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良渚文化鸟形象浅谈崇鸟习俗
2025-02-13刘绅玲
摘 要:良渚文化是史前最为发达的文化之一,其出土的陶器和玉器上鸟形象大量出现。良渚文化鸟形象可分为陶器和玉器两个类别,两者在形象载体、艺术表现方式、共出纹饰与鸟形象数量上均存在显著的特征。通过考察,良渚文化鸟形象承担着礼器标识、巫师助手、人神沟通媒介等功能,良渚文化崇鸟习俗源于原始先民对自然的崇拜和鸟形象与世俗政权结合所带有的政治色彩。
关键词:良渚文化;鸟形象;崇鸟习俗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5.02.038
在中国古代,鸟类被视为重要的灵性图腾,先民们以多种材质为载体,运用各种艺术手法展现鸟的形象,这一传统源远流长。史前文化中以玉为载体表现鸟形象的有红山文化、凌家滩文化、良渚文化、石家河文化等,其中,良渚文化许多玉器和陶器上均刻划或琢有形式各样的鸟形象。对良渚文化鸟形象的研究,有助于进一步探索良渚文化在精神观念和信仰层面的情况。
1 良渚文化鸟形象出土概况
本文的研究对象是良渚文化遗址出土的全部鸟形象,包括平面的鸟纹饰和立体的圆雕鸟等。传世的鸟形象缺少相关出土信息,不利于后期的讨论,故不纳入讨论。根据现有发现,良渚文化鸟形象的载体主要为陶器和玉器,以下分类陈述其发现概况。
1.1 陶器上的鸟形象
目前所发现的陶器上的鸟形象主要来自福泉山墓地、草鞋山墓地、周家浜墓地。其中,福泉山墓地4件,草鞋山墓地2件,周家浜墓地2件。
福泉山墓地M65出土的宽把杯颈部饰有侧视飞鸟形象,鸟儿长喙圆眼、收肢、展翅(图1)。福泉山墓地M74出土的双鼻壶(2件),颈腹部有飞翔侧视的鸟形象。福泉山墓地M101出土的黑陶豆的豆盘内外及豆把上有各式鸟纹。草鞋山墓地M198出土的带盖贯耳壶(2件)均有鸟的形象,其中1件器体饰圆涡纹、编织纹和鸟纹,鸟戴高冠,引颈回首;另外1件器物上,鸟的形象抽象且夸张,喙长尖、尾巴细长、眼睛大又圆。周家浜墓地M12出土的两件双鼻壶上均有鸟的形象。
1.2 玉器上的鸟形象
玉器上的鸟形象主要来自反山墓地、瑶山墓地、福泉山墓地、赵陵山墓地及新地里。其中,反山墓地11件、瑶山墓地2件、福泉山墓地2件、赵陵山墓地1件、新地里1件。除新地里的玉鸟出土于灰坑外,其他均出土于墓葬。
反山墓地多座墓葬均出现鸟形象。M12出土玉琮(2件)上兽面纹两侧各凿一鸟纹,出土玉钺的近刃处各有一鸟纹。M14出土的三叉形玉器边叉顶端各饰一鸟首。M20出土玉琮上见有鸟纹。M22出土玉梳背器之两侧有鸟形象,鸟形象由鸟首、鸟垂囊、鸟身、鸟尾组成。M23出土玉璜正面有一浅浮雕兽面纹,两角各琢一对神鸟。反山墓地还出土了4件圆雕玉鸟,分别出土自M14(图2)、M15、M16和M17,鸟形象均为尖嘴、短尾、重圈双眼,两翼外张做振翅奋飞状,但每件细节并不相同。
福泉山墓地M9出土的玉琮,四角各有一飞鸟(图3)。鸟的形象为双首,一首高高昂起、一首低低俯下,双眼重圈,身为圆形,且填满了弧线圆圈纹。M126出土1件圆雕侧立形玉鸟,侧立鸟形象,足部已残。
瑶山墓地M2出土的冠状器,正面上端装饰着神人兽面纹,两侧上角分别饰有一只鸟。此鸟细嘴长颈,双足踏于卷云纹之上,身躯近乎圆形,内部填充卷云纹,整体造型呈昂首阔步状。该墓还出土1件圆雕玉鸟,外形类似扁平的三角形,顶端尖锐,下端展开双翼,底部平坦,无纹饰,且设有三对隧孔。
新地里H11出土一件圆雕侧立型玉鸟,呈倒三角形,较为厚实丰满,前端细,与鸟头间有明显分界。
