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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中医外科在隋唐以前的初创与发展

2025-02-13吴清艳

文物鉴定与鉴赏 2025年2期

摘 要:我国具有悠久的中医外科诊疗传统,存世的中医医史文献勾勒了隋唐以前中医外科曲折的发展脉络。除文献之外,丰富的田野考古出土和传世文物可为补证中国古代外科诊疗历史提供第二重证据。文章在梳理中医历代文献的基础上,以福建中医药大学博物馆馆藏文物为线索,认为在史前时期,随着可用于敲击、破皮和切割的石质工具的加工,中医外科治疗在此时滥觞;夏商周时期,更为锋利的青铜诊疗工具取代石质工具,医学在此时开始分工,出现了专门负责外科诊治的“疡医”,中医外科得以初创;秦汉时期,随着解剖和麻醉技术应用于医学,古代医师开始实施大型的外科手术,中医外科进入迅速发展阶段;魏晋南北朝时,国家分裂、战争不断,虽然没有统一王朝的支持,但频繁的战争在客观上促进了以刀剑伤科为代表的外科诊疗实践,出现了对后世影响深远的外科经验论述,为隋唐中医外科的繁荣、外科理论著述的总结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关键词:中医外科;隋唐以前;初创与发展;福建中医药大学博物馆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5.02.026

0 前言

外科学是医学科学内以手术治疗为主要特点的一门学科。中医外科学作为中医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滥觞于新石器时代;商周时期形成专业的分工,《周礼》中以制度的形式确定了外科诊治的方法和程序;秦汉时期随着解剖和麻醉的应用,外科诊治已能进行大型外科手术;到了魏晋南北朝,中医外科虽然没有统一王朝的政策支持,但是频繁的战争亦为外伤救治积累了大量的实践经验,为隋唐时期中医外科的繁荣、外科理论著述的总结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在数千年的发展历程中,中医外科对疮疡、肛门疾病、颅内、兔唇、胃肠等外科杂病有着十分悠久的诊疗传统,甚至在很多方面创下了领先于世界同时期的外科治疗水平和学术思想记录。历代的医学著述对此均有生动记录,不仅在众多中医内科著作之中穿插记载,也体现在众多中医外科专著中。上海中医学院(现上海中医药大学)张赞臣(1904—1993)编著的《中医外科医籍存轶考》收集了历代中医外科著作231种,虽然与庞杂的中医内科典籍无法比肩,但总量已经不少。除中医典籍之外,丰富的田野考古出土或相关传世文物也反映了中医外科发展筚路蓝缕的历程。

福建中医药大学博物馆于20世纪80年代由著名的中医史学家俞慎初教授组织筹建,1985年8月,在福建省振兴中医大会召开之际正式对外开放,是福建省第一个以展示中医药文化和发展历史为主要内容的专题性博物馆,也是全国较早创办中医药博物馆的高等中医院校之一。2013年,博物馆新馆大楼在福建中医药大学新校区落成,建筑面积9976平方米。自创建以来,博物馆不断征集医史相关文物,尤其是2019年12月,接收了青海阳光医史博物馆的全部收藏后,馆藏文物总量超过17000余件(套),不仅能较为完整地展示祖国传统医学从史前时期到近现代的发展历史,还突出了维、回、藏、蒙、苗等少数民族的医学成就。本文在梳理历代中医文献的基础上,以福建中医药大学博物馆馆藏文物为线索,探究中医外科在隋唐以前的初创与发展。

1 原始社会中医外科学的滥觞

原始社会是以生产资料公有制为生产关系的基础,共同生产共同消费的社会,生产力低下。面对严酷的自然和社会环境,原始人类饱受疾寒和伤病的折磨。史学家白寿彝在《中国通史》中有对于山东淄博史家遗址730例出土人骨、陕西华县元君庙仰韶文化211例出土人骨进行列表统计分析,并指出:“在当时医疗水平低下情况下……在史家村(陕西渭南)见到的股骨变形弯曲,腰椎椎体间形成骨桥、骨刺等病例,元君庙人骨鉴定报告指出的当时居民的牙齿普遍遭到严重磨损,元君庙见到的桡骨及颅骨陈旧性骨折。”①类似的人骨鉴定,如青海乐都柳湾墓地、陕西临潼姜寨遗址等所获得的信息资料与上述情况大体类似。江苏邳州市大墩子遗址、云南元谋遗址、山西绛县等地的考古发掘中,屡屡有骨骼中残留箭镞的发现。漫长的史前社会,人们在原始采集、狩猎和氏族部落争斗中频繁产生的外伤中逐渐积累了外伤的初级治疗经验,完成了外科知识的原始积累。

