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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鹄

2025-01-16陈世旭

清明 2025年1期
关键词:陈志钟鸣鸿鹄

省文联分管作协的老主席退休了,文联指定作协驻会的副主席陈志暂时主持工作。作协是省文联十几个协会中排头的协会,这意味着,只要做出相应成绩,他就有可能接替老主席进入文联领导班子。群众团体的职责就是服务,组织采风、研讨、评奖、统计创作成果、办理入会手续之类,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的积德事。尽力做好这些,陈志觉得并不难。

协会坐班的人就三个。一个是陈志,他在下放的县里写诗获了全国奖,调进省文联,后来改写小说、剧本,去北京漂了一圈,又回到省里来了。省作协换届,他作为青年作家代表担任了副主席。老主席退休前让他把主要精力放在写作上,尽可能不打搅他,他也就埋头爬自己的格子。另一个是协会秘书长蒋月勤,在学校是高材生,在家里是贤妻良母,在单位是兢兢业业的老大姐,一手文论写得很漂亮,大学毕业就给老主席要到协会来了。还有一个是王复礼,十足的老夫子,大学毕业赶上省文联各协会恢复,他就想找个地方做学问,瞌睡碰上了枕头。进来以后,他一心一意做会务,平时就埋在书堆里,每月的工资除了吃饭喝酒就是买书。一到办公室,他先泡上一大缸茶,然后就一屁股坐下,除了上厕所,整天窝在角落里不动桩。头低着,鼻子差不多碰上桌子,近视眼镜越戴越厚,两步开外看不清人。省作协除了老主席,资格最老的就是他,脾气来了,谁的话也不听,谁的面子也不给。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陈志接了手才知道,事情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老主席虽然是文联领导班子成员,但退休之前一直就在作家协会坐班,大事小情一把抓。他们几个大树底下好乘凉,每天只要照老主席的吩咐干这干那。忽然吩咐没有了,还真有点像没头苍蝇,不知往哪飞。

老主席身子骨扎实硬朗,走路一阵风,是那种老派的诗人,诗写得豪情万丈,工作也雷厉风行,思想活跃,一天二十四个主意,特别能折腾。常规的工作之外,又是办报,又是培训,又是走访,一个清水衙门,给他弄得三天两头像超市一样热闹。他一退,文学的风头好像跟着他退了,协会顿时凉了半截。

陈志早习惯了被动接受安排的生活节奏,现在忽然让他做了当家和尚,他还真有点摸不着头脑。

正值下半年,总要像那么回事地开个会,照老主席留下的惯例,至少管大家一顿午餐,可又不能太过寒碜,只靠卖旧书报不是办法。陈志抓耳挠腮,让大家开动脑筋,好歹把场面应付过去。

“实在不行就开茶话会,柜子里还有上次开会没用完的茶叶,再添点花生瓜子,新上市的橘子也便宜,花不了几个钱。”

蒋月勤是过日子的人。

“不行,太简单了!那帮人七嘴八舌会说得很难听的。老陈刚上手,不能丢面子!”

老夫子王复礼突然从桌上抬起头。他心高气傲,脾气倔,但对陈志很尊重。他比陈志大好几岁,却管陈志叫“老陈”,这让陈志挺感动。王复礼想到一个主意:在市晚报副刊登个评奖启事,搞一次群众诗歌大赛,收来的参赛费用作评奖经费和聚餐费,羊毛出在羊身上,多少也扩大了社会影响。

“这样的启事人家会登吗?”陈志犹疑。

王复礼说:“这个你莫管,我来。”

之前市晚报的副刊主编钟鸣因为评职称,要一个“省作协会员”的名头增加竞争力,提出入会。他是多年的报纸副刊编辑,也发表过不少跟文学沾边的文字,自然如愿,第二天就拿到了表格。哪知表格才交了没几天,他就变了脸。

钟鸣油头粉面,西装革履,蛮讲究。没有听完来意,他就笑了:“而今哪有人关心文学?你们忙的根本就是没有观众的演出!”

陈志脸都绿了,本来想问一声那你干吗还要挤进这种演出?话到喉咙又吞回去了。对方手上大小握着话语权,没必要得罪。

负责会员登记的王复礼脖子一梗,说出了陈志没有说出口的话:“老钟既然把文学看得这么贱,当初何必申请入会?”

钟鸣一愣,记起他的“会员证”还没有到手,遂翻翻眼睛收下了启事。

出了门,陈志对王复礼说:“姜还是老的辣!”

