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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三题

2025-02-07衣水

大理文化 2025年2期
关键词:雅丽宁海母狼

第四十三只画眉

七里河北岸,你望见一只小巧的鸟儿,是一只画眉,正吃着矮冬青叶儿,一滴晶莹的露珠儿。你停下急匆匆的脚步,出神地远远望着它。只见它扬起细黄色的脖儿,仿佛将露珠儿一饮而尽;又见它叽叽两声轻若呓语,心喜若花儿沁出的清香。

你愣住了。它在吃露珠儿,你担心惊扰了它。它吃着露珠儿。它就是一滴晶莹的露珠儿。它偶尔惬意地清唱一句,更像露珠儿亮晶晶的模样。它在矮冬青托举的绿叶之间翩翩然轻跳着。它觅着椭圆的露珠儿,叶沿儿上一刹那欲滴的露珠儿。

你踟蹰不前,你不忍打断它吃露珠儿。或你不想打断邂逅的美妙瞬间。

你了然一只画眉,或歌唱家,它已然潜心做回了自己。

你在晨跑,跑过七里河南岸,绕北岸回双子楼,心中自然嘹亮了许多。你呼吸着河水氤氲而来的淡淡水汽,感觉就像吃着晨曦的清甜、吃着露珠儿的光亮。你想喊一嗓子,每次你都会喊一嗓子,可这一次高声已到了嗓门儿却被咽回了喉咙。后来你想,如果那一嗓子吼出来,准会惊吓不远处的歌唱家——画眉的。你没有像隔岸女声的悠扬婉转,或清风徐扬。你会刺疼了晨曦的朦胧和清凉的。

隔岸的双子楼在七里河的水底晃动了几下。你看见幻影时如此想象,禁不住慌张抬头张望,仿佛双子楼豁然不见了。你稳稳扶住河岸的大理石栏杆,轻轻抚一阵儿胸口,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再长长吁出来。你睁开双眼时双子楼仍稳稳矗立于云霄,依然实实地存在着。你仿佛是一只从七里河水底钻出来的水鸟,此时全身心已经湿漉漉的。

你欣慰自己是实实在在的一个人。你曾经担心你是某一个故事里被虚构的人物。你担心你生活在一位造梦师的杰作里。隔岸的双子楼是你的公司所在。它是摸得着的东西,也是你唯一的答案。你不是无家可归,你有父母、兄弟、姐妹,你有妻子、儿子、女儿。有时候你认为,你有丈夫、儿子、女儿。你四十一岁,或你认为是四十三岁。若干年后你会是祖母,或祖父。有时候你甚至搞不清你是谁。有时候你若有所思,即使你是虚构的人物,你相信答案也永远不会是唯一的。有时候你甚是清醒,双子楼也不是唯一的,实在和虚幻都不是唯一的。

一阵释然之后,你欣然望着七里河澹澹淙淙向下流去,潋滟波光却逆流而上。七里河水底的星星已经杳然不见,只有月亮淡白地悬着,孤独得尴尴尬尬。此时已有霞光隐现,若淡红皴染的轻纱。七里河水底的双子楼呢?若马赛克遮蔽掉了。它只在你的臆想中,存在和虚幻的间隙中,若隐若现或恍若不见。

你从上游绕过大桥,你已经习惯从北岸向下散步或碎步小跑。

你四十一岁,或你认为是四十三岁。十八年或二十年来你都活在双子楼中。你或另一个你,都是实在之物——双子楼的组成物件。世上再也没有比双子楼更让你熟悉和安心的存在。可这双子楼却不是你的归宿。它只是一个你记忆深刻的名字。你看不见它,就像你看不见自己。

七里河。你想到七里河的水面或镜面都只是某一种装置,或某一种程序。你看见的不是它。你看见的也不是你。你看见七里河的水中有一只鸳鸯。只是一只,就像此刻的你,只是你一个人。一只鸳鸯,这不仅仅是一个巨大的讽刺,简直就是一个悖论。一只鸳鸯永远不会名副其实,也根本不能名实。鸳鸯是合体,若是两只鸳鸯,那是几只呢?两只或是四只?

你假设自己是一只鸳鸯,那自己是鸳鸯呢,到底是鸳还是鸯呢?

你是合体的人,就如合体的鸳鸯,但你不是悖论。你固执地认为,你就是人,你不是男人或女人,你就是一个人。你望着水中自由嬉戏的一只鸳鸯。你感到一丝嬉戏的快乐。你心中升腾着无限的自由。你仿佛就是这一只鸳鸯,纠缠不清的概念或名字都烟消云散了。你就是它,它并不孤独。

一只鸳鸯它并不孤独,没有咖啡伴侣的香甜,它只有顾影自怜和自享清苦。它在水中自由自在。倒影中它也想象着自由自在。它分不清自己和倒影谁更香甜,谁更清苦。谁是咖啡,谁是咖啡的伴侣呢?此时你心有灵犀,仿佛得到明确的答案:它既是咖啡又是咖啡的伴侣。

你回到现实,或回到自己。你看见河水依旧淙淙澹澹地向下流去。那一只鸳鸯,或另一个它,你看见它们随波逐游。你想看见自己。你侧身河岸,却看不见自己的倒影。你沿岸向下慢慢走去,倒影中的你早已随波流远。如果你是你,河水或镜中的你又是谁?那个你为何舍你而去呢?你不是鸳鸯,你既不是鸳也不是鸯。你只是你,你不是你,哪个是真的你?七里河岸上慢走的你,还是水中或镜中走远的你?

你实实在在,七里河河岸实实在在,大理石路面坚硬而冰冷。

你狠狠拍打大理石栏杆,啪啪作响。疼痛火辣辣地钻进你的手掌。你的手掌还长在你的身体上。你手掌中的疼痛裹着血液的浪涛,狠狠冲击了你的心脏。心脏狂跳着。你的脑子嗡嗡作响,仿佛另一个你把此时的你拍得晕头转向了。你狠狠拍打大理石栏杆。你咧着嘴巴,龇着牙,使劲儿在通红的手掌上连连吁气。

你知道这是真实的你。你疑神疑鬼时,却更喜欢水中的或镜中的你。

没有疼痛,没有执念,或一切羁绊皆无了。那只是你。如果水中的或镜中的是一个你不能想象的存在,这七里河岸上的你只是一个虚构,或高纬的一个被成像的点儿。一个点儿,你是一个点儿,一个活着的点儿,你仿佛洞悉了你或奥秘。

第四十一年,或第四十三年,也只是一个点儿,一个活着的点儿。第四十一岁的你和第四十三岁的你,可以重合,可以是一个点儿,可以是活着的一个人。你看见自己,你感觉你是一个点,简单地说是一个逗点儿。若没有一篇文章,你就是孤零零的逗点儿,永远沉睡在某一个时刻或规章制度中;若有一篇文章,你就活在了句子与句子之间。这一时刻呢?你感觉你活在七里河两岸,你活在双子楼,或你活在你的记忆之中。

一个点儿,或一个逗点儿,只是某一个地点或时刻。

你莫名其妙地想折回去,折回原路时你看见了自己。你是一只画眉,是第一只画眉,或第四十一只画眉,或第四十三只画眉。有自己陪伴,有无数个自己陪伴,你不感觉孤独。你歌唱或呓语,你晨练或冥想,都是在找回你自己。无数个自己会接踵而至,你知道无数个自己也会荒野四逃。你不再恐惧,也不再忧伤。若是忧伤你没有七里河中的鱼儿更忧伤,若是恐惧你没有落单的鸳鸯更恐惧。

