荠米
2025-02-19王丕立
年味渐浓的时候,傍晚到穿紫河风光带散步,总会望见一挑挑新挖的荠米摆在路边售卖。荠米紫红色的果皮泛着哑光,一下子唤醒了我味蕾的记忆。
我跑过去,从农用小四轮上扯下一个塑料袋,将箩筐中一个个小钟似的荠米往袋里推,然后提起袋子放上旁边的小台秤,随后,对着台秤旁立着的二维码标牌扫码付钱。头发花白的老大爷站在车旁,笑意盈盈地任由我和其他买主自取自付。
老大爷乐呵呵地告诉我们,种荠米是有诀窍的,首先得选好土壤,荠米适合种在底层坚固、上层柔软的土壤中,同时还要方便排水。其次是育苗,要选择健壮、饱满、无病无伤的种荠进行育苗。然后是施肥,正式种荠米前,他将充足的农家肥沤进田里作为基肥,荠米开花时再追一次农家肥,长出来的荠米就会特别壮硕。冬至过后,荠米就可采收了。
老大爷种了几亩荠米,亩产高达两千斤,老伴负责采收,他负责卖荠米。老伴比他小八岁,端起采荠米的高压水枪一甩三个圈,忙得很顺溜。他的话让大伙儿对种植荠米的水田生出想象,纷纷提出能否前往水田采挖一番。老大爷立马答应了。
我没打算前去采挖,但我从老大爷的荠米中吃出了儿时的味道。老大爷所言非虚,他的荠米又脆又甜,我仔细打量这些闪着琥珀光泽的“小钟”,远去的日子一下重回眼前。
刚刚分产到户的时候,父亲跟母亲商量:“家里孩子多,平日里没什么零嘴,我们就种一点荠米吧。”他们辟出一块最肥沃的冲田种上了荠米。
荠米田全由父母忙碌。我放寒假回家,母亲迎上来告诉我:“地里的荠米又大又甜,只是数目不多。”说着,面露愧怍之色。我一听,抡起铁锨就朝田里跑,我的小姐姐小红在后面跟着。
我把铁锨用力插进土里,掘起一大块土,放下锨翻拣里面的荠米。小红接过锨,对我说:“我翻土,你拣。”小红人很瘦弱,力气倒不小,将翻出来的土块整整齐齐地摆在田头,每块土里都有几粒鼓鼓的荠米,如脐带一般与荠蔸相连。我用手抠出荠米,拿在手中端详良久,才轻轻放进菜篮。我指着荠米全身裹着的枯叶般薄膜,问小红:“这是什么?”小红也不知道。我剥开那层膜,看到荠米身上的环带,又问小红:“这又是什么?”小红还是不知道,有点不好意思了。
那几天,我和小红天天都去地里挖荠米,很快,家里的荠米就堆出了一个小山尖,我们按捺住心中的馋虫,等待着母亲口中的“荠米盛宴”。“盛宴”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准备,第二阶段才是享用,我简直急不可待了。准备阶段由我们几姊妹完成:把荠米洗干净后去皮。父亲将去皮后的荠米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直接拌白糖做零食,另一部分剁成小丁,用来做狮子头。
母亲将去皮的荠米和焯过水的香菇切成绿豆大小的粒,接着加入剁好的肉末,再放入姜末、食盐、胡椒、葱姜水、鸡蛋、淀粉,搅匀后挤成一个个鸽蛋大小的肉丸。接下来,就是激动人心的时刻了!用大火烧热油锅,将丸子炸至表面金黄,狮子头的坯就好了。
我踮着脚尖趴在灶台边,小红跑来,拉着我的手说她找到了那些问题的答案。“什么问题?”我一心惦记着锅里的狮子头,早就忘记了我问小红的那些问题了。母亲将灶台上的一海碗高汤倒入锅中,盖上锅盖,然后笑着用食指刮一下我的脸,说:“小花猫。”我就知道刚才往灶膛添柴火时,我的额头一定触到灶前的锅墨了。
在姐姐们的笑声中,小红牵着我的手来到堂屋。八仙桌上有一本打开着的书,小红用手指着字念道:“马蹄,又名水栗、乌芋、荸荠、地梨,为多年生宿根性草本植物。有细长的匍匐根状茎,在匍匐根状茎的顶端生块茎,俗名荸荠。”她又解释说:“荸荠,我们湘北就叫荠米,它身上的薄膜是荠米退化的叶子,那一圈圈的环带是茎干上的节子,就跟我们后山的竹笋一样,不是长着一圈圈竹节吗?”不等我反应,小红又说:“你知道荠米的顶部为什么有鸟喙般撅起的几瓣芽尖吗?”她卖一下关子,没过两秒又补上答案:“节上生芽,那不是很正常的吗!”我对小红虽不甚明了,但她生动的的表情一下将我逗乐了,我拉起她的手,一蹦三跳来到灶房。母亲正将煮好的狮子头盛入碗中,再将锅中剩余的汤汁用淀粉勾芡,淋到狮子头上。姐姐们收拾起桌椅,父亲将菜肴端上桌子。我们挨着父母围桌而坐,父亲搛起一个个大的狮子头放入我们碗中,最后两个小的落入母亲和他自己碗里。父亲边吃边咂嘴,说:“真香啊!孩子们,过几天我们再来一顿荠米盛宴。”若干年后,这些温暖的场景一次次让我的眼底潮起咸湿。
一个秋日的午后,我在小说《受戒》中看到这样一段话:“秋天过去了,地净场光,荸荠的叶子枯了——荸荠的笔直的小葱一样的圆叶子里是一格一格的,用手一捋,哔哔地响,小英子最爱捋着玩——荸荠藏在烂泥里,赤了脚,在凉浸浸滑溜溜的泥里踩着——哎,一个硬疙瘩!伸手下去,一个红紫红紫的荸荠。”我的眼里忽然全是泪,那时,我的父母俱已辞世。自那时起,我忽又牵挂起那些小钟样紫红的硬疙瘩来,回望中,心头总滚过无尽的热辣滚烫。
王丕立: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 闫清 145333702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