赵陵山墓地M77出土一件圆雕侧立型玉鸟,人物高冠顶部,琢有一只侧立的玉鸟。
2 良渚文化鸟形象特征分析
良渚文化鸟形象主要发现于陶器和玉器上,其在器物载体、艺术表现、共出纹饰与鸟形象数量上均有不同的特征。
2.1 陶器上鸟形象的特征
从鸟形象载体来看,陶器上的鸟形象,主要存在于宽把杯、双鼻壶、黑陶豆、带盖贯耳壶等器物。上述各器均出自大型墓葬之中,墓葬等级高,墓主身份贵重,很显然这些鸟并不仅是一般的装饰。
从鸟形象的艺术表现来看,陶器上的鸟形象多为展翅飞翔的形象,且多为侧面视角,仅福泉山M65宽把杯的翘流下方有一双翅展开的飞鸟正视形象。鸟的形象通过精细的阴线刻画得以表现,其表达方式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为局部刻画细腻,鸟群组合出现;另一类整体近似白描,鸟儿单个出现。
从共出纹饰来看,陶器上的鸟形象多与蛇纹、曲折纹、折线纹、圆涡纹等几何纹结合。即器物上的纹饰,绝非鸟纹一种,而是与其他纹饰混杂构成。例如:福泉山M65出土的宽把杯,颈腹部纹饰为侧视的飞鸟形象与竖向折线纹的组合;福泉山M74出土的双鼻壶,颈腹部有蛇纹和鸟纹的组合;草鞋山M198出土的带盖贯耳壶,壶面饰曲折纹和鸟纹组合。
从鸟形象的数量来看,不论鸟形象刻画得是简单还是繁缛,陶器上的鸟形象大抵成群出现、环绕器体,有着鲜明的装饰意味,展现出韵律的美感。
2.2 玉器上鸟形象的特征
从鸟形象的载体来看,一类为玉器上浅浅刻划的鸟纹,有玉璧、玉琮、玉璜、玉冠状器和三叉形玉器等;一类为圆雕的整鸟形象。与陶器所见鸟形象相同的是,刻划有鸟形象的玉器大多以随葬品的形式出现,且一般随葬在规格较高的墓葬中。
从鸟形象的艺术表现来看,良渚文化玉器上鸟形象表现方式丰富多样,主要分为立体圆雕和平面刻划两种类型。其中,圆雕玉鸟根据形态又分为俯瞰展翅型和侧立型。俯瞰展翅的圆雕玉鸟见于反山的M14、M15、M16、M17以及瑶山墓地M2,圆雕侧立型玉鸟见于福泉山墓地M126、新地里H11、赵陵山墓地M77,这种玉鸟首见于良渚文化,平面雕刻包含纯粹阴线刻画和浅浮雕结合阴线刻画的鸟纹饰。
从共出纹饰来看,玉器上鸟形象多与神人兽面纹、兽面纹结合。神人兽面纹见于反山M12和M20的玉琮上,还见于瑶山墓地M2冠状器。兽面纹见于反山M14的三叉形器、反山M23玉璜、福泉山墓地M9玉琮。尽管载体材质、雕刻位置以及纹饰具体表现形式各异,但是良渚玉器上所刻划的鸟纹在基本组成元素和整体风格特征上保持高度一致性,如鸟的形象构成主要包括鸟首、脖颈、垂囊与尾部等几部分。而圆雕玉鸟上均不见其他纹饰。
从鸟形象的数量来看,一件玉器上鸟形象的数量较少,多为一鸟纹、一鸟首,或一对鸟。例如:瑶山墓地M2出土的冠状器,神人兽面纹图案的两侧角上各凿一鸟;反山墓地M12出土出的玉钺,玉钺上部近刃处有一“神徽”,对应的下角各有一处鸟纹;反山墓地M14出土的三叉形器,中叉及其左右饰兽面纹,边叉顶端各饰一鸟首。
3 良渚文化鸟形象内涵分析
良渚文化陶、玉两种不同载体上艺术化的鸟形象,均可视为当时崇信鸟的确实物证。那么这些鸟形象在良渚文化时期起到什么作用呢?器物上精心刻划鸟形象,首先满足的是装饰作用和美学价值。但鸟形象的主要意义不在于美学价值,而在于文化内涵和社会功能。
3.1 礼器标识
根据现有研究,良渚文化墓葬中出土的饰有鸟形象的陶器装饰精致、工艺精湛,未见使用痕迹,故此物被视为权力和地位的符号,是原始时期的礼制器物,彰显高阶身份①。