面对伤病需求,原始部落中逐渐分化出一些掌握医疗救护技艺的成员,在氏族部落内部从事医事活动。然而史前时期主要的生产生活工具仅是石器,低下的生产力发展水平还不足以产生职业的医生、护士,更没有专用的医疗工具。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掌握着为人解除伤病技艺的氏族部落成员,只是使用日常生产生活中的实用工具为同伴实施救护。例如,旧石器时代,人们使用未经加工或简单打制的石器敲击身体,以缓解疼痛。新石器时代的先民制作工具的水平不断提高,考古中发现的大量锛、斧、镰、刀、凿、锥等都是较为精细的磨制工具,先民用石器治病,逐渐发展成为砭石疗法。“砭,以石刺病也。”现代把用石制工具祛除身体疾病的方法,统称为“砭”。砭石成了最早的“医疗”工具,并且是外科治疗工具。福建中医药大学博物馆馆藏丰富的新石器时代(玉)石器,有锤、砭斧、砭镰、刀、针等石骨器34件。一些石器较为圆钝,可以用于按摩消肿,消除疲劳,缓解疼痛(图1)。一些石器刃部较为锋利,可以破开皮肤,化脓消肿(图2)。一些石器一头尖利、一头圆钝,属于多用途的“医疗”工具(图3)。砭石除了用来刺入身体以治病外,还可用于排脓放血,继而演变成针刀工具(图4)。《史记·扁鹊仓公列传》载:“臣闻上古之时,医有俞跗,治病不以汤液醴酒,镵石跷引,案扤毒熨,一见病之应,因五藏之输,乃割皮解肌,诀脉结筋,搦髓脑,揲荒爪幕,湔浣肠胃,漱涤五藏,炼精易形。”②上古神医俞跗的传说可能有夸大之处,但镵石可以治病应是可信的史实。不难推断,正是随着外科知识的积累,古代医家逐渐对人体和疾病有了更多的了解,逐渐形成了以藏象学说、经络学说为代表的中医内科。

除了石器外,古代先民还用动物的骨头制作工具,福建中医药大学博物馆馆藏新石器时代骨针(图5)、骨刀更加细小平滑;骨柄与石刃镶嵌拼接的复合式工具与现代的手术刀极为相似,是更加“先进”的“医疗”工具(图6)。当然,史前时期肯定存在诸如竹木、皮革、丝麻等有机质材料的外科医疗用具,由于时代久远,没有被发现。我们期待,随着考古技术和手段的不断进步,能为医史研究提供更多史前外科诊疗的线索。

2 夏商周时期中医外科学的初创

夏商周三代是中国社会形态从原始社会进入奴隶社会,经奴隶社会的兴起、繁荣、瓦解再过渡到封建社会的历史时期,人类社会由石器时代进入青铜时代,并在这一阶段的后期迈向铁器时代。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一定数量人群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分离出来,并成为专职医生。夏朝是否有从事医药活动的专职人员,在没有文字和考古学实物证据出土的情况下,尚不得而知。商代数量可观的商人占卜疾病的卜辞为我们勾勒了商朝中医外科的初创。在巫医不分的商代,巫医在对疾病的认识、疾病的产生原因、疾病的种类、疾病的诊治等方面做了大量的记载。《甲骨文合集》编号53731“癸酉卜,争,贞王腹不安亡延”③,记述了癸酉这天,一个叫争的巫为商王武丁占卜,其腹部不舒服,希望疾病不要延续的故事。《甲骨文合集》编号10976“贞令吮疾”,记录了治疗疾病的一种方法。甲骨文专家胡厚宣先生在《殷人疾病考》中提到多次出现在卜辞中的,即当时负责管理疫疾的官员“疾小臣”或“小疒臣”。又“庚子卜,耳贞:,不(死)”,意为腹部疾病,按摩治疗,会不会死?在商代,以疾小臣为代表的巫医,除了用巫术祝祷之外,已经用吮吸、按摩、针刺等外治方法治疗各种疾病了。

