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英雌风骨的诗学初探
2025-01-29胡婉怡张璐王玉珠
摘要:伴随清末民初封建统治的衰落与国门的被迫打开,西方的现代化思潮涌入中国社会,引起了人们生活的巨大改变及社会的颠覆性转型。西方的思想文化滋生出一批具有现代性意识的女性文人,其创作风格出现“双性同体”的明显转向,致力于探索英雌话语的崭新书写,并将创作目光投射在家国政治和民族解放的语境之上,倡导社会革命与女性自我主体意识的觉醒,以英雌之躯呈现出蓬勃的文人风骨。而其作为中国近现代女性解放的先声,于特殊时代背景下受到传统观念的影响遭遇多重桎梏,依然未完全摆脱女性长久以来的“第二性”生存处境与心理模式,英雌风骨的初步探索仍具有一定的局限性。
关键词:清末民初;女性文学;英雌;风骨
中图分类号:I207.2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5)01-0155-06
The Preliminary Exploration on the Poetics of the Fenggu of Heroines
in the Late Qing and Early Republic of China
Hu WanyiZhang LuWang Yuzhu
(School of Literal Arts, Xi’an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 Xi’an 710069)
Abstract: With the decline of feudal rule and the forced opening of the country’s gates in the late Qing and early Republic of China, the Western modernization ideologies flooded into Chinese society, causing huge changes in people’s lives and a disruptive transformation of society. The Western ideological and cultural thoughts nurtured a group of female literati with modern consciousness, whose writing style showed a noticeable shift towards “androgyny”. They were dedicated to exploring new ways of writing about heroines discourse and focused their attention on the contexts of national politics and liberation, advocating social revolution and the awakening of female self-subjective consciousness, presenting the vigorous Fenggu of heroines. However, as the precursor of modern women’s liberation in China, their writings were subject to multiple constraints under the influence of traditional concepts in the specific historical background, and they still had not completely escaped the long-standing “the second sex” living situation and psychological patterns of women, and the initial exploration of the Fenggu of heroines still have certain limitations.
