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蓑笠翁

2025-02-18付新雅

美文 2025年4期
关键词:蓑笠坝子草编

群山高耸,林海苍茫,一条细长的碎石路从森林深处延展而来。群山到这个地方突然退后,让出一方敞亮的豁口,形成平坦的坝子,老人们说这是典型的山麓坝。进山的人从此处要深入巨大的孤独了,出山的人又急需烟火气来安慰,正好这坝子就兴旺起来。坝子被一条长街分为东西两爿,木板的、石头的、土墙的房子沿街而建,卖杂货的、烙烧饼的、制木的、箍桶的、染布的店铺聚集起来,凑成一个热闹的小集市。不知谁给这街取了个奇怪的名字——四一街。

这是我童年生活的全部世界。我整日疯跑在四一街上,路上的蚂蚁甲虫远绕开我。开杂货铺的俏三娘说,二丫头成天跟个小疯猴似的。她双手叉腰斜靠在门板上,艳红的唇把油瓜子皮噗得老远。我可顾不得理她,我要赶去烧饼店抬麦粉,还得到木匠家拿新制的陀螺。天黑的时候,街上又回荡起妇人们尖尖长长的嗓音:“二丫头,在哪哒?快来哟——”我就知道染布坊火塘的灰煨栗子熟透了,箍桶家喷香的白米饭也上桌了。四一街上的事我都知道,杂货铺的零钱屉是第几个,箍桶匠的银宝箱藏在哪,制木厂的厚账本谁保管,俏三娘说:“可叫这小疯猴把我们四一街都掌握了。”是啊,我也觉得这条街对我而言,再没有什么新鲜可盼。

雨又下开了,细长的水线从灰白天空各个角落往下灌,遮天的布好像漏了一样。森林啊、土地啊、河滩啊、山峁啊又一个劲儿地往上冒水汽,天地间萦绕不开,混沌一片。我蹲在路牙边无聊地放纸船,碎石路上汇集的溪流淙淙而下,我的小纸船也顺流出好远,然而在我目光尽处,一个黑色的巨物出现在茫茫雨雾中,那身影像极了一只披着翅膀的鸵鸟,缓缓向我挪过来。等他路过我身边,我才看清是一个老人身穿厚大的棕褐色草衣,头戴一顶锥形的草帽,草衣下摆阔大,才把人显出鸟形。老人不慌不忙地踱在大雨里,任凭雨水噼里啪啦打在帽檐,又淌落到衣襟,最后回到地上,溅起一溜串小水花。

我整日挂念着那个大雨里穿着草衣的老人,他走在雨里比整个雨季的人都稳重。终于等到天空放晴,我拔腿就往四一街深处去寻。在街的尽头进山的路边,一扇木栅栏院门敞开着,一堆一堆的草茎铺在簸箕里晾晒,金色的阳光叮叮当当地跳跃,我大声喊:“鸵鸟爷爷——”老人从屋里探出头来。“你那天穿的草衣是什么?”“是蓑衣。”“戴的帽子呢?”“是笠帽。”“哦,那我就叫你蓑笠翁爷爷吧。”他笑得胡须都跳起舞。“蓑笠是拿什么编的?”“草编的。”“什么草?”“龙须草。”“龙须草是什么?”“你来看就晓得。”我纵身翻进矮栅栏院子,细细去抚摸那些晒得泛黄,又接近白色的长草,它们长短相近,整齐排列,草身涩手很不光滑,草芯柔韧得像棉纤,我抱起来闻,淡淡的植物香扑鼻。还有更多的青草紧捆着架在铁丝上滤水,我问蓑笠翁爷爷:“这是做什么?”“是编蓑笠的第一步,煮草。”“可是这么多草从哪里来呢?”蓑笠翁爷爷指着背后的青山万重:“你看看我们这山,什么奇珍异宝没有。”我也点头,原来我们坐拥着宝山呢。

蓑笠翁爷爷让我下雨天再来。等雨的时候,我搬着小板凳坐在门槛上双手撑住下巴。杂货铺的橘瓣糖也不甜了,烧饼店的芝麻酥也不香了,俏三娘喊我去编花辫儿我也听不见,我只想知道怎么用那些瘦弱的草扎成厚实的衣裳。终于又下雨了,我飞一般跑去找蓑笠翁爷爷,用力推开沉重的木门,天光照进屋子那一瞬,我惊呆了。从墙角到屋顶,满墙悬挂着各式的蓑衣,它们张开衣襟,振翅欲飞。我抚摸着参观着,停在一件小巧的水波形花纹的蓑衣前,回头看蓑笠翁,他笑着点头。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拥有自己的蓑笠,蓑衣质地光滑冰凉,落在我肩膀上有些重量,未散去的草香包裹着我,我满心欢喜如一只初生的鹿。蓑笠翁又取下一顶小笠帽扣在我头顶,我系好草绳绑带,冲到屋外,敞开双手在雨里奔跑。偌大的雨哗哗啦啦,在我眼前流成水帘,又顺着草的纹路淌下去,但我一点儿也没打湿。雨更大的时候,我的鞋子湿掉了,蓑笠翁爷爷边比划边喊:“蹲下,围起来。”我照着样子做,两只胳膊交叉在身前,蓑衣就围成一道密不透雨的墙。

