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袭击面包店》系列中“饥饿感”的根源与内涵

2025-02-09闫柯宇

今古文创 2025年1期
关键词:饥饿感社会秩序面包店

【摘要】目前学术界对村上春树的作品已有深入的研究,但对于《袭击面包店》系列刻画的“饥饿感”意象少有论及。本文运用隐喻理论进行分析,结合西方现代哲学思想,从两方面解释“饥饿感”在两部作品中内涵的异同,认为在当时日本社会危机之中,“饥饿感”代表了现代人在时刻不停歇的、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中,由于信仰的破灭和“现代的铁笼”的形成而造成的主体性丧失。

【关键字】村上春树;《袭击面包店》;《再袭面包店》;现代性危机

一、引言

村上春树在《袭击面包店》系列中讲述了“我”在年轻时与同伴因无钱换取饮食,陷入强烈的“饥饿感”中,于是打算铤而走险抢劫面包店,而这场“饥饿感”危机却因为面包店老板以“认认真真听一遍瓦格纳的音乐”为条件将面包赠予“我们”而继续存在;十年后“我”与妻子再一次陷入强烈的“饥饿感”,二人在抢劫麦当劳后,才得以解脱。

村上春树在这两部短篇小说中,延续了自己“荒诞”的写作风格。荒诞,指的是极其虚妄,不足凭信。荒诞哲学代表人物阿尔贝·加缪在《西西弗神话》中写道:“荒诞是人类呼唤与世界不合理沉默之间的对峙。”[1]在这两部作品中的荒诞元素,读者一眼便知:对面包的渴望代表了“我”对已经丧失的主体性的呼唤,代表了“我”对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秩序的反抗。“我”如此荒诞的行为,实际上折射了当时日本社会荒诞的社会现象,意在引发大众对“世界不合理沉默”的反思。

综上,若欲讨论“饥饿感”,就避不开讨论当时日本的社会现象。20世纪80年代的日本正处于泡沫经济时代,战后在西方世界的援建下,日本资本主义力量迅速扩展,在20世纪70年代一转战败国地位,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仅次于美国。彼时的日本,股市与楼市无限发展扩张,任何人只要投入其中就可收到回报,社会一幅“欣欣向荣”的泡沫经济景象,资本市场充满希望。在如此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人的主体性被削弱,被消费主义和拜金主义所俘虏。村上春树观察社会的弊病,敏感预见到了繁华下的危机和虚弱,总结出了泡沫经济时代日本社会的现代性危机。他通过奇幻多变的想象,提出了“饥饿感”这一概念,概括了当时日本社会的主要基本特征,探讨个人层面去突破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秩序禁锢的可行性与必要性。《袭击面包店》与《再袭面包店》虽然情节与内涵上有所联系,相互接连,但是彼此所表述的“饥饿感”并不完全相同。

二、《袭击面包店》中的“饥饿感”

《袭击面包店》是一部通篇象征的作品,“饥饿感”除表层的意义之外,还象征着虚无。

总之我们饥肠辘辘。不,何止饥肠辘辘,那感觉就像把全宇宙的空白整个儿吞进了肚子里。空白起先非常小,就像甜甜圈中央的洞那么大,然而伴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在体内不断膨胀,最终竟成了深不可测的虚无。[2]

按照正常逻辑,要驱逐饥饿,需要以劳动换取报酬、解决口腹之欲。然而在这部作品里,“我”与同伴选择拒绝劳动;结合“饥饿”的象征含义,就是“我”与同伴拒绝了常规的行为,宁可脱离秩序。

总之我们饥肠辘辘,结果就是,我们打算奔向恶。并非饥饿感驱使着我们奔向恶,而是恶驱使着饥饿感袭向我们。[2]

“我们”之所以逐渐感到饥饿,之所以打算奔向恶,是因为不相信常规的秩序能够满足我们的需求,这背后包含的事实,是社会正在逐渐失去信仰。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思·韦伯提出理想官僚制理论,以一个结构完整、纪律严明、追求效率、具有可控性以及可预测性的严密官僚系统摒弃了人的感情因素,构建起了一个“现代的铁笼”,人类社会虽然因此变得高效,但活生生的、个体的人却变成了流水线上冰冷固化的一部分,传统的善恶道德标准被实用效率标准压制到底,个人情感受到忽视,精神需求无法满足,灵魂深处的饥饿感也就不断滋生起来。

这种最先生成于欧洲的饥饿感以及随之形成的恶,在日本表现为一种现代性的危机,村上春树在1988年出版的长篇小说《舞!舞!舞!》中已经做出相关诠释。他认为在20世纪80年代的日本,社会已然步入了“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首先是利益成为社会各层阶级的最终追求,甚至愿意为此不择手段。最突出最明显的案例即为资本集团对于老海豚宾馆的收购流程,政府勾结财阀购置地皮,不惜允许黑道的力量介入,而警察明知其内幕但并未制止,强制的、暴力的手段似乎已经成为一种“公开的内幕”,并被合理化,成为“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的必然程序。其次是人的商品性被无限放大,在《舞!舞!舞!》的世界里,购买私人豪车、出入高消费场所乃至毫无道德的行为都可以使用经费报销,甚至成为一种方便他人的行为而“受到税务顾问的夸奖”。同时,被商品化的人毫无自主选择权。演员五反田无法选择“我”的普通公寓而只得住在空旷如摄影棚的港区豪宅,无法选择更为倾心的“斯巴鲁”而换成光鲜亮丽的玛莎拉蒂,用虚假的金钱满足着架空的消费需求,构成了“虚假的理想生活”,五反田自己本身也成了商品。

