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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通州

2025-01-16陈集益

清明 2025年1期
关键词:母亲

1

每个人的一生,无论是贫穷还是富有,总会有那么一两次高光时刻:有人是在比赛中勇夺桂冠,登上领奖台,受万众瞩目的那一刻;有人是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的那一刻。我呢,什么荣耀都谈不上,仅仅得到了一个能留在北京继续上学的机会而已。年少的我,却把这当作了我的高光时刻,以至于从查到央美附中校考成绩的那天起,我的心里,就迫切地等待着邮递员的到来。我想象着霞光万丈的早晨,清风徐徐,一名裹头巾、戴套袖、穿制服的邮递员,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口中不断地喊着“八百里加急”,正快速穿越通燕高速的白庙检查站,朝通州这边奔跑而来。嗒嗒嗒,嗒嗒嗒!马蹄扬起滚滚黄尘,汽车避让,行人侧目,那情形如武侠电影里的大侠从天而降,何等英姿飒爽!

“喂,打开拦车杆!”

邮递员话音刚落,温馨家园小区的保安大叔,就屁颠屁颠地打开了小区大门。邮递员不再言语,跳下马,牵着屁股两侧挂着绿色邮包的枣红马往里走去。不一会儿,马嗒嗒嗒上了六楼,站在我家门前噗噗噗打着响鼻。邮递员边敲门边喊:“陈和平同学,祝贺你!央美附中录取通知书到啦!”我一个激灵。每次幻想起这一幕,我都有跃起欢呼的冲动。

很不巧的是,录取通知书真正送达的那天,我偏偏跟父亲回浙江去了。父亲的老家在浙江金华,我有好几年没回去了。陪爷爷奶奶度过一周后,当我从浙江回到北京时,录取通知书已经被母亲拆开了。母亲焦急地说:“平平,通知书里有入学要求,新生报到要带三甲医院体检表,还要到户口所在地的派出所,办理户口迁移手续。”我说:“体检表早就准备好了。”母亲把装录取通知书的信封递给我,说:“你打开看看。”我本来想补拍一个边拆信封边跳起来大喊的视频,发到朋友圈炫耀一番,看到已被撕开的封口,只得作罢。

母亲说:“你先去休息一会儿,饭后就去把头发理了。明天我带你回老家迁户口。”

这个老家当然是指山东,因为母亲是山东枣庄人。

我犹豫片刻说:“我是美术生……以后想把头发留起来呢。”

母亲说:“留长头发?你现在就想做艺术家了?”

我支吾说:“那算了,还是去理了吧。”

父亲插嘴说:“随他吧,孩子都这么大了。”

母亲说:“你不懂,以后他可是北京人了,怎么能整得这么埋汰呢?”

父亲说:“难道长头发就不给办北京户口了?真是的!”

母亲生气道:“你怎么回事,刚回家就跟我抬杠?”

父亲说:“没什么,我就是觉得平平够争气的了,靠自己的本事考进了央美附中,你还想怎么样?等拿到学校集体户口,他就能在北京参加高考了!”

母亲说:“你就得意吧,就跟你帮他考上的一样!”

父亲说:“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

母亲说:“哼,你就吹吧!平平,我告诉你,就算你是陈逸飞第二,也得老老实实听我的。人家名气那么大,也没留长发。”

父亲说:“平平,你还是去把头发理了吧,我说不过你妈。”

父亲倒腾行李去了。母亲走开,坐到一边不说话。这两人就这样,一周没见也不显得亲昵,反而是隔几天不拌几句嘴,就不舒服。不过话说回来,父亲今天的脾气确实有点反常,可能跟他在老家受了点刺激有关。熟悉我们家的人都知道,以前父亲带我回浙江探亲,村里人都爱说他有出息。这次回去就不一样了,感觉谁也没把他当一回事。究其原因,一是父亲的亲戚朋友都有钱了,有在镇上开厂的,有在城里做买卖的,钱包都鼓鼓的;二是我家的确穷了,被比下去了。虽说我家也开了一家公司,但现在是一家负债公司。这次父亲回老家,本想为公司筹集些资金的,但是对比今昔,身份财富的落差让他开不了这个口。就在刚才,父亲在楼下看到我家那辆老爷车,像条老狗似的趴在车位上,痛心道:“你妈当初夸下海口,说等你考上了,要买辆新车送你去燕郊,看来是没指望了。”我想,父亲一定是因为回到家后,即刻要面临公司缺钱及家里柴米油盐的事,心里不痛快。

片刻后,父亲还是服软了,朝母亲柔声问:“你打听过要交多少学费、住宿费了吗?”

母亲没好气道:“一年学费才八千块,不用你管!”

第二天,我跟着母亲马不停蹄地回枣庄去了。严格来说,我对母亲老家的熟悉程度比对父亲老家的熟悉程度高了好几倍,因为我回枣庄上过学。总之,母亲在枣庄大酒店以力所能及的体面,请亲人们吃了一顿饭,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当我们带着一身疲惫回到通州时,我眼尖,一眼便看见我家的老爷车被洗得干干净净的,几个掉漆处补了漆,轮胎打足了气,一副老骥伏枥、整装待发的样子。

母亲也快认不出她的车了。到家一问,果然是父亲把车修理过了。

“虽然没有新车送平平去燕郊,但是仪式感还是得有。”几天没见,父亲一扫从浙江回来的颓势,笑嘻嘻地说。他还拿出几面小彩旗和一盒气球说:“到时用透明胶贴在车身上。”

母亲哭笑不得:“别丢人现眼了。这样大张旗鼓、骄傲自满,只会让别人觉得可笑!”

父亲说:“那好吧,听你的。到时,我在车上放首《阳光总在风雨后》的歌,总可以吧?”

母亲说:“随你!”

2

我是过完生日的第二天去学校报到的。从通州到燕郊,看着窗外熟悉的景物,想起我这个非京籍学生这一次不再是去借读,我的心里多少有些骄傲。没错,去年三月父母送我来燕郊时,我还是一个没有摸过画笔的零基础小白,在一个叫壹画室的美术班学习绘画,酸甜苦辣尝遍。现在回想起来,我怎能不感慨万千呢。我想,当我再次回到燕郊,肯定不会像过去一年那般在无助、委屈、迷茫和绝望中煎熬。老实说,我害怕辜负父母的期望。路上听父母说,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光我的集训费就花了二十万。同时,我家的公司又亏掉了十七万。现在家里就剩了八千块钱,交给央美附中后家里就真的没钱了。父母说这些并不是向我诉苦,而是抒发送我到校后,再也不用为我支付高额集训费的一种情感。

父亲说:“用二十万换来你能在北京参加高考,很昂贵,但很值。现在你上学的问题解决了,接下来我要把精力都用在做生意上了。你俩就等着吧,总有云开雾散时,我就不信,我一个脑瓜子不笨的七尺男儿,会赚不到钱!我会让那些瞧不起穷人的人好看!”

