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马克思“人化自然”思想中的存在论视阈
2025-02-18姜棋馨
摘要: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将“人化自然”思想置于存在论思想的理论转折点处,实现了对传统知识论路向存在论的颠覆,开启了存在论的生存论路向。马克思为“类本质”概念赋予感性来源,使人之为人的存在论根据不在于理性;马克思把人理解为“有生命的对象性存在物”,赋予了人以现实性、感性、对象性的特征,超越了传统哲学将人理解为“无人身的理性”;马克思将人创造“人化自然”的活动理解为“对象性活动”,为禁锢在理性形而上学牢笼中的人提供了人与自然原初关联的哲学全新地平线;马克思开启的生存论视阈为自然科学摆脱唯心主义方向提供了存在论的土壤。
关键词:人化自然;活动;对象性;感性
中图分类号:D9"""""""文献标识码:A""""""doi:10.19311/j.cnki.16723198.2025.03.056
抛开一切哲学思想以及马克思对“人化自然”概念的全部论述,仅仅以日常的视角理解“人化自然”概念,会自然而然地其理解为:人将直接存在的自然界改造成自身所需要的形态。由此可见,对“人化自然”概念最日常化、通俗化的理解中已经包含了知识论路向的形而上学维度。何以见得?上述对“人化自然”概念的理解中,蕴含主体的人与客体的自然的二元对立、以认识为前提的改造自然的活动和对人与自然的抽象化理解。人与自然原本是“一”,而后“一”生出了人与自然这两方面,“人化自然”产生于天人未分之际。并非人与自然原本是“二”“人化自然”将相互外在独立的人与自然统一起来。基于此,本文拟立足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文本,揭示马克思“人化自然”思想中的存在论视域。
1"“类本质”的自由维度
任何一种生物的类特性都预先决定了生物个体的活动方式的自然必然性,类有凌驾、决定和支配个体的地位。但马克思在定义人的类本质时将“类”和“自由”这两个矛盾的概念放在了同一个句子中,认为“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恰恰就是人的类特性”[1]。被类所规定的生物如何能够自由?如果此种生物是自由的,为何又要谈及具有规定性、限制性的类本质?马克思对人的类本质的定义蕴含限制与超越、规定与自由的张力。若要探究人的类本质的自由维度何以可能,便不能将类本质视为先在的、超历史的、将无数不同的人联结起来的抽象普遍性,应将马克思的类本质概念置于人自由自觉地改造自然界的生命活动中,在人创造“人化自然”的活动中考察类本质的自由维度。
其一,自由在于人与自身的生命活动有间隔。动物不能将“自己同自己的生命活动区别开来”[2],动物的生产活动是被其所属物种的类特性所支配的本能活动,“人则使自己的生命活动本身变成自己意志的和自己意识的对象”[3]。在知识论路向的存在论中,意识的对象是完成时态的存在物,并且与理性认识主体处于二元对立的关系结构中。但人的生命活动处于尚未完成的敞开状态,并且人与自身的生命活动互不分离,生命活动无法作为理性认知主体之外的客观对象而存在。因此,唯有超出知识论的视域,才能真正理解马克思的“意识”与“人的生命活动”的关系。进入生存论视域,生命活动作为人的意识和意志的对象意指人对自身的生命活动有理性认识前的领会和自觉。在此种领会和自觉中,人打破了自身与其他自然存在物的直接同一性,个体的人从类规定的必然性活动中解放出来,形成了人与自身的生命活动之间的间隔。由于人与自身的生命活动有间隔,所以人在创造“人化自然”的活动时不仅仅“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要来构造”“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4],类本质的自由维度扎根于人创造符合美的尺度的“人化自然”的生命活动之中。其二,自由在于以人类为对象的活动。人并非在历史的起点处已经是完成时态的类存在物,人的类本质是由人创造“人化自然”的活动建构出来的。在创造“人化自然”的生产活动中,人不仅有满足肉体生存的自然需要,还有人对自身成为类存在物的渴望,即社会需要。由于个体的人无限地珍惜和肯定自身作为类存在物而存在,将“类”视为自身的本质需要,进而以“类”为对象开展改造自然界的活动。在创造“人化自然”的活动中,个体参与和决定类的生成、发展和改变,类本质的自由维度也得以展现。
