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义的短暂梦游
2025-02-19七月
1
雨停了,一束阳光穿透云层聚焦在我行走的这条街。我停下了脚步,学着路人的样子,用力地抖抖伞,使它发出哗啦啦的声响,然后继续我的上学路。
路人行色匆匆,我却一点也不着急,毕竟从家到学校只有五百米的距离,想迟到都很难。我就这么闲逛着,东瞧西望地向学校进发,希望在路上发现一个同学来做伴。脚边的一截树棍忽然动了起来,吓得我汗毛倒立。仔细一瞧,原来是一条迷了路的大蚯蚓,不小心爬到人行道上来了。这么待在大街上一定会被踩死的,或者被越来越毒辣的太阳晒成蚯蚓干——夏天总是能看见各种死法的蚯蚓。我从花坛里揪了一片树叶,小心翼翼地捏着滑溜溜的蚯蚓,把它送回了它该去的地方。隔着树叶能感觉到蚯蚓圆圆的身子,肌肉一张一缩似乎是在呼吸,这奇妙又恶心的手感让我四肢发麻。蚯蚓在花坛里又扑腾了两下,像是摸不着头脑——不过我也不知道哪一边才是它的脑袋。总之蚯蚓并没有跟我道谢,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进了一堆烂叶子里。
今天也算是做了件好事,不知道老天爷会不会保佑我。
然而推开班级的门,来到自己的座位,我才知道“好人有好报”这句话一定是假的。桌上趴着一张可怜的英语试卷,白白的屁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答案,边上画着几个红叉。翻到正面,白净的小脸上是硕大的红色70分,配上狂草的“来我办公室”,上过学的都知道今天又没好日子过了。扭头一瞧,学习委员正在她的座位上订正错题。哎,她是个很体贴的人,为了不让我尴尬,每次发英语卷子都把我的试卷正面朝下放,但这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效果——明眼人从试卷背面叉的数量也能推测出惨烈程度。
班里的学霸又在侃侃而谈,我讨厌他,他明明学得无比努力,却总装作从来不学习的样子来忽悠别人。他嘴里从来没有一句真话。又开始了。学霸坐在分享他的“学习窍门”:“其实英语不需要背单词,只要多看原声电影,看多了你就有语感了,比如说这道选择题,这四个单词我都不认识,但我就是知道该选什么,这就是语感。”周围的人发出恍然大悟的惊叹并连连点头,不知是真的信了还是在文明看猴儿。
七点零五分,同学们差不多都到齐了,我的同桌才拎着书包匆匆赶到。“完了完了,来不及了!”他一边念叨一边光速掏出了英语书和铅笔,在木头桌面上“哒哒哒”地打起了小抄。我看看手里的英语书,心里无比悲凉,我是这么爱它,每天把它捧在手心里,可是默写的结果还不如同桌花两分钟打小抄的效果。
英语课代表捧着默写卷走上了讲台:“同学们,我们今天默写昨天的课文,请大家把英语书收起来。”
十五分钟的默写犹如上刑般难熬,记住了句子忘了单词怎么拼,有的记得单词怎么拼却忘了句子是什么,还有的段落干脆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我盘算着是早自习结束去英语老师办公室,还是第一节课下了再去——去得早会显得比较积极,老师也不会太凶。
然而人生之路总是不太平坦。默写结束之后,语文老师推开门,后面跟着两个男生,手里提着一摞塑料凳——今天有领导来听课。
2
领导来听课,这意味着课间消失了,一堂一百分钟的大课才能展现老师的真实水平。但老师面对这种突然袭击也早有准备,合理拆分并消磨时间就能掩盖自己没有好好备课的事实。
语文老师清了清嗓子:“现在同学们把桌椅围成一圈,我们举行辩论赛!”
同学们激动地搬着桌子,叽叽喳喳地调座位,一定要坐在自己的好朋友身边。十分钟就这样过去了。
“同学们!我们的辩题是,像《羚羊飞渡》这样虚构的文章有教育意义吗?我的左手边和右手边,哪一边的同学想当正方?哪一边想当反方?”
