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大帅往事
2025-02-05黄平
范德彪:你,你咋来了?
小翠:家里出了点事。
范德彪:出,出啥事了?
小翠:我爸……
范德彪:你爸也没了?!
听到这段,孙程靠着棋社墙角,眯着眼睛,又是一口。一条线入喉,透心凉。他捏紧手心,这大绿棒子,如东海寒铁,寒意散进掌纹。棋社临街,北风卷着碎雪,门底下透进来。门框上挂着棉布帘,脏兮兮的军绿色,油光锃亮。门外夜色似海,黑沉沉荡漾,仿佛有看不见的重量。
孙程熟悉这样的黑与这样的绿,二十多年前孙少军多少次推门回来,军大衣冻住一层黑夜里的寒气,冻住烟味、酒味和鞭炮味,踉踉跄跄,眼神茫然。孙程定一定神,摸摸手边的暖气,半温不热,介乎交费和没交费之间。靠着暖气,还是凉;小时候钻在褥子下,浑身都是热的。
棋社里空空荡荡,两边各有四张桌子,摆着棋盘棋子。孙程对面一桌坐着人,每人手里一沓A4纸,嘻嘻哈哈地朗读剧本。马大帅象棋社,沈阳马学会重要据点之一。晚上八点,小学生的寒假班结束,老板在马学会微信群里吆喝,总能聚过来几个,胡诌八扯,打发寂寞。今晚的小翠,四十多岁,实际年龄相当于小翠的老姨。象棋社隔壁,阿豪四季抻面,阿豪是老板,她是老板娘。孙程总觉得小时候见过她,感觉曾经在仪表厂子弟小学共成长。喜迎新世纪的小翠,心醉的还不是马大帅,而是孟庭苇,羞答答的玫瑰,谁的眼泪在飞。今晚的范德彪,和小翠差不多同岁,原来在万家乐电脑维修,糖尿病,虚胖,好议论,从俄乌冲突到世界局势,名片上印着IT工程师。坐在他们俩对面,背对着孙程的,就是今晚的“马大帅”,棋社老板,大家都叫他老杨。灰白的头发,像个指挥家,话不多,笑眯眯,挺文雅。年轻的时候当过厂长,那片仪表厂如果还在,就在马路对面楼盘的位置,小区入口的大转盘是过去的花坛,保安室大致是过去的保卫室。
象棋社墙上,贴着一排照片奖状。头几张里的老杨风华正茂,塑料凉鞋,茶色墨镜,牛仔短裤配衬衫,站在仪器仪表厂的门前,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指向前方。中间几张里的老杨,微微谢顶,笑容谦和,办公桌墙上大幅书法,从右往左,天道酬勤。后边几张里的老杨,出没在各个象棋比赛现场,或挂着胸卡比赛,或站在一旁观棋。照片旁边贴着奖状,全国象棋业余棋王赛沈阳市苏家屯区预选赛,荥阳楚河汉界杯业余棋王争霸赛,林林总总,一字排开。还有几张老杨拉着象棋大师的合影,从胡荣华到卜风波,再年轻的孙程也不认识。也有老杨和文体明星的合影,刘能、赵四、谢广坤,背景是刘老根大舞台一楼的大脚超市。孙程扫了一圈,目光落在对面墙上,还是那张“天道酬勤”的书法,纸张泛黄,发脆,裱在棕色玻璃框里。玻璃框下面贴着一行字:棋局小世界,世界大棋局。
范德彪:本市有几场恶仗,就是我主打的。
马大帅:基本对方是完好无缺,他是遍体鳞伤。
范德彪:你怎么不说对方一身血呢?
马大帅:那不都你血崩上去的吗?
念完这一段,几个人哈哈大笑。老杨和其他两位摆摆手,转过身,招呼孙程,两人里屋说话。里屋和外屋就隔一道门,一张单人床,枕头边散乱放着几本书。床头电脑桌、电脑椅,一台联想台式机。老杨坐在电脑椅上,招呼孙程坐在床上。孙程将床上的被褥往里面推推,从羽绒服的外兜里,抽出一本杂志,半年前的《中国新闻周刊》,封面报道,“《马大帅》又火了”。孙程问老杨,杨叔,里面采访的老杨就是你吧?老杨点了一根红塔山,我这家棋社,就是里面提到的马学会理事单位之一。孩子你在电话里怎么说的来着,你也是从北京来采访的?