Keywords: the late Qing and early Republic of China; feminine literature; heroines; Fenggu
“英雌”一词出自清朝末年,是晚清时期极具代表性的流行词汇与文化思潮。清末的女杰们认为自古以来沿用的传统概念“英雄”是以男性群体为主要对象的,而所谓“女英雄”“巾帼英雄”的构词方式不外乎都是将关联女性的用语生硬地叠加于原本指涉男性的词汇之上,目的则是用来表彰具有男子气概的女性,仍属于以男性群体为中心的语言模式,无法显现女性的主体性和个体意识,于是创造了新的概念“英雌”。其构词方式与传统词汇“英雄”对举,站在女性的立场,将关注核心置于女性角色,向男权主义传统发出呐喊:“世世儒者赞颂历史人物曰大丈夫,而不曰大女子;曰英雄,而不曰英雌,鼠目寸光,成败论人,实我历史之污点也”[1]153。因此,英雌话语的建构是中国社会女性主义之声开始出现的典型话语形态之一。英雌话语在晚清救亡图存的历史语境下生成,其首要关注点集中于女性的革命与参政等活动情况。此外,英雌话语在当今现代文学视域下拥有更为广阔的阐释空间,判断文学作品对于“英雌”的追求不应仅局限于典型革命斗士人物的塑造,而应该更多关注作品的形式选择与主题本质,于文于质剖析作品的精神内核与作者的精神追求。
“风骨”于中国古典文论中多用以颂扬建安文学的风格特征,以情感真挚强烈、格调慷慨悲壮、文笔雄健旷迈的艺术风貌及反映社会动乱、抒写理想抱负的思想内容为宗旨,强调文学的内在感染力,追求“志深而笔长”“梗概而多气”的悲凉慷慨的艺术境界。清末民初涌现出的一批女性文学作品或是反映社会的离乱和人民的疾苦,具有意气骏爽、遒劲有力的语言风格,或是创作情感注重真实性和个人化的表达,强调个人价值的实现与国家民族的振兴,共同呈现出文学的自觉以及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这些创作无不彰显出“风骨”的古典文学特征与崇高精神境界,是风骨艺术精神复兴于清末民初文学的重要表征,同时也是对于“英雌”的现代性追求,是社会转型时期中国古典文学与现代性思想话语结合的重要构成。
一、社会转型与英雌话语的新变
(一)女性观念:从规训到背离
在沿袭了数千年的父权制社会之下,女性始终生活在男权文化的笼罩中,古代女性受教育权的普遍缺失导致女性文人数量少之又少,能够被历史记载的女性文人则更是凤毛麟角。在这些女性文人之中,因传统文化对于女性的严格规训,她们往往顺从自己的自然性别,去书写符合社会对女性期待的柔情细腻风格的文学作品,“大凡闺秀,清丽者多,雄壮者少;藻思芊绵者多,襟怀阔达者少”[2]。其内容以生活琐事为主,主题多为闺阁情爱或离愁别绪,此类婉约派风格成为闺秀诗学的主要审美特征,顺应了主流价值观对女性的塑造。
面对清代末年西方列强的侵略,封建帝制逐渐走向衰落,新兴的社会阶层逐渐崛起,各类新式学堂的开办使男女同校在晚清成为现实。虽然此时所倡导的女子教育宗旨仍未完全摆脱封建思想的束缚,“上可相夫,下可教子,近可宜家,远可善种”[3]的“贤妻良母”式女性教育仍充斥封建意味,但在西学东渐的背景下,晚清的妇女观念开始出现与传统背离的若干倾向。《自西孽东》《佐治刍言》《泰西新史揽要》等数种发行量极大的西书对于西方文化的介绍,传递男女平等的信息,美国传教士林乐知的《险语对》,直接抨击包括贬抑妇女在内的中国种种弊端陋俗,言辞尖锐,给国人以强烈刺激。中国的传统文化观念与传统社会结构在席卷而来的历史浪潮下受到剧烈冲击,女性的解放思潮及崭新的性别话语在无可阻挡的社会转型下成为重要的时代议题之一。