七里河上游的大桥已经清晰可见。你徘徊一阵,莫名其妙地再次回身。你不知道你为何回身,或许这是习惯,硬生生拉你回身了。你仿佛是被编程的机器人,沿着七里河岸再次向下游慢跑。你瞅一眼七里河中的水面,仍是波光粼粼,仍是水草静谧,仍是晨曦如谜。

没有什么不让你快乐。你碎步慢跑时,你微微喘息,额头沁出微微的汗珠儿。你记得你跑过此地时曾长长吁出一口气。你毫无预兆地再吁出一口气。你惊愕一阵儿,你知道你跑到前方的石墩旁,衣水会给你打一个电话。你是女人,衣水是个男人,你也知道衣水会告诉你,你头发里有一根白毛。你很恼火,你不是恼火衣水揭露你的白发,你是恼火你的头发里竟然真长出了一根白毛。你一气之下,胡乱抓一把乱蓬蓬的头发。你发现你竟然抓掉一根头发。这根头发竟然就是一根白毛。一阵懊恼之后,你把它狠狠地扔进了七里河里。

你碎步慢跑,你在验证这一时刻。你跑到石墩旁,你的手机果然叮咚咚地响起来了。仍然是衣水给你打电话。你是个男人,衣水是个女人,衣水告诉你她唇边长出一根粗黑的胡子。你惊慌失措。你已经不是你。衣水也不是衣水。不过你很快镇定了。你明白每一个人都活在“是”与“不是”之间。你是不是你,衣水是不是衣水都无伤大雅,只是上帝高兴的时候在掷骰子玩耍。

再跑过一个石墩,你会碰巧看见一只可爱的鸟儿。是一只画眉,正吃着矮冬青叶沿儿上一滴晶莹的露珠儿。你决定不再停留、不再瞅它、不再被它的美和优雅吸引。你正盘算着,却听见七里河的水面扑通一声响。是河沿儿上的一只青蛙被你吓坏了,慌不择路地跳进了水里。或许不是,是七里河中的大鱼跃出了水面。你只听到了声音,却没有看见活生生的它们。你呆呆地望着水面上溅起的水花和圈圈散开的涟漪。

这只是一段插曲,或是你虚构的某一个镜头。你感到快乐,全身心都快乐无比。你已经知道,没有什么能让你不快乐。你当然知道,唯有快乐才是此刻的你。

你听到第一只画眉的歌,你听到第二只画眉的歌,你听到第三只画眉的歌。你听到第四十一只画眉的歌,你听到第四十二只画眉的歌,你听到第四十三只画眉的歌。你听到无数时间点的画眉的歌,一齐儿在你的脑海里像无数的花朵儿争奇斗艳着。

没有什么能让你不快乐。你当然知道,唯有快乐才是此刻的你。

你想着双子楼,你想着你在公司的办公室谈业务、签合同。你想着你在会客厅接待商业伙伴和朋友。你想着员工熙熙攘攘来上班了。你想着你的上亿身价。你想着你的父母和亲生儿女。你还想着你的其他……

没有什么能让你不快乐。你当然知道,唯有快乐才是此刻的你。你再跑过一个石墩,你终于看见一只灵巧的鸟儿。是一只画眉。

是一只画眉,就是刚才的那一只画眉,正吃着矮冬青叶沿儿上一滴晶莹露珠儿的画眉。你不再逗留,你不再出神地望着它。即使它是一只吃露珠儿的画眉。即使这一只画眉就是一个露珠儿。你信心满满地跑过它。你回到实实在在的双子楼。你发觉你跑过一个圈儿,一个圈儿又一个圈儿。

你微笑着跟永远年轻的保安打招呼。这是你多年来养成的谦逊习惯。永远年轻的保安是一个生化人,他热情熟练地给你敬一个礼。你心情愉悦快乐。没有什么能让你不快乐。你当然知道,唯有快乐才是此刻的你。

你是正常的人,你是真实的人。可这个早晨,智能人脸识别器根本无法识别你。

你被阻拒于双子楼的大门外。

无论你把脸怎么放正,人脸识别系统只有一个回答:

“查无此人。”

花香

1

我叫麻天宝,是都市频道《DV观察》的通讯员,是不拿工资只赚稿费的行当。我声明我不是无业游民,可常在《DV观察》露脸,各行各业的朋友都以为我在《DV观察》工作。

各位朋友,我拍的短片里有我的联系方式,你身边有什么新鲜事儿就打我手机,我随叫随到。按照惯例,我介绍说我高富帅,大家肯定认为我瞎说,我说我高和帅,这就实事求是。我终究会富贵,今年二十八岁的我,有这样一双勤劳的手。

我这么说,举起这么一双普普通通的手,也是举起这么一个廉价的DV机。我跟《DV观察》的编导混得熟,就成了哥们儿。编导私下说,麻天宝,你这是搞征婚?我说,机会难得,谁让我还光棍儿一条?编导说,就给你个机会,片子不再删减,全播。

这上面那一小段自我介绍是我录制好给《DV观察》的。《DV观察》年度优秀DV短片评比,我有幸沗列。不过我高兴的不是年度优秀与否,而是那五千块钱奖金。

从《DV观察》栏目组出来,我摸摸揣在怀里硬邦邦的五千块钱。五千块钱啊,就是这五千块钱,也不是这五千块钱,让我的心憋得突突地叫。

不可得意忘形,我想到编导递我五千块钱奖金时说,再接再厉。

再接再厉,我举着DV机对自己说。

这时候有电话打来,一看是我熟悉的陌生号儿,给我打电话的大都是陌生号。不过这陌生号也不陌生,它是景雅丽的,只是我没存在手机上。景雅丽是我获奖DV短片的女主角,男主角当然是她老公宁海涛跟另一个小伙。景雅丽不会知道得这么快,我刚获奖,就要宰我一顿?我跟她还没熟到那个份上,虽说拍过后,她再提供给我的新闻线索诸如醉汉横卧马路丑态百出等,都是烂掉的大白菜不新鲜了,播都没播出来。

麻天宝,景雅丽说,我被人跟踪了。

听景雅丽这么急促,我先是一愣,我知道这是百年不遇的拍摄题材。可转念一想,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哪有那么多坏人?

也怪我这段时间凶杀电影看多了。

年轻男人追你看,这不正常吗?

没有这么追着看的。

怎么追看?

追我两条街了。

你不打扮就很漂亮,今天梳妆打扮就更漂亮,我揣测说,年轻小伙追你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我行我素就行了。

这是初春,包裹一冬天的小姐姐们,春天就是她们的画框,她们裸露的曼妙身材和冰清雪肌就是画框里诱人的景色。

男人都有这么一点心思,看到你这样的美女,瞅两条街才是真男人。

这两个家伙不像好人,景雅丽大声叫,穿戴不整,满身灰泥,我感觉他们动机不良。

景雅丽如此说,我方有些担心,她万一真要碰上歹人……

报警吧?

景雅丽迟疑,不要报警。

那给你老公打电话?

宁海涛这个人,景雅丽闷闷地说,比警察还麻烦。

那怎么办?