孙程心里想着事,没言语。他翻开杂志,正翻到这期封面报道的小标题,“时光能不能倒流”。标题下面是记者采访一位中文系教授:该教授长期从事东北当代文化现象研究,将《马大帅》视为中国最好的电视剧,没有之一。孙程往下看,还是这个教授的话:现实中的失意,想象中的得意,构成巨大反差,失意者情绪推动范德彪形象20年后崛起。孙程合上杂志,对老杨说,杨叔,我不是记者,我是拍电影的,我要拍《马大帅》这个电影。
老杨惊讶,语气敬佩,说小伙子看不出来啊,这么年轻就是导演。孙程说也不年轻了,也不是什么导演,我是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的老师,指导着研究生,拍一部毕业电影。我们没什么钱,只能请业余演员。几个月前我们看了这期报道,知道杨叔你们都是《马大帅》爱好者,天天搁这儿排练。我寻思能不能就请你们出演。
老杨深吸两口,刚想说话,外面传来一阵哄笑,范德彪和小翠在推搡打闹:
范德彪:小翠啊,小翠。
小翠:哎,老舅你干啥来了?
范德彪:知道他爷俩来了不?
小翠:谁呀?
范德彪:小茄子苞呗,谁呀。
小翠:他咋来了呢?
范德彪:都你爸惹的祸呗。
隔着玻璃,孙程看到小翠快依到范德彪怀里了。老杨把烟掐灭,拍拍裤子,说是不是嫌吵?孙程摇头,没事,他们一会儿就走了。老杨说,是,一般不超过十点。阿豪去年车祸走了,大冬天早上去彩塔农贸市场进货,摩托车没搂住。孙程点头,理解,都不容易。老杨说,真接你这个戏,得再找个小翠。孙程说,这个小翠,老了点,也胖。老杨说,演桂英还行,头发捯饬捯饬。孙程说,这是后话,杨叔我们主要是请你,想请你演马大帅。
老杨有点激动,站起来想给孙程泡茶。没找到茶杯,从电脑桌抽屉里,找出两瓶冰红茶。老杨说,小伙子,导演,你看中我哪点?孙程盯着老杨的眼睛,说杨叔我看中你经历丰富。老杨有点得意,你叔我老了,年轻二十年也是成功人士。孙程说,看报道了,你后来承包了仪表厂,杨叔我得叫你杨厂长。老杨说后来也不行,WTO,瑞典仪器仪表进来了,一山更比一山强。孙程把手伸到兜里,瞥一眼外屋,小翠和范德彪还搂在一块腻歪。孙程把手抽出来,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笔记本。孙程说杨叔要不你介绍一下,报道上写得不全,咱们熟悉熟悉。
正说着,外屋朗诵上了:“姐夫,我用一宿的时间,想完了我一生的事。昨天晚上你说得对,我活了四十年,梦游半辈子。家庭、事业、亲情、爱情都被我的梦游一一断送了,结束梦游最好的办法就是躺下重睡”。老杨龇牙一乐,不知道说他们还是说自己:跟彪哥一样,一直在做梦。孙程咳嗽一声,感觉是咳给外屋听。杨叔你还是说说自己吧,我们《马大帅》的本子还在改,积累素材。老杨说,我这些事和马大帅不像,马大帅是开原马家堡子进城农民,我这辈子都生活在沈阳。孙程说不像有不像的好,我们不是重拍,我们是改编。老杨又吸上一根红塔山,凝望半空,眼神迷离。老杨说,我不知道从何说起。孙程捏捏兜,看一眼外屋,说时间还早,杨叔你从头说起。