关于“饥饿感”来源,在《袭击面包店》中村上春树如此解释:

为什么会产生“饥饿感”?当然是由于缺乏食物。为什么会缺乏食物?是因为没有等价交换物。那么我们为何没有等价交换物呢?恐怕是由于我们想象力不足。不,说不定“饥饿感”就直接来源于想象力不足。[2]

首先,“我”与同伴并不是要去抢劫钱财,而是去抢劫面包。面包起源自古埃及,是西方社会的传统食品,有着几千年的食用历史,获取面包代表着“我”与同伴接受了古老的自然秩序,以对抗现代社会中人的异化[4]。在他们看来,劳动与货币交换代表了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秩序,于是“我”与同伴拒绝通过劳动获取报酬,这也导致二人一贫如洗。正如《再袭面包店》补充说:

如果当时面包店老板叫我们洗盘子或者擦窗子,我们恐怕会断然拒绝,马上动手抢夺面包。[5]

但是,当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要彻底摆脱秩序的束缚,就必须彻底地拒绝任何形式的交换,这种交换并不局限于货币交换。“我”与同伴接受了老板的请求听了瓦格纳的《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他们身上的“饥饿感”在饱餐一顿后消失殆尽。

由此可知,在《袭击面包店》中,“饥饿感”代表的是个体进入日本现代化的社会中,由于信仰的丧失导致的内心虚无,以及在面对个人主体性丧失时油然而生的无力感。“我”与同伴通过对抗异化,拒绝任何形式的交换与劳动,脱离了现代化社会所构建的社会秩序,从而摆脱了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同时,由于离开了如此庞大的社会机器,他们也心生迷茫,作为个体,丧失了在日本现代化社会中的人生追求与信仰,从而产生“饥饿感”,挥之不去。而面包店老板将“交换”伪装成“听瓦格纳的歌曲”,通过此种形式让劫匪二人再一次回到日本现代化的庞大的机器中,劫匪二人也再次被异化,被剥离了主体性。

那么,为什么劫匪二人哪怕选择不正常的生活,也无论如何都要脱离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秩序、脱离日本现代化社会的庞大机器呢?他们二人所生活的社会究竟是什么样的社会,以至于让他们如此痛恨,非要脱离不可呢?关于这一点,村上春树在其续作《再袭面包店》中有了进一步的说明,在那里,“饥饿感”的内涵也有所变化。

三、《再袭面包店》中的“饥饿感”

要理解《再袭面包店》中的“饥饿感”,绕不开的就是文中对这个抽象概念的形象化描述:

所谓特殊的饥饿是什么?

我可以把它化为影像再次展示一下。

1.我坐着小船漂浮在宁静的海面上。

2.俯视下方,水中能看见海底火山的顶峰。

3.海面和那顶峰之间似乎没有多少距离,但并不清楚确切的情况。

4.原因在于水太透明,所以距离感难以捉摸。[5]

表面平静的海面下,蕴含着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两者之间的距离无法判断,但似乎近在眼前,清清楚楚,真真切切。“我”坐在平静海面的小船上,若火山休眠则平安无事,若火山爆发则或许无法幸存。显然,平静的海面意味着“我”重新回到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成熟完整的官僚化制度,它稳定有序,使整个社会平稳运作;而在这种风平浪静之下,埋藏着十年前尚未解决的矛盾——“夺回主体性的欲望”这座火山,它随时可能喷发毁灭“我”平静安宁的生活[6]。在续篇《再袭面包店》中,反对资本主义秩序的“我”变身为资本主义社会的法律工作者,成了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秩序的捍卫人。

与妻子结婚后半个月时间里,二人又一次共同经历了“蛮横无理、排山倒海的饥饿”,并且由于二人已被社会异化,终日忙得不可开交,此时此刻家里竟然没有准备半点食物。于是“我”进行反思,意识到了年轻时在面包店的交换行为本质上是将自己重新嵌入资本主义的社会秩序当中,在妻子的支持下,二人选择重新袭击面包店,摆脱秩序。但半夜两点半的东京没有通宵营业的面包店,妻子仍不罢休,最终选择了麦当劳。