你暗处偷拍他们。

我有些犹豫,不是我不想帮忙,省会的春天里,男人追看漂亮妞,满大街都是,也不新鲜。不过跟在男人后面偷拍男人,这可是很新鲜。万一被同行偷拍,我就另类了。

我坑坑哧哧,感觉这事儿不靠谱。

他们一直跟踪我,我已经走投无路。

按说景雅丽这样传说中的美少妇,请我这样的大龄男帮个忙,我是求之不得。可景雅丽毕竟是个少妇,一个有夫之妇,你就是想入非非,那也只是非非幻梦。一般男人都这么想,我也不能免俗。

2

我不想同景雅丽关系密切。自从给他拍了短片后,景雅丽主动联系过我几次,她说她喜欢拍DV短片。

景雅丽打电话向我请教,叫我麻老师,叫得我身心舒泰,我当然愿意跟她聊DV短片。电话聊不过瘾,景雅丽邀我去咖啡厅。

一个美丽少妇的邀请,说不定还是桃花之约呢。

我很是兴奋,理所当然就很兴奋地赴约了。

咖啡厅环境好,尤其雅间,不但是谈天说地的好地方,更是谈情说爱的好去处。我跟景雅丽聊得很投机,她确实喜欢拍短片,她拍的短片给我看,尽管瑕疵很多,可我鬼使神差的感觉,景雅丽很有拍短片的天赋。

什么时候喜欢DV的?

很早以前。

什么时候开拍的?

这时候我注意景雅丽的DV机是品牌,高出我的一万块了。

这个风韵缥缈的少妇,我眼睛瞅着DV机,脑子却全塞满了她。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大脸盘儿白皙白皙的,高鼻梁挺直挺直的,饱满的下巴圆润圆润的。

真漂亮。

我伸出食指,摸索DV机外壳,外壳上细微的颗粒纹理硌在我的食指肚上,也硌在我心尖上,感觉通体舒泰。

两万多块的品牌机,能不漂亮吗?

我抬眼瞅着景雅丽,瞅着她不动情却含情脉脉的双眸。

你的眼睛真漂亮。

我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竟然当面赞扬她。

很多人都说我的眼睛很漂亮。

景雅丽把葱白儿一般的食指伸过来,按在我摸索DV机的食指上。我激灵灵浑身颤抖,是景雅丽的手指戳在了我的某个柔软的地方。

麻天宝,景雅丽笑吟吟地说,我就拜你为师吧。

拍DV有什么可学?我瞅着她说,我一直都在瞅着她,你的DV机是高端品牌,会拍出高清画面,我相信你会拍得非常好。

我的理想不是拍DV短片。

我很是惊讶。

我是先拍短片练手,以后拍微电影,以后拍院线电影。

没想到这个俏丽的少妇心比天高,我心里一阵惭愧。多年以来,我竟然只想拍DV短片,自感七尺须眉碌碌无为,此刻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巾帼不让须眉。

这短短一辈子,我得干些有价值的事。

景雅丽深深触动了我,我立刻决定,这辈子我也要干一些有价值的事。

我以师长的姿态跟景雅丽闲聊,没想到半路上是她在引领我。我感觉我们无话不谈,我感觉我们才是亲密的一对儿。

得意忘形之际,宁海涛什么时候走过来,我们竟然一无所知。

我认识宁海涛,男主角。宁海涛走过来,提醒景雅丽,雅丽,你跟麻老师学习两个小时了,你不累麻老师还累呢。

真没想到景雅丽出门还带着宁海涛,带就带吧,提前不说也不引荐也不坐一块聊。

我闷闷不乐,暗骂,景雅丽你真是个奇葩。

宁海涛既然如此说,我只得起身告辞。

这以后景雅丽再邀约,我一概回绝。景雅丽越是诚恳,我越是感到别扭。这中间景雅丽拍过几个短片,让指正一二,也被我推脱。

有一次景雅丽终于发火,说,出来喝个咖啡,我能把你吃了?

我确实忙,你把短片发我邮箱,回头电话联系。

电话?景雅丽说,那不等到黄脸婆了?

我没细想景雅丽的话外之意,慌忙看她发来的几个短片,发现有一个非常棒,就推荐给《DV观察》了,没想编导当天就播出来了,还有三百块钱稿费。我打电话给景雅丽,她兴奋地说请我吃饭。我说咱们喝个咖啡都有监工,吃饭你再弄几个保镖,你们是把我想成坏蛋了。

景雅丽沉默不语。

把银行卡号和真实姓名发我手机上。

宁海涛整天疑神疑鬼,景雅丽说,闺蜜聚聚他都跟着,我真是烦透了。

跟景雅丽交往会遭遇很多麻烦,这麻烦不在景雅丽,在宁海涛。我那获奖DV短片,就是说宁海涛没事也要找点事的事。那一天撂下景雅丽的电话,我突然想反刍那个短片了。

3

我终于明白,女人长得漂亮也是男人一块心病。

镜头有些晃动,这是32路公交车上,宁海涛和一个小伙打得头破血流。我接到景雅丽的电话就立刻赶来。两个小伙在镜头前格外激动,仿佛是专门为我拍下打斗场景,还原现场一样又干了一架。

宁海涛脸上血迹斑斑,小伙脸上也血迹斑斑,不过这血迹已经干涸了。

带到所里先,带头警察说。

我这才注意到景雅丽,短片需要的那个女主角。

我跟拍到附近的派出所。

本来就不是事,警察对宁海涛说,这小伙公交车上多看你媳妇几眼,你损失什么了?

警察瞅一眼景雅丽,再瞅一眼宁海涛说,你媳妇确实漂亮,比范冰冰还漂亮一截。再说,眼睛长人家头上,他多看几眼,你能挖人家眼睛?

宁海涛木呆呆地站着,一言不发。

洗把脸去。

警察回头瞅那小伙,文文静静,不过二十三四岁。警察瞅他,哑然失笑。

能肆无忌惮地用眼睛剜人家媳妇吗?

小伙满脸通红,有血色,也有羞色。

我没听到景雅丽说一句话,她只是瞅着宁海涛,不知是愠怒还是含情脉脉。这时她正往我这边瞧,我在镜头里看见她,便把镜头拉近,给她一个大特写。景雅丽占据整个屏幕,我几乎看清她的淡淡的眼影。

我一直跟拍,没细看景雅丽,也没弄清事情原委。这一刻我看仔细了,感觉宁海涛也真可怜,媳妇被别人多看了几眼,他就忧心忡忡,就肝火旺盛大打出手,早晚还不神经吗?

宁海涛从洗手间出来,窜进我的镜头。我不敢使劲拍景雅丽了,要是让他知道我在DV里上上下下把他媳妇欣赏个遍,他还不把DV给我摔了?好在短片播出时,编导把景雅丽的大特写给删掉了。

我现在看的是未删减版。

宁海涛一窜进镜头,我慌忙把镜头偏向警察。

人家媳妇漂亮,你冷不丁看一眼不就成了?

小伙唯唯诺诺。

警察叫宁海涛,让他们各自向对方道歉。协商解决后,小孩找妈各回各家,这案子算是结了。

短片到此结束,不过《DV观察》编导加上一个短评:

娶个漂亮媳妇是福分,谁不愿媳妇漂亮点?媳妇虽说名分上属于你,可也不能整日藏在家里。妇女也需要工作,需要抛头露面,妇女是我们伟大事业的半边天。你说我们走在路上,坐在办公室里,碰见漂亮女同志,就都把眼睛闭上吗?所以做漂亮女人的老公,能不能把心胸放宽一些?再说,这些漂亮女人的老公,能不能自信一些?能不能给自己的媳妇多一些信任?

看完短片,我拨通景雅丽电话。

你还是把银行账号给我吧。

就不给。

耍赖。

就耍赖,景雅丽说,你心里没鬼,怕我作甚?

怕你?我说,我是怕宁海涛。

景雅丽刚拍DV时,几乎天天给我打电话,我也很乐意听到她婉转的声音。

有一次深夜,我却突然接到宁海涛的电话。

麻天宝,你能不能不让景雅丽给你打电话?她给你打电话,我一夜睡不着觉。

我们可没说什么。

可我心里就是不舒服。

你去看看医生?