母亲说:“咱们尽量努力吧,争取早日把债还了,其他的先别去想。”

父亲说:“我以后不写作了。滚他妈的诗歌、小说,可把我耽误惨了。以后我要务实求真、洗心革面,让咱家的日子好过起来!”

母亲说:“好了!你今天怎么跟喝醉了似的。现在生意不好做,你少说几句,今天的主角可不是你!”

父亲硬是把话憋回去了,说:“你这女人,就知道扫兴。”

父母送我到燕顺路,我竟然有些紧张起来。我想起自己在壹画室集训时,多少次,我有意无意地朝这边的校园眺望,祈求上苍保佑我;多少次,我担心自己考不上,心情焦虑,夜里暗自流泪。此刻,当我站在学校门口,噩梦终于变成了美梦……

父亲送我到报到处,等办完手续,帮我找到宿舍,又帮我铺好了床,然后在我对面的凳子上坐下了。我总感觉他今天有很多话想对我说。等了一会儿,他终于说了起来,先是说了一遍他在车上说过的话,大意是让我好好学绘画,他负责把家里的经济基础打好,接着他站了起来,说:“唉,我也就这样了。尽管我从年轻的时候就喜欢文学,热爱写作,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不可能写出啥名堂了。加上你妈开了这么个半死不活的破公司,我只能去帮她,否则就血本无归了!”然后他又抱怨了一会儿电商平台的黑心、消费者的精明,说电商环境就是一台大型绞肉机,又说文学圈是个名利场。他整个人气鼓鼓的,边说边往外撒气,撒到最后气没了,又说:“平平,你等着,你爸算是把一些人事看透了,名是虚的,有钱才是大爷!”

我觉得母亲说得对,他今天好像有点喝多了。我说:“爸,你早点回去吧。”他语重心长道:“我跟你说,咱陈家,怎么说呢,人都不笨,但是读书都差,还没有出过一个高层次人才呢,出的都是些农民、厨师、手艺人、小老板之类的。”父亲顿了一下:“你就不同了,考上了央美附中,不就是一只脚迈进央美了嘛!”我说:“爸,我一定好好学绘画,为陈家争光。”我不想扫他的兴。父亲说:“好在我……不能说万里挑一,至少千里挑一的文艺细胞,在你这儿得到了遗传。我转行做生意,如果能把你培养成大画家,不也很好吗?”我希望他早点走,不想听他絮絮叨叨的,我说:“知道了。”

父亲转身往外走,我送他到楼梯口,他郑重道:“平平,别畏畏缩缩,拿出你在壹画室备考时的精神来!我也一样,回去再拼一次!俗话说,好饭不怕晚——告诉你吧,我已经找到发财的路子了,不过还没有跟你妈说,到时你们就知道了。我走了!”

在我印象里,父亲一直是个淡泊名利、深沉内敛的人。来北京后,他在出版社工作了很多年,曾是个严谨细致、逻辑清晰、任劳任怨的老编辑。我印象中,他从来没有这样“轻浮”过。看着他一步步走下楼梯,看着他开始弓起来的背,逐渐露出白色头皮的头顶……我有些伤感,甚至隐约不安。说不出具体原因,仅仅一刹那的直觉:父亲可能真受了刺激,鬼迷心窍了。他提到“发财”时两眼放光,唾沫四溅的样子,与之前那个清高,甚至迂腐的老编辑形象形成了极大的反差。我后悔没有问父亲到底是怎么个赚钱法,他要是把事情说透了,我就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疯了。

回到宿舍,我的眼皮就开始跳。我想给母亲打个电话,可转念一想,父亲马上要回到车上了,他要是听到了,我岂不成了一个告密者?我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听到走廊上响起一阵脚步声。我往外一探头,看到有个披头散发的长发男,提着行李背着吉他朝我走来。不用问,是个新同学。

他主动打招呼:“你好,414是这间吗?”

我说:“嗯。”

他进屋,问:“床铺是自由选择,先到先选吗?”

我说:“当然。”

他选择了我对面的床位,开始将东西归位。我们宿舍是六人一屋,上床下桌。他把被褥扔到床上,将杂物往储藏柜里塞。

放完行李,他很自然地问我:“你是哪里的?”

我愣了一下,说:“通州。”

他说他是山东青岛的,叫魏海浪。说完羡慕地看着我:“通州好啊,离这儿一步之遥!”

我们就这么聊开去。怎么说呢,虽然聊了很多,但总感觉隔了一层。尤其他说他考央美附中前没有进画室集训过,简直惊掉了我的下巴。“那你是怎么学的?”“我爸从小教我书法,有一定的基础。”“今年校考没有考书法呀。”“素描和速写就更简单了,有铅笔和纸,平时自己照着画册练嘛。”“色彩呢?”“我色彩不太好,这个需要有人教,调色太难了。”“我的色彩还可以。”“那太好了,以后我就跟你学了!”——我本想请教他一些别的问题,想了想,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真的没有进过画室,裸考就进来了?我不信。这是一个谜。

3

我不知道该怎么讲述我在央美附中的学习生活,这四年中我学到的、看到的、获得的,怎么赞美都不为过。央美附中虽然是一个美术中等专业学校,却有顶级美院的配置,因为它与央美的城市设计学院共处一个校区,很多教育资源可以共享。我们这帮来自五湖四海的幸运儿,除了继续学习素描、色彩、速写三科以外,还要学习艺术史、中国画、书法、版画、雕塑、设计等课程。然而,不得不说,在央美附中的四年,我只有头一年可以心无旁骛地学习,剩余三年,至少有两年,我在为生存而奔波。尤其有一年,我既要迎接联考、校考,还要艰难地准备高考。这个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我能考进央美附中,本身就带有运气成分,而那点运气在我入学一年后就失去了。不过,现在的我并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所以那段日子,我沉浸在附中浓郁的艺术氛围里,认识新同学,熟悉新环境,每天都很快乐。不上课的日子,我们相约去潮白河边写生,还会坐校车去央美本部看展、听讲座,简直就是提前上了大学。事实也是如此:我们的专业课老师大多数是国内知名的艺术家,上课时除了教我们画画,还会给我们讲国内外最新的艺术思潮。他们从来不会逼我们把每一个细节都改成范画的样子,而是鼓励我们保留自己的天性——他们似乎更愿意以艺术家的身份与我们相处,而不是以严肃的知识灌输者的形象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们宿舍除了我、魏海浪,其余几个是:李明博、郑懿轩、廖梓睿、赵奔驰。

李明博是东北人,个子高,脸瘦长。报到那天,他穿一件黑色T恤,脖子上挂一个金属骷髅头的吊坠。T恤的胸口处印一只金黄的老虎,张着血盆大口。他说话声音很响,中气十足,夹杂着一些脏话。李明博的学习成绩出奇地好,不论文化课还是专业课都排在年级前十五,这一点不得不叫人佩服。

