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是我们的战场”:左翼诗歌中的感官经验与都市空间斗争
2025-01-25康凌
引言:“错误路线”的意义
20世纪20年代末至30年代初,在中共地下党以及“左联”的组织和领导下,以上海为中心的左翼文艺运动中一度出现了大量激进的街头斗争方式,“左联”在成员会议上公开宣称“街头是我们的战场”,号召文艺工作者放下纸笔,走出书斋,以游行示威、飞行集会、散发传单等形式,直接地参与到政治宣传、群众动员以及集体的街头抗争之中。
对于这样的斗争方式,有许多作家并不认同,他们认为这偏离了文艺工作自身的特点,走向了“左而不作”的歧途。茅盾就认为这并不符合“作家们”的纲领,因而拒绝执行这一号令。相对而言,一些更年轻的作家则抱持着不同的态度,在他们看来,专注于文学作品的生产,不去实际地“发动斗争领导斗争援助斗争”,是“固执无产阶级文学运动的偏狭的意义,不单是错误,而且是向反动营垒的理论投降”。直到20世纪30年代中期,随着政治形势的变化和路线方针的调整,此类斗争方式慢慢停止,相关争议也告一段落。
在后世关于左翼文艺的历史论述中,对这种街头斗争的看法基本上是负面的:在1945年的《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中,它们被明确归为“立三路线”主导下的左倾冒险主义方针的表现,不仅没有争取到群众的支持,同时还造成了大量无谓的人员损失,因而是一种应当被修正与清算的错误策略。在某种程度上,正是由于“错误路线”这一政治结论的认定,对这一时期的作品的讨论,长久以来都较为简单化。尤其是在谈及这一时期最为大宗的文类形式——左翼诗歌时,文学史大多笼统地对其贴上“标语口号诗”这类标签,未予充分的重视与清理。
但历史地看,左翼的街头斗争经验对左翼文艺所产生的实际影响不应忽视。翻拣此间的各类作品会发现,这一时期的独特经验,不仅形塑了许多左翼文艺工作者对何谓“左翼文化政治”的最“切身”的感受,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左翼文本不断书写、征用的主题。事实上,这一时期的左翼诗歌最为鲜明地体现了左翼的政治运动与文学创作之间的密切互动关系,体现了左翼文学作为一种“实践”中的文学的特点。用李初梨的话说,“实践”在这里的意思是,以红色鼓动诗为代表的左翼诗歌,不仅要“观照地‘表现社会生活’”,更要“实践地在变革‘社会生活’”,通过为实践过程中的愿景、成就与失败赋形,自觉地将自身作为变革过程中的中介性力量,介入、引领实践斗争的进一步展开。在这个意义上,这些诗歌文本的主题选择、意象构造和形式特征(包括其为人诟病的“标语口号”化的倾向),都必须被重新放回由这一“实践”使命及其具体展开方式所构成的语境中,才能得到充分的阐释。
为此,本文将把论述焦点放在“都市空间”这一问题上。就普遍的思想主题而言,阶级革命与民族解放无疑是左翼街头斗争与文学创作的核心关切,但在“实践”的层面,围绕这些主题的具体斗争过程却总是在上海的都市空间中才得以展开的,总是经由这一空间现场的种种具体经验和感受的中介,才与左翼文艺工作者发生直接的、具身的关联的。细勘这一时期的左翼诗歌,对上海都市空间本身的描写与批判,自始至终都构成了一个重要的面向。当左翼知识分子真的冲上街头,将自己的肉身投入到短兵相接的都市斗争当中去,这个过程对他们的都市体验和想象产生了怎样的影响?这些经验与想象如何转化为文本中的形式设计和意象选择?从这些经验和文本出发,有没有可能在我们所熟悉的“上海摩登”外,重建一种“左翼的”都市感知模式?
在本文中,我将考察左翼诗人如何通过对街头抗争过程中的身体感官经验的描摹与形构,将都市空间打造为一个斗争的场域,一方面捕捉并揭示出其中包含的不平等关系,另一方面则试图恢复生产劳动者在其中的主体位置。首先,我将简单勾勒以南京路为代表的都市消费空间的崛起过程。在左翼诗人笔下,这一过程与其说是社会发展的自然产物,不如被视为对都市空间秩序的重新安排,其中包含着对无产阶级的城市权利的限制乃至剥夺。其次,我将以“飞行集会”这一最为常见的街头斗争手段为例,展现闯入消费空间中的左翼文艺工作者如何借助以“发声”活动为代表的身体性实践,在高度板结的半殖民都市感官秩序中打开缺口,让革命的声音洪流回响在街头,于紧急状态中制造出一种稍纵即逝却又充满对抗性的空间。最后,我将集中分析这些作品对工人形象与工厂意象的书写方式,在我看来,这些写作意在重构都市空间的感官图景,将劳动者和生产空间重新带回到对上海都市空间的感知和想象中去。