西周时期医疗制度明显进步,《周礼·天官冢宰》记有西周完善的医事管理制度:“医师掌医之政令……岁终,则稽其医事,以制其食。”医师下属众多医生,依据医生诊治的成绩确定待遇。特别提到医生分为四科,有负责调和王饮食的“食医”、负责万民疾病的“疾医”、负责疮疡疾病的“疡医”和负责治疗家畜的“兽医”。其中疡医的职责是运用祝祷、敷药、劀破、切除消杀四种方式处理未溃的“肿疡”、已溃的“溃疡”、金属武器造成的“金疡”以及骨折脱臼等“折疡”等外疾,近乎后世的外科诊治。《列子·汤问》记载了扁鹊为鲁公扈和赵婴齐换心脏的手术,虽然学界对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有颇多争议,但是已清晰显示出战国时期,大型的外科手术已经有了麻醉、解剖和愈合的完整程序。《鹖冠子·世贤》记载扁鹊“镵鉂血脉,投毒药,副肌肉间,而名出于诸侯”,表明金石工具可治疗重型疾病,用于外科手术。福建中医药大学博物馆馆藏两件商周青铜刀(图7),同属于鄂尔多斯风格的北方刀具,皆直连柄,刀锋锐利,一件凹背凸刃便于劀削、一件凸背凹刃便于切割,很好地吻合了两种治疗需求。金属工具在商周得到发展,逐渐取代石质砭石,广泛应用于外科诊疗。

《周礼》作为记述周王室的官制专著,非常系统地规定了西周时期外科医生的职责分工、职位级别、考核方法、治疗方法等,可见此时的中医外科已经初步建立。

3 秦汉时期中医外科学的发展

东周后期,秦国逐渐强盛而先后统一全国。秦国经济文化繁荣,医学尤为先进,有“秦多良医”之誉,“焚书”政令之下,亦强调了保留医药书籍。整个秦汉至南北朝时期,经历了秦朝的战争统一、汉代的边疆战争、汉末国家分裂,频发的战争也促使战伤救治尤其是外伤救治得到发展,中医外科取得了空前的进步。《素问·至真要大论》中“内者内治,外者外治”提出内外分治的观点。中医外科的发展在继承和发扬《黄帝内经》的理论基础上取得了显著的进步,并长时间以“疮疡”“金镞”“外科”等名目延续在中医的历史发展长河中。自汉以降,《五脏六腑疝十六病方》《泰始黄帝扁鹊俞跗方》《金创瘈疭方》等主述外科诊疗的书籍,虽遗憾佚散,但我们从后世遗存的大量外科医著和遗留的外科医疗器械类文物中,已能窥得其繁荣。

《灵枢·经水》中最早出现“解剖”一词,成书于秦汉时期的《难经》中散见众多人体解剖的论述,如对于体表腧穴的解剖、体内脏腑尺寸重量记述以及血液循环的解剖,均有清晰的描绘。汉元帝(前48—前33年)时期,黄门令史游编写的供学童识字的《急就篇》中就记载了60多种人体的解剖部位,同时阐述了人体的结构与外科疾病的关系。《汉书·王莽传》中记载天凤三年(16),东郡太守翟义等起兵造反,失败后起兵者王孙庆等被捕,王莽令太医、尚方和巧屠“共刳剥之,度量五脏,以竹筳导其脉,知所终始,云可以治病”,明确说明解剖的目的在于治病④。

与此同时,麻醉是否有效且可靠,是保证外科手术能否顺利实施的关键所在。明代李时珍所著《本草纲目》中有“若卧冰割股”的记载,即用卧冰的方法进行麻醉,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这也不失为一种简单有效的麻醉方式。然而与冰冻麻醉的方法相比,将酒用于外科麻醉,不受种种因素的限制。我国古代酿酒术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时代,商周以来,随着祭祀大量用酒,人们对饮酒后的止痛和麻醉作用有了更深入的认识和掌握,乃至在酒中加入若干具有麻醉作用的药物,形成专用的麻醉药酒。这在诸多医史文书中有记载,酒用于麻醉止痛已经很常见,酒中加药制成药酒的做法已经很成熟,在此也能一窥华佗酒服麻沸散的身影。这不仅在历代中医文献中有陆续的记载,也体现在全国各地出土的大量陶质和青铜质酒具中。

福建中医药大学博物馆馆藏一件汉代的青铜壶(图8),通高25厘米,口径11厘米,底径15厘米,带盖、长颈、鼓腹、圈足,壶口稍向外侈,肩腹部缀一对铺首衔环耳,通体光素无纹,布满红斑蓝锈,造型简洁大气,是一件精美实用的酒壶。酒被誉为“百药之长”,在中医外科中的应用不止于麻醉,还包括通血脉、散湿气、御风寒、伤口的清洁消毒等。