(二)“闺秀壮言”的审美突破
社会观念的变化在女性文人创作中具有明显呈现,一批女性文人的诗文作品超越了传统女性性别界限,将内容拓宽至家国情怀与理想抱负,打破了传统闺秀诗学“脂粉气”的婉约审美,构成了“闺秀壮言”的英雌风骨,追求“双性同体”的创作风格,成为清末民初女性诗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英国小说家弗吉尼亚·伍尔夫在《一间自己的房间》中指出卓越的作家应该是两性融合的,同时具备男女双性的素质。清代女诗人的创作风格转向正是体现出对于“双性同体”理想境界的追求,具有“非脂粉气”的慷慨遒劲的审美特征。“脂粉”二字自诞生之时便与女性特征紧密相联,在文学批评领域意指如女性一般浮华艳丽的创作风格,亦可指颓靡艳媚、偏向女性化的男性作品风格或文学风气,例如以宫体诗为主的南朝齐梁文风。在“脂粉气”用以评价男性文人诗风时,明显具有贬低和否定的态度。中国古代的女性文人始终处于父权制文化的控制之下,遵从正统儒家礼法教条,尊奉“温柔敦厚”的传统儒家诗教观,“闺秀能诗者,多未深造,以真肆力者少,脱不了女儿口气也”[4]。往往习惯于束缚自身创造的情感表达,呈现出单一的生活范围以及比男性更为严格的道德自律性,使其文学创作不可避免地沾染“脂粉气”。
古代文学评论者认为“脂粉气”是女性性情的体现,符合古代诗教“诗言情”的传统要求,是女性诗歌的本色,属于女性文人诗歌创作的“正统”。清代英雌所作诗歌则大胆超越了“脂粉气”的传统,将创作目光置于天地之间,追求“非脂粉气”的“闺秀壮言”诗作审美。丹徒才女鲍之蕙一生钟爱“逍遥游”,随着她从囿于闺阁逐步走向天地万物的空间延展,其思维与笔法逐渐趋于深邃磅礴,超越了古代女性惯于书写情爱与离愁的传统主题选择,创作了一系列的纪游诗,如“须臾黑飚吹海立,飒沓似策扶桑鳌。灵胥怒乘云雾至,素车白马纷翔翱。初疑水犀连鸟喙,六千君子戈矛鏖。又疑阳侯弄风雨,扬波激浪撼斗杓”(《钱塘观潮》)。其诗作充满了雄奇瑰丽的想象与浑厚的历史沧桑感,风格上完全摒弃了传统“脂粉气”的审美标准,以英雌风骨之姿展现出女性文人在岁月沉淀后的深刻个人底蕴。此类“非正统”诗风直面抗衡中国古代女性文学与传统礼教相吻合的“正统”规训,对传统观念发起挑战,是向男权社会的勇敢斗争,受到诗界的广泛关注。洪亮吉评鲍之蕙诗曰:“沉郁真挚,岂特无脂粉习气,恐经生为之,亦无此独到耳。”[5]显然是对“无脂粉习气”表示赞赏。无独有偶,清代女性诗作中呈现的“闺秀壮言”风格突破获得了一批诗坛名士的关注与褒扬。袁希谢《读许蕊仙萱臣吟稿诗以赠之》所云:“曲谱松风理素琴,尤娴咏絮寄情深。彩毫拈出诗千首,脂粉从无一点侵”,袁枚品王贞仪之诗曰:“俱有奇杰之气,不类女流”[6]798。张克俭为朱庚《养浩楼诗钞》题词曰:“最难巾帼须眉气,不作熏香傅粉词”[7],纷纷指出女性诗歌拥有须眉气比脂粉气更难亦更可贵,展现出对于女性文人“双性同体”审美风格的欣赏。
值得注意的是,女性文人“双性同体”的创作与男性文人所作的闺阁之音具有明显区别,英雌话语并非男子书写闺怨诗时作为女性代言体一般代男性立言,也很少赞美男性的美好品质或是表达对于男性的崇拜仰慕,而是将男性的阳刚之气及壮志豪情赋予在优秀的女性身上,是女性对自身自然性别特征的有意扩充,是对社会性别身份的再次建构,是对社会期待视野下女性规训的重新审视及一次颠覆性的尝试探索,展现出女性作为探索者与反抗者的复杂角色对于群体话语权的争夺,闪耀着绚烂的思想火花,以文学风格转向作为英雌书写的先声,为后来女性话语的进一步建构与女性主体的多维度觉醒吹响第一声号角。
二、女性主体意识的建构与多重革命