综合上述分析,本文意在证明感官经验在左翼街头斗争及其都市书写中的重要性,由此辨析出一种特殊的、左翼的都市感知模式。在我看来,左翼革命同时是一场感官革命,其中,一种由生产劳动所锻造的身体感官习惯将与都市消费空间的经验遭遇,打量、组织乃至重构其中的地景与声景,以此挑战既有的都市空间中的不平等关系,重新描绘消费空间、生产空间的疆域与边界,并为劳动者在其中的可视性与可听性确立新的标尺。如果说左翼文艺实践中确实存在着某种“身体政治”和“感官政治”的话,那么它们必须被放置在围绕都市空间所展开的斗争中加以理解,其中,劳动者的感官经验与身体实践成为一种空间策略,不断重新定义着空间主体、感官秩序及其文化政治意涵。为了展开这一讨论,让我们首先回到左翼文艺工作者最熟悉的街头斗争空间——南京路。
一、南京路与都市空间的消费主义改造
如果我们参照既有的历史记载和回忆材料,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地图上,对左翼的飞行集会、游行示威等活动的起止位置和路线做一下统计的话,会有一个相当有趣的发现:这些活动在地理空间的分布上非常集中,其中绝大多数都发生在南京路上。更具体地说,绝大多数都发生在西起卡德路、东至河南路的这特定的一段南京路上。那么,这一空间究竟具有哪些特点,使其成为左翼斗争的首选?对此,几乎所有左翼作家的回忆都会提到,之所以会选择这一段,首先是因为它“是群众密集的地方”。都市化进程所带来的人口集中本不是什么新鲜的现象,相关讨论也早已为人所熟知。在此基础上,梁允翔更以上海为例指出,“街道”正是在这一进程中出现的“新型城市空间”,其中,人群的密集不仅带来了更多潜在观众,同时也把这个空间变成一个“大型的剧场”,从而有可能“把突发事件的群体效应夸大了”。对于本身就带有强烈表演性的左翼街头斗争而言,这种“剧场性”当然有巨大的吸引力,正如朱正明意识到的,“僻远的地区行人较少,示威游行的作用就不大了”。
然而,就南京路这一个案而言,上述分析还稍显抽象。细勘这一区域,我们发现这里集中了卡德路的卡德大戏院、派克路的卡尔登大戏院和大光明大戏院、西藏路的泥城桥(常作为集合出发的地点)、浙江路附近的三大百货公司(先施、永安、新新)和大世界等重要地标。影戏院和百货公司的高密度集中意味着,左翼作家主要的街头斗争空间恰与半殖民上海重要的都市消费空间相重合。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这样一个消费空间,或者说左翼作家笔下的那种南京路街道景象绝非从来如此,它是在20世纪20年代前后才刚刚形成的新的都市状况。有学者注意到,自上海开埠以后,南京路虽然始终被视为最重要的商业地段,但这条路的内部依旧可以看出鲜明的华洋之别。以河南路为界,往东直到外滩的南京路东段集中了大量洋商洋行,主要服务租界庞大的外国人群体,这也是南京路崛起之初就具有的特色。而到了20年代前后,随着以四大公司为代表的华资百货公司以及各大电影院的陆续开业,南京路西段才逐渐兴起,“衔接西边的静安寺区及法租界的徐家汇区,扩大了南京路商圈的腹地”,成为围绕华人的消费习惯和作息方式而打造出来的新的娱乐与商业中心。换言之,群众在此处的“密集”不仅是一般意义上的都市化的结果,它更应被视为一个特定的半殖民地消费空间的历史建构过程的产物。这里的“群众”,也首先是作为消费者而聚集起来的上海中上阶层华人租界居民。
正是这一南京路西段商圈腹地的崛起,为左翼的街头斗争提供了舞台。这一空间中特定的社会管治逻辑、特定的“人群”构成以及包括建筑形式在内的特定的基础设施条件,都具体而微地塑造了左翼街头斗争中的特定策略与身心反应。同样地,左翼诗人对街头斗争的书写,也内在地包含了对都市空间的消费主义改造及其后果的反思。在这一空间中遭遇的诸多经验,不仅构成了他们斗争实践的背景,更是他们借以思考与批判现代都市生活中诸多不平等现象的媒介。对这一过程的分析,将有助于我们恢复一种必要的历史感觉,真正“及物”地理解这一时期的左翼空间实践。
对现代文学研究者而言,以南京路为代表的上海消费空间并不是陌生的对象。在新感觉派作家笔下,南京路的街道空间提供了想象与操演半殖民上海的感官游戏、欲望关系和世界主义文化身份的最佳舞台。而到了左翼作家那里,他们在这同一片消费空间里的“都市新感觉”,却首先是一种格格不入的体验,一种鲜明的不平等关系。在《辉煌的大楼》里,穆木天以大楼之“四壁”为标界,勾勒了消费空间两侧截然不同的景象:在“四壁内”,是“舞蹈歌声”与“女人的胸脯,女人的大腿”;而“四壁外”则是“纷纷地雨雪”,是“有人活着扔掉了他的初生的婴儿”和“肿腿的乞丐赤身裸体坐在路边”。显然,大楼的“四壁”是阶级区隔的空间隐喻,借助消费空间中的感官享乐与无产阶级劳动者的贫苦之间的对照,穆木天将消费空间置于更广泛的都市空间格局中,以此凸显都市生活中的某种以阶级为边界的空间“隔离”与不平等关系。