等我跑累了,回屋歇在火塘边上的条凳上,通红的火焰哔哔啵啵燃烧着,屋外天色渐渐沉入大地深处。蓑笠翁爷爷拿草编的竹篮盛满核桃给我,又递给我方块的草垫,墙角还摆着草编的猫碗。我这才注意到满屋各异的草编器皿。“爷爷,这么多小物件都是你编的?”火的红光照耀他布满褶皱的脸。他说:“都是,但我老头子,还是蓑笠编得最好。”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一个人一辈子,能做好一件事就了不得了。”“那你就是了不得爷爷。”笑声灌满屋子。“爷爷,你什么时候会编蓑笠的?”“差不多你这个年龄。有一年山里来了几个南方的采药人,借住在这,他们从山上采回龙须草,编好蓑笠预备下雨,我跟着就学会了。”“那些人呢?”“他们在我屋住了一个多月采够药材就回去了。”我突然不知道再说什么。火塘里柴火将尽,猩红的炭维持余温,我滚烫的脑海里回响着一句话。

我从蓑笠翁爷爷那里得知编蓑笠整个过程,才明白为什么他会那样说。要成就一件蓑笠,先得在盛夏时节攀上陡峭的山涧悬崖,去采摘生长在石缝中的龙须草,一张蓑衣要用八千草,八千草需要住在山中采十天,采草的人每到一处只会带走少量的,留下更多草以便下一人下一次遇见。采回来的草要经历沸煮、晾晒、修剪、刀刮等复杂工序,这期间又溜走十来天,等到一根一根去交织、扎紧、定型那些草,又得十五天时间。一张蓑衣要用如此漫长的时间和如此精准的手艺,难怪蓑笠翁爷爷说,一个人一辈子,能做好一件事就了不得了。这句话在我单纯的心里扎下一道深根,好像那时才知道,但凡要成就世间郑重之事,都要付出寻常人一生的努力。

编好蓑笠的爷爷终于等到赶场的时候,逢七赶场是乡间的习俗。四一街上人潮流动,尚不宽阔的街道被挑担卖货的人占满,急得俏三娘嘴里骂着赶着,非要扫出门口的空地,让顾客能踏进她的门。可是每条大山褶子的人都赶来了,还有那些外地的做漂乡过户生意的,把四一街挤成一兜没有缝隙的渔网。做糖人、卖糖葫芦、制玫瑰酥、炸油糕的人都来了,我欢喜地鱼游在人群里,蓑笠翁爷爷找一个角落搁下他装满蓑衣的大背篓,我放声吆喝:“卖蓑衣咯——下雨不愁咯——”路人太熟悉编蓑衣的爷爷了,笑着过去寒暄几句,抱走一件,再抱走一件,大背篓就空空如也了。蓑笠翁爷爷不着急回去,先买一只冰亮的山楂糖葫芦,再做一个五彩的翻筋斗的孙悟空糖人,等我两手满满,他再去粮油铺灌一壶油,去酒铺打一竹筒酒,拎着晃着,慢慢悠悠回去了。

我跟着蓑笠翁爷爷编蓑笠、卖蓑笠,日子像没有浪头的流水一去不返。直到一辆货车开进山里,伐木的人住在林坝子的木板房旅馆。俏三娘每天要换三套衣裳,盘八次发髻,杂货店人来人往,男男女女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喝啤酒,看见我跑过去,哎哎地招我:“过来丫头,我问你几句话。”我可没空搭理他们:“问什么问,你咋不问天上的鸟,水里的鱼。”“这丫头嘴还利索。”人们哄笑着继续,“你这么大了咋不出去读书呢?”“我才不想去,林坝子顶好了。”“外面的世界才好,游乐场去过没?摩天大楼逛过没?火车飞机坐过没?”“呸,谁稀罕!”我跑开了。

“可是蓑笠翁爷爷,那个问话的人说,这么大年纪的娃要是不读书可就毁了。”梧桐树紫色的喇叭花全落了,铺成一条长长的花毯,我走在上面,又欣喜又悲伤。“蓑笠翁爷爷,如果我去读书,我就要离开林坝子了,可是我不想离开这里。”蓑笠翁爷爷表情严肃极了:“二丫头,读书是好事,你去给你娘说,下山读书去吧。”“可是爷爷,我舍不得你啊,我穿着你编的蓑笠蹚过山溪雨水,一点儿不打湿,一点儿不怕。”“但是二丫头,你得去寻一件自己喜欢的又能做好的事,才不会枉活这一生。”

我不想枉活。我打包好衣裳被褥,背着蓑笠翁爷爷做的小蓑衣、制木厂的圆陀螺、俏三娘送的花头绳,搭着拉木材的大货车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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