2"“有生命的对象性存在物”对“无人身的理性”的发展
马克思指出,“人作为自然存在物,而且作为有生命的自然存在物”[5]。在马克思的思想中,生命概念不是生物学意义上的生物性范畴,而是蕴含马克思的生命宇宙观的生存论概念。不同于黑格尔将人理解为理性的自我意识,将“人化自然”理解为自我意识外化设定的物性,马克思将“人化自然”视为对象性存在物的生命活动的结果。
其一,有生命的对象性存在物不以理性认识为前提创造“人化自然”。“饥饿是我的身体对某一对象的公认的需要”[6],吃的需要表明人对自身之外的对象有着强烈的需要,离开食物为人类提供的营养,人就不能存活。在“吃”的需要的推动下,人将自然界中直接存在的自然存在物烹调成人的食物。人没有茹毛饮血,而是用餐具、器皿盛放食物,并且将食物做成不同的菜系,不同的菜系承载着不同地域的文化。人的食物就是人所创造的“人化自然”,不同的时代、民族、地域会产生不同的饮食特征。由此可见,人并非凭借自身的理性认识能力创造出属人的食物的,而是在与他人的感性交往中创造出属人的食物,创造出“人化自然”的。因此,“人化自然”的生成不以人对自然的认识活动为前提,以人的生命力量对自然的需要和渴求为前提。其二,有生命的对象性存在物创造外在于人的“人化自然”。在黑格尔的思想中,人改造自然界的活动是绝对主体的活动。绝对主体将自身对自然存在物的需要变成对象得以存在的持久形式,随即人在“人化自然”中直观自身,扬弃对象性,回归意识主体内部。由此,绝对主体创造的“人化自然”的存在根据不在人之外,自我意识规定了“人化自然”的存在。不同于黑格尔将“人化自然”理解为自我意识设定和想象的“一种虚无性”,马克思认为“人化自然”是人的对象性本质力量外化的结果。对象性的本质力量将人与自然界之间的对象性关系设定为“人化自然”的存在方式,“人化自然”有着独立于人的存在,仍属于对象性存在物,而非被人控制和支配的物性。其三,有生命的对象性存在物的本质在“人化自然”中。人作为对象性存在物,其本质不是现象背后的理念、存在背后的本质、纯粹思维的理性,而是人的生命表现。不同于理性主体的本质在自我意识之内,作为对象性存在物的人通过创造“人化自然”,将自身的对象性本质力量释放在外在于人的自然界中,将生命表现绽放在广阔的世界场域之中。
3"“对象性活动”对“主体的活动”的超越
“人化自然”并非上帝给予给人的,也并非天然存在的。“人化自然”有形成的历史,是人在特定的历史时期所创造出来的。但是,应该如何理解创造人化自然的人?传统哲学将创造“人化自然”的人理解为主体,将“人化自然”的创造活动理解为主体的创造活动。马克思沿袭了传统哲学对人的主体性和能动性的褒扬,但马克思与传统哲学有所不同。在马克思看来,人无须作为主体而存在才能拥有能动性、创造性、规定性,人只有不作为主体而存在,才能真正具有能动性、创造性、规定性。因此,马克思将“人化自然”理解为对象性存在物在“对象性活动”中所创造的对象。
其一,对象性活动将“关系”创造为“对象”。创造并不是无中生有,创造的前提是创造者被对象所设定,因此只有对象性存在物才能真正地创造。由于人觉察到自身对对象的需求,人达到了对自身与自然界之间的对象性关系的自觉,这种自觉作为不可抗拒的力量要求人把对象性关系设定为对象,创造出“人化自然”。在“主体的主体性”的创造活动中,自我意识是非对象性存在物,他可以“从自己的‘纯粹的活动’转而创造对象”,也可以不转而创造对象,均不影响自我意识的存在。它的创造活动是脱离对象性存在和对象性关系的创造,因此它创造的对象是无中生有的纯粹观念。其二,对象性活动是受动性和能动性的统一。对象性意味着受动性和被规定性,主体性意味着能动性与创造性,对象性的本质力量如何能够拥有主体性呢?在知识论路向存在论中,德国古典哲学抽象地发展了主体性原则,经验论和旧唯物主义彻底发挥了对象性原则,因此受动性与能动性的结合表现为一方对另一方的压制。在马克思的生存论视域中,受动性为能动性提供了前提条件。对象性存在物“所以创造或设定对象,只是因为它是被对象设定的”,对象性存在物的受动性是激发主体性的现实原因。对象性存在物并非上帝般的完满存在,它有着对自身之外的他物的强烈的现实需要,所以它才能动地改造自然界。其三,对象性活动是自为和为他的统一。人作为“自为地存在着的存在物”,为了自身的存在创造“人化自然”。但人并非作为主体而存在才能“自为”,与之相反,人唯有不作为主体而存在,才能真正地“自为”。在黑格尔的思辨哲学中,人作为纯粹主体,“人化自然”是纯粹主体的自我意识创立或设定起来的对象。唯有扬弃对象,返回意识主体内部,才能保证主体成为纯粹主体。因此纯粹主体的创造活动是完全“自为”,毫不“为他”的抽象的活动。马克思的“对象性本质力量”并不是局限于主体内部的力量,而是处于人与自然界的中间地带的超越主体与客体二元对峙的力量,“人化自然”的创造活动是“越出这样的主体之主体性”的创造活动,是“自为”的活动同时也是“为他”的活动。