郑懿轩是广西人,胖胖的,身上有一种油乎乎的感觉。他有个特点是爱说爱笑,一见人就溜须拍马献殷勤,老想给人帮忙,属于讨好型人格。

廖梓睿是湖北人,性格有些怪,独来独往,热爱长跑、运动。他从小就学画,基本功扎实得像教科书。

最后一个需要介绍的是赵奔驰。他其实是我在壹画室集训时的同学,河北沧州人。他在燕郊待了三年,考了央美附中三次,直接把他家考成了困难户。开学之初,我主要跟赵奔驰,还有另外一位同样来自壹画室的同学温朗走得近。其间,我们还约了另一个壹画室的同学翟鑫辰回过壹画室,发现我们的照片已经被山羊胡校长作为画室的骄傲挂在了墙上。他热情地向新同学们一一介绍我们,提到我的时候,他特别夸了一句,说这位瘦瘦的学长是零基础来画室集训的,一路逆袭,应届就考上了央美附中。一阵掌声噼里啪啦,拍得我面红耳赤,但是心里的那份虚荣骄傲,到了晚上睡觉时,还没从我心中散去……

我自然要继续努力,望远山而前行。用父亲的话说,考上了央美附中,就等于一只脚迈进央美了。我也听说央美附中的全国班学生,每届有四十个保送央美(专业免试)的名额。我深知满腔热血比不过过硬的成绩,为了获得保送名额,必须稳扎稳打,尤其我的速写还要下苦功。而魏海浪呢,他一直想让我“指导”他色彩。有一阵子,我们组成了“画搭子”,我让他摆造型供我练习速写,我正襟危坐供他练习色彩。

一次,魏海浪坐在我对面。我绷着脸,让他练习“彩头”。“彩头”是我们刚刚学的课程,也是未来校考必考的课程之一。比起素描头像,“彩头”的难度要大很多,它不仅要求绘画者有素描人像的理解能力和表现技巧,还要有色彩的感受能力和表现方法。专业老师说,新手一定要用单色先造型,保证基本的构图和造型的准确性,再上底色。这个步骤就有一定难度了:首先不同年龄性别的人面部颜色会有很大差别,所以肤色没有固定的调色模式;其次色彩变化要丰富,冷暖要准确,色调要统一;最后还要做到人物形神兼备,形色协调。但是魏海浪的色彩语言很奇怪,哪怕我一改面部紧绷的姿态露出微笑,他也画不出我的鲜亮。我说:“你多用一点暖色可以吗?”他添上了几抹粉红色。我教他用白色加玫瑰红或者橘红加柠檬黄调和出肉色,他也能调出,但是只要一画开去,画面整体的色感总会呈现灰调子。

那天他干脆停下了笔,对我说:“和平,我不想画了。”

“为什么,我这表情不是不严肃了吗?”

“你一会儿凶一会儿笑的,让我有点怕,想到了一个人。”

“谁?”

“我爹。”

“我跟他长得像?”

“不说他。”他沉吟片刻,又说,“我看你气色不太好,印堂发黑。”

“胡说八道。我怎么气色不好了?你才印堂发黑!”

“你看看你的脸,不是我有意要画得这么晦暗。我可不是色弱,是冥冥之中……怎么说呢,感觉你气色不对。”

“好了好了,吞吞吐吐、弯弯绕绕的,没一句老实话。画不好就画不好,说我印堂发黑干吗?我哪里气色不好了?”

那天我真的生气了,明明他自己调不出正常颜色,非说我气色不好。他应该是故意这么说的,怕我跟人说他是色弱。第二天,我跟赵奔驰说了这事。赵奔驰说:“我还想跟你说呢,不要跟魏海浪走得太近。这家伙神神道道的,半夜打坐,吓死人!”“他打坐干什么?”“谁知道。反正我夜里起来小便,看到他坐在床上一动不动,没把我吓死!”旁边的同学也说:“还是小心点好,你没看见他手腕上戴着一个护套吗?”“那又怎么样?”“他自残!”我听了,毛骨悚然。

经过观察,我发现魏海浪的确会在半夜坐起来,双手垂放腿上,双目微闭,而且龇牙咧嘴的,仿佛在极力忍耐痛苦。我不敢找他做“画搭子”了,但又不好意思说出口。直到有一天,他坐着让我画,我画着画着,突然听他说:“和平,你不用怕我。跟你说吧,我不会伤害任何人,除了我自己。”他伸出手,摘去护套,给我看他手腕上的伤疤。我看到一道道粉红色的伤痕,心里极其害怕。过了一会儿,我才敢问:“你为什么要伤害自己?”他将目光转向他处,说:“因为我患有双相情感障碍。你听过这个病吗?”我摇摇头。

他说:“因为这个病,我初一休学了。我做过多次电疗,对记忆力影响很大,复学后就从文化生转成美术生了。因为我觉得画画相对简单,只要我坐在那里,凝神调息,认认真真地观察对象,就一定能画好。不过我经常失眠,每天要吃药,课堂上又人多嘈杂,无法保证注意力集中,所以特别感谢你能陪我在寝室练画。”

4

我从没有想过,会跟一个双相情感障碍患者成为朋友。正如大家议论的那样,魏海浪是个天才,作画不用打底稿,造型、构图全在心中,提笔就画。我在壹画室的同学翟鑫辰,也曾以作画速度快而闻名,但他跟魏海浪没法比。翟鑫辰是瞎画,局部与整体的关系、人体结构和运动规律等等都不合理,所以他考上的是录取分数比全国班低一档的国际班。魏海浪就不一样了,画面中的人物位置、构图布局,他能做到心中有数,每个人物都刻画得栩栩如生。我的弱项速写,就是跟着他进步的。他教会了我如何把意念和目光放在某一事物上,要求我瞪着眼睛不眨眼地看——开始练瞪眼看时,我的眼睛会发痒流泪,以后这种情况便慢慢消失。练久了,小如针尖的东西可以视若很大。他还想教我坐忘、吐纳、守静什么的,我害怕走火入魔,没有跟着学。

第一个学期结束的时候,我的专业课总成绩已经跃升至班里第八名。温朗很吃惊,说我有绘画天赋不假,但没想到,在这么短时间内,我的速写就超过了他这个从小练习的。我说我进步是因为练了魏海浪教我的那一套。他说:“你怎么还跟他混在一起?这人越来越不可理喻了,你不知道吗?”我说:“不知道。”他说:“这家伙没向辅导员请假报备,就私自出省去参加画展,回来的时候又翻墙进校园,要被警告处分呢。”

那段时间,魏海浪的神神道道整得我极度没有安全感,所以我经常与母亲用微信视频聊天。母亲告诉我,自从我上了央美附中,她就一心扑在公司的事上,目前销售业绩略有上涨。但是我父亲不愿意勤勤恳恳地干下去,老去宋庄鬼混。每次聊天,母亲都显得很无奈,抱怨父亲越来越不着调了,整天想挣快钱,让我打电话劝劝他,不要老跟余晨曦的爸爸混在一起。