“你爱面子。我老脸一张,不在乎。”

启事还真闹出了一点响动。文学看起来日薄西山,暗地里居然潜伏着许多想当文学家的才子。连说文学“是没有观众的演出”的钟鸣也送来了几首古体诗词参赛:

其一

桃园好,风光不一般。春天百花遍地开,秋来硕果结满院。能不忆桃园?

其二

桃园忆,最忆是桃州。绿树丛中摘蜜桃,木船板上看浪头。何日更重游?

其三

桃园忆,其次忆春风。老酒三杯浇心火,小芳独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王复礼“嗤”一声冷笑:“真能钻,见缝就插一脚。这不就是照抄白居易的《忆江南》吗!”

陈志笑道:“不过写的应该是实情。”

“桃园”是省城郊外的桃园乡,过去在一个荒洲上种了一片桃树,桃子成熟的季节,当地时常有人泅水过去偷摘,放开肚皮,撑个滚圆,然后找条没人的泊船爬上,横七竖八,仰面倒下。

“我看奖还是应该给他一个。”陈志想了想说。

王复礼的眼珠子好像要从近视眼镜后面跳出来:“不会吧,这哪叫‘大赛’!”

“这就是一个群众性的文化活动,你还真想赛出个白居易?”

“也不好这样随便啊。”蒋月勤也说。

“实在不行,就放在最后一名。协会眼下缺的是社会支持,不是白居易。你们同意吗?”

“同——意。”

“那就行了。”

诗歌大赛的颁奖会开得很隆重,但会一散,看着人们渐渐走空的礼堂,陈志的心又空落落的了:这样找米下锅,吃了上顿没下顿,总不是办法。

陈志多虑了。

第二年一开年,关于文学工作,上级有了具体明确的指示,政府给予了力度空前的支持。

来作协传达重要文件的是上级主管部门的一位处长,人很随和,笑容可掬,不等蒋月勤提醒,就在老主席留下的沙发上一屁股坐下。那张沙发的弹簧早就瘪了,老主席也早就不坐,只摆在那儿做样子。处长两手把住沙发扶手,挣扎了几下站起来,换到木椅上,脸涨得通红。

陈志极力忍住笑。蒋月勤觉得没有尽到责任,一脸歉意。王复礼的头抬离了桌面,屁股留在椅子上,转过身子,眼睛在酒瓶底后面严肃地眨着,其实什么也看不清。

处长小心地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折叠得平平整整的红头文件,庄重地清了清喉咙,开始传达。从文件编号念起,一直念到落款的年月日,抑扬顿挫,一字不漏。完了,又庄重地清了清喉咙,站起来,说了一句:“这个复印件留在你们这儿,请认真贯彻执行。”就走出了办公室。

作协几个人面面相觑,本来等着聆听领导指示,没想到领导这么简洁利落。

“也对,文件把什么都讲清了,确实用不着发挥,我们照做就是。”早年农场干部的那些废话连篇的发挥,陈志记忆犹新。他心里对这份文件有一种莫名的感激。文件非常具体地明确了作协目前工作的刚性任务:尽快抓出一部由本省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小说,去拿全国性的大奖。为此,省财政拨出了专项经费,聘请作家专职写作。这让陈志有了一个切切实实的工作抓手,对支撑老主席留下的局面有了信心——这件事做好了,这一年的工作就可以交代了。

处长留下的文件复印件,又按照省作协会员的人头数再次复印,发到所有会员手上,但收到的反馈寥寥,都是“收悉”之类礼貌的回复。省里正式出版过长篇小说的作家没有几个,他们一般都会投给外地的大出版社,毕竟作家看重的还是出版社的影响。在本省出书,能评上全国奖自然好,如果评不上,写了等于白写。陈志自己的小说写得很苦,吭哧吭哧写个中短篇,能发就谢天谢地了,从不敢妄想鸿篇巨制,更莫提拿全国性的大奖。写小说这活儿,不像在乡下战天斗地,拼死拼活就有收成,得有那个天分!