经过了许多投票与猜拳,正反方才定了下来,我所在的是反方。
“现在给大家五分钟自由讨论时间。”老师宣布。
教室里又沸腾了,然而过了十分钟老师才喊停,嘴里说着:“同学们太积极了,老师我都不忍心打断。”
不管怎么说,难熬的公开课已经过去四分之一了。
接下来的辩论我并没有仔细去听,毕竟大家只是随便抒发一下不满,谁也没提出建设性的观点。只记得我们组一位身材高大的男生一伸腿就跨过了课桌,直奔正方揪住了正在发言的小男生,恶狠狠地质问道:“你说说,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全班哗然。
辩论被紧急叫停了,一阵骚动后桌椅归位,人也归了位,此时公开课已过去了大半。
3
语文课结束,已是第二节课下了,太阳蒸腾着大地,两小时前还潮湿着的地面又变成了干燥的灰白色。
我捏着试卷急匆匆地赶往老师的办公楼。下完五层旋转楼梯我已晕头转向,刚把脚踏出教学楼的阴影,一声惊叫又在身后响起。
“你会泼到人的!”
紧接着一大滩水便降落在我的脚边,溅了我一身水沫。我生气地挪开两步,回头向上看去,想看看又是哪些无聊的男生在恶作剧——除了耀眼的太阳,什么也没有。我的眼前一阵刺眼的白,当我看向地面时,世界似乎被调暗了亮度,一切都像是在夜色中那样朦胧,绿色紫色蓝色红色的光斑随着我的视线在奔跑。大地似乎变成了海面,随风波动着。我静静地站着,欣赏这被幻觉笼罩的世界。一阵一阵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后背,教学楼似乎变成了一个正在呼吸的活物,它的身体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上课铃响了,我条件反射地拔腿往回跑。
上楼的路上很拥挤,一些我从没见过的身影把我夹在中间。他们的身体没有温度,他们都长着同样面无表情的脸庞,他们穿着和我一样的校服,一步一步向上慢慢走着。我用力地分开人群,奋力地向上走——数学老师不喜欢有人迟到。五层楼似乎变成了永远无法到达的地方,脚下的楼梯在不断不断地延长,楼梯上那些莫名的身影越来越多,他们口中念念有词,无数个声音汇聚在一起,就像工厂车间的轰鸣声。
“教室在哪里?我错了,我想回来,我会认真学习……”
我突然开始害怕了,眼前诡异的景象不能用幻觉来形容。我不顾一切地冲开人群,终于到了那个熟悉的木头门前。奇怪的是,当我推开门,里面坐着的却是一个个木头人偶,人偶们画着各不相同的脸,依稀能辨认出是我的同学。我呆住了,在门口迟疑着是否要踏进去。我的座位在靠窗的第三排,同桌也变成了木头人偶,端坐在那里,那双漂亮的细长眼睛直直地盯着我,似乎是在求救。他的脑袋上忽然长出了几根小小的枝丫,开出一串淡蓝的小花,又结出一串透明的浆果。
数学老师在不断说着什么:“这个地方我们要用二元一次方程,我知道你们用极值法能算出来,可是考试必须用这个公式……”
那些原本我已经习以为常的,很平淡的话语在空气中回荡着,忽然变作一把飞速转动的电锯,直奔我的同桌飞去,三下五除二便削去了那些枝枝丫丫。他的脑袋又变成了一个光滑的木头球,那双眼睛还在盯着我。
我冲进教室,拉起了那只僵直的木头手,他真的好重,也许是他本来就很重,也许是木头的身躯让他变得更重。我连拖带拽把同桌拽到了门口,老师并没有阻止我,他冷冷地说:“你俩就是我们班的搅屎棍。”其他木头人偶纷纷向我们投来了鄙夷的目光,并且一遍遍重复着那几个字:“搅屎棍……搅屎棍……”
“如果我是搅屎棍,那你们就是……”
我没有再说下去,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将同桌拖出了门框。在离开教室的那一刹那,我的同桌又变回了一个正常的男生的模样,他站了起来,但眼神依然涣散。
“你太累了,我们暂时离开一会儿吧,不会有事的。”
同桌不说话,只是继续望着学校大门的方向。
我带着他走向楼梯。楼梯上那些身影还在不断地涌上来,可当他们接触到教室门前的楼板,他们的身影就像肥皂泡一样“嘭”地消失了,淡淡的水雾洒在我的脸颊上。我领着同桌,逆流而下。
同桌忽然开口问我:“我以后也会像他们一样后悔吗?”