母亲提到的余晨曦,是我的小学同学。他爸是福建莆田人,在八里桥建材市场卖瓷砖。他爸与多数商贩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总扎着马尾辫,衣着前卫,自称艺术家。父亲怎么会跟这样一个半瓶水艺术家混在一块呢?我右眼又开始跳个不停。可是父亲说,余晨曦爸爸是个很靠谱的闽商,现在已经改行开文化公司,做画家经纪人了。他正在跟余晨曦爸爸谈一个项目,保证挣大钱。我说:“你可别受骗啊,妈妈当初开公司就被人骗惨了。”父亲说:“你是小孩,不懂。他求我做他的文化顾问呢,我一分钱不投,还能拿很高的报酬。我在出版社工作过,平时还写作,认识的文化人多,我们优势互补。”父亲见我不表态,又说:“你还看不出我的用心良苦吗?我跟着他干也是为了你啊!我跟艺术圈的人先接触接触,把圈子混熟,等你有了一些自己的作品后,我就能给你张罗办画展了。你听着:好好把基础打好,争取在毕业前画出一批好作品。到时我有钱了,让你一举成名!喂,喂,你在听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劝父亲。我能感觉到他强烈的赚钱欲望。或许这真是一次机会?一个郁郁不得志的中年文艺男,在适当时机抓住了一个厚积薄发的机会?只是,我连绘画基础课都没有学完呢,何来好作品?甚至,除了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外,我还从未创作过属于自己的作品。我更期待展出,真正具有独特的生命力和内心情感的自己的作品。几天后,母亲问我怎么还没把父亲劝回家,我支支吾吾地说:“爸爸跟着余晨曦爸爸干好像更有前途。”她骂了我一顿,说:“你们两个越来越像一丘之貉了。可别忘了,让你学画画是为了你能在北京参加高考,不是让你去当什么艺术家的!”

难道母亲的意思是,让我把学习重心放在文化课上,将来考到综合性大学,去读其他专业吗?一旦有了这种念头,我就没法全身心投入画画了。就在我内心纠结矛盾时,某天,父亲打电话给我,要接我去宋庄见几个“当代非常重要的艺术家”,我本能地拒绝了。

父亲就带了几个人到燕郊来见我了。父亲向我介绍,这个是著名画家,这个是著名书法家,这个是著名雕塑家,这个是画院院长、美术馆执行馆长……还有著名作家、诗人什么的。反正他们的名片在我眼前一阵乱飞,每个人的名字前面都带着“著名”二字,就像人人的脖子上都围着一条粗围巾。他们有的把围巾挂在胸前,很随意的样子;有的把围巾在胸前打一个结,像在胸口处挂了一个鸟窝;有的除了围巾,还叼着一根西式烟斗,戴着黑色礼帽;也有穿高领毛衣,外面套带垫肩的宽大风衣的,还拄着一根手杖。这些人有的显得高冷、倔强,有的显得睿智、幽默。他们聚在一起喝咖啡,赋诗饮酒,抚琴作画,聊死亡、命运、时间、历史,聊当下的艺术现象和画坛事件。当然,也很喜欢讲黄段子。总之,父亲在这群人中水涨船高,竟然也成了著名人物。他一改平日的内敛性格,在聚会上很放纵:“从今天起,我要成为新京郊作家,宋庄最牛作家!”一阵热烈的掌声差点把我的耳朵震聋掉。于是乎,父亲在新标签的推波助澜下,开始了即兴创作加表演,吟诵什么运河呀、月光呀、飞鸟呀、荒原呀、野蛮生长呀、人类呀、爱情呀……让人略觉难堪的同时,也颇有几分江南才子的派头。末了,他开始给在场的人看他的手机相册——里面有我传给他的画。他一张一张地划过去,显得又骄傲又谦卑。有一个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的老头子,竖起大拇指夸我画得好。父亲听了,就像小孩子得了大红包,高兴坏了。

那天是周六,我被父亲从学校门口接走时是下午两点,等他把我送回来时,已经是深夜。打车回学校的路上,父亲告诉我,举办这个聚会意义非凡。“这既是给我一个面子,也是给他自己一个面子。”这个“他”,指的是余晨曦的爸爸,父亲接着说,“你想啊,他现在依赖我帮他搞策划、做文案,同时呢,也趁机向来宾们展示他的经济实力。”没错,余晨曦爸爸在燕郊买别墅有几年了,在一个叫北欧小镇的楼盘。别墅造型别致,装修豪华。

老实说,我对余晨曦爸爸的印象一直不好——尽管他现在不留马尾辫,不戴金链子了,反而是一身笔挺的西装光鲜亮丽,端着红酒杯,看上去像个欧洲绅士。但是,他总让人觉得华而不实,就像个跑江湖的。我把真实想法说出来,父亲辩解说:“所以说你年纪还小嘛,现在这世道,有粉就得往脸搽,否则默默无闻一辈子。我也是入了圈子才知道,要想出头,就得大胆表达加商业炒作。我承认我曾经很清高,看不上那些跑场子的,讽刺他们吃相难看,但我现在不这样想了。你绘画有天赋,现在有机会提前接触大艺术家,为什么不呢?”我小声嘀咕:“这些人真的很著名吗?”父亲说:“当然,宋庄顶流圈子里的!”我问:“跟刘小东比呢?”我之所以想到这位大神级的画家,是因为他是温朗的偶像,并且他年轻时在央美附中读过书,算是我们的学长吧。父亲说:“那没得比,刘小东在国际上是有名的。”我故意“哦”了一声。父亲说:“那我们也不该妄自菲薄,人家卖几千万一幅画,我们卖一个零头总可以吧?今天你见到的那几位,卖一幅画就顶得上一个白领一年的收入!你再看看你妈,够努力吧!开公司赚到多少钱了?所以,我一定要把你培养起来,砸锅卖铁也要培养你!”我被父亲说得忐忑了,就好像良心突然被他劫持了。不过,我多少也有点虚荣心,希望自己真的会成名。

父亲说:“刚才那位牛老师,你有印象吗?就是夸你画得好的那个。”

我想了想,问:“那个习惯斜着眼看人,叼着烟斗的那个?”

父亲说:“没错,他在画坛被称作‘青年画家教父’,是北京著名的职业‘跑会家’。宋庄的很多画家,经他的吹捧,名声大大提高。”

我想了想,好像并没有听说过这些人。可能央美附中是学院画派,宋庄是民间画派,尽管两地只相距十公里,信息却是相互屏蔽的。我问:“他真有这么神吗?”

父亲说:“当然,不然怎么会被人称作‘教父’呢?他的眼光很毒的。”

我说:“这么毒,不把人看中毒就行。”

父亲说:“你这毛头小子,还不知道什么是混圈子!过阵子,我们要请他当终评评委呢。他在艺术界混的时间长、资格老,时常参与各种评奖,经验丰富。”见我不说话,父亲又说:“我们正跟他商量,办一个全国级别的文艺奖呢!”