正一筹莫展,陈志忽然接到钟鸣的电话。钟鸣当年插队的房东家里有个儿子,现在是小学历史老师,很多年前就断断续续地开始写陈胜、吴广起义的历史小说,书名最后定作《鸿鹄》。初稿已经写得差不多了,不过,他还不是省作协会员,不知道有没有资格申请这次的“聘用写作”。

陈志大喜,但尽量压抑着:“不是会员不要紧。今天不是,明天可以是。”

“那好,哪天我带他来。”

钟鸣把章明信带到省作协的时候,大家吓了一跳:乡村教师章明信,矮个子,敦实,粗黑,大布对襟褂,几乎就是个刚从田里走出来的农民,用一根黄竹扁担挑着两只大纸箱,里面是满满当当的稿纸。

“嚯!”老夫子王复礼一声喝彩。

这声喝彩,喝出了大家的心声。

光是这一担书稿,陈志就自愧不如。

王复礼帮着章明信小心地打开纸箱,把一叠叠用针线装订得整整齐齐的书稿平铺在几张办公桌上,点点数,竟有五稿之多。陈志立即想起《红楼梦》的“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站在眼前的就是活生生的当代曹雪芹呀!

就像人一样,纸张也有自己的生命。当纸张被放上十年八年,经历自然的淬炼后,露出它本来的魅力。陈志是性情中人,容易冲动。稿纸方格里一笔一画端端正正的钢笔字,在他心血来潮的想象中,像操场上匍匐的士兵,一个一个站立起来:

两千多年前卑微的燕雀与冲天的鸿鹄,不可一世的始皇与轰然崩塌的王朝,雷电与暴雨,黑夜与泥泞,棍棒与刀剑,啸叫与厮杀,火光与血腥,蓬头垢面、赤膊光脚,被绝望燃烧的野性的洪流,翻卷起巨大的历史浪涛……

陈志心潮澎湃。《鸿鹄》一定会是章明信个人写作的成功,会是出版社出版的成功,自然也会是省作协抓创作的成功!

“那就这样定了。”陈志按捺不住兴奋。

“要不要留下看看?”王复礼把翻了几页的书稿放下,试探着问。

“老王说得对,起码要有个初步了解。”蒋月勤也说。

“没必要。”陈志最烦的就是做事拖泥带水,婆婆妈妈。

来作协之前,章明信已经把书稿送给省文艺出版社审读过,这次随身带来了初审结论的复印件。出版社认为这是一部有希望出版的书稿,主题和题材都堪称高大上,作者收集了大量史料,为成书奠定了扎实的基础,其多年的艰难困苦、呕心沥血尤其让人感动。

当天上午省作协就签了聘用合同,聘期一年,如有需要,再行续聘。

蒋月勤在合同上盖完章,双手递给章明信,由衷地说:“祝你成功。”

章明信显然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但他不善表达,木讷了一阵,说中午想请大家吃个便饭。

“各位一定赏光,我已经订了位。”一边的钟鸣大大咧咧地说。

“谢谢。”陈志很坚决,“大作出版,获奖,才是我们最大的心愿。到时我们给你庆功!”

陈志好酒,但他不喜欢钟鸣那副施舍的神气,主导此事的应该是省作协,不是别人。另外,他也不想让聘用作家这件事变得像是一个商业行为。

“不给面子。”钟鸣的笑凝固住了,他没想到会遭拒绝,扭头对章明信说,“那我们走吧……”

章明信的脸色比钟鸣还难看。在乡下,请吃饭被当面拒绝,是一件很伤人的事。他一声不响地重新挑起那担书稿,一声不响地跟在钟鸣后面走了。

陈志一点没有在意。

作协一直没有打搅章明信。陈志觉得,世界上几乎没有一种职业人有比写作者更大的自觉。衣带渐宽终不悔,头发掉光也心甘,表达的欲望喷薄而出,由不得自己。

这期间,章明信主动来过几次信,报告创作进展:终于定稿;一校;二校;三校;即将付印;已经下厂;开印……

作协的几个人翘首以盼,等着看样书。陈志已经让王复礼起草《鸿鹄》研讨会方案,同时准备与出版社和省市媒体联系,为《鸿鹄》的出版召开一个规模空前的推介会。

章明信那里却突然静默了。

蒋月勤连着给章明信去了两次信,都没有回复。陈志正打算让王复礼出差去看看,忽然接到了章明信的长途电话。

章明信在电话里吞吞吐吐地说:“第一批书早、早就印出来了,但是被、被查、查封了。”

放下章明信的电话,陈志脸色一阵发青,交代王复礼联系出版社,搞清楚《鸿鹄》的查封是怎么回事。

王复礼联系的结果,让陈志差点晕倒:

出版社最终觉得《鸿鹄》不过就是一大堆拉拉杂杂东拼西凑的资料和传说汇编,原来指望的提炼和开掘并没有出现,且文字陈旧,毫无新意,官方民间都不讨好,不可能有发行量,如果一定要出版,就只能让作者以包销的方式自费出版。结果章明信把书稿给了个体书商,在书商和章明信之间牵线的是钟鸣。书商以合作出版的名义买了出版社的书号,然后印制发行,不但不要章明信付印刷费,还可以按发行量提成,但书商答应给出版社的书号费迟迟没有到位,出版社催了几次没有结果,却发现书稿在一个小印刷厂偷偷开印了。明显是要赖账,出版社于是下手查封……

王复礼没有说完,陈志眼前已经一片空白,好半天,才咬牙切齿地说:“解聘!其他的我们不管,也管不了。”

合同规定,书稿在国家正式出版社出版后才支付聘用工资。只要解聘,不支付聘用工资,那就等于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陈志让蒋月勤给章明信发了个公函,以为这件事就了结了。他想得太简单了。

章明信最后给省作协的这封信是写给陈志的,很简短:“我晓得你爱惜羽毛。你莫忘记我也是吃笔头子饭的,我在新闻界有的是关系,我会让你身败名裂。”

陈志把信给蒋月勤、王复礼传看,想听听他们的意见。

“想不到这小子看起来老实,却不是个东西!他会写黑信,告黑状,搞得谣言满天飞的。”王复礼摘下眼镜,丢到桌上,很为陈志担心,“文艺界无风三尺浪,针尖大的洞能吹出斗大的风,这下麻烦了!”

“要不……收回决定?”蒋月勤小心地看着陈志。

“不!让他闹,看他能把我怎样!”陈志倔劲上来,九头牛也拉不回。

大约一个月后,省作协接到了区法院的传票。

陈志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会和章明信对簿公堂。一桩好事,会落到这样的结果,逻辑上怎么也说不通。

“这桩案子,本该是劳动纠纷仲裁,没有闹到法院来的必要。既然来了,我建议庭外调解。为这点鸡毛蒜皮打官司,值得吗?”

法官显然见得多了,漫不经心。

章明信很安静地站在原告席,表情却像是被告,有点颓唐,更多的是执拗:“不是鸡毛蒜皮。不打这场官司,我没法做人。”

“省作协是照合同办事。”陈志冷冷地说。

接下来,陈志慷慨陈词,谈这次聘用的目的和意义,谈作协工作的性质和任务,谈文学的功能,谈作家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应该为广大读者提供最好的精神食粮,用优秀的作品鼓舞人。作协需要的是文学精品,不是非法出版物。

法官似乎没有听懂,等陈志陈述完毕,法官问他:“对不起,讲文学我是个外行。冒昧地问个问题,听说你是一位得过奖的作家,自己怎么没去写一部有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的文学精品拿大奖?”

几乎是从一开始,诉讼就以一种近乎无意识任其发展的幽默感贯穿始终,涉案各方的陈述里蕴含的人情冷暖与性格隔阂不断揭开一些人们平时视而不见的伤疤。

在说到头次见面请吃饭被拒绝时,章明信依旧愤恨难平:“骨子里你根本就看不起基层作者!”

章明信眼睛不看陈志,看着自己的脚尖:“你想证明自己廉洁,其实只能证明你自私,有野心。”

陈志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过往的事,似乎没有真相,只有各自的叙述。同样一个人、一件事,可以衍生出截然不同的结论。一个简单的事实也能被曲解,被质疑,被用来针对原本善意的另一方,全看你愿意相信哪个版本。

官司近乎荒诞地以闹剧开场,最终走向了黑暗的腹地。

章明信的律师是钟鸣介绍的,头脑灵活,伶牙俐齿:

“在你们聘用期间,我的当事人有没有付出艰辛的劳动?书稿最终有没有成书?出版社有没有批准正式书号?如果这些都是肯定的,那违背了合同的哪一条?书被查封,那是出版社与书商之间的纠纷,与作者何干?至于书稿的质量如何,能不能获奖,合同中并没有明确规定。你们之前那么轻率地聘用,现在又如此粗暴地解聘,不觉得自己应该反省吗?作家们声称自己是真善美的追求者,那么,我想再问几个也许与本案无关的问题:你们敢说出当初聘用我的当事人的真实动机吗?一个群众团体把一个本该服务的对象当成获取政绩的工具,这是善吗?你刚才一番说教,听上去振振有词,却完全是雇主的口气,这是美吗?”