你才有病……宁海涛咆哮起来。

有宁海涛这个奇葩,景雅丽的三百块钱稿费,我务必要打到她的银行账号里。

4

我揣着五千块钱奖金,厚厚一大沓硬邦邦地挨紧我。景雅丽说有两个心怀不轨的家伙跟踪她,彼时我还享受在五千块钱奖金的熨帖里呢。

拒绝,还是应答?

景雅丽这个小妖精,四月的暖风一吹,她的小短裙就飘飘摇摇,高跟鞋会得得敲响水泥路面,圆润的细腿白皙,上翘的小屁股就像挂在细腰上的两面小鼓,真是会要了所有男人的老命的。

小妖精,只要是男人,见了你的装扮,都会图谋不轨的。

别扯,景雅丽急促说,我后背发凉。

宁海涛没跟着?

他在工作……

我埋伏在一棵大树后。我原本不用埋伏,端着DV在公园乱拍,也是一种掩饰。不过我对景雅丽言听计从,按照她的要求去办了。

景雅丽进入公园,摇摇摆摆走过来,手里拎着一个品牌坤包。

景雅丽第一次邀我见面,就拎着这个坤包,显然是一个仿真名牌。我不会欣赏这种以假乱真的物件,保不准别人不会觊觎它,或许景雅丽说的两个坏蛋,是抢劫呢?果真如此,做贼也好没眼光,那个外强中干的坤包会真心让他们失望的。

景雅丽得得地走过来,走过她设计的圈套,走近我,我开始忐忑了。这不是恐慌,是遇见一对细长且细腻圆润的白花花的腿,不停驱赶我的眼球,骨碌碌地转,我心中的二十四根琴弦呼啦啦地拨动了。

难以想象,紧身裙兜起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热烈世界?

她的腹,她的胸,她的脖颈,下巴,红唇,面颊,一副茶色镜遮住的双眸,脑后是高高的发髻。

景雅丽一点一点进入我的镜头,我讨厌的仿名牌也溜进镜头。我以为像景雅丽这样的女人至少也要拎个品牌真包。如果我是他男人,就是穷瞎了也要买个品牌真包给她。

景雅丽是一个特写,这个漂亮少妇,她总让我想乱七八糟的事。我深呼吸,稳定心神。我看见景雅丽拎着仿真品牌,很自然地在空中画一个圈儿。

景雅丽提醒我,坏蛋就要登场了。

我把镜头从景雅丽身上拉回,对准公园门口。从公园门口到我躲藏的大树,不到一百米。两个农民工模样的人,从两个圆点,一步步变成两只猫咪,再大一点,成为两个小人儿,终于走成两个大人儿。

我确定这两位不是劫色,那就是劫财。我暗自惋惜,这两个家伙做贼也那么笨,劫这个女人的财,真是不长眼。首先这包不值钱,拎仿真品牌的女人,包里不会有大量现金,估计三二百块钱就算多了……试想,两个身强力壮的家伙,就是在工地搬砖,一天也挣个三百五百。

我正替两个笨贼惋惜,景雅丽电话我她已穿过紫荆公园,要走背街道。

你要干什么?

景雅丽沉默不语,只顾走着,我能听到她得得的高跟鞋声。

这事得让宁海涛知道。

敢让宁海涛知道,老娘就不理你。

这可不能赌气。

实话说吧,这两个家伙跟踪我三天了。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焦虑道,报警吧。

先不报警,景雅丽冷冷地说,我就是想知道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你可不能拿小命开玩笑。

这不是有你吗?你膀大腰圆,一个顶三个。

我能行吗?我自己也不知道。

5

两个坏家伙从我躲藏的大树旁走过,他们不知道我在偷拍。这是一件很严肃也很荒唐的事,我不能有一丝一毫马虎。

DV一直开着,DV是我的工具,此时却是我跟踪的掩饰。这时景雅丽已经走进背街,两个坏家伙也跟了进去。

我给景雅丽打电话,让她拐进贫民区,那里街道错综复杂,虽危险性增大,但也更刺激。

猪头,景雅丽劈头盖脸骂道,你想害死我?

高跟儿鞋一阵儿急雨一样敲打着地面。

挂断电话,我心中暗自高兴,呵呵,我不自觉笑出声,天不怕地不怕的,你也怕了啊。在我看来,那两个坏家伙肯定是看上她的品牌坤包了。

拐过一个路口,两个蟊贼急追景雅丽。蟊贼要下手,他们已经跟得不耐烦了。

两个蟊贼正要追上景雅丽,只见她一扭身,钻进另一条胡同。

我松一口气,我知道景雅丽熟悉这些街道和胡同,她总能找到躲藏的地方。

这胡同叫三尺胡同,我以前来拍过老建筑。

我没顺着胡同走,而是绕过几座木房,等在前一个路口。景雅丽一边向我走近,一边回头瞅那两个坏家伙。她已经不那么慌张,好像走几步停一停。你看她多从容自在,她显然不是在逃跑,她是在引诱那两个坏蛋。

我决定吓唬她一下。

更近了,景雅丽的高跟鞋儿得、得、得,一下下敲打着我的心。景雅丽在往前退着走,她在怀疑那两个蟊贼迷路了,没有追过来。

我敢肯定,她溜着墙根儿,既想让那两个坏蛋追上来,又不想让他们追上来。

我在墙壁一侧,几乎看见她试探着伸过来的手。这一只手上,长着五根像葱白一样的手指,再次闪瞎了我的眼睛,我的心也跟着咚咚起来。

我一伸手,就把她拉过来。她很轻,我这一拉,她就像一只小鸟带着香风,扑进我的怀里。她厮打我,可以说是手脚并用。我抱紧她,轻声说,是我,麻天宝。

景雅丽这才平静下来,捂住心脏说,你可吓死我了。

脱险了,我说,咱们跑吧。

跑?景雅丽惊讶道,你真傻还是假傻?

我被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让你来帮忙,景雅丽说,就是想搞清楚那两个坏蛋的意图。

这好玩吗?

好玩。

报警得了。

报警麻烦,景雅丽仰脸瞅瞅我,有这么胆小怕事的彪形大汉吗?

没事找事。

反正你答应帮我,后悔了?

我有DV我怕谁?我拍拍胸脯勉强道。

你藏前面路口,景雅丽说,老娘自有妙计安天下。

“安天下?”这个二十六岁自称老娘的少妇,她粉嘟嘟的笑脸让我瞅着既陌生又恐怖。

6

两个愚蠢的坏家伙果然如景雅丽算计的一样,一个人堵在她前面,另一个人堵在她后面。景雅丽把仿真品牌坤包举到头顶,惊惊恐恐,哆哆嗦嗦,像是劫匪命令她“举起手来”。

我很着急,明知是“猫戏老鼠”的游戏,却依然害怕景雅丽吃亏。

真是难以捉摸,真是出人意料。两个坏蛋一个人点燃一支烟,悠然自得地抽着,还不时喷出一口漂亮的烟圈,那烟圈儿弥漫景雅丽的头顶。我把镜头拉近,竟然能看清楚徐徐上升的青烟。

碰见了两个文质彬彬的贼。

两位大哥,你们跟踪了我三天,很是辛苦。你们是想要钱?