老杨说,你知道不,我原来不是仪表厂干部,我是工业局的秘书,辽师大中文系正经毕业生,也曾酷爱文学,欣赏艺术。90年代国企改革,上面派我来当厂长。我和马大帅同龄,当年不到四十岁,跟你现在差不多。当年那厂长不好当,干好了是镀金,干不好是送命。小伙子你知道刨锛不?孙程说知道,泥瓦匠的锤子,一头方,一头尖。老杨说没错,巴掌大一点玩意,冬天藏在棉袄袖子里,不露半点痕迹。仇家起了歹意,尾随你上楼,抽冷子猛击后脑,基本当场毙命,活过来也是植物人。孙程说,小时候我妈给我讲过,也有去抢出租车司机的,上车就坐在后座,指示司机往郊外开,挑个黑灯瞎火的地方,一根绳子套上去。老杨瞅着孙程,小伙子你知道挺多,忘记问了,你也是东北人?孙程很平静,有条不紊地介绍说在沈阳待过几年,爸妈是驻地记者,文化人,后来回北京读的中学。老杨哦了一声,说你这口音确实一半北京一半沈阳。孙程笑笑岔开话题,两只手比画着绳子,仿佛倒霉司机就在眼前。他说杨叔还是绳子好,没动静,刨锛太血腥,还容易刨空。老杨解释说,后来司机靠背都装上围栏,歹徒无从下手。说到这儿老杨也觉得扯远了,搂回来继续说,我在1998年宣布减员增效下岗分流,第二天办公桌上就摆了一把刨锛。我要买断他们的工龄,有人就要买断我这条命。
孙程接了一句,买断工龄这个事,回头看是错的,当年就有文件禁止。老杨把冰红茶的瓶盖划拉过来,把烟头掐灭。他说这就像下棋,落棋不悔,过河卒子没有回头路。孙程说这不是下棋,这是人生,一撇一捺,多少人的人生。老杨说你们文化人心肠软,你看到我办公室挂的那幅字了吗?天道酬勤,天道酬的从来不是勤,是狠。孙程往后一靠,了解,现在也是这样,狼文化,黑暗森林,社会达尔文。老杨有点激动,挥舞着手,仿佛在震慑一群看不见的工人。老杨说当年那把刨锛,我送去了保卫处,全厂职工,挨个过关。我当时不能被吓住,东风吹,战鼓擂,往昔世道上,到底谁怕谁。
孙程不说话,扭开冰红茶,喝了一大口。他眼前浮现出一把刨锛,仿佛刚刚从土里挖出来,铁灰色的锛头,土黄色的木柄,纹理清晰,光滑温暖。老杨继续手舞足蹈地说,后来保卫处找出来一批嫌犯,十几个,齐刷刷第一批下岗名单。孙程忍不住问,一把刨锛,抓了十几个?老杨说,都对我这个厂长有意见,平日里叨叨咕咕。在当时的形势下,快刀斩乱麻,以儆效尤。孙程有点激动,坐直了,一挥手,把电脑桌上的冰红茶咣当一声刮到地上,饮料流了一地。孙程顾不上,说他们的家庭怎么办,他们的妻儿老小怎么办?老杨哑然,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一紧,没有说话。这时候外屋范德彪吆喝一声,杨叔我们走了。老杨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声,只听得咣当一声,门关了。孙程往外屋瞅了一眼,棋社里没什么人了。这时候老杨拿起手机,微信语音,说德彪你们是不是撸串去了?给我买包烟捎回来。老杨又问孙程喝什么。孙程说不喝了吧。老杨对着德彪继续说,再带几瓶冰红茶。
两人一时无语,气氛有些尴尬。孙程随身带着包湿巾,他蹲下来把地面上的暗红色液体擦干净。老杨没说话,打开桌上电脑,登录视频网站,随手点开一集《马大帅》。视频里的范德彪白衬衫,红领带,一身肝红色的西装,又像猪肝攮了一刀,隐隐失血,泛出淡粉色。视频里的范德彪戴着白手套指指点点:“我曾经年少轻狂,打打杀杀,堪称辽北地区的著名狠人。如果你悬崖勒马,我保证你回头是岸;如果你执迷不悟,我必将让你苦海无边。何去何从,给个说法”。看了多少遍,老杨还是龇牙一乐。他敲一下静音键,转头问孙程饿不饿,用不用让德彪带点烤鸡架和馒头片回来。
