大孩子。

惊着何思思，问就这么告诉我啦？

他说传了秘诀，父亲便抛弃了他和他娘，再没回来，听闻在南洋另成家，给个富家女看上，住进带游泳池的洋房。厌恶这秘诀，不当回事。

富人家怕遭绑票，普遍高薪聘拳师教子女习武，见他伤感，她便没聊自己会咏春拳，问怎么当上车手。他说好赚钱，香港自行车车手少，需要人凑数，否则办不成比赛，当倒数第一，有稳定工资。

本不想聊拳，还是给他话引得回到打鬼影上，她问按你爹秘诀，心里预想能兑现成真事，你为什么不预想自己拿第一，挣钱岂不更多？

他说没这企图，车手职业生涯短，大致五年，五年后财富之门会对他打开，他将在英国挣大钱，有大钱等着，倒数第一的基本工资和正数第一的高额奖金，对他没区别。

好奇大钱是什么钱？

他说，女人街上有家牛腩面馆，去那儿，告诉你。

牛腩面以汤闻名，先喝汤，后吃面。

父亲下南洋头一年，娘便知道被抛弃，他也知道，常在村口大榕树下待着。父子离别之刻，父亲脸上出现一种从未有过的表情，很多年后，他才知叫“愧疚”。待在榕树下，不是奢望父亲归来，是一遍遍体会看到这表情后，自己大脑炸开的感觉。

炸开一次，人便聪明一些。

他在榕树下，耗到十八岁，跟个同村女仔一块儿来香港，每周有两次男女之实，不淡不烈。女仔干过洗衣店、刨冰店、茶餐厅，他干过扫街、码头装卸、巴士售票，干上自行车车手后，女仔告诉他，她要到英国去以黑户的身份做一年工，能挣出在香港买房的钱，两室一厅、厨厕齐备，只要一年。

他脑子炸开，知道她在骗。她跟一个来港参赛的白人车手好上了，他许她走，果然离港便断了联系。

五年后没大钱等着，他在英国没钱赚，没关系去英国，自行车赛场像村口大榕树，待在这，为耗光五年职业生涯。五年后如何？五年后的事，五年后再想。

给他说得心难受，何思思打岔，讲自己习武，打木人桩，师父说要把它想成活人，它不是原地不动，要追着打它——这也是打鬼影吧？

陆滨逊想看看。

不便带他回家，带去了师父拳馆，那儿也有一个。她学拳像学钢琴，师父来她家一对一教，拳馆里教的是社会上自然报名的学生，多人一块儿学一块儿练，价廉。师父回广东老家探亲，空了拳馆，她给续着房租，隔几日去浇花。

见了木人桩，陆滨逊确定是打鬼影，木人上臂正对人咽喉、下腿对着人裆，习练者要想象自己受袭而反击，才玩得起来。他感叹，自己打架最凶的那几年，每天早上醒来都要想象打十个人，想够了才起床。

拳馆也是师父家，隔出间睡房。他见有床，便上了床，示范不能平躺，那样容易睡过去，要斜靠在被子垛上，好玩的是，想得深入，胳膊腿会自发地动几下，幅度小而神速。因为是心里来的，不是肌肉来的，才会如此神速，这是打鬼影的收益，床上出现了，等真打架，也会出现。

何思思震惊，说师父永远比我手快，你的话该是他留着日后要传我的口诀，你就这么告诉我啦？

他说之前讲了，拳对我不值钱，言罢斜靠被子垛，开始闭目冥想。何思思凝神静待，等来鼾声。

他的倦容，没了福薄相，一副好五官。

说了梦话，爹从未离开他，爹一代的男劳力都去南洋打工，他爹是唯一留在村里陪老婆孩子的，给老辈人骂没出息。

取出师父留下的毛毯，给他盖上。

醒后，他自嘲，说今日比赛累着了，倒数第二第三拼命骑，落他们太远显得假，不得不使真力。问看到神速了吗？

睡得死，没动静。

她说见到了，多谢你。

他说拳对我不值钱，至少值一瓶啤酒钱，女火炬手商标的德国货。她说请你喝应该的，时间上赔不起，掏出钱，想象他拒收，只好陪他喝。

他利索，拿钱走了。

次日，何思思去姑姨屋找到吴妈，说一个男生在我面前睡了三小时，看得我一动不敢动，胸口闷，似乎一动便会死，大概能明白你跟少爷的事了。

吴妈答复，不对，我当年没这么大反应，去医院查查，别是心脏病。

没去医院，端了箱啤酒去了赛车场。

啤酒属于自行车文化，赛场贴的环伦敦自行车赛宣传海报，便是五个车手坐酒馆台阶上碰杯。候场区，啤酒不够分，一个没拿到酒的白人还是感谢她慷慨，捏了把她肩。陆滨逊说，同村女仔就是给这家伙拐走的，为赚比赛钱，又从英国来港，宣传要拿第一。

