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大陆最南端的拓荒者
2025-01-27朱英豪



“看,这就是麦哲伦海峡,远处那一片突起的高地,是火地岛。而在我们的左侧,就是大名鼎鼎的合恩角。”
导游杰米和我站在蓬塔阿雷纳斯的观景高地上,向南边指了指海上的一艘智利军舰。离我们脚下不远的另一层栏杆边,伫立着几个穿迷彩服的年轻军人,他们正在端详眼前这座世界最南端的小城。军人们的举止告诉我,他们也是这里暂时的过客。
1519年8月,葡萄牙航海家麦哲伦的船队经过漫长的航行之后,在美洲南部遭遇了风暴和巨浪,他最终找到了一个狭窄的入海口,并成功率领船队驶入太平洋。这个海峡,就是今天的麦哲伦海峡,而当年麦哲伦看到的被篝火映得漫天通红的陆地,正是火地岛这个地名的由来。
“天气实在糟透了。山上每天都下雪,山谷里则是雨夹雪,没有一丝阳光。”1832年12月的一则日记里,达尔文描绘了自己乘坐的小猎犬号抵达这里的情景。蓬塔市立博物馆在猎犬号的旁注里告诉参观者,达尔文自此开始长达15个月的考察,这段田野经历为他后来提出的进化论提供了至关重要的研究样本。
如果细心梳理早年来到蓬塔的拓荒者留下的档案记录,会发现所有人都会为这里的荒僻和坏天气感到心寒,随之而来的一句却往往会是:“但这位年轻而富有冒险精神的水手凭借自己丰富的海洋知识和追求美好未来的坚定决心,投身于狩猎海狮的行列,并在这里掘得第一桶金”。这段描述来自我下榻的诺盖拉酒店的创始人—来自葡萄牙的拓荒者何塞·诺盖拉(JoséNogueira)先生,他的后人把它放到酒店的官网上,成为这栋古建筑历史知识的一部分。
更多的拓荒者并没有如此幸运。比达尔文早来蓬塔4年的英国船长普林格尔·斯托克(PringleStokes)—这位著名的小猎犬号的首任船长,在一次南美测绘航行中不敌严酷天气导致的极度抑郁,最终自杀身亡。
如今,斯托克长眠于蓬塔阿雷纳斯公墓。在蓬塔市立博物馆,我还看到了一个几近腐烂的木制墓碑十字架,上面纂刻的文字依稀可辨:“小猎犬号船长斯托克,1828年8月12日于火地岛西海岸死于焦虑与劳作。”
墓地里与斯托克作伴的,除了上面提到的葡萄牙猎狮人,还有蓬塔梅南德斯家族的创始人何塞先生、来火地岛淘金的克罗地亚岛民、被殖民者猎杀的当地土著印第安人,以及英国旅行作家查特文的水手舅老爷。

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在境外旅行,寻墓访碑都是我多年来养成的一个习惯。走多了会发现,在不同宗教、建筑和生死观的熏陶下,各地公墓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气质。如果说中国式墓地略显荒僻甚至不掩凄凉,欧洲墓地则有些人鬼相悦,尽力抹去了墓地和公园的边界。而在拉丁美洲,墓地的风格似乎介于这两者之间,它仿佛有结庐在人间的烟火气,同时又呈现出怪诞不经的气息。在世界的最南端,被列为全球十大公墓之一的蓬塔阿雷纳斯公墓,就是这样一个存在。
何塞·梅南德斯(JoséMenendez)的巨大塑像耸立在酒店对面的广场上,一群蓬塔青年正在他脚底下翩翩起舞。1873年,这位出生在西班牙的布宜诺斯艾利斯簿记员在一次南下的旅行中,被蓬塔这个当时的刑罚定居点的贸易可能性所吸引:环绕合恩角航行的无数船只会停下来补给,印第安人愿意用皮毛、龙涎香甚至放牧权来换取小饰品和烟草。或许是长期的簿记工作滋养了这位农民家庭出身的西班牙青年对海洋贸易的灵感,梅南德斯开始在这里设立第一个贸易站,从贸易和畜牧起家,一个半世纪后,梅南德斯家族的业务涉及银行、保险、化学等各大领域,成为当地一大财阀。

