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树
2025-02-14王晨曦
清溪村里人家不多,散落在蜿蜒的溪两岸,岸畔多是些青砖黛瓦的低矮房舍,鸡犬相闻。村口那棵巨大的樟树,粗壮的枝干虬龙般盘曲,茂密的树冠遮天蔽日。这便是“樟树王”。它的年龄没有人能说得清,只知道从祖辈的祖辈开始,它就一直屹立在那里。
村民们在它巨大的树荫下乘凉、聊天、祭祀、祈求保佑。红布条一绺绺地缠在树干上,像极了凝固的血。上头歪歪扭扭地写着字,求财、求子、求平安。逢年过节,倒也热闹,锣鼓喧天,裙裾飞扬。
每逢七年一回的祭树大典,全村齐聚樟树王下,焚香祷告,行三跪九叩之大礼。村长手持燃香,口诵祭文。祭文毕,便是择选樟树侍者的仪式。村中壮丁,皆须净身沐浴,更衣焚香,而后比武定夺,选出侍者。侍者身披红绸,头戴花冠。此后一年,他便需日日夜夜侍奉樟树王,洒扫庭院,浇水施肥。一年期满,侍者便会被献祭于樟树王,成为新的树灵。这说是无上荣耀,可谁人不知这便是以命换命。
明儿也不过十七八岁,脸上还带着些稚气,只是家道中落,母亲又缠绵病榻。偏这村里月月都要供奉那劳什子樟树王,家家户户都得拿出最好的东西去孝敬,独他家,穷得叮当响,拿出的东西也寒碜。祭祀的时候,明儿只敢远远地瞧着,对着那树,对着祖宗,都是满满的愧疚。
更要命的是他娘害了病,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家里家外全靠他一个人撑着。他每天上山打猎,起早贪黑,可猎到的那点东西,也不过是勉强填饱肚子,更别提抓药看病了。
又逢祭树大典,村里要选出侍者,其实谁都知道这就是个送死的差事。明儿本来不想参加,可一想到家里揭不开锅的窘境、娘亲日渐衰败的身体,他还是站了出来,毕竟作为侍者,家里还是能得到一笔俸禄的。
名叫阿桂的壮汉,生得豹头环眼,络腮胡须,一身腱子肉虬结如龙。他本就不愿参与这祭树侍者的选拔,奈何村长是他叔父,硬逼着他来走个过场。他心中不忿,下手便没了轻重,几个年轻人被他三拳两脚放倒在地,哀号不止。
阿桂狞笑着走到明儿面前,斜着眼打量他一番:“就你这小身板,也敢来丢人现眼?赶紧认输,省得伤了你细皮嫩肉的。不过你想赢也好,到时候就选你当祭品!我会在最后退出的。”
明儿不恼,只是淡淡一笑。
阿桂怒极反嘲:“好小子,还挺有骨气!”说罢,他大吼一声,双拳齐出。拳风呼啸,直逼明儿面门。
明儿身形虽瘦削,却异常灵活。只见他脚步轻移,身形一晃,从阿桂双拳之间飘然而过。阿桂一击落空,不由得一愣,正待变招,却见明儿已欺身而上,右手探出,如灵蛇吐芯,点在了他胸口膻中穴上。
阿桂只觉胸口一麻,全身气力顿时泄了大半,脚下踉跄,险些跌倒。明儿并未乘胜追击,而是借力打力,轻轻一推,阿桂便身不由己地向后倒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溅起一片尘土。
“你赢了,呵,乖乖当祭品去吧!”