两个家伙并不搭理她。

我就是一个上班族,不做生意不做官,还想从我这发财?好吧,我这品牌坤包还值个三五千,给你们吧。

一个坏蛋终于忍不住说,骗谁呢,一看就是个假货,就你还拎着,要送我媳妇她装萝卜还嫌小。

景雅丽好大一阵没出声,我想她是气糊涂了,按说她是不在乎包里三五百块钱的,抢走就抢走了,可这个不懂怜香惜玉的坏蛋说她的坤包是假货,她肯定把肺都气扁了。

躲在拐角后面,我能听清楚他们说的每一句话。

坏蛋甲说,这妞还真漂亮。

镜头里,我看见坏蛋乙眯缝着眼睛,朝景雅丽的脸上喷去一个烟圈儿。

景雅丽屏住呼吸,可是烟圈儿就在她脸前萦绕,久久不肯离去。她终于憋不住,急促呼吸一阵。烟雾进入景雅丽的肺里,咳、咳、咳,她先是一阵难受的咳嗽。

坏蛋乙伸出一只手,用两个指头摸索景雅丽的下巴。

坏蛋甲也伸出一只手,去摸景雅丽的脸蛋。

这明显是要劫色,我嘀咕,心中忐忑着。可感觉又不对,试想这虽是背街,可光天化日之下,他们岂能愚蠢到如此境地?

两位大哥,劫道儿不过是想要点钱儿,你们开个数,我老公会带现金过来。

两个坏蛋一阵冷笑。

开个数?

两万,怎么样?坏蛋甲说,这就去柜员机取款。

静观事变,我把吊起来八丈高的心终于放在地上。

这卡里有三万都给你们,景雅丽说,告诉我为什么跟踪我,看你们面相都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主。

我们就是杀人放火劫财还劫色。

坏蛋甲从腰间掏出一把闪着白光的匕首,在景雅丽面前晃了一晃。

我想立刻窜上去打跑他们,可是景雅丽说过,不到万分危急,我不能露面。

两万块钱,景雅丽镇静地说,不值得搭上我们三个人的命。

一阵沉默,坏蛋乙终于忍不住,雇主给我们两万,这女人也给我们两万,两万搭三条命和两万救三条命,我感觉还是救咱们三条命合算。

镜头里,我看见景雅丽粉嘟嘟的脸抽搐了三下,眼睛里强忍的泪水,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她被坏蛋乙的话吓住了。

你们自己掂量掂量,景雅丽颤抖着说。

我们收雇主定钱一万,再收这女人两万,里外挣三万,坏蛋乙说,既不害人命,又能拿到钱,还能有命花钱。

坏蛋甲抽烟不语,仿佛是在盘算后路。

我们真把这女人杀了,坏蛋乙说,就是能逃出去,这女人她老公赖账那一万,我们也没一点办法,说不定他还会报警,说不定他还会诬陷我们见色起意杀了这女人。

闭嘴,坏蛋甲怒斥坏蛋乙。

我们就是工地上拉砖砌墙的,坏蛋乙不满。

四万,景雅丽冷冷地瞅着坏蛋乙,我只要从你们嘴里证实一个名字。

坏蛋甲的巨大沉默,仿佛是金。

不说我也知道谁,景雅丽说,我只想证实一下。

坏蛋甲瞅一眼坏蛋乙,坏蛋乙清理嗓子,听说红颜多命苦,是你老公,让我们神不知鬼不觉要了你的命。

我看见景雅丽摇摇晃晃,差点晕倒在我的镜头里。

景雅丽慢慢蹲在地上,我的镜头也只能慢慢往下拉。两个坏蛋拉住景雅丽的胳膊,她才险些没摔倒。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爱她到骨髓里的男人,怎么会雇人杀她呢?

景雅丽允诺四万块钱,这两个坏蛋仿佛就是她的手下,对她唯唯诺诺。坏蛋乙还递给她一瓶矿泉水,景雅丽咕咚咕咚喝上几口,又问坏蛋乙,真是我老公?

宁海涛。

景雅丽刚才半蹲,现在一屁股坐在地上。我感觉景雅丽失控了,我立刻报了警。景雅丽不能出事儿,我看见两个坏蛋为拿到四万块钱,正极力安慰她。

7

这是一个实录的场景。我经常打开看看,我认为这会增强我的自信。

你那三拳两脚,景雅丽道,真是威猛。

英雄难过美人关。

你就不害怕么,他们可是有匕首的。

这么大块头,匕首一刀两刀扎不死,我傲气地说,你这么瘦小,一刀就会捅透气。

这时候景雅丽趴在我肩上,咬住我的耳朵。这时候我异常高兴,白捡一个漂亮的女人,我感觉整个世界就是我的了。

……

我在墙角的砖头上架好DV便拐进另一条胡同。从那条胡同,我一拐一瘸向景雅丽奔去,大喊救命。

坏蛋乙蹲在景雅丽身边,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膊,一只手藏在背后。

我知道,景雅丽背后肯定有一把匕首。

坏蛋甲站在景雅丽和坏蛋乙前面,他把自己设置成一道屏障。我一边跑一边琢磨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稍有差池,景雅丽身上就会有一个窟窿。这个窟窿宁愿扎在我身上,也不能伤到景雅丽。我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想,还有五米,三米,两米,快到一米了。

我就像一个怒火冲天的火箭弹,隔着坏蛋甲直扑坏蛋乙。

坏蛋甲没有反应过来,半蹲着的坏蛋乙看见我飞起了一脚,已经踢到他的胸口上了。坏蛋乙一屁股坐在地上,手里的匕首哐当一声抛在了远处。

我一转身,正好坏蛋甲迎面扑来,他手握的匕首,直直地向我胸口扎来。说什么都来不及了,匕首不能插进我的胸膛。我只是本能地抵抗,匕首穿透我的衣服,狠狠插进我的左肩。我把右臂抡圆了,一个拳头直扑坏蛋甲的面门。

我看见坏蛋甲本能地举起胳膊,他能挡得住吗?我这一拳头,可是带着愤怒抡过去的,谁让你们调戏我喜欢的女人了;这一拳头,我预感要打掉他几颗不知死活的大牙。

这一拳刚过,我抬起右脚狠狠踢在他的大腿上。

只听扑通一声,坏蛋甲应声倒地,那扎在我左肩膀上的匕首也嘡啷一声,摔在了地上。

终于摆平了这两个坏家伙。

景雅丽仍旧坐在地上,脸色苍白苍白的。我知道她不是被一场惊心动魄的格斗给吓坏了。她是伤心得喘不过气来。

警车鸣着警笛终于赶来。

你是记者?

我是DV爱好者。

是你报的警?

DV里有证据。

8

我做梦都想不到,我会卷入一场凶杀案。

从派出所里出来,当天剪辑的DV短片当晚就在《DV观察》播出了。只是播出一个上集《丈夫为何雇凶谋杀娇妻》,至于下集,我还有待跟踪报道。

第二天,多家媒体依据我的DV报道炮制了新闻头条。这是一个值得挖掘的案件,也是值得发掘的新闻。我等上一天,警察没有联系我,景雅丽也没有给我打电话,我觉得我有必要主动去派出所一趟。

第三天,当我走进派出所,发现各大媒体记者都拥在大厅里。我找到办事警察,他说,你也是来做后续报道的?

我想知道宁海涛为什么雇凶杀人?

你不清楚?

我们不太熟。

因爱生恨,具体还有待审问。

雇凶杀人和杀人未遂,判刑不?

案件正在侦查,之后会移交检察院和法院。

景雅丽什么情况?

精神受刺激了。

同样的话,在简易发布会上警察再说上一遍。我该怎么写新闻稿?从派出所出来,我打景雅丽的电话,她竟然关机。有几个媒体记者跟我熟悉,想从我这里找一些有价值的料。我说,别瞎忙乎了,好料在《DV观察》里都播过,这后续报道我跟你们一样摸瞎。

记者们散后,我再打景雅丽的电话,仍是关机。

我只好怏怏不乐地回家。

到下午《DV观察》栏目的编导打电话催我,问我后续报道怎么样?