外科手术器械常常是源于生活器具的,在长期的生活和医疗临床实践中,逐渐形成具有中医特色的外科器械。福建中医药大学博物馆馆藏一把汉代的绞股曲环青铜剪(图9),长15厘米,厚约1毫米,刀身布满绿色青铜锈迹。剪刀古称“交刀”,意为两把相交的削刀,剪刀造型规整、左右对称,两片刀背的末端以分段铸结的方式连接了一条弯曲成8字形的绞股青铜条。整个剪刀小巧趁手,刀刃薄而锋利、刀背较宽钝,以按压刃背来控制开合,十分巧妙。虽然青铜剪刀的刃薄易折断,绞股曲环的弹性也易消退,不能剪太坚硬的物品,但是在中医外科众多刀、针、斧、铲无法发挥功用的场景,如剪断新生儿脐带,剪除皮、膜等,剪刀能够较容易解决。

4 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医外科学的实践

东汉灭亡后,历史进入魏晋南北朝三百多年的战乱和分裂时期。由于战争频发,社会生产力发展缓慢,统治阶级无暇顾及医药卫生事业,这一时期罕有见到政府统一组织编撰的医学著作。从另一方面来看,社会动荡、战争频发,也在客观上促进了各民族的医药交流与发展。大量依靠医者个人力量完成的医学著作对后世具有深远影响,尤其是以刀剑伤科为代表的外科医疗实践经验也得到不断积累和丰富,《脉经》《肘后备急方》《针灸甲乙经》《小品方》等著作中皆有不小篇幅的外科内容。从治疗军阵外科、疮疡的《刘涓子鬼遗方》,以及《隋书·经籍志》所载已佚的《痈疽金疮药方》14卷、《疗疽痈部毒惋杂病方》3卷、《疽痈部党杂病病源》3卷、《疗耳眼方》14卷、《疗疽痈金疮方》15卷、《疗瘰方》1卷、《落手方》等,外科专著十分丰富,可见此时期中医外科诊疗已有了相当程度的发展。

福建中医药大学博物馆收藏有一件青铜质球形坩埚(图10),下釜上盖,整个釜腔内紧密凝固黄褐色固体物质,疑似反应结胎而成的丹药。坩埚胎薄,便于热传导,盖形与釜底相对,可推知为扣合密封使用。该件器物放置在一件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三足鐎斗之中,可能是配套使用,其准确年代、用途尚待进一步研究,对研究魏晋时期的炼丹设备、炼丹技术和原料有一定的参考意义。

魏晋时期,社会盛行服石之风,炼丹文化鼎盛,内服各种丹药用于增强体力、延年益寿成为时尚。也有丹药应用于外科治疗,如东汉郑玄(127—200)注《周礼》“五毒”为:“五药有毒者。今医方有五毒之药。作之,合黄茅,置石胆、丹砂、雄黄、矾石、慈石其中,烧之三天三夜,其烟上著。鸡羽扫取以注疮,恶肉败骨尽出。”晋范汪在《东阳方》中,在郑玄基础上增加配料,并按照五色五方排列,制成缓疽恶疮的飞黄散。到了唐代,飞黄散方收入王焘《外台秘要》,明代又收入李时珍《本草纲目》,清代又载入赵学敏《串雅内编》。另有葛洪《抱朴子》中记载的用于治疗癣疥疮疡等皮肤病的红升丹,直到今天依然在外科临床上广泛运用。

5 结语

中医外科在隋唐以前漫长而曲折的发展历程,散存于医著、方书、史籍等各类文献中,出土和传世文物也印证和补充了中医外科灿烂的初创与发展。经过魏晋南北朝及以前的实践积累,隋唐时期国家统一、文化繁荣,中医外科也得到空前发展,集大成的医学著作在这一时期开始出现。本文尝试从历代实物的角度,结合文献记载,探求中医外科的发展脉络。

注释

①白寿彝.中国通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163.

②宋镇星.中医解剖学新析[C]//中华中医药学会.第四届仁心雕龙学术论坛暨福建省中医药学会治未病分会2018学术年会.[出版者不详],2018.

③郭沫若.甲骨文合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2.

④吴清艳.福建中医药大学博物馆馆藏汉代以前中医外科诊疗工具研究[J].文物鉴定与鉴赏,2023(20):16-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