孙程语气稍有些无奈,说不用,又问德彪什么时候回来。老杨说一会儿就回来,他们就去隔壁撸串。老杨说这条街一条龙服务,依次是棋社、抻面、撸串、宾馆,宾馆楼下还有情趣用品商店,夜魔夜趣还是夜魅,无人超市,小翠开的。孙程笑笑,说看不出小翠还有这么大生意,我在北京租的那个小区楼下也有,也都是无人售货机。孙程可能觉得刚才有点激动,想缓和一下气氛。他坐回床头,随手抓起枕头边一本书,封面朴素,亚光白,绘着一个米黄色的热气球。孙程说,《飞行家》,双雪涛的,杨叔也看他们的小说?老杨说,几个大学生棋友落在这儿的,我翻了翻,写东北的。孙程说我读过,“新东北作家群”,小说挺火的。孙程翻开书,随手翻到一篇,《北方化为乌有》。孙程问老杨,这篇看过吧?老杨点点头,说看过,两个人唠叨,跟咱俩似的。孙程说,唠的也是东北的事,讲当年工厂和工人怎么完了,一个女的看一个男的写的小说,这男的他爸挺正直,下岗改制的时候被腐败厂长弄死了。唠到最后,这男的写的小说,是当年的真人真事。说完孙程放下书,抬头看着老杨。
老杨说,小说就是看着一乐,叙述的东西不知真假,有时候也是真真假假。老杨又说,我刚才唠到哪儿了?孙程说,你让德彪带烧烤回来。老杨说不是,说你让我介绍自己,你不是要请我演马大帅吗?我介绍到哪儿了?孙程说,刨锛,介绍到你去抓刨锛。老杨说对,从刨锛开始我就一批批整下岗名单,作风是有点简单粗暴,没咋考虑人家的妻儿老小。孙程嘲讽地一笑,说咱工人要替国家想,我不下岗谁下岗!老杨说,你看过这个小品,那是1999年的春晚小品,你今年多大?孙程说我1988年生的,今年三十六。老杨说,哦,那时候你上小学了。我们仪表厂隔壁就是小学,一到放学时间小孩遍地跑,跳皮筋的,弹溜溜的,冬天就在我们院子里打雪仗。孙程说,后来呢,下岗之后,减员增效,仪表厂好了吗?老杨讷讷地摇摇头,仪表厂没了,被承包了。他低下头,又抽出一根红塔山,似不愿多谈。
孙程目光炯炯地盯着老杨,说怎么承包的?管理层收购吧?厂长拿厂子抵押出一笔钱,然后回头拿这笔钱收购。老杨说,这些不能多谈,现在谈还早,比你说的这种管理层收购要复杂。孙程说,太阳底下无新事,没啥复杂的,就是那么回事。老杨说,你看得见的是一家工厂,看不见的是一张网。就跟下棋一样,小卒子一动,后面跟着车马炮。哎,不说了不说了,不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真不说了。
孙程沉默不语,老杨说,德彪买瓶水这么费劲,猛吸一口烟,神色有些不安。孙程咳嗽一声,刚要说话,老杨说,我的情况你基本了解,时间有限,咱们唠唠马大帅吧。孙程说,唠马大帅?那好,咱们咋唠?老杨乐了,笑得有点虚,说你是导演,我是群众演员,你说咋唠就咋唠呗。孙程说对,我是导演。老杨说,你是不是还没有剧本?孙程呃了一声,还没。老杨说,听说了,你们电影圈习惯几个人包个房间闷在里面,成宿成宿地侃剧本。孙程说,有这种恶习说明咱们电影业还不健全。老杨说,那咱们侃吧,反正也得等德彪回来。孙程想一想,有点勉强,说我这个“马大帅”吧,准备表现新一代东北进城务工人员……
老杨把烟头熄灭,半躺在电脑椅上,一挥手,感觉像个指导教学的老院长。老杨说,这不好,咱们不要新一代,还是老一代。不要进城打工,换个角色,就是工厂里的工人。生下来就是工厂里的工人,他爸为仪表厂挖的第一抔土。孙程说,这听着耳熟啊,《漫长的季节》。老杨说,新故事咱们不会讲,咱们得再回首。孙程说,怎么个回首?坐在椅子上的,和趴在地上的,看的事物不一样。椅子上看的是脸,地上的就看见一双双脚了。老杨说,让地上的站起来看。咱们假设,假设马大帅也是1960年生人,1998年,他多大,三十八,跟我一样。孙程说,这里的马大帅现在是咱们仪表厂的马大帅了?老杨说,对,咱们仪表厂的马大帅。他在厂子里干点啥呢?缠线圈,不行,天天搁车间里,空间太小。咱们让他跑销售。孙程说,这个好,你看双雪涛他们的小说里,主人公动不动就是干销售的。老杨说,跑销售的有戏,接触人多。孙程说,跑销售这个活,和马大帅的性格不搭。老杨想想说也是,感觉这应该是范德彪干的。老杨挺直腰板,看着孙程说,要不,安排范德彪跑销售,安排马大帅当车间主任吧。