一筹莫展。

案件一目了然,编导说,再怎么侦查还能侦查出花儿来?

我连连称是。

能不能把原来拍的那个短片和《丈夫为何雇凶谋杀娇妻》梳理一下,编导出主意,先剪辑一个短片应急?

我感觉编导是高人,便马不停蹄干活。奋战两个小时,短片《红颜祸水乎》诞生。这个短片,从历史上漂亮女人误国,到宁海涛雇凶杀妻,剖析中国男人两千年来的畸形心态。

我长吁一口气,却突然想到,如果我有一个这样漂亮的女人做媳妇,会不会像宁海涛一样,整日神经兮兮?我一时不知所措,好在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我接连几次给景雅丽打电话,她都是关机。关机就关机吧,遇到这种事,即使天不寒地不寒心也寒。景雅丽是该暖暖自己的心,至少宁海涛和那两个坏蛋罪有应得,她才会抛头露面。

9

有关宁海涛谋杀案过去半年,没有谁还会记得这桩事了。如果不是景雅丽突然打电话,我也把这个案件忘记了。

我感觉从景雅丽的身上,或许能搞清楚宁海涛雇凶杀人的真正原因。我按约来到那家咖啡厅,仍旧坐那个雅间。这是我第二次跟景雅丽喝咖啡,与上次不同的是,我不用再担心宁海涛了。

景雅丽比半年前明显憔悴许多,装束也没以前那么香艳、那么花枝招展,或许是秋天了,她一改妖艳之风,换了一件黑色大衣,严严地裹着自己,虽然朴素之至,看着却舒服和亲切。

为什么请我喝咖啡?

感谢你替我挨了一刀。

景雅丽长长吁出一口气。

终于甩掉那个尾巴。

我惊诧不已。

你是说宁海涛?

景雅丽不再说话,只是从那个坤包里掏出一叠打印纸递给我。

这张纸上内容,我不妨部分实录,当然要省去具体年月日、具体地点和具体人名:

××年××月××日,景雅丽应聘××公司,公司总经理×××通知面试,我感觉景雅丽应该在家里靠我养,不应去工作。

××年××月××日,××公司总经理×××要求员工加班,我就去他们办公室监督。景雅丽跟公司很多男女员工关系融洽,我感觉是一种折磨。

××年××月××日,我和景雅丽结婚,很多男人赞扬她漂亮……可是我整日惶恐不安。

……

我说景雅丽,你哪里弄的?每一天每一事,宁海涛都记得清清楚楚,比账单还清楚。

你先别说,接着看,看看下面几页,有一页就是记录我跟你学拍DV的事。

××年××月××日,在××公交车上,有一个坏蛋盯着景雅丽不放,我心里怒火中烧,就跟他打一架,去了派出所。

……

××年××月××日,景雅丽跟麻天宝学拍DV短片,我不想让她学。景雅丽一根筋地要学,邀麻天宝在咖啡馆见。我在大厅监视,他们兴高采烈,我在外面肝肠寸断。

……

该死的麻天宝。

看到这一句,我浑身凉飕飕的,没想到宁海涛这么痛恨我。

这是什么事?

接着往下看。我感觉宁海涛病态。

……

你怎么忍受得了?

他允许离婚吗?景雅丽的话让我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他囚禁过你?

他说养着我,连工作也不让我要了,你说这跟囚禁有差别吗?

我无话可说,只好说,祝贺你,你已经不是笼中鸟了。

10

编导让我做后续报道,我感觉已经没有必要。尽管景雅丽是一个令人战栗的少妇,然而这个世界,白天黑夜里新鲜事儿层出不穷,谁还会记得这一桩呢?

大概景雅丽受伤的心灵应该抹平了,一年后,她打电话说她要严肃地谈一场恋爱。

我问她看上谁了,她竟然脱口而出说看上我了。

我既惊愕又快乐。

景雅丽邀我谈一场恋爱,我理所当然不能拒绝,天下所有正常的男人应该都不会拒绝。两个月后我们终于结婚了。

一天晚上,我问景雅丽,什么时候看上我的?

从一开始就看上你了。

一开始是什么时候?

拍的那个短片之前。

我们认识吗?

你不是有博客、有微博吗?不是有你上传的短片吗?不是有你的手机号码吗?

我愣愣地瞅着景雅丽,不可否认她说的是实话。

你一开始就是有预谋的?

一开始我只喜欢短片。

你什么时候想跟我好?

有人无法救药。

什么时候?

就是那个短片后。

为什么不看医生?

管用吗?

这心理畸形也不至于在短期内就能发展成雇凶杀人?这时候景雅丽躺在我的怀里,却突然爬到我的背后,用牙齿咬住我的耳朵。

是有人自己发展到这一步的。

诱因呢?

我每天都穿得花枝招展,打扮得既时尚又性感。

还暴露?

还经常跟男人打电话。

比如?

比如你,比如同事。

他就疯了?

我不知道。

我为景雅丽担心,我说,难道你不害怕?

你指什么?

雇凶真把你杀了。

我豁出去了,我已经无法忍受他了。我紧紧抱住景雅丽,让她感觉透不过气来。

不过有一句话我没说:

你就是罪魁祸首。

我抱着这个软绵绵的少妇,竟然惶恐不安。有一次出差回来,我看见她正跟一个不知是谁的男人热情地通着电话。

我说景雅丽,别忘了,你是一个凶手。

景雅丽憷一下鼻子,她闻到从楼下飘来的花香,我也闻到了。景雅丽打了一个喷嚏,我知道她有花粉过敏的毛病。

花儿怎么是凶手呢?