我忍不住问:“什么奖?”

父亲说:“准备筹办一个诺贝尔茶叶文艺奖!”

我一愣,差一点喊起来:“诺贝尔茶叶文艺奖?!”

父亲说:“没错,诺贝尔茶叶文艺奖。”

5

我总觉得自己是个过于拘谨的人,总会因为别人说话时的严肃庄重而保持不笑,但是事后又觉得荒唐,嘎嘎笑个不停。老实说,我并没有把父亲说办文艺奖的事放在心上,不觉得这样的奖能办起来,也不觉得会有谁会以得到这个奖为荣,父亲不过是这么一说罢了。

终于放寒假了。放假那天,同学们哗啦啦跑光了,本来我准备打车回家的,母亲一定要开车来接我,结果她的老爷车又坏在路上了,我只好还是打车回家。也不知道是我习惯了学校的集体供暖,还是我家住在楼顶,又是壁挂炉自供暖的缘故,回家时,我觉得家里很冷。

母亲一到家就抱怨父亲好久不着家,一天到晚在宋庄混。她自己呢,公司里人手不够,吃住都在公司,每天只睡几个小时,余下的时间一直在干活。听到这,我终于明白家里为什么这么冷了。吃过午饭,我决定跟母亲去公司帮忙。母亲说:“帮忙就算了,你又没有干过活。如果你实在不想一个人待着,就带上画板去公司画画吧。”

母亲的公司离家不远,是卖孕产妇用品的。此时,公司里的几个员工正忙着检查、分装、打包。母亲说:“你在角落里支画架吧,小心别弄脏产品。”我说:“既然来了,我还是干点活吧,就当是假期工。”母亲说:“好啊,我给你开三百元一天。”我跟着一个师傅干起活来,天还没黑,就累得腰酸背痛的,听到撕胶带的嘶嘶声就头疼。晚上八点钟,几个干活的人都走了,母亲叫来外卖,我拿一次性筷子的手抖个不停。母亲说:“这下知道生活的艰苦了吧。现在赚钱越来越难了,今天发这么多货,扣除成本、平台费、员工工资、场地租金、物业管理费,大概能剩六百块。再给你开三百,我还剩三百块。”

母亲说:“不过,比起天天亏本的时候,这已经算好的了。要是你爸跟着我好好干,我们就能攒钱还贷款了,可他偏偏跟我对着干,说不愿受我管——我哪管他了?他累了,坐阳台上抽烟,我不许他抽,是担心引起火灾;他爱跟员工聊天,我让他少聊,是担心跟员工走得近,到时出了问题磨不开面子;他说我爱把工作压力外溢到家里,说我在公司吆三喝四就算了,回家还跟他板着脸。我累了一天,回家还要扮笑脸给他看呀!瞧他那一脸苦兮兮的相!说实话,我预感他要栽一跟斗。你到底劝他了吗?他自己倒霉就算了,可不要影响你考大学。你爸如果听我的,我们哪怕苦一点,也能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可是这倔种,不撞南墙不回头,说要自己去发大财。做梦吧!”

母亲接着说:“平平,以后呀,你的人生路还要靠你自己去努力。你一定要听我的:平时文化课不要落下,如果通过美术校考,你能考上央美、清美,你就去央美、清美;如果考不上,就看联考成绩和高考成绩。我了解过了,人大、北师大、传媒大学、北工大都是看综合分的。这不挺好的吗?到时你看看能不能上人大!所以你在学校一定要拼命学啊,一抓专业,看联考、校考结果,先得上高分;二抓文化,看高考分数,到时两者合在一起,好学校还不随你挑?记住了吗?!”

我在母亲公司干了三天,再也不想去了。事实上,我能理解父亲为什么要出去单干,因为母亲太爱管人了。基于这种想法,我真希望父亲能挣到钱,再也不用受母亲“管制”。

总之,等到过春节,父亲才回来。与以前回来时两手空空不同,这次他给家里买了很多东西。年货的丰富程度自不必说,他还给我和母亲各买了名牌衣服,另外还给我买了进口的画架、画笔和油画颜料。父亲悄悄跟我说,诺贝尔茶叶文艺奖已经在筹备中了,这个奖在文艺圈的反响强烈,文艺家们跃跃欲试,预计春暖花开时就能正式启动了。等到那时候,我们家就有钱了,他就会帮母亲还清所有债务,给我准备好办画展的钱,甚至考虑为我生一个弟弟或者妹妹。

父亲说:“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将来遇到事,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现在这社会人情淡漠,只有自己家人靠得住。到时我会请保姆,绝不会让你回来照顾小孩,你只管安心作画。当然,也有一种可能,你妈不同意。你妈人不错,就是太保守,总误以为我水平不行。我至今没什么名气,那是我以前太清高了,绝非文章写得不好。如果你仔细分析,就会发现,我比那些所谓的名家强多了。不过,我现在有点遗憾,没有时间静下心来创作了。但是作家嘛,只要愿意,等条件成熟了,多出书、多让人写评论、多参加笔会、多跟大咖互动,时间长了,自然就会有名气的。等我有钱了,自然能得到国内主流文学圈的认可。国家大奖可能给不到我,但是肯定会补偿我一个稍微小一点的奖。人情总得照顾嘛!”

父亲接着说:“当然,你现在不要学我。你还是个学生,还得老老实实地学绘画,学好基本功。那些混圈子的手段,说白了,真正有才华的人瞧不上!嗨,我也是过过嘴瘾,谁能真那么不要脸呢!哎,你在听吗?我说这么多,就是想鼓励你以后靠实力吃饭!你现在有多少自己的作品了?你得抓紧呀,我马上就会有钱了,到时给你办画展!”

我心想,距离他生拉硬拽我去参加聚会才几天呀,怎么可能搞出作品来?我感觉父亲越来越神神道道了。“爸,我……还是等我毕业以后再说吧。”我的潜台词其实是,等你的真金白银到手再说吧!现在家里缺钱,母亲的老爷车换算成人的年龄有九十八岁了,各种显性、隐性的疾病不断出现,还逼它上路有多残忍!父亲却不管,只是沉浸在他的发财幻梦里。我并没有问父亲更多关于诺贝尔茶叶文艺奖的细节,因为我担心他越说越亢奋,被母亲听见——母亲要是知道他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肯定会不留情面地反驳他。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父母之间冷眼相待由来已久,只是在我上学的事情上,他们一直团结一致,迎难而上,等到终于解决了我的上学问题,他们就不再相互忍让了。所以,那是我有生以来过得最无聊、最压抑的一个春节,我没有等到开学,就回学校去了。