同时,饰有鸟形象的玉器为璧、琮、璜、冠状器、三叉形器等,多是权贵专用礼器,在原始巫术活动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关于玉琮的用途,根据《周礼·春官·大宗伯》中“以玉作六器,以礼天地四方: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的记载,可知玉琮是祭地的礼器。另外,根据考古发掘中玉琮的出土位置、共出器物以及墓葬中的其他现象,可确认玉琮是一种与原始宗教巫术活动有关的器物②。而玉璧象征着太阳在天上运行的轨迹,邓淑苹③、刘敦愿④、周南泉⑤认为,玉璧和琮配合使用,进而组成成套的礼器以祭祀天地。良渚文化的玉璜均出自规模较大的墓葬,级别比较高,一般认为⑥玉璜属于玉礼器的范畴,甚至良渚玉璜的组合可能是后世组玉佩的雏形。冠状器多出现在墓主头部,因玉器上侧中心的尖顶特征与神像羽冠相同,从而确定其与冠冕相关,这说明它不仅是实用器,还具有礼制的内涵,应是良渚部落最高首领或巫觋插于头际,以示其通神特殊身份的礼器。三叉形玉器是良渚文化玉器中造型最为独特的器物,仅在良渚文化分布中心地区的大型墓葬中有少量出土,应该是神人偶像冠帽的重要配件或装饰品,用来表明使用者极高的身份地位,也是良渚社会上层权贵们专有的礼器之一⑦。
至于鸟形器,根据目前的考古发现,在早期的良渚文化墓葬中,具有宗教色彩的玉礼器以及主体图案较为稀少,仅出现少量的鸟形器物、变形鸟纹和单独兽纹⑧。因此在良渚文化早期,鸟形器就被创造出来,用作原始宗教的法器,在三者之中,它是最早的礼器。
3.2 巫师助手
中国早期文化中普遍存在以通天礼神为目的的原始巫术,而一些特定的动物是帮助巫师沟通天地的得力助手⑨。这一观点还有民族学材料的支持。凌纯声先生在调查松花江下游的赫哲族时发现,赫哲族的萨满在跳神时需要邀请众多的动物神前来协助⑩。萨满所用的法器上绘有动物图案,衣服上有蛇、龟、蛙、蜥蜴及短尾四足蛇等动物形象,手套上也有龟和蜥蜴形象。这些动物都是协助巫师沟通天地的神灵。
良渚文化玉器上的鸟形象,大多与兽面神人纹同时出现。神人形象头上戴着羽冠,脸上戴着面具,手脚上均套兽或鹰爪,穿着祥云图案的衣服,神人兽面图像两侧的飞鸟形象,往往两两成双,它们是神人行法时的忠实助手。
3.3 人神沟通媒介
因鸟类飞翔的特性与神灵的飘逸属性相似,先民们常将鸟视为神灵的交通工具,并借助鸟来实现与天地神灵的沟通。《山海经》中有许多关于神灵乘鸟飞翔的故事记载。商代的甲骨文中也有部分描述,如殷墟甲骨卜辞中即有“帝史凤”(《卜辞通纂》398)、“帝令其凤”(《殷墟小屯—文字丙编》117条)等语句,清楚表明凤是帝与王之间往来的使者,也是对神灵驭使鸟的形象写照。
良渚文化中,诸多神徽图案的两侧都刻划有鸟形象,如反山M12出土的玉钺,鸟形象位于神徽之下,传达了神灵高居于鸟之上,并借助鸟飞翔的意象。此外,良渚先民们还在玉璧、玉琮等象征天地的玉器上展现大量的鸟形图像,赋予神鸟沟通天地祖先神灵的能力,以借鸟实现超自然的感应。
4 良渚文化崇鸟习俗的动因
崇鸟习俗的形成具有多方面的原因,大体可以归纳为自然崇拜与政治需要两个方面,这也是其他地方文化盛行鸟崇拜的主要原因。
4.1 自然崇拜
在我国北至辽宁、南至雷州半岛以及西南黔滇地区的范围内,普遍存在着崇拜鸟的传说和习俗k。良渚地区位于东南沿海,良渚先民同样也具有崇鸟的信仰。这种信仰在良渚出土的玉器中体现得尤为明显,玉器上几乎不见其他动物形象,唯有单一的鸟形象。这种对鸟的崇拜属于动物崇拜,是自然崇拜的一种形式。良渚文化处于以太湖为中心的广大地区,自然条件优越,水资源丰富,动植物也广泛分布。相应的,良渚先民也对外部环境产生了很大依赖,特别是自然环境对先民的生产生活活动造成极大的破坏和阻碍时,良渚先民们看到鸟类的生理功能尤其是飞翔的本领,不由得产生神秘感和崇敬感,并加以神化崇拜。