遥远的狼

1

阴历十二月的一天下午,天空收敛得仿佛一个透亮的冰窟窿。

父亲说,我骑在村口的一棵老柿子树上,一边呼吸着寒冽的空气,冻得肺疼;一边啃着石头一样坚硬的干柿子,硌得胃疼。

被一个寒冬风吹日晒,再被一个寒冬霜打冰冻,父亲说,干柿子像石块一样坚硬,就连啄木鸟也啄不动它了。

冻成石块一样的干柿子,能救人一命的干柿子,我想象着父亲当年的窘迫,他一口一个白印地啃着干柿子,嘴巴都啃麻木了。

我冷不丁一低头,父亲说,竟然瞥见老柿子树下蹲着一条狗。

是羊倌张四方的牧羊狗。

在父亲看来,这条牧羊狗也饿疯了,它人模人样地蹲着,像等着自然掉落的干柿子来拯救它冒着缕缕青烟的小命。

我把啃过一半的干柿子扔给它,父亲说,奇怪的是,张四方的牧羊狗竟然纹丝不动,它蹲在那里就像一块没有一丝热气的大石头。

我瞅着牧羊狗的眼睛,牧羊狗也瞅着我的眼睛,父亲说,我发现它的眼睛射出绿幽幽的光,是饥饿的绿光,我看见它的饥饿了。

多年以后,当父亲给我们讲述他遭遇的一头饥肠辘辘的狼,我看见一向沉稳的父亲竟然带着一脸的惊恐和不安。

我已经辨认出来,父亲说,蹲在老柿子树下的那个家伙,绝不是张四方的牧羊狗,我确信无疑,它是一头比牧羊狗更凶恶的狼,是一头吃人的狼。

一头饥肠辘辘的狼,一头发疯的狼,它一直盯着我。这头狼已经瞅准,父亲说,这头狼已经盘算过,我终将会是它的一道美味大餐。

我骑在树干上,早冷得浑身发抖,或是害怕得浑身发抖。这头恶狼瞅着我,我瞅着它,父亲说,我不由自主地爬上一个更高的树干。

太阳已经落山,嗖嗖的寒风呜呜地叫,刀刃般肆意地削着,我感觉全身冰冷,就像削掉皮儿的苹果。

我摘下几个干柿子,狠狠砸那头可恶的狼。我要进攻,父亲说,我实在无法忍受零度以下的傍晚,我要回家。

父亲的进攻是徒劳无益的,那头可恶的狼根本就不曾挪窝儿。

父亲已经冻得哆哆嗦嗦,即使他稳定心神,瞄准那头可恶的狼,那头狼仿佛预知一切,只是歪一歪脑袋,就轻巧地躲过射向它的子弹。

2

父亲坐在沙发上,笑眯眯地望着我们。大哥帮他点上一根香烟。

那一年我十六岁,正长身体的年龄,就像现在的你们。父亲指着我们兄弟几个,拍拍大哥的肩膀说,如果有你们这么优厚的生活,想吃什么有什么,我早吃得结结实实了,别说一头羸弱的母狼,就是一头强壮的公狼,我也不会害怕的。

后来我在百度上查阅历史资料,各种资料显示,父亲的青年时代,在普通的乡村,人们一天只能吃上一顿饭。就是这一顿救命的饭,也只是一个巴掌大小的玉米饼和一碗没有油水的菜汤。

真是难以想象。

当知道这些,一想到骑在老柿子树上的父亲,我就头皮发紧,也感到父亲和一头饿狼,很快就有一场惊心动魄的较量。

当占据更多资料,我只能沉默,我只能庆幸父亲居然能活下来。毕竟父亲的青年时代饿死过好多的人,包括父亲的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父亲轻轻吐一口烟雾,这烟雾仿佛弥漫进久远的故事里。

那是一头皮包骨头的母狼,它肯定比我更饥饿,父亲说,它眼睛的凶光就像羸弱的火苗,慢慢熄灭了。

我从父亲的讲述中知道,那头可恶的狼是一头母狼,它已经奄奄一息了。

父亲夹着的香烟,还剩下半截儿。

我们能打个平手,父亲自信地说,我想我能战胜它。

父亲决定爬下老柿子树,他要斗一斗那一头母狼。这让听故事的我们顿时兴奋了,也惊恐起来。

即使是白痴也知道,那头母狼不但凶恶,而且还狡猾,十六岁的父亲哪能是它的对手?我们自然忐忑不安,都怕父亲被母狼吃掉,那我们也就不复存在了。

父亲夹着的香烟燃尽,已经烧着他的指头了。

我不敢贸然从老柿子树上下来,父亲犹犹豫豫说,但是我同那头母狼已经较上劲了,我们一定要斗出个胜负不可。

进攻是最好的防御,父亲强调。

3

父亲去世多年,当我想起他讲述他的亲身经历,我能想象他骑在老柿子树上瑟瑟发抖的情景。尽管父亲在我们面前总表现出一股气势满满的英雄豪气,但我们内心深处,父亲是斗不过饿疯了的母狼的。

父亲已经不是哆哆嗦嗦了,老柿子树上的寒冷仿佛钻进他的身体。父亲说,他从里到外都是冰冷的,他说他好像是一根会喘气的冰棍。

夜幕降临,父亲说,狼的眼睛射出的绿光仿佛是叫喊,这叫喊又像鬼火一样在黑夜里奔跑。现在我弄清楚了,我确实胆怯了。父亲面色难堪地说,它是一头给狼崽捕食的母狼。

父亲确实胆怯了。不过他绘声绘色讲述故事的激情一点也没有减少,反而高昂了许多。

我呼叫了一阵,想得到救援,可那是一个饥肠辘辘的夜晚,谁也不会听到一个少年在寒冷的村头呼救。一头饥饿的母狼,一头不惜一切代价给狼崽捕食的母狼,它是不会放过吃掉我的机会的。

父亲深谙故事讲述的艺术,他在铺垫他的极端危险的处境。

那头母狼已经摸透了像我这样的少年,父亲说,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可怜虫。尽管我豪气干云,父亲说,我也只能老老实实待在树上。

没有谁愿意被一头饿疯了的母狼吃掉。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父亲说,霜花已经密密麻麻地下在我身上。结局,我想到结局,你们想想,快零下十度的夜晚,即使我不被那条母狼吃掉,也会活活冻死在老柿子树上的。

父亲抽完一根烟,大哥慌忙给他续上。我们围拢一圈,个个都焦躁地望着父亲迷惑的脸,等他讲述惊心动魄的脱险情节。

大哥忍不住了,急切地问,爸爸,您想出脱险的办法没有?父亲不说话,只是不慌不忙抽着香烟,足足沉默一分钟,我感觉有一年那么久。

你们说我想到没有?父亲终于说话了。

我们异口同声地说,肯定是想到了。

你们不愧是我的孩子,父亲说,不怕你们笑话,那时候你爸爸——那个十六岁的少年,哪想出什么对付饿狼和寒冷的办法。

4

三弟刚过完五岁生日,他经受不住父亲身陷绝境的惊恐,竟然哇的一声哭了。父亲慌忙抱起三弟,摸摸他的小脑袋,逗他说,爸爸是在给你们讲故事呢,这都不是真实的事儿,三娃莫怕。

三弟将信将疑,很大一会儿才破涕为笑。

我已经过了八岁,我当然知道父亲讲述的所谓故事就是他亲身经历。

我心惊胆战地问父亲,爸爸,那您不是死定了?

我坐在树枝上哆哆嗦嗦,父亲说,确实想过“我死定”了。

父亲的话,把作为故事主角的他再次推向绝境,这让我和大哥也心惊胆战。我们都知道,父亲十六岁那年的命运终究是决定我们命运的。倘若父亲十六岁的某一天殒命,从生物进化线上讲,我们都会不复存在的。

那么,现在的我们又是谁呢?

我战战兢兢地问父亲,爸爸,按常理说,您已经身处绝境,早晚都会被那头母狼吃掉,或被冻死在老柿子树上,可现在你不是正给我们讲故事吗?你是存在的,我们也是存在的。

父亲望着我们,向半空吐出一个椭圆形的烟圈。

我感觉我们都沉寂在飘忽的烟圈里,静静地瞅着父亲焦灼的眼睛。

父亲开始虚构他的故事高潮。

你们不会想到,当时我也不会想到,根本也没有人能想到,那头饿疯了的母狼竟然会开口说话。那头母狼的一言一语我听得明明白白,我的一言一语那头母狼也都听懂了。

我们和解吧,那头母狼呜呜地说,我们不应该消灭对方,我们不是敌人,我们是朋友;我们已经同病相怜,你饿得啃树皮,我饿得也走不动了。

我怎么能跟一头母狼为伍呢?我呜呜地说,我怎么能跟一头恶心的母狼讲和呢?你们狼群已经祸害很多的人和牲畜了,你们就是牲畜。

我战战兢兢,却高谈阔论,我得意扬扬地瞅着那头可怜巴巴的母狼。

人是人,狼是狼。母狼说,仅仅是两个种族,我们最要紧的是活命,你何必斤斤计较以往的种种不堪?

我当然知道,这一头走投无路的母狼,它说的话是对的,可是我怎么能跟它为伍呢?