麦当劳诞生于1940年,并在随后的半个多世纪里迅速扩张,形成了庞大的跨国商业帝国,如今的麦当劳已形成了完备的材料供应链、食品加工程序以及经营模式。美国社会学家乔治·瑞泽尔(George Ritzer)在其专著《社会的麦当劳化》中将这个流程归纳出四种特点,即高效率、可计量性、可预测性和可控制性[7]。在实际运作过程中,麦当劳首先为顾客提供简洁明了、分类清晰的菜单,在下单后通过自成一体的原材料供应链以实现迅速出餐,从而实现效率高以及可控制性。毫不夸张地说,麦当劳就是食品界资本主义官僚化制度的代表。选择袭击麦当劳,就是妻子出于直面反抗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秩序的思考。

面对夫妻二人双双蒙面实施袭击麦当劳的行动,柜台里的女孩无法根据《麦当劳待客手册》进行“接待”,脸上只剩下营业性的、商业性的微笑;店长因为店铺有保险而服从抢劫财物,却因为害怕随便关门歇业受到总公司的检讨而拒绝放下卷帘门;更有甚者,店长愿意多给些钱让夫妻二人去别的店,只因结账处理非常麻烦。村上春树通过这些荒诞而反常识的举动,诉说人在资本主义社会的异化下,丧失了价值理性的思考,抛弃了主体性,成了消费主义和资本主义的奴隶。在成功获取三十个巨无霸汉堡后,夫妻二人扬长而去,饱餐一顿,脱离了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秩序,对抗了人的异化,寻回了自己的主体性,“饥饿感”从此无影无踪。

值得一提的是,妻子本来不愿意在半夜出门就餐,但在听闻了“我”袭击面包的往事后,执意要出门再次袭击一家面包店来解除“饥饿感”,甚至不惜在深夜两点半跑遍整个东京。这种激烈的转变,可以理解为是村上春树的暗示:若想突破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秩序的禁锢,重新夺回人的主体性,非要进行彻底的、目的明确的反抗不可。在《袭击面包店》中,“我”与同伴之所以失败,重新回到“交换”的世界是因为“我们”并未下定足够的决心,恐惧面包店老板的“诅咒”而选择软弱地接受了他提出的交换的提议。在《再袭面包店》中,“我”与妻子拒绝了店长的一切关于交换的请求,真正达到了“袭击”的目的,脱离了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秩序,夺回了作为个人的主体性。

四、结语

如此看来,无论是选择自然秩序,还是进入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秩序,“饥饿感”都会产生,它可以看作是当时日本社会的高速现代化对个体带来的不良作用。两本书中的“饥饿感”又分别代表着这种不良作用的两个方面,即现代人在时刻不停歇的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中,由于信仰的破灭和“现代的铁笼”的形成而造成的主体性丧失。

在《再袭面包店》的最后,战胜秩序夺回主体性的“我”陷入了空虚,不知何去何从。这颇具尼采哲学的观点——人生虚无。所谓超感性世界中的信仰、目标和价值从来就并不存在,社会陷入消极的虚无主义,金钱至上,物质为先,人们冷淡无情又随波逐流。面对“饥饿感”,难道单纯地通过反抗过度的现代化去消除,就真的万事大吉了吗?一个拥有“饱腹感”的人又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村上春树在《舞!舞!舞!》中塑造了一个理想化的主人公,他不羁于当时社会流行的拜金主义,坚持自己的个人价值观,相信自己的独立思考,做出正确的选择,成了一个真诚温柔但不乏力量与勇气的拥有良知的都市生活者。村上春树在本书中借角色之口提出了医治现代人的精神良方:“虽然在高度现代化的社会中生活使人精疲力竭,但是仍然要跳要舞,而且要跳得出类拔萃,跳得大家心悦诚服。如此全力以赴下来,原本坚硬的东西也会变得酥软,一切都不至于变得无可救药。”[3]这是村上春树对积极超脱虚无主义的方案——无论何时都坚守自己的价值观,开辟属于自己的空间,创造属于自己的人生意义。

参考文献:

[1](法)加缪.西西弗神话[M].杜小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

[2](日)村上春树著,(德)卡特·曼施克绘.袭击面包店[M].施小炜译.广州:南海出版公司,2020.

[3](日)村上春树.舞!舞!舞![M].林少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

[4]杨炳菁,关冰冰.村上春树小说中“面包店”的隐喻——论《袭击面包店》中袭击目标的设定[J].东北亚外语研究,2014,2(04):18-23.

[5](日)村上春树.再袭面包店[M].林少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9.

[6]王书玮.“压抑的重复”:论村上春树《再袭面包店》中的主体性[J].北京联合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3,21(03):38-45.

[7](美)乔治·瑞泽尔.社会的麦当劳化[M].姚伟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3.

作者简介:

闫柯宇,大连外国语大学在读本科生,研究方向:汉语国际教育。(指导教师:薛媛元)

猜你喜欢

饥饿感社会秩序面包店
启蒙与再启蒙:塑造社会秩序的实践理性思维
甜甜的面包店
滇西南边民通婚对社会秩序的影响——以普洱市为例
狮子面包店
企鹅大婶面包店
哥俩好面包店
犯罪与社会秩序——塔尔德与涂尔干争论的再考察
养生恪守“十不过”
身上有三处减肥宝地
夜间使用电脑会让人发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