没想到宿舍里有比我回来得更早的同学,就是赵奔驰。他说这个春节他压根没回家,而是在学校周边的画室教小孩画画,一个寒假挣了四千多块钱。我深受震动。想到自家经济困难,自己却在家浑浑噩噩睡懒觉,很是惭愧。我决定一定要在接下来的三年半时间里好好学习专业课,考上央美。尽管母亲提到的那些大学都很不错,但我还是希望能上央美。考上央美的话,我大概率能成为画家,到时,父亲或许真能帮我卖画。

因此第二个学期,我一天都没有偷懒,一心想回到在壹画室集训时的状态。由于用功过度,那段时间每天睡着之后,我都会梦见自己被形形色色的苹果、水壶、灯泡、罐子、蔬菜,没完没了的直线、曲线、中轴线、交叉线,圆柱、棱柱、圆锥、棱锥、圆台、棱台、球体,还有狞笑着的石膏像、僵尸样的模特,以及蚂蟥一样在试卷上乱爬的文化课题目团团包围。幸好我从家里带来的五个奥运福娃——那是陪伴我长大的五个小伙伴,在紧要关头,身穿铠甲、手握利剑,与围着我打转的“妖魔鬼怪”厮杀在一起。我听到内心响起一个声音:“陈和平,你千辛万苦,受尽磨难,好不容易能留在北京,获得参加高考的机会,绝不能轻易被打败呀!”

每天醒来,我的第一感觉就是心累。绘画于我,已经很难说是真正的爱好。当然,也说不上讨厌。令我内心煎熬的是,成绩提高到一定水平后,进步变得很困难。

更糟糕的是,父母闹离婚的事,很快殃及了我。

不知父亲与余晨曦爸爸筹办诺贝尔茶叶文艺奖的事,怎么就被母亲知道了。她打电话给我,直接问我以后跟谁过。我说我长大了,以后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并没有想到他们是在闹离婚。母亲说好的,知道了,就把电话挂了。之前我反复强调母亲来自孔孟之乡,就是为了说明母亲爱惜羽毛如生命。当年母亲离开家乡来北京闯荡,并且嫁给一个漂泊不定、前途渺茫的男人,这两件事已经突破她做人做事的原则。她本质上是个做人厚道的,具有传统道德观的女人,所以,她是绝不会允许自己的丈夫干坑蒙拐骗、蝇营狗苟之事的。

“知廉耻,懂荣辱,难道不是一个人最基本的行为准则吗?可你爸在利益诱惑面前,脸都不要了!”清明节放假,我回家拿换洗衣服,母亲跟我喋喋不休,“他现在一心要出人头地,已经被余晨曦他爸洗脑了。等到他锒铛入狱的那一天,平平,到时你别怪我没有告诉你——你爸就是这么个混账东西!”

“你要跟他离婚他都不管不顾,他能听我的吗?”我自然是不想站队,“我想他可能是年纪大了,眼看着跟他一起来北京的人都捞到了名利,有点急了,也想混到圈子里去分一杯羹吧。”

“脸都丢尽了,礼义廉耻都不要了,混进圈子去捞点残羹剩饭有个屁用!”母亲的表情有些狰狞起来,就像有一群野蜂在用毒刺蜇她,“他有本事倒是写出一部传世之作,堂堂正正地赢得荣誉呀!有谁说不让他给家里人争脸了?!”

“问题是他觉得自己写出来了。”

“哼,没出息的人,才会永远觉得自己怀才不遇!人这一生,谁不想有出息?好高骛远,投机取巧,难有好出息!真没想到,你爸以前那样一个恃才傲物、淡泊名利的人,也走到了今天这地步。平平,你以后还得考到综合大学去,离这个圈子远一点,不要搞艺术。”

“到时再说吧。”嘴上这么说,但我心里想,我可能还得考央美。要不然,我在逆境中,这么辛苦地学绘画干吗?

6

我的第一幅作品,灵感来自某次我得重感冒,在医院给我打点滴的那个护士。虽然相处不过几分钟,我仍记得那是个高个子姑娘,穿着全身白,只露出一双眼睛和有限的脸,但这依然无法掩盖她的美。不瞒你说,我从没有见过那样苗条的身材,灵巧的手,炯炯有神的黑葡萄似的眼睛。从医院回来后,我就画了一幅画,叫《偶遇的白衣天使》。我着重画了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黑眼珠大,湿润而明亮,所谓“心明眼亮”。这幅画得到了专业老师极高的赞誉,后被作为全年级的优秀作业,送去央美展出。当时这幅画着实引起了不小的反响,据专业老师传回的消息说,央美院长看展时在该画前驻足三分钟之久,还如此评价:“这张画色彩语言鲜明、造型概括准确。即使白衣天使戴着口罩,也能让我们感受到她美丽的面庞,可以说画出了水平。”可惜当时没有人帮我录下老院长评价该画时的视频。更遗憾的是,我再没有见过那位白衣天使。

《偶遇的白衣天使》的诞生,冥冥之中仿佛是天意。正是这幅画,让我在央美附中2020级的学生中声名鹊起。温朗、赵奔驰羡慕极了,特意跟我说:“附中每年保送央美的优秀学生,要通过一系列选拔,你在第二个学期就有作品入选央美本部的大型展览,证明了你的专业技能和创作水平、艺术潜力,未来很可能被保送。”我不敢妄想,但更坚定了自己走美术专业道路的信心。更何况,这时候父亲打来电话说,他已经拉到一笔赞助,诺贝尔茶叶文艺奖已经正式启动了。也就是说,我们家马上就要有钱了。有了钱,未来我就可以倾力创作,成为一名职业画家。

我想得很美好,自然就不会听从母亲的谆谆教诲。每次回家或者通电话,她总让我把学习重点放在文化课上。为此,端午节放假期间,我跟母亲吵了一架。母亲骂我:“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有大路不走偏要过独木桥。醒醒吧,你没看到美院毕业的硕士研究生找不到工作,靠卖保险维持生活吗?”我很委屈,争辩说:“美术生毕业可以当老师,还有设计类、传媒类的企业都非常青睐美术生。原画师、平面设计师、游戏设计师,这些工作月薪过万都不是难事。”母亲怒斥:“我不管你月薪有多少,到时你必须给我考到国家单位去,有正式编制的那种!”