听到“车间主任”这四个字,孙程表情有些僵住。老杨继续说,马大帅的性格,还是干车间主任合适。孙程忍不住说,车间主任是什么性格?老杨说,和马大帅一样,老实,善良,有些板正。孙程表情复杂,没有接话。老杨继续说,范德彪的性格咋咋呼呼,没什么大能耐,在外面装大尾巴狼,这种干销售合适。孙程说,一个车间主任,一个销售科长?老杨说,我看挺好。
孙程想了想,问,核心矛盾呢?老杨说,下岗,东北文艺,不能不讲下岗。孙程说,他们俩这地位挺尴尬,算厂子里的中层干部,不上不下。老杨说,一样得下岗,我们仪表厂当年的车间主任就下岗了,第一批下岗。孙程说,你记得他?老杨说记得,是个好人,认真负责,本本分分,心里想着工友,和马大帅挺像。孙程说,你知道他后来干啥去了?老杨说记不住了,修车,掌鞋,家电维修,干这些的多。孙程嘴角抽动,刚想说些什么,老杨插话说,咱们这剧本,不能完全按照现实改。孙程说,那怎么改?老杨说,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咱们要往理想主义的方向改。孙程指指《飞行家》的封面,讥笑道,让他们俩也坐热气球飞走?老杨说,那是小资产阶级的逃避,咱们得来个雄浑有力的,工人阶级有力量。孙程讽刺一句,马大帅带头堵门呗,抵制腐败厂领导侵吞集体资产。老杨脸一红,说这就过于有力量了。老杨说,咱们得这么改,让他们俩代表不服输的工人们,去异地重建自己的工厂。
孙程一愣,去异地?去哪儿?老杨说,沈阳周边呗,我想个地方,大伙房水库。孙程说,去抚顺?老杨说,离沈阳不远,绕城上沈吉高速,六七十公里。孙程说是不远,都没有北京大兴到昌平远。老杨说,大伙房那边原来有个计划,想和我们合作办个分厂,没整起来。这样,咱们让马大帅牵头,范德彪跟进,带一帮工人去大伙房,重新建一个仪表厂。孙程说,有意思。大伙房我春游的时候去过,萨尔浒战役古战场,以少胜多,勇猛顽强。老杨说,这个电影的中心就是车间主任马大帅与销售科长范德彪的翻身仗。范德彪还是一身能耐,要和叶利钦谈合作,准备让华尔街入点股,没怎么的先给自己印了一堆名片,一天天的,啥也不是。孙程说,马大帅呢?老杨说,马大帅还是到处流浪,他和大伙凑了一笔钱,找包工头盖厂房,找认识的人买二手机器,还找人给他们做饭打扫卫生,总之马大帅什么都干,在这期间各种笑话各种心酸。
孙程问,情节有了,还得有个波折。老杨说,有波折,范德彪受大伙委托,找过去的关系户联系销售,结果被人骗了。孙程说,这个骗子还叫老钱?老杨说,还叫老钱。老钱这把扮演一个港商……孙程插话说,又是港商。老杨说,不然呢?孙程说,也是。老杨继续说,老钱各种忽悠,就这么把钱骗走了。范德彪灰头土脸,回去跟马大帅一说,马大帅受刺激,疯了。孙程说,这是不是有点串了?我记得是刘老根被骗钱疯了,拿把剪子剪空气,说自己身上长金丝。老杨说,没串,咱们也没安排马大帅铰金丝,马大帅就是不会说话了,一天天呆呵呵,守着大伙房水库,一坐一整天。孙程说,这倒是不难演,怎么转折呢?老杨说,怎么转折,怎么转折……他反复念叨几句,对着孙程说,咱们安排马大帅的媳妇带着孩子去看他,咋样?