类似的,在长诗《五月二部曲》中,段可情更是直接将作品分为“上层阶级的五月”和“下层阶级的五月”两部分,当上层阶级享受花月风雨,在这“一年中最美丽的良辰”里“欢呼”“狂舞”时,下层阶级却“除了劳苦地工作,没有暇时去快乐”。更重要的是,这种区别与空间经验直接相关:“我们工人所住的区域,看不见春天到来,/只有一块灰色的天,和煤烟织成的云海。”换言之,以阶级为界的空间隔离,将貌似均质的“时间”也一分为二,带来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关于“春天”的视觉经验,前者“穿着五彩的云裳”,而在“工人所住的区域”,却只有煤烟织成的灰色。
左翼诗歌对空间区分的感知有其深刻的物质现实基础。在当时的上海,由于工业生产多集中于沪西的闸北及沪东的虹口杨树浦一带,“工人所住的区域”主要是工厂附近毛竹草棚聚居而成的所谓“棚户区”。令人惊奇的是,历史学者发现:“几乎所有这些棚户区都在大多数中国精英居住的外国租界之外……棚户区围绕租界形成了差不多完整的一圈。”棚户区对租界的这种“围绕”,事实上当然是租界对棚户区的“排斥”,是半殖民上海的都市空间对无产阶级劳动者的系统性“驱逐”。它以最形象的方式,说明了列斐伏尔“工人阶级从未拥有过任何空间,除了与之相分离”一语的含义:棚户区与其说是工人阶级的空间,毋宁说是他们在都市空间所有权之争中彻底失败的结果。
在经济意义上,对工人与穷人的压迫和剥削当然可以归咎于阶级的分野、生产与分配中的不平等,但无论是穆木天对“内”与“外”这两个方位词的不断重复,对“四壁”的强调,还是段可情截然两分的诗歌形式设计,都在提醒读者:在都市生活中,阶级之间的不平等常常并不表现为直接的压迫与冲突,而是被转化、落实为一种空间经验层面的隔离,转化为特定主体与特定空间之间的归属/排斥关系。正是这种隔离,构成了左翼的都市感知模式的轴心,也成为左翼诗歌的都市空间再现的基本语法,其中,工人阶级所占据的总是一种无空间,一种以排斥和驱逐所界定的空间。
左翼作家对南京路的呈现,必须被放在这一总体性的都市空间感知的背景下理解。在他们看来,对这一街道的消费主义改造,无疑是不平等的都市空间秩序的延续,并将强化都市空间对工人阶级的排斥。借用列斐伏尔的理论来说,消费空间的崛起,将进一步导致对工人阶级“城市的权利”的剥夺。“城市的权利”指的是“在城市空间分配与创造中,提出声明与更新群体的权利”。它不仅涉及城市的“形体空间”,同时也涉及“参与城市生活的更为广泛的权利,涉及平等使用与塑造城市的权利、居住与生活在城市的权利”。而当现代都市将某个空间——常常是其核心区域——规划、圈定为消费空间时,它就已经确立了一种以消费能力、货币占有、阶级位置为标准,来界定“城市的权利”的使用和所有权的基本规范。在改造之后的南京路上,工人阶级劳动者显然无法“平等地”参与城市空间的使用和塑造。在新的秩序下,私有财产成为空间参与或管理的主导原则,支配、塑造着空间经验与认知,并为其规定了“合法的”所有者与使用者,规定了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身体可以进入其中,由此必然深化对工人阶级“城市的权利”的限制。换言之,无论劳动者在经济生产的意义上,对维系都市生活的日常运作起到了如何重要的作用,消费空间对他们而言总是具有一种异己的力量,一种将他们驱逐、排斥在外的力量。
这种排斥,一方面要借助暴力体系的运作来实现,就像段可情所说的,当“赤色的五月”影响到“上层阶级的五月”,使他们“不能安逸地欢欣喜悦”时,他们立刻“筑了保护的藩篱”,这样才能继续“享受百花如锦的五月”。而另一方面,本文希望强调的是,相对于直接的、有形的镇压,都市空间的不平等秩序同时以一种更为隐蔽的、以感官经验为轴心的方式运作。为了充分展开这一点,我们先来看两个小细节。第一,林焕平在回忆自己去“南京路三大公司”的公共厕所刷标语时,有一段有趣的心理描写:“公司里百货齐全,精美华贵,琳琅满目,而我们一样也买不起,心里确实也有一点‘他妈的’的感情,硬要多写几条标语,使帝国主义国民党和资本家们坐卧不安。”这里虽然提到了“帝国主义国民党和资本家”,但真正引起情感不适的其实是商品的陈列本身及其对消费者经济能力的暗示。第二,在一次飞行集会中,雷溅波拒绝了张天虚继续“冲上南京路闹它一阵子”的提议,他的理由同样耐人寻味:“不是怕南京路上的红头阿三,怕三大公司的摩天大楼,今晚的任务已经完成,可以就此结束。”“红头阿三”作为租界暴力机关的代表,被列为顾虑的对象无可非议,但“摩天大楼”同样成为“怕”的对象,则体现了左翼作家独特的空间感知。
这些例子所提示的是,在南京路的现场经验里,左翼作家在情感层面的不适或惧怕有时并非来自直接的侮辱与镇压,商品的大量堆积或奇观化的建筑造型等视觉景观,似乎也会对身处其中的人们带来某种心理压力。类似的,殷夫曾写到一位“落拓的穷人”在“逛夜”时的感受:
不见那边电影院口耀明灯,
电灯也高傲地向着你眨眼,
还不是嘲弄地给你询问——
“我们的门下你可要进来?”
