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站的背影
2025-02-19姜琍敏
前时,我参加了江苏省南京市浦口区纪念朱自清《背影》创作100周年研讨会,许多久寓于心的经历与感触,顿如浮云般流过眼帘。
因为,朱自清的“背影”,是中国文学史上表现亲情、父爱的名篇,但催生这佳作的,正是南京火车西站!而我与西站亦有过不解之缘;因我曾长期住在它附近,远行首选的就是西站。
不过,当时之我,并不清楚这个普通火车站的特殊地位与意义。现在才得悉,南京西站始建于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它不仅曾是南京唯一的火车站,民国时还曾是全国第一大火车站;百年来对南京和全国的发展作出过难以估量的贡献。了解这点,朱自清去京,父亲为他送行的感人情节,为什么会发生在南京西站,也就容易理解了。
至于我,对南京西站的感情不仅很深,亦很复杂。毕竟,车站可远不只是交通场所,更有其独特功能,说它是个观人性,泄人情的最佳窗口;是一个悲欢离合、充满人情味的巨大隐喻,亦不为过。例如有回我去乘车,正赶上毕业之际,月台上满是依依惜别的年轻学子。这些以感情内蕴著称的中国人,心灵之闸在车站竟訇然洞开。6男3女在我窗下依次紧拥,个个涕泗滂沱,大有尾生抱柱、易水生寒之势。想想也是,情感本可传染的,而车站又是离合的同义语。人生原是成串的故事,车站使故事益发生动。列车一动,所有的故事都不免加速演绎,或喜或悲或破或圆,无论情愿不情愿,总之不再是旧时面目,总之要导向既定结局。而此一别,对他们来说,“西出阳关无故人”,关山万里,晓风残月,唯“断肠人在天涯”,此何情,斯何景,是何心境!
民以食为天,以此而论,车站远不是我们的“天”;但树挪死,人挪活,即便不为“挪”,人生在世,谁又免得了出入车站,生离死别、喜怒哀乐?甭管社会发达到哪种地步,车站将永远是我们不可或缺的密友,更是让我们获得许多人生哲理的微妙窗口。如我至今还记得,某夏夜我在西站候客。那时的车站不像今天的高铁站那么繁华而功能齐全。何况任何时候的车站总不免让人心悸。这首先与人们赶奔远途时,总有种目的未定而忐忑的心理有关,其次与当年限于条件,火车站总有些纷乱杂驳的状况有关。所以当我看见那个从容的中年人时,不免便多了几分关注。他坐在出口处铁栏边的台阶上,从铺盖和装束看,是一个外出打工的农民。他正在吃东西。食物是装在塑料袋里的几个烂梨,不是捡来的就是廉价买来的。这些天我刚因饮食不慎而闹过肠炎,所以对他的食物就特别敏感。但他显然没有任何顾忌,泰然自若地又取出个烂梨,先用巴掌象征性擦了擦,然后瞄准烂处,用拇指甲深深一抠,挤去烂物,咔嚓一口;再抠抠,又是一口。半个梨片刻吃完,吐出几颗籽后,又来一个。一袋梨转眼便剩了个空袋和一堆籽(核都被他嚼烂吃掉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算他的晚餐。反正他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将空塑料袋往口袋里一揣,从耳根上取下半截香烟,神情安详甚至是很滋润地吸了一大口。他的视线定定地落在广场深处时,才显出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想他一定是归心似箭了。他的思绪一定已经回到了自己村头的土地上。家里的小麦大约正等着他回去收割吧?一个尚未脱贫的农民为谋生可以走遍天涯,但无论走到哪里,终究是不会忘记土地和庄稼的。土地和庄稼是他们生活的根本和目的,他们一辈子都会尽心竭力地厚待土地和庄稼,而对生活的索取或期望值却是最低最低的。也许正因为这样,他们才能耐受自己的那一种生活吧?
《菜根谭》说,嚼得菜根,做得百事。而这个将烂梨嚼得津津有味的人,他对人生风雨的抵抗力和坚忍性,岂是我辈娇弱惯了的人所能比拟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会永远记得当年的那一幕。同时,也更深切地理解了朱自清《背影》之所以能深深感动读者的缘由。倘若他和父亲一送一别的情境,不是发生在车站这么个特别而典型的场合,他那肥胖的父亲不是蹒跚着翻下路轨、再爬上对面站台而留下那个意味深长的背影,它的艺术感染力怕也没有这么强烈吧?
念及此,我又将目光投向自2012年3月24日结束其历史使命的南京西站,以及那老站址、绿皮火车依然存留于夕阳中的背影;心中有些怅惘,又不无欣慰。西站的背影和朱自清的“背影”,都已欢度了自己的百岁寿诞,未来则必将还会在人们的心目中长存不衰。
姜琍敏:一级作家、《雨花》杂志原主编、中国散文学会原副会长。现任江苏省散文学会会长。1976年迄今,发表、出版长篇小说11部,出版诗集、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随笔集24部,多次获奖。
编辑 木木 69137296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