我委屈了一夜。不过,我也理解母亲,她一定后悔当年从电力企业辞职,来北京闯荡后,生活越过越艰难,担心我有一天走了她的老路。

第二天,趁母亲去公司加班,我留了回学校的纸条,拎着几个粽子去了宋庄。父亲接到我的电话后很惊讶:“你怎么不在家好好陪你妈?”我说:“她骂我!”父亲说:“那好,你站那等着,我马上来接你!”不一会儿,我看到尘土弥漫中,一辆很漂亮的车在我跟前停了下来。当车窗玻璃在我跟前缓缓下降时,我看到车里面探出一个戴着墨镜的光头——我没有认出这是我的父亲,还以为是方力钧、岳敏君画笔下的人物跑到街上来了。这个地方本来就给人以魔幻感。

“平平,上车啊!我带你去吃好吃的!”听声音,我才认出这是我爸。同时让我不解的是,之前我妈多次逼他学开车,他不是坚决不学吗?我问他,父亲说:“学车其实不难,难的是你得有时间,另外得买得起一辆车。”我问:“这车是我们家的?”父亲笑了:“现在还不是,但是很快就是了。”我想起母亲那辆百病缠身、咳嗽不止的车,不禁有些高兴起来:“你以前说过,等你买了车,要带全家去北戴河玩的。”父亲说:“那是必须的!有了钱就什么都好说。不要说换新车,有的人连老婆都跟着换呢……”我打断道:“这样不好吧?”父亲说:“咱当然不会学这个!我想说的是,等金裤衩文艺奖一颁布,余总公司账上的钱,就会有一部分划到我个人的卡上,我就能把你妈公司欠的债还了。余下的钱带你们旅游去——等你放暑假吧,我带你到意大利看画展。”

不得不说,听到这里我愣了一下:“不是说是诺贝尔茶叶文艺奖吗?”

“别提了,茶叶厂有眼不识泰山,我和余总——也就是余晨曦爸爸,找他们厂谈合作,希望对方出资八百万办这个大奖,谈了很久谈不下来。对方说什么现在文艺评奖过多过滥,存在利益交换,上面要整顿呢!我们说,你们企业也要对外宣传不是?那些小奖都是小地方办的,诺贝尔茶叶文艺奖就不同了,带有天然的国际性,未来我们要将它办成与诺贝尔文学奖齐名的国际大奖。结果他们不但拒绝合作,还禁止我们使用他们的名号……”

“他们有什么资格禁止?诺贝尔三个字他们也是借用的嘛!”

“问题是,我们必须在诺贝尔后面带上茶叶两个字啊!”

“为什么不能直接叫诺贝尔文艺奖?”

“带上茶叶两个字人家都不给钱,难道去掉后还会愿意给钱?”

“也是啊,钱是目的。”

“所以另取了名字。”

“那金裤衩——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别具一格!”

这么说着,车在一家饭店门口停了下来。这是一栋三层建筑,我们进门时,服务员打着手语,动作夸张,点菜时也不发出声音。我问了才知道,这里的老板是个怪人,为了防止服务员偷听顾客聊天并恶意传播,更为了能让顾客吃饭时不用顾忌说了什么敏感话题,服务员上岗时都得戴耳塞,嘴巴也都得闭得紧紧的。这一点吸引了很多喜欢自由的艺术家前来用餐。不过,我感觉这样做对服务员有点不公平,可能是这个原因,我总在观察他们是不是心甘情愿,以至于吃了什么都没太注意——只记得整个大堂闹哄哄的,到处都是留长发或者剃光头的,喝得脸红脖子粗的艺术家们,在大声说话、吹牛。父亲时不时会站起来跟某个人寒暄,碰一碰酒杯。有一个又瘦又黑,有点玩世不恭的男人,对我父亲说:“飞雨老师,你这脸咋了?被哪个女人抓的?哈哈哈!”我这才注意到父亲脸上有几道粉白色疤痕,在灯光的照射下才能看到。

“老弟!你甭没事尽瞎说,我每天都忙着奖的事呢。再说,这地方哪来的漂亮女人?你看看,在宋庄抬头所见都是糙老爷们儿!”

“我就不信没有女画家、女诗人悄悄来找你!就算你今天抵得住诱惑,总有一天你也会倒在石榴裙下!”

“得了,老弟!这是我太太让孩子专门给我送来的粽子,我们恩爱着呢!来,给你两个粽子尝尝!”父亲用我带来的粽子,将那个醉醺醺的家伙打发走了。见我疑惑地看着他,他有些尴尬,说了一件本想瞒着我的事。

“忘了跟你说,我已经正式投资入股金裤衩文化公司了。为什么要入股呢,就是不想只拿死工资。你也知道,我跟余晨曦爸爸交往很多年了,他也是学美术的!读的是景德镇陶瓷学校,懂雕塑和画画。这几年他在宋庄混得很好,跟我合作办奖,其实是在帮我,或者说是帮咱家,因为咱家公司生存太难了嘛。”父亲拿出一根烟斗抽起了烟,神情逐渐黯淡,“好家伙,那天我本来高高兴兴地回去跟你妈汇报这事,以为她会夸我有魄力,至少从精神上鼓励我……真让人窝火,她疯了一样地跟我吵。她当年把家里积蓄全部拿去开公司,我说过一句难听话吗?现在好了,我把自己的年薪全部投在刚成立的金裤衩文化公司里,她就无理取闹!幸好我跑得快,否则鼻子都被她抓下来了!”

我看了一眼父亲的鼻梁,还真是歪的。他的脸成了一张不合格的头像素描。从他轻轻一推鼻梁,即龇牙咧嘴的表情来看,我想象得出,当时他和母亲的争吵何其激烈。

“女人永远是短视的,她竟然看不出我是个商业奇才。她那公司,要不是我去帮忙,早就完蛋了!问题是,现在网上卖货早没有红利了,没有货源优势、供应链优势,每天尽在那瞎忙活。更要命的是,她对艺术行业有成见。我没法跟她说!”父亲从不承认他已被金钱迷惑,相反,认为是母亲束缚了他,母亲是他的桎梏。更重要的是,他认为办奖很有意义。自从诺贝尔茶叶文艺奖改名为金裤衩文艺奖后,他说,吸引了更多前卫艺术家的支持。他认为在中国,像他这样被埋没的文艺人才太多了,他要成为一个勘探者,在沙漠里打出油井;他要学习老母鸡,看见一只蛋就眼里放金光,想过去孵一下——也就是说,这个奖在嘉奖民间大师的同时,也要扶持文艺新人。他要成为扎根在民间文艺圈的“教父”。

实话说,我感觉父亲喝醉了。他不过是与余晨曦爸爸为办奖新成立了一家皮包公司,找了几个爱在电视上、网络上露面的文化名人做顾问,继而从几家内衣公司拉到了几笔赞助而已。八字没见一撇,他已深信金裤衩文艺奖的风头将会盖过某些现有的文艺奖了。

“为什么不能呢?我们的评委阵容强大,作者无须官方盖章推荐,可以直接报送作品。评选流程公开,不向权力和市场妥协,肯定能打败那些人情奖、政绩奖、关系奖。至于奖金,一等奖,男士奖励一条纯金大号裤衩,女士奖励一条纯金小三角裤,外加一个金胸罩——以上奖品均由金丝精心编织而成,金贵着呢;二等奖,奖品换成银制的,因为银价相对偏低,奖品上还会镶嵌一些金饰物;三等奖,奖励铜裤衩、铜胸罩,同样镶嵌金饰物;鼓励奖,奖励特殊金属裤衩及胸罩,因为得奖者数量很多,没办法镶嵌金子了——我因此想到了咱家的防辐射孕妇服,它们都是特殊金属制作的。我之所以要回去一趟,就是想把咱家公司那些积压的防辐射孕妇服购买过来,全部改造成鼓励奖的奖品,这不是挺好的一件事吗?无奈我刚说完入股金裤衩文化公司的事,就遭到了你妈的恶意攻击……”

父亲讲累了。他目光迷离,放下手中的烟斗,喝了几口啤酒。他的脸红得像重彩油画,鼻子可能因为受伤,反而显得有点白。他接着说:“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了,反正金裤衩文艺奖对中国文艺的未来发展,贡献将是巨大的。我和余总还要继续去筹钱,你放心吧孩子——你多吃点东西,到学校就吃不到了……我不会让你失望!”