相对于“英雄”这一词汇暗含的顺应社会主流价值观、符合大他者的期待与规训的语言表义,“英雌”则偏向于叛逆者和反抗者的语义形象,推翻原有的传统秩序和规范,打破数千年以来传统社会对于女性塑造的囚笼,着眼于缔造崭新的社会形态和女性价值标准。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指出:“历史中的决定性因素,归根结底是直接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但是,生产本身又有两种。一方面是生活资料即食物、衣服、住房以及为此所必需的工具的生产;另一方面是人自身的生产,即种的繁衍。”[8]人类的经济生产活动与自然生命活动共同建构着人类的物质与精神世界,但是人们往往更容易将目光集中于前者对于人类生存状况的影响,忽视了后者对于人类生命建构的推动和制约,而这两类不同形态作用的社会分工又因为父权制社会的维稳需求而导致长期地陷入固化,后者“人自身的生产”例如孕育子女、家庭劳动等人类家庭建设中所必需的自然生命活动因女性先天的生理结构属性往往被迫由女性直接承担,加之中国传统文化“三从四德”“夫为妻纲”“男主外女主内”的思想教化,中国古代女性较之男性必然更多地受到“人自身的生产”对个体的制约和束缚,绝大多数妇女脱离社会生产活动领域,被迫困守于家庭之中,在“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的社会生存模式下始终难以跳出“从人者”的身份桎梏,形成了长期而绝对的屈从状态,获得的始终是附属于男性主体的特定客体角色,难以拥有独立的人格和主体意识。
(一)“才女英雌”性别自信的初步觉醒
清代至民国时期女性的初代主体意识觉醒在女性文人身上呈现为形成了一种“才女英雌”的理想形象范型。与以往闺秀文人所追求的符合封建礼教需要的温柔敦厚的贤妻良母型“德妇”形象不同,首先,清代女性文人树立的理想人格是以才华气韵取胜的“才女”形象,以谢道韫作为标志范本,追求所谓“林下风气”。席佩兰幼年颖悟能诗,后师从袁枚,博览群书,为随园十三弟子之冠,诗风清灵雅健、自然天成,曾用自己的超人才华洗脱代笔之嫌,“女弟子席佩兰,诗才清妙,余尝疑是郎君孙子潇代作。今春到虞山访之,佩兰有君姑之戚,缟衣出见,容貌婀娜,克称其才。以小照属题,余置袖中,即拉其郎君同往吴竹桥太史家小饮。日未暮,而见赠三律来。读之,细腻风光,方知徐淑之果胜秦嘉也”[6]787。她们敢于以诗文表达自己的思想、展现自我的才华,以独立精神与才华气韵超越礼教纲常对于女性的刻板形塑,获得社会和历史的认可。其次,清代女性文人不仅文学才华了得,还多有博学多识之人,打破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父权社会礼教要求。“王贞仪能文能武,曾偕白鹤仙、陈宛玉、吴小莲诸女士读书于卜太夫人之门,又习骑射于蒙古阿将军之夫人,发必中的,每角射,跨马横戟,往来若飞。其人豪迈自傲,率性旷达,诗歌负气敢言,不让须眉。”[1]180识见超群者也不乏其人,沈善宝一生游南走北、著述甚丰,广结各方才女英雌,编撰《名媛诗话》,记录了许多女诗人的才情及生活情趣,以鲜明的女性立场书写独特的女性化批评话语,呈现出传统文人学者所缺失的女性文学史意识,作为具有真正女性视角的文学批评专著,为后世对于顺治至咸丰期间各地才女创作与生活情形的考察研究提供了宝贵的文献财富。李世治评价沈善宝云:“吐属风雅,学问淹博,与之谈天下事,衡量古今人物,议论悉中窾要。”[9]