这里的“嘲弄”一词,并非第一次出现在殷夫笔下。在《都市的黄昏》里,他也写了“Motor的响声嘲弄着女工,/Gasoline的烟味刺人鼻管”。而当不适、惧怕与嘲弄成为左翼都市体验中的普遍要素时,他们与这一空间之间,就必然内在地产生一种逃离与对立的关系。换言之,左翼作家对这些窘迫时刻的书写,事实上揭示了消费空间的某种排斥机制。相对于直接的暴力镇压,这种运作在心理情感层面的排斥机制,或许是日常生活中更为有效地驱逐无产者、维系不平等的都市空间秩序的方式。而左翼诗歌则成为使这一无形的排斥机制得以显形的场域。
对我们的讨论而言更重要的是,这一机制的展开是一系列感官经验共同作用的结果:从“琳琅满目”的商品到“摩天大楼”,从看到的影院的“明灯”、听到的“响声”到闻到的“烟味”,消费空间借由对视觉、听觉、嗅觉等具体而微的感官要素的设计与配置,使得无产阶级“自觉地”感到心理不适,感到自身“不属于”“不配”身处这一空间中。在这里,阶级的不平等被转化为居住与生活空间的隔离,而居住与生活空间的隔离又进一步构造出感官经验的空间配置与区隔。左翼作家在具体的都市消费空间中感受到的压抑与窘迫,他们与特定空间之间的归属/排斥关系,构成了其都市情感结构中的核心部分。这一情感结构不仅成为书写都市经验时的主导性力量之一,更在潜意识中参与了他们关于街头斗争的动机、方式与意义的考量。那么,这样一种感官经验究竟是如何形成的,它又怎样塑造了左翼的街头斗争及其再现?我将以飞行集会为例,展开更为具体的分析。
二、飞行集会中的感官之战
殷夫等人所写到的感官经验绝非个体的偶然。事实上,以南京路为代表的消费空间的崛起,不仅意味着百货大楼、电影院等新的娱乐消费设施的出现,以及这些建筑内部能够提供各种新鲜的经验,与此同时,这一历史过程对外部街道上的感官经验也进行了彻底的重构。以百货公司为例,连玲玲曾展现了这一建设过程如何建构了新的上海街道。她指出,为了刺激消费欲望,百货公司构造出新奇有趣、引人入胜的消费环境,消费经验也由此从“买”的行为,扩展为“看”以及对各种“无形的感官刺激”的接受。在这个过程中,一种新的“强调感官经验”的消费文化慢慢形成。
更重要的是,借由新的建筑方式和材料布置,南京路的街头空间也被“吸纳进这种诉诸视觉效果的消费心态”,百货公司“连成一气,形成市民所共享的公共空间”。例如,临街玻璃橱窗的大规模应用,就起到了重要作用。在连玲玲看来,这种意在吸引行人驻足停留并进店购物的设计,同时也是消费主义“入侵街道”,将街道空间改造为消费空间的方式。当玻璃橱窗成为街景的一部分,逛街便成为一种消费活动。此外,不同百货公司之间为了制造消费奇观,还围绕建筑的视觉高度展开了激烈竞争。作为这场“高度战”的热情参与者,先施公司为了超过它的对头永安公司,甚至在自己的建筑已经落成之后,另外加高两层以拔头筹。由于这种种实践方式,南京路的街道空间不仅成为消费信息得以传播的媒介,它自身也成了“信息的一部分”,它和各种商品一样,都已经“成为消费欲望的对象”,以空间感官经验的重塑为媒介,“展现了资本主义权力的可视性(visibility) ”。
针对资本主义与这种可视性之间的关系,列斐伏尔曾尖锐地批判道,在“街道、橱窗、展览的商品”背后,是“消费的新资本主义结构在街道中展现了它的力量”,是“隐藏在可读性和可见性特征之下的意识形态”。消费主义对街道空间的殖民,正是“通过图像、广告等物质外观而在街道上形成,也就是通过‘物体系’来制造象征和景观”来实现的。此外,消费主义的化妆舞会和节日游行,取代了“实际的‘示威游行’”,后者“被镇压的力量制止,要求人们沉默和遗忘”。
在南京路上,正是消费主义“物体系”的景观所具有的排斥性力量,引发了林焕平等人所感到的不适、惧怕与嘲弄。因此,当左翼文艺工作者意欲在南京路上示威游行时,上述街道景观及其背后的消费主义力量就成为他们不得不面对的对象。或者说,当他们在消费空间中展开自身的抗争活动时,就不得不认真地思考和设计自身的抗争实践所可能具有的感官效应。左翼的街头斗争,必须同时成为一场“感官之战”,才有可能真正有效地与消费空间中既有的感官秩序及其权力结构抗衡。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由于“四一二”之后日渐严酷的统治暴力,在“五四”时代常见的时间较长、参与者较多的游行集会事实上很难展开,左翼的街头斗争不得不采取新的方式。于是,从苏俄传入的短促、集中的飞行集会成了最常见的选项:十来位参与者组成一队,于提前约定的时间和地点(往往是闹市街头) 汇集,混杂在人群中,在听到信号后,立刻开始共同行动,或散发传单、高呼口号,或进行极其简短的宣传演讲和游行示威,随后快速结束,隐入人群中撤离。整个过程不过数分钟,因而不容易被警察抓捕。那么,我们如何从感官经验的角度重新思考飞行集会?雷溅波曾以这样的方式记录下飞行集会的经验:
上海浙江路的电车交叉口处,上通南京路三大公司,下通大世界游艺场。街道狭窄,入夜时游人在这里上车下车,往来不绝,比卡德大戏院的门口还要繁华热闹。远近汽车喇叭声,电车在轨道上行驰的震动声,报童高声的叫卖声,商店门前推销贱货减价的大拍卖声,汇成了不知疲倦、不会休止的狂声怪浪。但是当突如其来的反“围剿”,反帝反封建的口号声扬播于人群之中,传单撒向电车去时,这种非凡的气派压下了杂沓的音响。过不多久,才又慢慢地恢复原状。飞行的队伍,不等英帝国主义的警车闻声赶来,便从容不迫地离散了。在这里只留下了惊骇的余浪,回荡着革命的声响,以及先前那种狂呼,虚伪,令人悲忿的在魔爪下挣扎着生活的凄惨情景。
在上述段落中,左翼作家的街头抗争几乎被描述成了一场“声音之战”,这场战争的一边是由汽车、电车、报童、商场所构成的都市生活的“杂沓的音响”,另一边则是以爆炸式的集体发声为代表的抗争实践。在左翼诗歌中,对上海都市的“杂沓的音响”的描写绝不少见。殷夫在《流浪人短歌》里就生动地写过类似的场景:“大商店开着留声机,/广东的调儿也多风韵,/跳舞场里漏出颓废乐意,/四川路的夜已深沉。”这一声景看似日常,但左翼作家却在这嘈杂不休的“狂呼”中,听出了其中隐伏着的虚伪,乃至人民的凄惨生活。在诗作《一九三二初夜》中,学易以更为详赡、集中的方式,罗列了他在“大世界门前广场”听到的种种音响:从“Radio播放着四郎探母”到冻得通红的卖花女的叫卖声,从电车与汽车的“Speed的骚音”到“苦力的叫喊”,从“舞厅的Jazz”到潜藏着、燃烧着的“万众的心”——上海街头的声景织体中,似乎处处充满着撕裂与矛盾,甚至在报贩的叫卖声中,都既包括“国民政府今朝成立”的新闻,又有“吴淞纱厂工人大罢工”的声息。
汽车、舞厅的声音和苦力、工人的声音的并置,显然指向了尖锐的阶级压迫。在这些描述中,左翼诗人似乎总是刻意构造出一种声音的对峙:在他们的耳中,都市“杂沓的音响”绝非嘈杂含混、难以辨识的噪音的集合,相反,他们有能力在其中辨析出压迫者与被压迫者不同的声音,有能力听出半殖民上海社会现状中的扭曲与矛盾所在。正如陈礼逊所发现的,“在这马路上,在这马路上!/……/分明是分出了两个阶级”。换言之,对左翼诗人而言,“聆听”(以及书写) 绝非被动接受、记录外部世界的声景,而是主动捕获、分析乃至构造声景中的结构性张力,从而凸显不平等状况。“杂沓的音响”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才能成为半殖民上海都市空间的有效符码。
只有以这样一种左翼的感知方式为背景,我们才能充分理解“革命的声响”所具有的意义。左翼作家集体发声行为的意义,同样应被放置在一个对抗性的结构中加以呈现,只有在与“杂沓的音响”的对峙中,这一行为才成为革命意志最重要、最具标志性的表达方式。破空而来的嘹亮口号,以齐整而高亢的音响,在一个短暂的时间范围内,压制、覆盖了原有的都市声景及其所代表的权力体制。杉尊的短诗《群众》精彩地捕捉了这个瞬间:在人头攒动的马路上,忽然响起了爆竹的声音(“嘭!突然地,嘭!/似铁槌底轰击”),信号发出,飞行集会迅速开始,工人、学生、女工“旋风一般”聚集到马路中间:
尖锐的力强的声音,
迸出每个人的咽喉来,
联合成了音底巨浪,
波荡在,波荡在,
这昏暗的凄惨的空间。
群众是愈集愈密了,
口号是愈喊愈高了;
看哟,多少红绿的纸片,
像花雨一般,
充满空间。
在这里,人来人往的上海街头被描述成了“昏暗的凄惨的空间”,有待革命者的改造。而正是通过集体发声的行为,革命者占领、重构了既有的空间。或者更确切地说,借由“音底巨浪”的“波荡”和红绿传单的飞撒,革命者短暂地建构出了一个对抗性的空间。也就是说,这一空间中的对抗性,在很大程度上正是一种感官的对抗,其有效边界及效果由“红绿纸片”的视觉范围和“口号”的听觉范围所划定。林焕平曾提及传单撒落的视觉效果:“五彩缤纷,满天飞舞,煞是好看。”汪仑和段英更是如数家珍地回忆了他们如何采取特定的策略,以放大传单飘撒的视觉效果。汪仑和周文在去南京路撒传单前,专门“研究了地形和可能取得的最大效果”,最终找到了“最高点”,使撒落的传单“在空中滑翔,像三九寒冬落着鹅毛大雪”。段英则表示,传单不仅要“从先施公司最高楼顶散发”,还要“每层楼都有人同时散发下来”,结果是“满天飘飞着红红绿绿的标语传单,下面的群众在欢呼”。