陈志呆呆地无法回嘴,他干脆闭紧了嘴巴。的确很难说,他完全没有利用《鸿鹄》邀功的私心。从一开始,他真的那么在乎文学吗?真的那么在乎一个乡村教师吗?真的那么在乎《鸿鹄》一飞冲天,还是更多地期待自己能像鸿鹄那样一飞冲天?

诉讼在某种程度上成了对陈志的道德审问,陈志的内心遭遇着冲撞和煎熬,唯一明智的做法是最大限度地保持克制。苦果是自己种下的,只能自己吞下。

法官最后判决省作协按合同如数支付原告的聘用期工资,原告则承担全部诉讼费用。如对判决不服,可以向中院上诉。

“我们不上诉。”

陈志当即表态,快步走出法庭,长吁了口气。

蒋月勤和王复礼一直坐在听众席上,庭审结束,他们先陈志一步走到法院外面,默默地等着。

“你们各自回家吧,我想一个人走走。”陈志有点疲倦。

马路那边,是穿城而过的江流。这里离桥和码头很远,空旷开阔。夕阳投在江面上,江水刺眼而驳杂。陈志走到江堤外,在斜坡的台阶上坐下。

开庭的头天,钟鸣主编的晚报副刊刊发了一则短文《一个小人物的尊严》,讲述一个乡村基层作者怎样拿起法律武器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其中引用了日本一位当红作家的名言:假如这里有坚固的高墙和撞墙破碎的鸡蛋,我总是站在鸡蛋一边。是的,无论高墙多么正确,鸡蛋多么错误,我也还是站在鸡蛋一边……假如作家站在高墙一边——不管出于何种理由——那个作家又有多大价值呢?

最后一句无疑是针对陈志的。陈志像是被蜂子蜇了一口,但很快就释然了:不管作者的目的是什么,文章的观点没有错。作家应该放弃所有自命不凡的傲慢,对弱势者保持最大限度的宽容。

这场官司是亲身的经历,又像是虚构的故事。真相仿佛是对现实的虚构,可惜不是。陈志想象过跟章明信和解的可能性,但这个本来不该发生却终究发生了的官司,是躲不过逃不掉的心理阴影,有点荒谬,有点残忍,有点丑陋,有点悲哀。

人生,最终都不过是一场啼笑皆非的闹剧。

陈志曾经和朋友调侃,说他最讨厌“自以为是的大人”和“颇有心机的小孩”。他和章明信恰恰是前一种和后一种。这场官司或许会是灵感的来源,也许他最终会写一部小说,话题的开放性不只是停留在故事的真实或虚构与否,而是打开一层新的维度。在这层维度中,指控与被指控相互转换,更深地穿透人性的灰色地带,自黑式的诙谐和思考齐头并进,制造出一种啼笑皆非具有颠覆性和戏剧冲突的黑色幽默。可惜他不具备这种能力。喜剧的最高境界,不是嬉皮笑脸、无厘头,更不是装疯卖傻、嘻嘻哈哈。他的小说最多是一部滑稽剧,只是一点也不轻松。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把小说写出来,现实中有的是一生都不必阅读的经典故事。

江的对岸,太阳渐渐落下。傍晚的景色总是有种异样的美。一千多年前,有个年轻的诗人给权贵捧场,留下了千古不朽的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而今,当年的浮华早已烟消云散,真正不朽的是诗句描绘的自然。陈志告诉自己,以后该找时间常来这里坐坐。可其实,他肯定再也不会来了。明天,还将面对文联领导以及上级主管部门的质询。就单纯的公务而言,这次对章明信的聘用,表现出陈志的浅薄浮躁,好大喜功,无论如何是一次失职。无所谓了。他本来就没有必要用写作之外的任何事情为自己加冕。

“人们竭尽全力地用自己其实微不足道的力量去制造人生的辉煌,但有些人深知人的局限,坦然面对现实加给他们的一切,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理解平凡生活的美感。”

这句话是在哪里看到的,陈志一时记不起来。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流连的风景,邂逅的人,终究会消失。有人曾经问过,失去的东西是否还会回来?陈志当时的回答是,也许会吧。只是,曾经丢失过一粒扣子,等后来找到时,已经换了一件衣服。浪起浪伏的江河,花开花谢的旅途,点点滴滴,梦过无痕。时光在不经意间划过指尖,所有如风的往事都将在冥冥中飘然而去。他想过做“鸿鹄”,不甘做“燕雀”,但是他最终成不了“鸿鹄”,只配做“燕雀”。姑且放下所有的不快,尽管世事繁杂,此心依然;尽管岁月沧桑,生命依然。

责任编辑""""刘鹏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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