超群的识见使清代女性文人领悟到历史风云变化的同时,也最先感受到父权社会为女性规定的副属性客体地位,于是追求人格独立、渴望建功立业成为了英雌诗作的主要表达,出现了一批着眼性别探求的感怀诗以及充满报国热情的政治诗,以“才女”的身份抒发对于“英雌”的追求。“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英雌们面对传统观念和行为发出挑战,直面反驳轻视女性智慧的习气,展现出“休言女子非英物”的性别自信。徐德音《祝云仪夫人》曰:“灵秀岂必钟男子,闺闱彤管多菁英。”[10]陆令和《挽仲姐静宜》曰:“吾家嫁女胜于男,男读诗书女更谙。一自棠梨寒食后,杜鹃啼血满江南。”[11]2186清代女性文人从家庭境况或历史经验中寻求反驳“女子不如男”的有力证据,力证“巾帼胜须眉”的真实存在,逐步建构女性的性别自信和主体意识。
(二)划时代的英雌家国呐喊
清代末年社会转型下思想观念的转变迎来了第一个绝无仅有的“弑父时代”,子承父业的父系秩序循环在晚清被彻底动摇,作为封建帝国君王的男性家长角色从统治宝座之上跌落,孙中山等革命先驱将西方平等自由、天赋人权的启蒙思想移植国内运用于妇女问题,与维新派倡导兴女学在于培养“贤妻良母”的目的不同,其更为强调女性接受教育重在培养女子的独立意识及独立人格,以达男女平权之目的。“女性群体从社会—文化那看不见的深处裹挟而出……从混沌的文化无意识深海浮出历史地表。”[12]22冰栖千年的女性意识在动荡的历史翻覆中浮出历史地表,向压抑控制了女性千年的父权与封建发出猛烈的挑战。
面对清末战争动乱的残酷社会生态,走在时代前列的女性文人试图缩短女性与政治之间的距离,勇敢承担思想先锋的责任,以诗史般的笔调如实记录一幅幅真实又残酷的历史画面,以激昂的文字诉说一声声渴望报国、渴望解放、渴望和平的呐喊,怀抱“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的报国之志,在慷慨遒劲、壮言豪阔的风骨诗作之中书写英雌们满腔的家国情怀。秋瑾的“膝室空怀忧国恨,谁将巾帼易兜鍪”“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13],徐自华的“何妨儿女做英雄,破浪看乘万里风”[14],徐蕴华的“隐娘侠气原仙客,良玉英风岂女儿。为愤时艰喷热血,长歌击剑抑何悲”[15],吕碧城的“流俗待看除旧弊,深闺有愿作新民”[16]1“安得手提三尺剑,亲为同类斩重关”[16]6,语词激越铿锵、情感荡气回肠、气概英勇壮烈,字里行间都有击打“黑屋子”的有力声响,其救国壮志、报国雄心在诗作话语的慷慨风骨中洋溢而出,是唤醒世人的嘹亮号角,展现了女性解放自立、渴望如男性一般建功立业的英雌胆识。“中国妇女在这一两百年中从法定的奴隶变成法定的主人,从物体变成主体,从他人的‘他人’变成自己。”[12]22女性的主体意识逐渐觉醒,将关注目光从“女儿”“妻子”“母亲”转向了人之为人的自己本身。她们的呐喊虽与“五四”时期女性文学创作相比还未完全形成反封建形势一致的合力,还处于小部分群体呼唤的微弱阶段,却足够拥有划时代的分量,其创作中展现出的主体意识与现代意识预示着妇女创作的新时代即将来临,正是这微弱但极具历史穿透力的呐喊,点燃了“五四”新文化运动女性文学大规模集体化创作的熊熊烈火。
(三)英雌话语的空间延展与多重革命
晚清文人初现端倪的英雌追求作为女性解放的基础与前奏,在“五四”运动之后迎来了女性爆发式的多重革命。“五四”新女性继承了晚清英雌的风骨,走向了更为广阔的革命空间,进一步探索女性的个人及政治之路。吸收了新文化新思想的女学生们在“五四”运动中为中国妇女解放勇敢地走上街头进行游行集会,倡导女性的独立性与自由权利,开中国女子参政之先河。科学民主的现代化思潮在众多仁人志士的传播之下,伴随被迫打开的国门大量涌入中国社会并深入人心,自由平等的现代化观念对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男尊女卑”思想提出质疑,为女性文人进一步的文学探索提供了思想文化的依托。较之于清末的女性文人,民初女作家在性别议题方面具有更为明确的平等意识,创作内容从根本上颠覆了父权和夫权居于主位的文化传统,清晰地澄明女性在全新的社会语境下的个体追求和主体意识,忠实于女性的真实心灵体验,既体现出男女平等的进步观念,又不忘展现女性的独特精神世界所具有的差异性特质。
