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与英语修辞格Oxymoron

“凡尔赛文学”一词近年来十分火热，曾入围《咬文嚼字》杂志选出的“2020年十大流行语”。早在10年前，美国喜剧演员哈里斯·维特尔斯（Harris Wittels）便创造了humblebrag一词，并有专著Humblebrag： The Art of False Modesty行世，humblebrag正是英文版的“凡尔赛文学”。

humble（谦恭）与brag（吹嘘）显然是一对互为矛盾的词，把两个语义截然相反的词组合在一起便是英文中的矛盾修辞格（oxymoron）。社交媒体上走红的“你的沉默震耳欲聋”（应来自英文deafening silence）就是典型一例。岳云鹏主演的喜剧电影《鼠胆英雄》英文片名Coward Hero，同样用到了oxymoron修辞格。莎士比亚的名句“Parting is such sweet sorrow.”1，更是因sweet和sorrow语音上双声、语义上相对而广为传颂。

钱锺书很早就关注到了这一修辞格，与oxymoron渊源颇深，在翻译史和学术交流史上留下了一段佳话，值得作一番梳理。

一、钱锺书妙译oxymoron

钱锺书巧妙利用oxymoron文义互反的特点，将其译为“冤亲词”：

“夫‘正言若反’，乃老子立言之方，《五千言》中触处弥望，即修词所谓‘翻案语’（paradox）与‘冤亲词’（oxymoron），固神秘家言之句势语式耳。”2

中国传统文化中，相亲相爱的夫妻，妻子常以“俏冤家”来亲昵地称呼丈夫，钱锺书举重若轻，信手拈来，以“冤亲词”为oxymoron巧设译名。“冤亲”二字，既有巧思，又见妙趣；形象生动，简洁凝练，自然广受赞誉，圈粉无数。陆谷孙和吴其尧就是这一译名的忠实拥趸。

词典学家、翻译家陆谷孙先生对“冤亲词”极为推崇，极力推荐：

“钱先生在《管锥编》内的西文雅言翻译，可以作为哪位翻译专业研究生的论文题目，尚绰绰有余，恕我不赘。我只想向同好推荐一个词的翻译：oxymoron被钱先生译作‘冤亲词’，何其精辟又何其妙远！”3

上海外国语大学吴其尧教授同样激赏钱锺书的译名：

“钱先生把Paradox译为‘翻案语’、Oxymoron译为‘冤亲词’，实在是精妙至极！值得外语学习者和翻译工作者学习和借鉴。……关于这两个词的中译，译名有很多。Paradox通常被译为：悖论、反论、诡论、矛盾语、逆说等等。Oxymoron则通常被译为：矛盾修饰法、似非而是的隽语、逆喻等等。这些译名都不如钱译‘翻案语’和‘冤亲词’来得巧妙。”4

钱锺书独辟蹊径，用“冤”和“亲”两个字点明了这一修辞格的主旨，比通用的“矛盾修辞格”新颖传神，怪不得陆谷孙和吴其尧称其“妙远”“精妙”“巧妙”。

二、钱锺书巧用oxymoron释疑解惑

钱锺书还用oxymoron来解读文学作品中的“难解之谜”，足见他对这一修辞格的熟稔和开阔的学术视野。

1979年春，钱锺书随中国社会科学院代表团访问美国。在加利福尼亚大学贝克莱分校（现多称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会谈中，有人就《水浒传》中王婆一句费解的玩笑话“他家卖拖蒸河漏子，热荡温和大辣酥”向他发问。钱锺书侃侃而谈，用oxymoron做了独到的解释：

“这是一句玩笑话，也就是西洋修辞学上所谓的oxymoron（安排两种词意截然相反的词语，放在一起，藉以造成突兀但是相辅相成的怔忡效果），像新古董novel antiques便是。像河漏子（一种点心小食）既经蒸过，就不必再拖；大辣酥（另一种点心小食）也不可能同时具有热荡温和两种特质。据此可以断定是王婆的一句风言风语，用来挑逗西门庆，同时也间接刻画出潘金莲在《水浒》中正反两种突兀的双重性格。”5

钱锺书博学儒雅的风范、穿行于东西方两种语言文化之间的游刃有余，征服了西方学界。这段睿智的回答即是明证。

三、钱锺书书信中活用oxymoron

钱锺书致友人的信中也用到了这种修辞手法。就在此次美国之行，钱锺书和任教于哈佛东亚系的清华同学方志彤在哈佛相遇，老友重逢，相谈甚欢。高峰枫研究哈佛档案馆所藏方志彤档案，发现两封钱锺书此次会面期间写给方的英文信。第二封为代表团离开哈佛五天，到达洛杉矶后所写，其中提到：I write now also because once I get home I shall be head over ears in the arrears of various kinds of busy idleness.6

钱锺书向老友说明：一旦回国，琐事缠身，很难抽空写信。这里的busy idleness（无事空忙）就是一对“冤亲词”，且由来有自。

在读书笔记《容安馆札记》7中，钱锺书旁征博引，梳理了韩偓《即目》中的“须信闲人有忙事，早来冲雨觅渔师”、陆游《东篱》中的“戏集句图书素壁，本来无事却成忙”、吴曾《能改斋漫录》中的“闲人有忙事”等反映“无事忙”主题的诗句及俗语后，指出《所罗门智训》8（Book of Wisdom）中有in the diligence of his idleness、贺拉斯9《书札》（Epistles）中有“Strenua nos exercet inertia.”（Busy idleness urges us on）等相近之说。

钱锺书信中的busy idleness大有“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的意蕴和慨叹。“无益之事”和“有涯之生”的“有”“无”相对，正好和busy idleness的矛盾修辞形成映照。

可见，即使是在私人信件中，钱锺书也能化用古典，金句频出。钱锺书诗文“无一字无来历”，信哉斯言！

从妙译到巧释，再到引经据典的活用，钱锺书与oxymoron的这段学术姻缘既是学界美谈，更为后学树立了治学的典范。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作者单位：深圳职业技术大学）

1出自《罗密欧与朱丽叶》（Romeo and Juliet）第二幕第二场。" 2参见《管锥编》第二册，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第717页。

3参见陆谷孙《“灵光隳矣！”》，载于1999年第6期《读书》第146页，亦收入《余墨集》，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第174页。" 4参见吴其尧《关于Paradox和Oxymoron两个词的中译——读〈管锥编〉札记之三》，载于2023年3月27日澎湃新闻“上海书评”栏目。" 5参见水晶《侍钱“抛书”杂记——两晤钱锺书先生》，收录于李明生等编《文化昆仑：钱锺书其人其文》，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第236—237页。

6参见高峰枫《古典的回声（二集）》，浙江大学出版社，2016，第95—96页。" 7参见钱锺书《钱锺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卷二，商务印书馆，2003，第1108—1109页。" 8为整个基督教会所接受而无争议的经卷为“正典”，因其年代、作者、内容曾引起争议，最后才被列入正典的经卷称为“后典”或“次经”。《所罗门智训》为《旧约》的次经之一。" 9贺拉斯（Flaccus Quintus Horatius，公元前65—前8），古罗马诗人、文艺批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