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的青春年华
2025-02-18燕茈
印象中的贾母,是个慈爱的老太太。她步履蹒跚,要众多丫鬟搀扶;她老眼昏花,打牌要鸳鸯“瞧着些儿”。她有时候像个老顽童,喜欢在孙子孙女面前说故事、猜灯谜。贾家上上下下对她无比尊重,像哄小孩一般哄着这个“老祖宗”……
所以,从来没有将这个老人家和年轻联系起来过。可能连她自己都不记得自己青春时候的样子了。有一天,湘云请贾母等人赏桂花,众人来到藕香榭。这藕香榭盖在池中,四面有窗,左右有曲廊可通,亦是跨水接岸,后面又有曲折竹桥暗接。贾母看见柱上挂的黑漆嵌蚌的对子,命人念。湘云念道:
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写竹桥。
贾母听了,又抬头看匾,回头向薛姨妈道:“我先小时,家里也有这么一个亭子,叫作什么‘枕霞阁’。我那时也只像他们这么大年纪,同姊妹们天天顽去。那日谁知我失了脚掉下去,几乎没淹死,好容易救了上来,到底被那木钉把头碰破了。如今这鬓角上那指头顶大一块窝儿就是那残破了。众人都怕经了水,又怕冒了风,都说活不得了,谁知竟好了。”
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奶奶看见似曾相识的景物,提起自己的少女时代。毕竟年代久远,她都记不清了,隐约地记得有这么个和藕香榭差不多的亭子,大概叫“枕霞阁”。可是鬓角上那指头般大的伤疤还很清晰,她一边抚摸着自己的疤痕,一边回忆,那时候的她多么年轻啊,和湘云她们一般年纪!
一个整天在闺房中针织刺绣的大家闺秀,身边又有众多丫头婆子服侍着,是不容易掉进水里去的。想必贾母当年,不是个安静的小淑女。她也会如湘云一般在雪天烤鹿肉,会在扑雪人玩时摔一身的泥,会全身伏着椅子大笑,会喝醉酒在花园的凳子上睡着……也会如宝玉一般猴在父母身上撒娇,也喜欢谈天,爱说笑,和姐妹们一起玩牌、行酒令、听戏、猜灯谜,闻笛听箫、赏花、钓鱼、划船、四处闲逛。
年华老去,唯有额头上的伤疤提醒自己和青春有关的记忆。我突然想起我那老年痴呆的祖母,每个周末我会拿来指甲钳,细致地给她修剪指甲。她的左手食指有一个关节僵硬地弯曲着。每次我握着这根手指头的时候,祖母就开始回忆:做女孩子的时候,和姐妹们去河边放牛,顺便跳到河里摸石螺,手指被“泥蛇”给咬伤了,肿得厉害。哭着回家,祖母的母亲用草头药给她清洗伤口,包扎,一个多礼拜才消肿,不过手指从此就直不起来了。当时,大人说幸亏咬人的是“泥蛇”,算走运了,万一是别的有毒的蛇,命都不保……那时候的祖母,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是这一段记忆却如此深刻。时过境迁,青春的记忆是伤。
每个老人,记忆深处总有无法忘怀的东西吧?逝去的日子一点点散成碎片的记忆,转过千山万水,仿佛就在眼前。此时,我脑海中清晰地出现《泰坦尼克号》,当晚年的露丝看着锈迹斑斑的“泰坦尼克”号,老泪纵横。这个画面一度让我想哭。她拿起镜子、发夹,忧伤地说:“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跟我最后见到它的时候一模一样。”只是镜中满脸皱纹的自己,和画中的妙龄少女有着天壤之别。她有些恍惚地回忆:“已经八十四年了,我仿佛还闻得到油漆的味道,船上的瓷器都是新的,床单也没人用过。”她在回忆里微笑或者哭泣,快乐或者忧伤……她不曾跟任何人提起,在最美好的年华,她遇见了一个落魄的画家。他拯救了她,用整个生命去爱她,临终前嘱咐她:无论希望多么渺茫,也要坚持活下去。他永远活在她的记忆深处。
每个女人年轻的时候都是一道霞光,光芒万丈。回眸过去,那年的花谢了,有些东西只能攥在心里。
那么贾母呢?她的青春里也有自己的“爱哥哥”吧?或许那才是她最心怡的男子,她愿意和他良人成双,无奈父命难违,嫁给了贾代善,从此夫妻举案齐眉。披上红盖头的那一刻,她也有哭泣吧?从此以后,自己再也不是父母膝下撒娇任性的娇娇女,而是要成为明理端庄、贤良淑德、勤劳持家的大女人了。从孙媳妇熬到婆婆,再到老祖宗……多少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从出嫁的那天开始,一一铺展开来。
王熙凤是整个贾府中最聪明最有才干的女子,和贾母比起来还是逊色的。贾母和宝钗闲谈时,曾随口说过:“我如今老了,还巧什么,当日我像凤丫头这么大年纪,比她还来得呢。她如今虽说不如我,也就算好了!”这肯定不是老人家自夸,王熙凤将“软烟罗”看成“蝉翼纱”,而贾母是唯一认得“软烟罗”的人。她细细道来:“那个‘软烟罗’只有四样颜色:一样雨过天晴,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就是银红的。若是做了帐子,糊了窗屉,远远地看着,就似烟雾一样,所以叫作‘软烟罗’,那银红的又叫作‘霞影纱’。如今上用的府纱也没有这样软厚轻密的了。”
贾母是从孙媳妇过来的,知道持家的辛苦,所以对王熙凤很是宠爱和体谅。去清虚观看戏,自己在正面楼上看,命凤姐去旁边楼上看,这样凤姐就不用待在贾母身边立规矩了。贾母年轻的时候,立了多少规矩,看了多少脸色,是难以估计的。当媳妇熬成婆,她不愿意为难这些年轻的媳妇,事事想得周全。
清虚观里的张道士,是当年荣国公贾代善的替身。他见了宝玉,对贾母说:“我看哥儿的这个形容身段,怎么就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
宝玉是怎样一个翩翩公子?“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可见贾代善是个怎样的美男子。贾母满脸泪痕地说道:“我养了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一个像他爷爷的,只有玉儿像他爷爷。”多少沧桑往事,多少情思悠悠,多少青春年华在泪水中迷蒙。宝玉长得像他爷爷,或许这才是贾母最疼宝玉的真正原因吧。
凤姐生日时,贾琏与鲍二的老婆偷情,凤姐泼醋,闹得贾府上上下下,尽人皆知。贾母一副了然的态度,以过来人身份笑道:“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贾代善和宝玉如此像,他风度翩翩,未必不是个多情公子。贾母年轻的时候也有过丈夫变心纳妾的悲伤,也没有少吃醋,没有少赔眼泪。“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这是看淡了的豁达,还是无可奈何的心酸?现如今,多少爱恨情仇,全化作了荣国府宗祠里某个位置的牌位,冰冷如秋夜。
晚年的贾母成了孩子们的保护伞,她纵容他们的青春。她喜欢和孩子们在一起嬉笑怒骂。身边围绕的孙子孙女们,一个个像娇艳欲滴的鲜花,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也许,这是贾母对自己逝去的青春年华最好的悼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