见陆滨逊一口干掉瓶酒，她问“打鬼影”的预想法用于比赛灵不灵，这回你拿第一，灭其气焰。他说训练不足没底气，预想英国车手拿倒数第一，更容易成。

比赛发生挤撞，倒了三个车手，其中有英国车手，扭伤脚踝而离场，倒数第一。

带陆滨逊去了父亲律师事务所楼内的意大利餐厅，两人各自套餐，撤一盘、上一盘的程序，轮不到吃完，不足一半便由服务生撤下。到焗马肉，陆滨逊挡盘子，何思思使眼色要他展手。

服务生离去后，她解释意大利菜是玩气派，摆着看的，拣一口尝尝可以，吃多惹人笑话。他说你还不如请我吃车仔面呢。车仔面，小贩推木车卖的，面条里有鱼蛋、牛腩、猪皮、萝卜，浇上的卤汁味极大。

她没吃过，说好。等上完菜，他又不去了，说一盘一口，也饱了，不如加瓶女火炬手啤酒。她说啤酒在这儿摆不上桌，得喝一种葡萄皮酿的烈酒。他叹意大利人什么脑子，葡萄皮是渣渣（垃圾），为什么不用葡萄肉？

她笑，说你跟我父亲像，他就管它叫渣渣酒。

渣渣酒，令他紫脸、大舌头，说再添一口，什么都敢想了。她问，敢想拿正数第一吗？他添了口，说原本计划是五年职业生涯的最后一场拿第一，可以为你提前，后天比赛，拿第一。

怕酒力一去，想法也去了，他准备以全部积蓄押宝自己，要她也掏钱押。她爽快答应，扣除餐费，钱包剩的都交他。他嫌少，说事是你启的，请多点诚意，你不信我，我也难信自己。

她让等等，上楼去父亲律师所取回沓钞票。正如所料，父亲忙，外出不在，做父亲副手的叔叔给的。陆滨逊说有了信心，一定灵，保你赚出套房，两室一厅、厕厨齐备。

渣渣酒上头，餐厅门口分手后，何思思寻去姑姨屋，让吴妈拿全部积蓄，押后天比赛陆滨逊拿第一，保管赚出套房，您不用回我家当佣啦，房子出租，后半生不愁钱。

吴妈红脸，说今天左眼皮一直跳，听了你话，才静下来。铁定是财运到了，放心，吴妈再傻，也有心灵的一刻，不但全部积蓄，还会向熟人借钱，大运当前，别一套房啦，赚两套。

被人高度信任的感觉，比烈酒烈，何思思回家，倒床上便睡去，梦见一切皆实现。

后天，观众席中的何思思看到陆滨逊一圈圈追赶，越骑越快，拿到倒数第三名。比赛一结束，她小跑离去。不敢见陆滨逊，怕他愧疚赔了自己钱。

更不敢见吴妈。

在家憋了两日，觉得总得见吴妈，去姑姨屋路上，想先请陆滨逊吃顿饭，跟他不尴尬了，才有心力见吴妈。

候场车手们说，上次比赛陆滨逊押中了获第一名的车手，赚了老大一笔钱，赌款要交老大一笔税，剩手里的怕遭江湖人打劫，渡海去了泰国。

他没押自己！

怒了她，律师所有江湖关系，在那位给钱叔叔陪同下，曼谷郊区寻到他。当地房价低香港4.2倍，他有了房，美国式钢筋骨架、木板墙的楼，三层五间房，院带游泳池，正为灌不灌水而发愁。