这些进一步的探索集中体现于民初英雌们新的文本主题选择上,除了正统的为社会革命与民族解放而呼号的“五四”英雌革命知识分子的文学创作以外,还出现了一类“离经叛道”的具有强烈现代性特征的英雌文学作品,将主题选择的目光投射于女性之间的同性情谊以及女性对于性爱的主体意识,从与男性相对的女性经验和女性视角出发,展开关于女性个体进一步觉醒的深层次个人革命,与宏伟的社会革命构成双重奏,呈现出社会转型浪潮中从个体至群体、从国家至个人的双向洞察与探索之下的全方位革命。民初英雌文学作品中女性之间的同性情谊以同性联盟的姿态反叛传统封建礼教对女性角色的限制,或是书写青年女子之间真挚友情的文学作品,冰心的散文《六一姊》、庐隐的小说《海滨故人》等都是歌颂女性情谊的突出代表,破除了男性视角写作下刻画女性“雌竞”的性别陷阱,还原了女性之间纯朴真诚的珍贵友情;或是大胆表述女性对于同性友人的特殊情愫,庐隐的小说《丽石的日记》、凌叔华的小说《说有这么一回事》等均是以细腻的情感描写来呈现女性之间的同性恋情,并不去将其当作不健康的变态心理,而是以宽容的姿态将其看作一种正常而独特的心态来展现。
另外,民国英雌文学作品中不乏流露出现代性的性爱观念,对封建家长包办婚姻提出强烈的反叛,对自身选择爱情与性爱的权利具有充分的主体意识,甚至发出“不得自由我宁死”[17]的呐喊,将爱情自由提升至女性个体生命自由的高度,挣脱了封建教条对于女性情感制约的牢笼。以民国时期著名女性文人丁玲的小说《莎菲女士的日记》为代表,其将女性角色完全位于恋爱关系的主体地位,审视并评判作为客体的男性角色,真实表达女性的身体欲望与精神痛苦,彻底颠覆了中国传统文化观念下缺少人性关怀的贞节中正者女性形塑对真实女性形象的异化,强有力地冲击了以女性为客体的男权文化,高扬女性作为独立个人的主体意识,使女性的灵肉追求都获得了淋漓尽致的伸张,重塑广阔的女性主体空间,是英雌风骨的再度扩充与延展。
三、英雌风骨未完成的现代性
(一)难以摆脱的集体无意识
在中国传统社会里,传统文化赋予女性“男尊女卑”“三从四德”的羞耻感和卑贱性,不仅仅表现在男性对女性的歧视和压迫中,还严重地内化为女性难以磨灭的自卑感与自我轻视,加之中国传统文化心理底蕴中对于阳刚之气的崇尚,使男性更加位于具有优越性的身份地位。这种处于客体和弱者的自卑深入女性的骨髓并以女性群体的集体无意识而存在,导致女性始终生活在男权文化的桎梏中,身体和心灵都难以脱离“第二性”的生存处境。清末民初具有才华气韵和报国热情的有识女性对于男性的性格特质有着深层的羡慕心理意识,并希望在文学创作的建构中获得超越性别界限的幻想性满足,因此在其英雌风骨的话语表达之下蕴含着强烈的矛盾心理,既渴望女性能够被社会和历史认可,又深感“恨不为男”,诸如“我生非不辰,所误皆蛾眉”[11]1072“宁甘堕地化为石,不合生年为女子”[11]2221等表述,对自己的性别产生遗憾甚至恨意,从而只能通过向男性文人创作风格的有意靠拢来祛除自身的脂粉气和女儿情。
此外,清末民初的英雌们在发觉难以一己之力去反抗不平等的社会秩序之时,往往选择以女扮男装的“性别易位”来逃脱现实的性别角色,戴上性别面具,以幻想中的男性形象实现社会理想。“女孩可能完全从自己的女性角色中逃离出来,为了寻求安全而躲藏在幻想的男性角色中。”[18]女性文人选择书写女扮男装的文学作品透露出女性安全感的严重缺失,她们试图反叛父权社会强加于女性的价值期待,试图改变在男性凝视下的被异化了的、成为“空洞能指”的女性形象标准,但仍将女性的个体放置于性别面具之后,仍认同男性作为社会环境中的话语主体,仍难以摆脱男权文化中根深蒂固的厌女思维。
(二)个体革命的时代困境