我无法回答,只能沉默。
他又说:“我完了,你还有希望,你只是英语有点偏科……”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到了这最后的一个月,其实结局已经隐约显现。可不管未来怎样,还是得走下去。
他突然哭了:“为什么我学不会?我知道,是因为我不喜欢学习,都怪总是我打小抄,来不及了,都晚了……”
4
太阳在迅速地移动,从楼梯外的小窗子望出去已经看不见太阳了,想必它已经在教学楼的正上方了。
我们终于走下了楼,踏上了水泥的地面。
奇怪的是,门口的保安消失了,有一群黑压压的身影聚集在门口。他们的眼睛异常的大,脖颈畸形的长,他们聚集在学校门口用力地张望。
有了刚才的经验,我决定忽视这些幻想,带着精神即将崩溃的同桌出去逛逛。那些身影无法阻拦真实的我们,可他们的话却叫我害怕。
“你们是谁家的孩子呀?”
“我家小孩在学校怎么样呀,他是不是谈恋爱了?”
“你们两个,不要影响我家小孩学习!”
“你们完了,将来到处打工没人要的日子多着呢。”
“你们爸妈白养你们了,唉,现在的孩子……”
同桌听着他们的话,身体一下子就塌陷了,畏缩成一团,颤抖着求他们不要再说下去。
我拽着他继续向外走。学校的大门由一条小径连接到马路上,小路两边的围栏里种满蔷薇花,五月正是开花的季节。让人安心的是,花儿们还是原来的样子,重瓣的花朵粉嘟嘟的,开了就认真地开着,枯萎了就毫不迟疑地落到地面上。
可惜我不是植物,必须为了其他人活着。
汽车的声音传入耳朵,我们已经接近外面的世界了。就在这时,背后传来巨大的崩裂声,如同地震一般,巨大的水泥地面被撕裂了,剧烈地起伏。又一阵震耳欲聋的声音,方形的地面就像一只蝠鲼,像那种在海里才能见到的菱形的大鱼一样,驮着整个学校离开了地面。原本正在沉睡的教学楼似乎被惊醒了,它伸了一个懒腰,猛地抖了抖巨大的身躯,那些楼梯上的黑色身影便一群群地滚落到地面上。
蝠鲼一般的地面载着教学楼飞驰着,可是路上的行人却什么也没看见,继续做着自己的事。在路过一片密集的居民区时,教学楼的窗子里伸出了无数只粗壮的腕足,腕足打碎了居民楼的窗户,将里面的孩子一个个揪出来查看,六岁以下的扔回去,六岁以上的就塞进自己的身躯。
我回头看,原本学校所在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快要干涸的池塘。浅浅的水洼里聚集着层层叠叠的鱼,它们有的还在奋力地跳动,有的只是躺着,银色的腮一张一合,勉强维持着生命,等待着结局。池塘边是宽阔的湖泊,清澈的水面倒映着无云的晴天,几尾小鱼在晴朗的天空中游动。
5
那些五颜六色的斑块渐渐消失,眼前的世界又变成了正常的模样,办公楼安静地待在教学楼的阴影里,教学楼也并没发出奇怪的呼吸声。楼上的学生们尽力地笑着闹着,认真度过这宝贵的课间。
我低头看看脚边的水,那汪水倒映着刺眼的太阳,很快就要被蒸发殆尽。手里的试卷依然是70分,老师办公室还是不得不去。正要抬脚往办公楼走,一个声音喊住了我。
一位妈妈站在校门口招呼我:“小姑娘,能不能帮我送个东西?”
我小跑过去,她递给我一盒胃药:“帮我带给初三9班的×××好吗?谢谢你了,小姑娘要认真学习啊。”
“嗯。”
我答应了。
七月:本名王月。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1999年6月出生于南京。在《扬子晚报》《雨花》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等作品多篇,多次获得省市及全国作文竞赛奖项。出版长篇小说《绵羊的尖叫》。长篇玄幻小说《314号世界》在红薯网连载。曾获第六届青春文学奖。现为南京大学文学院2022级研究生。
编辑 木木 69137296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