几场比试下来,明儿竟然一路过关斩将——许是大多数人都不想比下去。
人群中一个名叫阿宁的姑娘,眼眶红红的。她与明儿青梅竹马,两家也一直有意撮合他们。
阿宁强忍着泪水,挤出一个笑容,对明儿说道:“明儿,你真厉害,这是你家的荣耀,更是我们村的荣耀。”
村长颤巍巍地走上前,他将一碗清酒递给明儿,让他敬奉樟树王。明儿接过酒碗,恭敬地洒在树根上,然后又对着樟树王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明儿他娘听说后反而一脸欣慰,说是樟树王显灵,是祖宗保佑,还嘱咐明儿好好侍奉,为村子祈福。
小屋不过是用几根朽木和茅草搭建的破烂棚子,明儿每天的工作就是清扫樟树王周围的落叶,摆上些村民供奉的瓜果点心,然后装模作样地进行一些烦琐的仪式,口中念念有词,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念的是些什么东西。
日子久了,他也渐渐看明白了,这不过是一棵普普通通的树,哪有什么神灵庇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不过是碰巧赶上了好年景,村民的虔诚,不过是些自欺欺人的玩意,用来麻痹自己。而那老村长,更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借着这樟树王巩固他那可笑的权威。
明儿他娘的病一天比一天重,咳嗽得撕心裂肺,她瘦骨嶙峋的手紧紧地攥着明儿的手,混浊的眼中满是担忧。
娘死了,像条老狗一样,因为明儿没钱置办棺材——村中的俸禄还没拨下来,她被丢弃在乱葬岗上。
后几日,明儿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只是他渐渐发现,樟树前的供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祭品,鸡鸭鱼肉、瓜果糕点,应有尽有。
许是村民们为了祈求樟树王保佑,格外殷勤。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明儿,再也顾不得其他,抓起一只烧鸡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正吃得津津有味,忽听得有人走近,明儿慌忙躲到树后。一个妇人手里拿着香烛纸钱,走到樟树前,虔诚地跪拜,丝毫没有察觉到树后的明儿。明儿等她走后,又回到供桌前,将剩下的食物一扫而空。那烧鸡外焦里嫩,香气扑鼻,还有那甜糯的糕点,入口即化,许久未尝到荤腥的明儿,只觉得无比满足。
明儿一直享用那些丰盛的祭品,谁都不会注意他——他也懒得去细究理由,他偷取着本不属于他的食物,这让他感到一丝扭曲的快感。
某日夜里,阿宁偷偷地来了,她带来了明儿他娘生前最爱吃的红薯。她想安慰他,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默默地陪他坐着。
“阿宁,”明儿的声音嘶哑,“你说,这樟树王,真的能保佑我们吗?”
阿宁低下头,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我娘,她那么虔诚,她把樟树王当成神灵一样供奉,可到头来,她得到了什么?她病了,她死了,她像垃圾一样被丢弃,那樟树王可曾显灵?可曾保佑过她?”
“明儿,你别说了……”阿宁的声音颤抖着。
“不,我要说,”明儿的声音越来越高亢,“我们要活得像个人,而不是像牲畜一样被宰割!”
待到天明,明儿去找老村长,撕破脸皮,什么狗屁樟树王,什么神灵庇佑!老村长却只是冷笑了几声,混浊的眼睛里闪烁着寒光。
“你逃不掉的,”村长慢条斯理地说道,“你以为能摆脱这一切?错了。你已经吃了祭品,你会成为新的樟树王,这就是宿命。”
绝望和愤怒像火山一样在明儿胸膛里爆发。他冲出屋子,抄起一把斧头,疯了一般冲向樟树王。
村长没有阻拦。
他挥舞着斧头狠狠地砍在树干上。木屑纷飞,树汁四溅,他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摧毁这个束缚村民心灵的象征,他要唤醒这些愚昧的村民,这所谓的守护神,不过是一棵普通的树!
他挥汗如雨,拼尽全力,可村民们却对他视而不见!
他们焚香祷祝,口中念念有词,脸上带着麻木而虔诚的表情。
明儿见状砍得更用力了。
斧头劈砍在樟树主干上,墨绿色的浓雾从断裂的树干中涌出。他感到一阵剧烈的刺痛。他的身体开始僵硬,变得麻木,恐惧感攫住了他的心脏。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皮肤变成粗糙的树皮,手指变成扭曲的树枝,双腿扎根于泥土之中。明儿以身填补了樟树那被他砍断的主干。新生的枝条在萌发,他曾经砍下的枝条此刻正以一种扭曲的姿态,从他的身体里生长出来。
村民们看到这一幕,非但没有恐惧,一顿,拊髀雀跃,山呼万岁。他们认为,明儿化身成了新的樟树王,这是神迹,是恩赐。他们开始对着明儿,或者说,对着这棵新的樟树王,顶礼膜拜,祈求庇护。
他们的脸上依旧是那副麻木而愚昧的表情。
阿宁也跪在人群中,泪流满面。她看着那棵耀眼锃光的樟树,看着那熟悉的却又无比陌生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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