灌水，势必要半月一换水，花销贵，不换，做原水涤清，一月一次，也掏不起。不灌水，等于一大坑，夜里失足能摔死人。泰国木材便宜，最佳解决办法，是做大板子盖上，但有游泳池不用，会难过，毕竟买下这房，是要达到在家就能游泳的香港富人标准。

同来叔叔说，别愁了，骗女生不地道，房子卖了你还钱。

他说不用卖房，手里现金够，从何思思手里拿的钱数之外，添加15%的利息。叔叔问何思思够不够，不够，便找江湖人折腾他，保管他没一切。

何思思傻愣站着，不开口。急了他，说买房子不是为自己，为被白人拐走的同村女仔，到了伦敦就给抛弃，在皮革厂里当苦工，熬制皮革的气味恶，百分百会熏出肺病，他跟时间赛跑，尽快安置房子，为接她过来。

何思思回过神，说15%利息不要，借叔叔的钱你原数还，我给你的不要了，买盖泳池的木板吧。

他千恩万谢，见她眼角似有泪，掏手帕递上。泰国男人配花帕，裤兜一条、上衣口袋一条。他的为丝绸质地，擦脸上滑润，她表示喜欢他编的故事，其实根本就没有同村女仔，对吧？

他口中拐跑同村女仔的白人车手，是澳门来的葡萄牙人，从没去过伦敦。赛场摔伤落倒数第一，不是他预想成真，是赌局庄家安排，那场押宝这白人的多，出好成绩庄家血赔。三辆车挤撞，得事先排练，他早知情。

同行叔叔查出的。

何思思说默想打鬼影出现的手脚神速，你那天睡得死，我并没见着。

陆滨逊说没睡死，你给我盖毛毯，我就醒了，之后装睡，是知道你对我有好感，揣摩要不要接这茬，耗去三小时。

她问揣摩清了吗。

他说装作醒来，便是揣摩清了，富家女凶险，不论本人傻不傻，身边尽是凶险人。从她这里刮笔钱，得点好处即离开，最明智。

她问神速是假的？

他答真的，是真的也没用，身具武功，养活不了人。指向同行叔叔，说您没功夫，照样治死我。叔叔笑，说倒想见见你神速，够上我佩服，付你一年泳池换水钱。

他说，破费了。

叔叔突觉视线模糊，眼镜给摘走。

接眼镜戴上，叔叔招呼候在院门外的四人进来，是离港前已联系的当地江湖人，叫跟陆滨逊比试。四人嘀咕，我们过三十岁人了，现今打架很少赤手空拳，拿刀行吗？

叔叔说行，他神速。

鞘绑小腿的短刀，未及挥出，四人便跌倒。陆滨逊也躺着，跃起，说用的是扫堂腿。叔叔说看不见你滚地，妙，小伙子你活自个儿吧，跟我们不搭界啦。

带何思思走，出院门，她提醒，您没付换水钱。叔叔说，他会庆幸我没提，欠他的，便不会再找他。

回港后，得见吴妈。

去医院查心脏，耽误两日。

心脏健康，胃不适，医生说刚喝完冰镇啤酒不能剧烈运动。回港船上，是喝了酒，女火炬手牌，剧烈运动谈不上，船头船尾走，或许走多了。她请教，骑行伴酒的英国自行车文化，错了吗？

答，英国人仅这一处傻，改了，他们是完美的。

她第一反应，要打电报告诉陆滨逊，随即消念，胸上一层汗。像九岁时割扁桃体，刀探口里，看不见，打了麻药，不觉疼，突然后背涌出层汗，知是下刀了。

总要赔偿吴妈损失，数小，卖只最新技术的日历自动显示表，数大，同行叔叔承诺由他垫付，不告诉你爸。

如陆滨逊说的榕树下大脑炸开之感，她问早告诉了吧，否则不会容你律师所不见人，陪我去泰国。叔叔说你想多了，多思伤脾，编个借口我就走了，私下帮你，因业务上我出纰漏，等你爸查出，好求饶过。

半信半疑，去见吴妈。

吴妈愧色，说小姐对不起，上次押陆滨逊还是一元钱，半辈子积蓄不容易，当天你醉成那样，我怎么信？

次日，吴妈回了何家。晚餐，何父说听收音机就解雇，传出去遭笑话，召吴妈回来，为等她攒个大错再开除，兵贵神速，早回来早犯错。

责任编辑 张颐雯

特约编辑 蓦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