4"由知识论范式至生存论范式
资本主义社会中,自然科学以探寻自然界的客观真理为旨趣创造“人化自然”,同时建立了诸如物理学、化学、生物学等关于存在者的知识体系。自然科学为人类带来有用性的同时,其创造的“人化自然”也充满了空洞与抽象的特质,月亮从寄托人“千里共婵娟”的思乡情感对象变为“地球卫星”的科学研究对象,“人化自然”的美学和伦理的维度被消解在自然科学的抽象范畴和逻辑演绎中。人类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创造了不同的关于存在者的知识,但无论人类创造出何种关于存在者的知识体系,均有一个无法回避的前提:人类先以某种方式领会存在,而后才以知识体系规定诸存在者。资本主义社会的科学主义自然观以知识论路向的存在论为根基,因此,若要探究自然科学为何“使非人化充分发展”,需在知识论路向的存在论中寻找其根源。
知识论路向的存在论致力于建立关于存在的知识体系,追求指引现实生活的客观真理。人因为“思”而“在”,人凭借认识所获得的真理存活于这个世界,自然界是区别于“思”的“物质实在”。思之主体若能切中在认识过程之外的超越性的对象,即获得了真理,以知识的形式而呈现的真理是“思”的结果。“思”是人的存在,自然界的存在是“物质实在”,由于作为思之主体的人无法超越意识的内在性,因此人的存在与自然界的存在无法统一。导致在知识论路向存在论中主体与客体、思维与存在、意识与对象的二元对立不可调和。因此,存在论必须放弃建构关于存在的知识体系的迷梦。马克思在《手稿》中通过澄明人的存在揭示出了人与自然的原初关联,使存在论由知识论范式转向生存论范式。
是什么遮蔽了人的存在?正是“我思”遮蔽了人的存在。人与自然处于原初关联之中,“原初”意指人与自然的统一无须以任何认识形式为前提。马克思指出,“被抽象地理解的、自为的、被确定为与人分隔开来的自然界,对人来说也是无”。区别于传统哲学中本质先于存在的致思路径,马克思用对象性活动打通了本质与存在之间的隔阂,使人与自然界的存在先于本质。在“人化自然”的创造活动中,自然界的本质并不是独立于人的物性,人的本质也不是独立于自然界的人性,人与自然是尚未分化的一元形态,是统一体中的两个方面。“饥饿是我的身体对某一对象的公认的需要,这个对象存在于我的身体之外,是使我的身体得以充实并使本质得以表现所不可缺少的。”一方面,如果失去自然界所提供的食物,人将无法存在,人的存在便是自身与自然界的对象性关系;另一方面,食物之所以称其为食物在于人对它的需要,食物的存在也是自然界与人的对象性关系。由此可见,“我思”不是“我在”的前提,相反,“在”对象性关系中的“我”才能“思”。基于对人与自然原初关联的揭示,马克思为自然科学“抛弃唯心主义方向”提供了生存论的理论土壤,为充满伦理、美学维度的“人化自然”的产生提供了可能性。
参考文献
[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人民出版社,2009:162163.
[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人民出版社,2009:209210.
[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人民出版社,2009:212.
[4]王德峰.论马克思的感性意识概念[J].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15(05):38.
[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人民出版社,2009:211.
[6]吴晓明.试论马克思哲学的存在论基础[J].学术月刊,2001,(09):90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