如果我们还记得前文提到过的先施公司与永安公司之间的建筑大楼“高度战”的话,会发现正是百货公司对消费空间中视觉奇观效应的追求,为左翼文艺工作者提供了实现其抗争活动的最佳感官效果的物质条件。巴特勒曾指出,公共空间的政治性质,无法由其中的基础设施条件单向度地决定。相反,集体的政治行动有能力将道路、建筑等物质条件归集、组织起来,重构既有的物质环境与条件,将其投入新的政治空间的创造中去。左翼街头斗争的参与者正是如此,他们利用自身的身体实践,挪用、动员消费空间中原有的建筑等物质条件,使它们成为自身行动中的支持性要素,从而在原有的消费空间中,创造出一个新的革命空间。
更进一步说,相较于传单上的文字内容,对“撒传单”这一行为本身所造成的“充满空间”的视觉奇观的津津乐道,正说明左翼文艺工作者对街头斗争实践的感官维度,也即它对人群所造成的感官冲击所具有的重要性的自觉意识。出于这一自觉,他们特别重视街头斗争现场的物质条件。基于此,我们才能理解左翼诗歌在描述集体发声行为时反复出现的两个特点:其一是对口号呼声的“音量”这一独特物理属性的毫不吝惜的强调——它总是伴随着“巨浪”“怒号”“暴吼”“狂歌”等最极端的形容词(及其大量重复),总是组成“最高,最强,最急的音节!……直上,直上天空飞翔,飞翔!飞翔”;其二是对群众的呼声之间的“响应”的重视(“呵,响应,响应,响应,/满街上是我们的呼声!”)。这两者固然具有隐喻性的层面,指向革命力量的庞大、革命者的身体强度以及革命集体的团结等,但同时,它们也应被视为空间实践中的感官策略——人声的物理传播范围借由音量的加强与呼声的响应而扩大,从而有效拓展这一由声音建构起来的对抗性空间的边界。
也就是说,相较于口号所负载的语义内容(如反帝、反蒋等),口号在听觉意义上的物质特性对左翼抗争而言同样重要。在这里,“声音”并不是一个在空间“之中”传播的对象,它作为一个能动的媒介,参与了空间本身的重构与界定。这一重构过程,正是一个感官对抗的过程。我们必须记住,“音底巨浪”在街头“波荡”的同时,都市空间中原有的“狂声怪浪”并未自动止息,只是诗人拒绝继续描写它们,拒绝让它们继续主导再现领域而已。在街头斗争中,革命者的发声行为始终是以对“杂沓的音响”的感知为前提,是在与“狂声怪浪”的对抗中展开的。他们通过对自身声音的控制和组织,以“呼声”和“响应”来竞争并获取群众的注意力,将其从原有的声景秩序的笼罩与统治中短暂地解放出来。在这一时刻,革命与反动的政治对抗被转化为口号的波荡和“杂沓的音响”之间的感官对抗,革命的斗争实践亦被转化为发声主体和他们所处的都市环境之间的斗争,转化为前者对后者的克服。
正是在这场感官之战中,革命主体获得了一个直接可感的自我形式,他们基于对自身的身体能量和外部物质条件的使用和转化,不断在都市消费空间既有的感官秩序中炸开缺口,构造新的视听景观,并为其中的音响和符号赋予意义。在这个意义上,左翼革命始终是一场感官革命,对都市感官经验能动地、不懈地变革,构成了左翼都市感知模式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唯其如此,他们才能在一次次都市游击战中,创造出全新的革命斗争空间。
三、将“生产”带回都市
面对不平等的都市空间秩序,左翼政治与文艺实践一方面揭示其背后的排斥机制及其运作方式,另一方面更闯入其中,在消费空间里展开一系列感官斗争。在此过程中,除了对劳动条件、劳动时长、工资报酬、生产资料所有制等核心议题的主张外,这一斗争同时具有空间解放的面向。当工人阶级作为生产者——而非这一空间所“预设”的消费者——出现在其中,公开地活动与发声,这一行动本身就是对城市权利的主张与实践,是对既存空间秩序的僭越与颠覆。也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理解,为何关于左翼街头斗争的文学书写总是带有某种狂欢的意味,“冲入某个应该打开的空间,占领这个空间,这是革命的第一份快乐”。因为这样的快乐,左翼作家笔下常常透露出不可抑制的“喜悦的笑、叫”,“暴乱的笑容”或“红笑”。殷夫在《一个红的笑》中写道:
一个个工人拿着斧头,
摇着从来未有的怪状的旗帜,
他们都欣喜的在桥上奔走,
他们合唱着新的抒情诗!