放弃放牧权?这也许是拓荒者的一面之辞。白人带来的有关土地的规则,是耸立在土著人面前的一道野蛮的围墙,比他们圈养羊群的篱笆不知坚固多少倍。所幸有关梅南德斯和土著人的故事,现在已被搬上了银幕。2023年在金鸡国际影展上映的智利电影《殖民者》好评不断,是对1901年那次血腥冲突事件的一次成功改编。曝光的史料向我们展示了成功商人梅南德斯血腥冷酷的一面:“如何对付那些找麻烦的土著人?嗯,给他一颗子弹就好了。”
蓬塔公墓里,你可以看到梅南德斯家族高大的墓庐,也能看见不远处那些土著人的墓碑,其中一处叫作IndioDesconocido(西班牙语,意思是“无名的印第安人”)的墓地上耸立着一座高大的印第安年轻人的塑像,据说就是火地岛那次冲突事件的牺牲者。相比梅南德斯墓庐的冷清,这里的热闹显而易见—雕像四周贴满了供奉者送来的感谢牌匾,这位没有名字的印第安年轻人已经成为当地老百姓特别信奉的保护神,时不时会有人来看望他,给他送鲜花。

巴塔哥尼亚地区盛极一时的羊毛业为梅南德斯这样的家族积累了巨大的财富,这一切离不开近在咫尺的麦哲伦海峡,在巴拿马运河开通之前,这里是连接大西洋和太平洋的重要商贸通道。
挨着梅南德斯墓地不远,有一栋同样高大的墓庐,镶嵌着的一块黄铜铭牌上书西班牙语“克罗地亚人援助协会”,边上镂刻版画,一个老人正为倒在他怀里的病人喂食。
走在蓬塔大街上,如果仔细识别,会发现一类跟拉丁民族血统有所区别的脸孔—这些斯拉夫面孔的男人通常戴着鸭舌帽,红褐色的脸颊背后是同样红褐色的欧式墙饰。杰米告诉我,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之后的一个世纪内,有10个亚得里亚海岛上的克罗地亚部族因为饥荒、战乱等各种原因离开故土,加入到移民南美的行列。其中一部分人去往火地岛淘金,开始落脚蓬塔,繁衍生息。他们这些人的后裔,有的成为作家,有的竟然还被选为智利总统(现任智利总统便是克罗地亚裔)。资料统计显示,目前蓬塔的一半人口,都带有克罗地亚人的血统。


酒店中庭大厅内,人声鼎沸。人们举着泛着蓝光的皮斯科酒,在诺盖拉和夫人巨大肖像的注视下推杯换盏。离大厅几丈远的沙克尔顿酒吧里,一个西方游客和当地人正窃窃私语。他们讨论的,正是从本世纪初开始,这个世界尽头的小城赖以成名的跳板产业:南极探险。
在我们居住的合恩角酒店门口的墙面上,有一块不显眼的蓝色铭牌,上面写着:1904年7月8日,英国南极探险队罗伯特·法尔孔·斯科特队长,在这个地方寄出了将近400封信,向世界宣告他所带领的发现号成功从南极返航。之所以并没有大肆声张,除了斯科特是从新西兰出发的,大概还和斯科特最后的悲惨结局有关。


诺盖拉酒店沙克尔顿酒吧的那块牌匾相比之下显得高大威武,因为沙克尔顿先生从不失手,而且和蓬塔结下了不解的生死之缘:在1915年的一次南极探险任务中,沙克尔顿和忍耐号上的一行人在象岛上被围困长达数月。最后,智利人帕尔多把他们从死神手里救了回来。酒吧里的一张照片,向我们展示了当年蓬塔市民夹道欢迎英雄们凯旋归来的感人场面。
为了展示蓬塔过去傲人的海洋文化,蓬塔海洋博物馆里展示了3艘古船原样复制品,它们分别是麦哲伦船队旗下的维多利亚女皇号、小猎犬号以及沙克尔顿船队旗下的救生艇。


我要是这家博物馆的负责人,还会展示水手查利·米尔沃德(CharleyMilward)在1898年从蓬塔寄回英国老家的一块巨獭兽皮。这块兽皮后来成为旅行文学经典之作《在巴塔哥尼亚》的写作灵感源泉,这位后来成为英国驻智利领事的查利水手正是作者布鲁斯·查特文的舅老爷。当查特文还是孩子的时候,他祖母告诉他那张兽皮来自南美蓬塔一个洞穴里的雷龙。作者因此把它叫作“雷龙的碎片”,并把它珍藏在童年的兽皮日记的中心。今天,这本旅行书伴随着每一位来南美旅行的文学爱好者。如果还允许我给海洋博物馆添加一样东西,那会是以下这句标语:到了蓬塔阿雷纳斯,有的是船可看!
这句台词出自美国旅行作家保罗·索姆写于1970年代的著名火车旅行系列作品之一《老巴塔哥尼亚快车》。火车快抵达蓬塔时,他身边一个不断拍他大腿的女乘客如此安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