孙程不说话。老杨继续说,马大帅和范德彪不是姐夫和小舅子嘛,范德彪一看事大了,回沈阳请他姐。孙程说,马大帅媳妇去世了。老杨说,咱们可以合理改编,他媳妇还在,就叫玉芬。咱们砍掉玉芬和牛二这条线,现在玉芬是马大帅原配媳妇。孙程说,玉芬是干啥的?老杨说,搓澡,玉芬也下岗了,在澡堂子给人搓澡。孙程咬紧嘴唇,没有说话。老杨说,玉芬带着儿子去大伙房看马大帅。孙程插话道,马大帅这里还有个儿子?老杨说得有,重要转折点。这儿子学习可好了,学校里的大队长,三道杠,全国作文比赛拿过奖。小伙子,寒门出贵子啊。孙程不语,老杨继续说,看到媳妇和儿子来了,马大帅的病,一下子就好了,就明白事了。孙程说,你觉得马大帅很爱他媳妇和孩子?老杨说,那肯定的,中国人的爱,说不出口。孙程说,钱呢?怎么找回来?老杨说,没什么更好的办法,人民公安出场,老钱在火车站落网呗。孙程说,下一步怎么编呢?马大帅和范德彪的厂子成了?老杨说,我不建议往后讲了,就结束到老钱落网那一天,马大帅和范德彪他们拿回了钱,重新踏上去大伙房的征途。孙程说,没有结局?老杨说,没有结局。顿了顿,老杨又说,别看我是厂长,我希望他们赢。
夜极静。两个人说了这么久,都有些激动,有些倦怠。老杨又抽了一根烟,烟雾缭绕间,陷入往事的回忆中。他想起刚来厂子的时候,有一年销售科长去本溪提仪表盘,车间主任跟着验货。他小女儿没去过本溪水洞,吵吵着想去。还是厂子里那辆老式的翻斗卡车,驾驶室里就两个座。销售科长开车,车间主任抱着小女儿坐在副驾上,像抱着自己的孩子。车间主任对孩子说,路上要是有警察,孩子你就蹲下来啊,驾驶室高,警察看不着。画面一转,仿佛当年仪表厂的车间主任和销售科长,真的拉起那些下岗的工友,穿着军大衣,把行李搂在怀里,漫天飘雪中坐着卡车,消失在黑洞般的夜色中。
孙程嗓音喑哑,徐徐说这是乌托邦啊。老杨说,艺术么,不就是乌托邦嘛。老杨想了想,又说,到了我这个岁数,我跟他们更近。孙程说,你们还是不一样,他们后来穷得过不下去了,你不穷。老杨苦笑一声,说你是不是拿我当资本家了?我这个棋社,取暖费都得蹭楼上的。孙程说,杨叔,我问个关键的问题,钱呢?老杨说,你寻思我在下岗的时候搂了不少是吧?这里面太复杂,你不懂,我也不能讲。就这么跟你说,剩到我手里仨瓜俩枣的,我媳妇都替天行道了。她陪孩子去欧洲留学,从此就找不到这娘俩。前些年有人说见过她,说是在波尔多倒腾葡萄酒,她爸妈以前是通化葡萄酒厂的。我不恨她,我想孩子,我姑娘搁现在,跟你差不多大。
孙程无语,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问老杨,这么晚了,德彪是不是不回来了?老杨可能刚才说得动情,嘴角有点哆嗦。他掏心掏肺地对孙程说了一句,孩子,往前看,别回头。这句话没头没脑,孙程说,我知道,都不容易,各有各的烦恼,各有各的罪。老杨说,人活这辈子,都遭罪。孙程说,可是杨叔,你的委屈我在听,马大帅他们的委屈,只有大伙房水库里的浑河水在听。老杨说,我欠他们,我也快还了。今天晚上跟你唠唠挺好,就跟我演了一场马大帅似的。孙程说,没准你真能演。老杨说,演不了,孩子,我演不了。老杨把右手伸进毛衣里,隔着衬衣摸着自己的右腹。老杨说,孩子你听说过胆囊癌吗?胆里的石头,天天磨来磨去,磨出癌细胞。孙程一惊,说什么时候的事?老杨说,就是今年的事,今年春天我这一片一阵阵疼,犯恶心,吃不下饭。去医大找人一查,大夫都吓一跳,肿块比胆结石都大。孙程说,你不考虑手术吗?胆囊不是什么重要的器官,切了是不是就没事了?老杨苦笑,听说过癌症之王吗?说的就是胆囊。手术没用,胆连着肝,肝胆相照,癌细胞跟着血都流到肝里了。