红笑的领颚在翕动,
眼中的红光显得发抖,
喜悦一定使心儿疼痛,
这胜利的光要照到时空的尽头。
然而,除了对既存的不平等秩序的揭示和对具体的抗争实践的书写,左翼诗歌中更包含了一种重构都市空间认知方式的总体性企图。这一新的认知方式将从消费主义的垄断中夺回对上海都市面貌的想象和书写,重新从“生产”的视野出发理解城市,围绕生产者的感官经验与身体习惯,围绕生产空间的主导性位置,来绘制上海都市空间的地景与声景,为其确立新的感官标尺,真正打造出一种左翼的都市感知模式。
作为这种新的都市感知模式的诗学表达,左翼诗歌在文本层面至少包含了四个值得注意的方面。首先,正如上引殷夫诗歌的段落所呈现的,左翼都市图绘必然要求恢复劳动者在都市空间中所应有的主体地位。对一个张扬、有力,甚至“合唱着新的抒情诗”的工人集体形象的反复书写,意在将工人阶级的身体转化为街头(同时也是文本中) 最引人注目的景观。对这一景观的热情赞颂,确认了工人在都市空间中所具有的正当的可视性与可听性——他们必须被看到、被听到,被承认为都市空间中重要的组成部分。然而,生产者在街头的身体性在场并不简单,它关涉一系列复杂的物质条件与权力制度,其中不仅包含对空间秩序的僭越,更指向了与时间相关的斗争。仔细阅读左翼诗歌会发现,工人出现在街头的时间往往是深夜或黎明。这样的时间选择一方面有可能创造出工人与“从跳舞场出来的人们,酩酊的人们”擦身而过的阶级交错的戏剧化场景,但另一方面更表征了工厂钟点化的劳动时间对劳动者身体的严格管制。在当时的中国工厂,工人的工作时长普遍都在12小时左右,这几乎在根本上取消了劳动者的闲暇时间,从而限制了他们在都市的日常生活与景象中出现的可能。换言之,都市空间对劳动者的排斥,正体现在他们“只能”出现在深夜或黎明。
就此而言,围绕工作时长的斗争中同时也包含了一个城市权利的面向,或者说,对“八小时工作制”的主张同时指向了对占据城市空间的可能性的追求。闲暇时间不仅是“劳动力的再生产”的经济要求,也是“工人的集会和其他政治活动”所必需的。当殷夫在作品中反复强调工人如何“拒绝做工”“拒绝进厂门”时,他恰是在铭刻这样一个时刻:在斗争中,工人阶级实现了对劳动时间的既有分配方式的暂时性废除。当“上海四面八方的男女工人都向南京路上汇集”时,他们同时僭越了时间与空间的双重界限,为自身在都市生活中的存在确立了新的时空尺度。
其次,生产的视野所试图恢复的,不仅有劳动者身体在街头的可视性,同时还包括对工厂这一生产空间在都市中的重要性的感知。在这里,左翼诗歌中频繁出现的两个重要意象——“烟囱”和“汽笛”——值得特别留意。作为工厂的代表性符号,它们为生产空间赋予了高大、有力的视听形象,更成为工人阶级自我想象的象征。烟囱“坚强地挺立,有如有力的女仙”,它和从中喷出的黑烟一同直上青空,构成了工厂乃至整个城市的视觉高点,更不用说它“直硬的轮廓象征着我们意志”。如同上一节提到过的百货公司的建筑“高度战”一样,对烟囱这一形象特质的反复描写,同样意味着一种空间奇观的构造,它将工厂改造成都市景观中最不容忽视的视觉地标。
类似的,汽笛则成了工厂的听觉符号,殷夫写到劳动节工人游行出发时的景象:
怒号般的汽笛开始发响,
厂门前涌出青色的群众,
天,似有千万个战车在驰驱,
地,似乎在挣扎着震动。
呵哟,伟大的交响,
力的音节和力的旋律,
踏踏的步声和小贩的叫喊,
汽笛的呼声久久不息……
汽笛之声和群众之声混成“伟大的交响”,伴随着工人一同奔赴斗争现场。如果说百货公司的玻璃橱窗可以被视为消费主义“入侵街道”的视觉策略,那么对“怒号般的”汽笛声的描写,则可以被视为生产空间重新夺回都市的听觉媒介。汽笛声将对生产空间之存在的普遍意识注入到都市空间的大街小巷(包括那些或许看不到烟囱的地方),以一种笼罩性的传播方式,强硬地恢复了工厂在包括租界在内的整个都市空间感知中的位置——而斗争胜利后,“汽笛将歌咏我们的欢欣”。
第三,在生产的视野下,左翼诗歌表达出一种特定的、对工人阶级与都市之间的关系的理解方式。这一理解方式一方面批判现有都市空间秩序对无产阶级劳动者的城市权利的剥夺,但另一方面,它又无法将工人阶级与都市置于彻底的对立关系之中,而是试图凸显出两者之间始终存有的一种“肉身性”的关联。譬如,胡楣就以绸子为例,描写了商品的制造过程:“瘦了,/我们瘦了,/血汗变成了绸子,/绸子变成了资本家的资本。”类似的,陈礼逊在《洋楼》里感叹“饥寒交迫的兄弟们”如何“牺牲了许多生命来干这浩大的工程”,他们“死去的骨骼”被装成“洋楼的柱石”,“流尽的血汗”又装成“窗棂的花纹”。总之,劳动者“英勇的劳动”有“建造世界的伟功”,但它们却“全给资产阶级占有了”。
对自身作为城市真正的建设者、生产者的身份的自觉,塑造了左翼都市斗争中一种独特的对自身与都市之关系的感知模式:无论是都市消费空间中的商品还是其中的建筑,尽管它们被资产阶级非法地占有了,但归根到底,它们无不是在“制造文明的工厂”里,由劳动者所生产出来的。劳动者与都市是血肉相关的,都市是劳动者的体力、骨骼和血汗的对象化的产物,两者具有身体性的联通与转换关系。在这里,离开了对生产过程的把握,我们将无法充分理解工人阶级面对都市时那种批判与“礼赞”并存的复杂情绪。
最后,不仅劳动者与都市之间的关系是以生产为中介的,他们的身体与自我意识也是为生产所塑造的。在左翼诗歌中,工人阶级的身体性从来不是去历史的、抽象的基本需求的集合,而是始终被描述为一个被生产过程塑造并携带着生产过程所赋予的印记的身体:
我是在机械的心脏底下受胎,
在钢铁的碎片中间生来……
我是在熔矿炉的旁边养育长大,
在工场的空映中呼吸着铁的气息。
我的脑髓是Concrete的凝结,
我底心脏是铁钉,铁片的组织。
我最初听到的是轮轴和革条的袭击,
我最初振身的是铁槌沉重的一击,
沉重的一击,沉重的一击,沉重的一击,
段(锻) 练(炼) 得我底意志顽强得像是钢铁。
机器化生产过程在根本上重新塑造了劳动者的身体特质,他们在将自身投入机器运转的过程中(“铁的隧道中流着我们的血,/皮带的机转中润着我们的汗水”),也被机器所塑造。后者不仅磨练了他们的意志,更打造了他们的身体:“机轮加速的旋转,工人都在磨练自己的臂膀,使它很快的坚实起来,要和铁一样的成为铁臂。铁臂!”正是这样的组织和锻炼,为无产阶级赋予了强大的力量感,他们不仅在自我感知中构造出一种机器化的自我形象,同时也将依据这种自我形象,在斗争中重新改造都市的整体面貌。
对生产者在都市空间中的正当位置的要求、对生产空间在都市图景中的核心地位的确认、对生产者与都市之间的复杂关联的自觉、对生产者的身体形象与自我意识的建构,这种种因素共同构成了左翼作家的都市感知模式。由此出发,我们才能真正理解左翼关于都市空间的诗学表达。回到本节开头所引述殷夫的《一个红的笑》:
我们要创造一个红色的狞笑,
在这都市的纷嚣之上,
牙齿与牙齿之间架着铜桥,
大的眼中射出红色光芒。
他的口吞没着全个都市,
煤的烟雾熏染着肺腑,
每座摘星楼台是他的牙齿,
他唱的是机械和汽笛的狂歌!
这样的文本,或许是左翼诗歌中最奇特、又最富意味的作品。在某种程度上,这一段落总结式地呈现了左翼都市感知模式的特点:在街头斗争中,无产阶级劳动者的集体意志(“我们”) 以一种张扬、凌厉的视觉力量(“红色的狞笑”),冲击、覆盖都市空间,占据其中的至高点(“摘星楼台”),宣告自身不可忽视的存在。他们依据自身的形象重绘都市空间,将他们在生产过程中所获得的机械化的自我形象投射、叠映其上,既将都市改造为充满煤烟与机械、响彻着汽笛之声的生产空间,又使劳动生产者的身体(“牙齿”“眼”“口”“肺腑”) 成为其中最为突出的地景与声景坐标。这样的都市空间,既为劳动者所创造,又为其重新夺回并占有,它不仅呈现出工人阶级的庞大力量,更为左翼作家的都市感知模式赋予了令人难忘的视听形象。
结语
本文的讨论或许可以看作为殷夫这首诗所作的注解,这样的作品让我们无法将左翼诗歌单纯视为对政治理念的简单图解,其中的意象选择与象征手法,再一次提示我们左翼诗学中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之间的错综关系。更重要的是,在这一奇崛的都市图景下所涌动的激情,呈露出左翼作家独特的都市认知。而要获得这一认知视野,我们必须以真正历史化的方式,回到左翼街头斗争的实践语境中,不仅恢复上海都市空间的历史建构过程,更要去捕捉、体认他们在其中穿行而过时的所思所想,重构他们鲜活的情感结构与感官经验。唯有从劳动者在都市空间中的身体经验出发,从其中那些不适、窘迫与惧怕的感受出发,我们才能真正触及这一激情背后的诗性正义。
在对空间正义的追寻中,左翼诗人敏锐地揭露了都市消费主义所包含的深刻的不平等,尤其是对城市无产者的空间权利的剥夺。这种批判意识深刻地渗透进左翼作家的政治与文艺实践中,一方面成为他们设计、组织街头斗争时的内在因素,另一方面则召唤出一种以生产为中心的左翼都市诗学。有趣的是,不论是对消费空间的排斥机制的揭示,对街头斗争策略与效果的想象,还是对都市未来图景的勾画,感官问题都是左翼作家念兹在兹的对象。这种自觉意识,事实上对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革命文艺的都市书写方式,产生了重要影响。尤其是新中国成立后,无论是《我们夫妇之间》还是同样以南京路为中心的《霓虹灯下的哨兵》,对都市的、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空间的塑造,似乎再也无法脱离高楼大厦、霓虹灯、爵士舞乐的狂声怪浪与香风臭气。在阶级身份的改造中,在消费城市向生产城市的转轨中,政治的对立总是被转化为感官的对立。感官经验由此成为一处战场,成为革命文化所面对的最重要、有时也是最棘手的课题之一。
在中国现代文学话语中,“十字街头”常常是一个具有独特吸引力的意象,与“象牙之塔”相对,代表着作家以自身的写作和实践,进入社会、推动社会变革的愿景和目标。20世纪20年代末开始的左翼街头斗争既是这一链条上的重要一环,又开启了一种新的感受、改造与书写都市空间的方向。回到这场漫长的感官革命的起点,左翼诗歌事实上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原典性的参照。无论是其中对消费空间的勾勒、对劳动者身体形象的描写、对工厂意象的捕捉,还是对生产的重视,均起到了范式性的作用,成为后世左翼-革命文艺脉络中都市空间书写的样板。重返与之相关的左翼诗歌创作,不仅使我们有可能想象一种左翼的上海摩登的形式,更提示我们由此出发,去观察感官经验在日后的都市想象与书写中的延续与变形。
责任编辑 李松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