除此之外,英雌们在社会转型下的全方位革命中对于个体革命的追求过程仍然面临着传统社会思想观念的种种束缚与挑战。一批批民初女性们在“五四”运动的滋养下进入新式学堂接受高等教育,完成了从传统女性到“女学生”及“新女性”的身份转变。急剧变革的时代虽提供了崭新的社会制度与先进的思想文化依托,但普通大众的思想观念与思维模式仍具有显著的滞后性,经过先进文化改造与现代思想浸润的新女性在社会转型中感受着现实与知识割裂的苦闷境遇。民初女作家庐隐作为“五四的女儿”深受“五四”运动的感染和熏陶,其作品《海滨故人》以五位不同女青年的人生经历及所感所想,真切地反映了当时女性知识分子在时代变迁中寻找出路的觉醒与追求,也表现出女性在主体意识觉醒后面临的多重制约和时代困境。书中的五位女青年在学校的纯净环境中被赋予“女学生”的身份,读书学习与辩论探讨等行为在这一社会身份下得到完全的允许,她们在知识文化的学习中重新认识自我、审视社会,追求新女性对于自身人生的主导权,探索女性未来方向的不同可能性,同时不需担心经济压力与婚姻生活等女性必须面对的社会问题。但当她们脱离学生身份,进入社会环境之后,其自我觉醒的个人革命随之受到极大的阻碍——接受了先进思潮、拥有丰盈思想的新女性并未被周围人与社会真正接受,家庭对于其作为女性的传统期望裹挟着她们,迫使其无奈地“为家庭牺牲”,她们在父母为其安排的命运与自身向往的人生追求之间痛苦挣扎。书中女青年宗莹被父母要求与一官僚青年结婚,向好友露沙倾诉道:“若果始终要为父母牺牲,我何必念书进学校……现在既然进了学校,有了知识,叫我屈伏在这种顽固不化的威势下,怎么办得到!”[19]如若从未睁眼看过世界,她们不会深陷割裂之中,先进文化虽使其走出以往的麻木,但社会却尚不具备与之相配的条件,知识与现实的落差使得新女性获得的教育权益与主体意识觉醒在此刻反而铸成利剑,在其接受新思想后不愿屈从封建桎梏但又无法改变大众传统观念的迷茫中刺向她们的胸口。
四、结语
妇女解放的程度往往映衬着社会发展的程度,是社会现代化进程的重要表征。清末民初女性文人英雌风骨的书写不仅打破了男性文人对文坛的垄断,重构了不依托于父权社会想象的真实女性的文学世界,而且从性别文学角度展现了在社会转型之下中国社会现代化的发展演进。英雌们得深厚文化之养、得时代巨变之力,使其英雌风骨于多维度之间展现出丰富多样的文化内涵,逐步建构女性的个体追求和主体意识,开启社会转型下的全方位革命。英雌风骨的主题和内涵是一个渐进变化的过程,英雌们前赴后继传递着历史的接力棒,代代叠加关于英雌话语的空间和分量,女性觉醒之路也随之更为自信和宽广。虽然在传统文化观念的影响中,英雌话语还未能完全突破父权社会的束缚,但在螺旋型上升的历史规律之下,女性议题终会通过从“女性只能如此”到“女性要像男性一样”再到“女性群体本身也很完整且优秀”的否定之否定的历史接力,逐步走向人类双性和谐的现代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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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胡婉怡(2002—),女,汉族,陕西西安人,单位为西安财经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女性文学。
张璐(1982—),女,汉族,陕西咸阳人,西安财经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王玉珠(1981—),女,汉族,四川雅安人,西安财经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陕西文学。
(责任编辑:王宝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