孙程坐在床上一动不动,感觉屁股底下的床板被抽空,就这么悬浮着,卡在空中。他有一种虚空感,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极为隐秘的兴奋。孙程察觉到自己内心的兴奋,随即又对终究不需要自己承担的解脱感,感到羞耻与惭愧。他想起今年夏天孙少军走的时候的样子,父亲瘦得就剩下一把骨头,大夏天的,一直说冷。父亲说,哪儿都在下雪,好冷啊,东北风刮到骨头里。父亲说,这么冷你快去接你妈吧,她搁澡堂子出来更冷。孙程对父亲说,我妈不冷,她这辈子都不会冷了。父亲说,你妈搁哪儿呢?我要去找你妈。父亲就这么一点点涣散下去,像滚落在车间水泥地上的线圈。他小学放学后去车间里玩过那种铜丝,妈妈戴着劳保手套一圈圈缠起来,他感受着黄铜丝不断滑过去,东北的黄金岁月就这么从手心滑过去。
孙程觉得自己的黄金岁月也这么滑过去了,就像设置好人生的闹钟,过了三十五岁的他,到点下岗,他都怀疑这家互联网大厂HR的电脑里,设置了员工生日提醒。他陪着父亲走完了最后一程。父亲走后,租的这间小房子竟有些空。如果有老婆孩子,也会热闹的吧,但谁会嫁给现在的他呢?他每日里看着窗外发呆,老破小的小区,有一种暮气沉沉的寂静。除了一楼的情趣用品店,他去楼下取外卖的时候,偶尔也站在外面,对着橱窗后面的绳子与手铐发呆。绳子的质地看起来真好,扼住命运的咽喉,“命运”在哪儿?他提着外卖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打开手机,对着单田芳的评书吃饭。他喜欢评书,小时候放学后去爸妈车间,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听评书。周围的阿姨逗他,说你给我们讲一段吧,他有模有样地站在车间中央,对着机床与父母:“说书唱戏劝人方,三条大路走中央。善恶到头终有报,人间正道是沧桑……”
老杨站起来,直了直身。他这一起身,震动电脑,屏幕也随即亮起,正演到《马大帅》电视剧结尾,范德彪和老钱在小饭店里吃面。老钱一脸沧桑,对着范德彪说,德彪啊,要不你干脆把我整死得了,我真的是活腻了。德彪,你是个好人啊,我现在是真后悔。我咋连你这样好人都给骗了。老杨笑笑,说老钱啊老钱。他从鼠标旁边的一本棋谱里,翻出一张银行卡。他对孙程说,我这里还有点小钱,老婆孩子是用不上了。本来想给德彪和小翠随份子,不过小翠别看抻面馆不行,情趣用品卖得挺欢。导演,我今晚跟着你导了一场好戏,将来正式上映那天,编剧最后一位,署个我名。我这辈子,不敢说名垂青史,也不能遗臭万年。
说完这些,老杨居高临下,将卡递给孙程。表情怅然,带着自嘲。我们这辈子,嘲笑德彪,理解德彪,成为德彪。握不住的大奔,留不住的玉芬,打不完的恶仗,放不下的自尊,炖不熟的豆角,回不去的青春。合辙押韵,通透感伤,老杨的眼角似乎隐隐泛出泪光。
不知道为什么,孙程觉得心里特别乱。他跟着站起来,不知道是去接还是去推老杨的银行卡。慌慌张张间,羽绒服外兜里,掉出一捆黑色的棉绳和一对暗红色桃心手铐。孙程愣在原地,不知道怎么解释。倒是老杨低头看一眼,咧嘴笑了:“我知道这是啥,玩得挺花。”
黄平,1981年出生于辽宁桓仁,作家,文学评论家。现为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华东师范大学中国创意写作研究院副院长。先后入选国家高层次青年人才计划、上海市曙光学者等。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松江异闻录》,文学评论集《出东北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