除了拥有飞翔的能力外,鸟还是太阳的载体,背负着太阳升起降落。在我国文献资料与神话传说中,太阳与鸟密不可分,在很大程度上,对鸟的崇敬实质是对太阳的崇拜。我国史前彩陶也常借鸟表示太阳,河姆渡文化遗址就有“双鸟朝阳”的图像。瑶山墓地出土玉冠饰上的鸟纹,重圈环绕,体现着鸟日图像的交融转换,亦佐证了“太阳神鸟”的神话传说。
4.2 政治需要
随着社会的发展,鸟崇拜也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与世俗政权结合起来,并且为统治阶级所独占,成为神权、王权、军权的象征。例如,瑶山、反山和寺墩遗址中,多数墓葬随葬有反映神权和王权所独享的玉琮、玉璧等玉礼器,这是首领对祭祀权的垄断。相应的,鸟形象也被染上了政治与权力的色彩。
根据学者的研究,鸟的形象很早便成为艺术、宗教与政治的合一体,后期又以使者身份成为一种象征,自然融于礼乐制度之中l。所以新石器时代之后,陶器和玉器中的鸟形象,更新了存在载体,随着青铜的使用和铸造,更多地活跃在青铜器中,而且贯穿了整个商周时代m。商周统治者为了强化权威,往往将特定生物与创建者关联起来,从而促使创建者神圣化n,部分动物也就具有了政治功能。商人有着浓厚的崇鸟观念,如《诗经·商颂》载“昔有玄鸟,降而生商”。将鸟与一个民族联系,从而赋予商朝政权神秘色彩,进而巩固商朝的统治。文献记载夏商周三代承袭前代礼制,商朝崇奉玄鸟的传统到了周朝演变为崇尚凤鸟,《国语·周语上》记载:“周之兴也,鸑鷟,鸣于岐山。”o其中的“鸑鷟”指的就是凤凰,周朝统治者仍然运用鸟赋予自身政权神秘色彩,将国家命运兴亡与凤鸟相系。
5 结语
鸟形象在良渚文化的大量出现,体现了良渚先民对鸟的喜爱,更彰显了鸟形象承载着的多重社会文化意义。深入解析良渚文化中的鸟形象,不仅可以从侧面了解史前时期手工业的发展,我们也得以窥见良渚时期的崇鸟习俗。这一习俗对于商周时期鸟的神话传说以及鸟纹的普遍使用产生了重要影响,也为研究古代动物崇拜留下了宝贵的实物资料。
注释
①杨菊华.浅谈良渚文化的崇鸟习俗[J].江汉考古,1994(3):[页码不详].
②王巍.良渚文化玉琮刍议[J].考古,1986(11):1009-1016.
③邓淑萍.古玉的认识和赏析[J].故宫文物月刊,1997,12(9):38-65.
④刘敦愿.天圆地方思想的起源及其艺术表现形式[M]//刘敦愿文集.北京:科学出版社,2012:42-47.
⑤周南泉.论中国古代的玉璧:古玉研究之二[J].故宫博物院院刊,1991(1):76-88.
⑥芮国耀.良渚玉璜再探讨[J].东方博物,2008(2):34-37.
⑦王书敏.良渚文化三叉形玉器[J].四川文物,2005(2):39-43.
⑧毕洋.试析良渚文化玉器组合纹饰的内涵[J].美术考古研究,2019(3):31-39.
⑨张光直.商周青铜器上的动物纹样[M]//中国青铜时代.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3.
⑩凌纯声.松花江下游的赫哲族[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
k陈洪波.从玉器纹饰看良渚文化宗教信仰中的两类因素[J].南方文物,2006(1):4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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