5

我们听得目瞪口呆,个个都张大嘴巴。我们怎么也想不明白,狼怎么会说人话?但我们都期望父亲跟母狼和解。

我们攥着拳头,都希望父亲脱险。

父亲一点也不着急,他不紧不慢虚构着一个只属于他的亲历故事。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也不可能想到,我会同一头可怜兮兮的母狼并肩作战。这一次伟大的行动,父亲说,这次行动的结果,不仅救了母狼,也救了我,也救了我们一家人。

我至今还会想念那一头走投无路的母狼,后来我也知道了它是一头有一群狼崽的母狼。

我决定合作,我对母狼说,我很久都没尝过肉味了。

只要精诚合作,母狼说,我们都会活命的。

可我对父亲的这个说法,三十年来一直存有疑义。

首先,我想到的是狼不可能会说人话。

其次,狼和人之间向来都是敌人,怎么可能合作呢?

再次,狼根本听不懂父亲的话。

多年以后,当我再次追问父亲有关他讲述的他跟狼说话的情节,父亲矢口否认他曾讲过这样的故事。

(父亲经不住纠缠,只好这样给我解释:我和母狼确实没有说话,我们在对视中已经和解。母狼又饿又冷,我也又饿又冷,我们都冻成了冰棍。我看见那头母狼绿幽幽的眼睛装满绝望,我的眼睛也装满绝望)。

抛开父亲多年以后的解释,再次回到他虚构给我们的故事,显然这个时刻是故事的高潮。

我拍拍冻僵的手脚,从老柿子树上爬下来;那头母狼半蹲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我对它摆摆手说,走吧,我们各回各家。可母狼仍旧半蹲在地上,仍旧纹丝不动。我看见它用前爪扒着地,似乎想告诉我一个秘密。我迟疑片刻,终于鼓起勇气,指着生产队羊圈的方向,母狼立刻站起身。我拍拍母狼的头,示意它去村里偷羊;母狼也拍拍我的肩膀,我们立刻达成偷羊的协议。

我告诉母狼,你去打猎,我在羊圈后面放风。

母狼同意了。

母狼扒着我的肩膀,使出全身力气跳进羊圈。我知道,如果没有羊圈里的羊,那头母狼无论如何都不会跳那么高的,竟然有一人多高。

我听见羊圈的羊扑通扑通撞在一起,慌乱一团;它们咩咩的叫声,扎透夜幕,毛骨悚然的凄厉,狠狠扎进我的耳朵。

可以想象,一头饥寒的母狼,一口咬断一只小羊的喉咙,汩汩的鲜血,肯定喷射母狼一头,一身;但那条母狼,它早下定决心了,要给狼崽们带回一只羊的,哪怕是一只又瘦又小的羊。

父亲说,我只要一条羊腿。

6

父亲获得的奖赏,当然不止一条羊腿。

那头母狼把咬死的一只瘦羊急匆匆拖到村外,再用它那阴森锋利的牙齿撕掉半只,叼着就走了。

我傻傻地站在那里,父亲说,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不敢相信那条饿疯了的母狼,竟然那么慷慨、那么仗义、那么诚信、那么公平,竟然留给我半只羊。

我拎着半只羊回家,父亲说,着实把你们爷爷吓了一跳。

父亲虚构的故事,据我理解,高潮已过。我们的心也都放进肚子。我知道,父亲的故事快到结尾;我也知道,父亲的故事一定有一个团圆的结局。

你们奄奄一息的爷爷,一看见血淋淋的半只羊,父亲说,竟然从门板上蹦起来。我们绝不敢公开吃掉这半只羊的,一家人只好等到后半夜,才敢把半只羊煮到锅里。

父亲说,我足足吃了半条羊腿。

你们知道,父亲说,生产队的羊少了一只,第二天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不过所有的村民,包括生产队长,都会认为这是一头狼在行凶作案。

张四方,生产队长恶狠狠地说,狼要是再叼走一只羊,你就别想喝稀饭。张四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队长狠狠踹他一脚,算是了结。

村里的人就是想破脑袋也绝不会想到,父亲说,生产队的那只瘦羊竟是我跟狼合伙偷走的。

三弟一直认为,父亲讲述的有关母狼的故事仅仅是逗我们玩耍的,那并不是他的亲身经历。有时候我也这么认为,父亲的故事就是这个世界上的天方夜谭。

可三十年后,我亲眼看见父亲向颤巍巍的生产队长道歉。

老队长,父亲说,您记得当年生产队里一只羊被狼叼走的事情吗?

有这回事儿,老队长说,那狼也是饿疯了。

是我跟狼合伙作的案,父亲说。

你娃也当爷爷了,老队长说,你就逗我玩吧。

我跟一头母狼达成协议,共同杀死生产队的一只羊,父亲说,我知道您不会相信,是我跟一头母狼偷走生产队的一只羊的。

你娃当初才十六岁,生产队长翘着雪白的胡子笑一阵说,你怎么会跟一头母狼达成协议?你能说狼语?还是狼能听懂人话?胡说八道。

生产队长根本就不相信父亲的话。那时候,没人相信父亲的话,我们当然也不相信父亲的话。我们都知道,那只是父亲逗我们玩耍的故事。

7

这是爷爷给我们讲述的有关父亲和狼的另一个故事。

你父亲懂狼语,爷爷说,你父亲小时候救过一头折了腿的狼崽,养在咱家的南墙根儿。一头母狼每晚都会来喂它的狼崽,却不把它带走。三个月后,那狼崽折了的腿康复了,没想到它竟能像狗一样听懂人话。

这个故事跟我今天讲述的故事毫无关联。

8

父亲先我爷爷过世。对于爷爷讲述的有关父亲和狼的故事,我根本无法求证。不过我不会怀疑,父亲在我们幼年讲述的有关他和狼的故事的真实性。实话实说吧,我出生以来就没见过狼,我只是在自己的想象里把狗想象得更凶猛,狼就是更凶猛的狗。

狗当然可以听懂人的语言。

三十年过去了,人们都说狼是一种非常狡猾的动物,它能够学人走路、学人穿衣服;尤其在我读过贾平凹的长篇散文《怀念狼》,说狼能够扮作人,同人一样走路说话;我就越发相信父亲和他的狼故事。

有关父亲虚构的故事和有关父亲的故事,确实有一个真实的发生。

爷爷常说,生产队时你父亲差点饿死,不过我们还是艰难地挺了过来。

有一天夜晚,爷爷说,你父亲捡到一条羊腿,我就用那一条羊腿煮一大锅羊肉野菜汤,让全村的年轻人都喝到一碗羊骨汤,吃到一口羊腿肉。

是那一条羊腿,爷爷老泪纵横地说,救活村里一群奄奄一息的孩子。

你们知道吗?爷爷说,你父亲十六岁时,他说他跟一头狼合谋杀死了一只羊。

全村的人都不相信,爷爷说,你相信吗?

我相信,我说,这在叙事诗学上叫情感真实。

爷爷望着我说,我不懂你说的什么叙事诗学,但我相信我儿子。

我也相信我爸爸,我说。

我至今仍会想念一头狼,爷爷说,如果没有那一头狼,你爸爸活不过十六岁,当然也就不会有你们。

爷爷说着,已经泪眼婆娑。我知道,爷爷不仅仅是在想念一头狼……

衣水,青年诗人、作家,现居郑州,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学生学习报》社副总编。著有《十个故事》《爱情如此多娇》《午夜猿人》等多部小说集。部分作品散见《人民日报》《湖南文学》《四川文学》《青年作家》《莽原》《创作与评论》《安徽文学》《山东文学》《阳光》《福建文学》等报刊。散文集《猎物志》曾获郑州市第二十一届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孙犁散文奖,小说曾获第五届骆宾王青年文艺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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