7

我回到学校的时候,魏海浪已经回校了。他显得又瘦又黑,头发束于脑后,盘腿坐在床上。他问我最近可好?我想了想说:“还可以吧,家里的经济问题正逐步得到解决,我爸很可能会发点小财。”他看看我,不说话。

事实证明,我没有像他说的那样,什么印堂发黑,运气不佳。我没有什么不顺的。此时,我的专业课水平已经上升到全班前五名,文化课成绩处于中上游,而且父母并未真的离婚——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晦气的事,那就是全年级军训的时候,我出现了低血糖症状,当众倒在了地上,说起来有点丢人。另外,学校组织学生们下乡写生,参加社会实践的时候,我跟廖梓睿发生了口角,影响不好。

那是在密云,我们下乡写生的日程进行到三分之二的时候,带队老师为我们组织了一次晚会。当时大家在京郊农村待得都有些厌倦了,很多人想早点回去。学校安排我们下乡,本来就是为了让我们跟当地人沟通和交流,深入体验生活的,因此,这个与当地群众欢聚一堂的晚会就应运而生了。

随着夜幕降临,我们在村里点起了篝火,大家围着篝火跳起了欢快的舞蹈,当地村民和游客们纷纷加入其中。一曲劲舞跳毕,带队老师开始点名,让学生上去表演节目。附中的师生们多才多艺,唱流行歌曲的,跳独舞的,演奏古筝的,弹吉他的,精彩节目轮番上演。与此同时,村里的老乡不断给我们分发吃的。我恰好跟一个姓庞的女同学坐在一起,平时在学校,我与她没有多少接触,那天她却不停地找我说话。突然,带队老师点到了她的名字,原来她也有节目——演唱《孤勇者》。她上去后,把我也喊了上去,让我给她伴舞。我愣了一会儿,不知如何是好。直到发现放乐器的地方有个非洲鼓,才算摆脱了尴尬——我在小学管乐团时,曾学过非洲鼓。谁也没想到,她歌唱得那么好,和我的鼓点伴奏配合得这么默契,以至于引来了阵阵欢呼。也正是那个晚上,她的前男友廖梓睿吃醋了。第二天,廖梓睿一直挑衅我,尽管我多次忍让,他仍然恶语相加,还威胁说要打我。我没忍住,把饭碗扣在了他头上。他反击,用一系列侮辱人的词语骂我,我也用难听的话反击他……

后来我自然不会再与庞同学有什么交集,但是因为与廖梓睿同住一个寝室,难免会有些小摩擦。然而有一天,情况突然变了。廖梓睿突然支支吾吾地问我,著名诗人陈飞雨是不是我爸?我说是的,但远远谈不上著名。他不好意思地说,他爸叫张熊,想请我爸吃顿饭。见我不解,他补充说,他爸的作品入围金裤衩文艺奖了。我有些犹豫,又怕拒绝后,我们的关系更难修复,就答应了。

我把这事告诉了父亲,他听了,慷慨地说:“这事好办,你让他们来宋庄,我请他俩吃饭。”

我向廖梓睿转达道:“我爸说了,他请你和你爸去宋庄吃饭。”

于是,一个星期天,廖梓睿他爸就来燕郊接我和廖梓睿了。给他爸开车的男人是个眉毛下垂呈“八”字形的小个子,长得有种莫名的喜感。廖梓睿他爸是个挺严肃的人,经过简单对话,我了解到他是个公务员,平时兴趣广泛。他说他骨子里是个艺术家,要不是公务繁忙耽误创作,现在的艺术成就会更高。廖梓睿听他爸这样说,便从座椅靠背后的布兜里掏出一本册子,给我看他爸与许多名人的合影。他一张一张地翻给我看,有几位真是大名鼎鼎的大作家、大画家、商界翘楚、影视明星,也不知道怎么就被他爸遇上并且合影的。

我父亲订的饭店,仍然是那家不允许服务员说和听的饭店。我们坐在包厢里,没聊几句,话题就被八字眉男人引到了廖梓睿他爸的人脉资源上去了。整个吃饭过程,不断地有官员、富商、名流、明星的名字从八字眉男人的嘴里蹦到桌上,就像一道道鲜美的菜,再由廖梓睿他爸慢条斯理地搛给我父亲吃。与此同时,很多不方便说的话,也全由八字眉男人不失时机地说了。我父亲嗯嗯啊啊地应付着,也是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直到听说廖梓睿家的别墅里,挂着多位重量级人物的题词,他才有些兴奋起来,因为他一直想请某个有分量的人题写“金裤衩”三个字呢。于是双方就这个问题谈论了几句,并商定了下来。

不得不说,有了某个重量级人物题写“金裤衩”三个字后,这个奖仿佛真的散发出了黄金的光泽。据父亲说,随着奖项的知名度越来越高,参赛的人越来越多,公司里聘请的四个工作人员都忙不过来了。这中间,自然有斥资来“跑奖”的。他们往往是有能量的人,或找企业赞助,或官方立项目,反正都是想拿钱出名。要是父亲还是曾经的父亲,对此类勾当和这群人肯定会深恶痛绝,但是他现在的身份是公司合伙人,想为家里还债,还想为家里换车,所以收起“跑奖人”的钱来是毫不手软——可让他不安的是,也有不少艺术家生活艰难,作品也差,却也愿为获奖上蹿下跳。这些人让父亲同情。余晨曦爸爸不得不劝他:“你想想,一个贫穷的艺术家如果纯粹因为热爱艺术,砸锅卖铁,日子越过越难,我是心存敬意的。但是,如果一个所谓的艺术家为了自己的欲望,厚着脸皮来跑奖,想借此跻身上流社会去发财,就是贪念。咱们就是要狠狠地敲打他们,让他们早日断了贪念、妄念。”

父亲想想也是,只要一、二、三等奖的评选公平公开公正,能选出真正立得住的佳作,其余巧立名目的奖项,颁给那些“资助者”既不会影响主奖,也对得起“跑奖人”的付出。并且,这个奖本身就是个自筹资金的民间文艺奖,最终解释权在自己手里。这样想着,他也就没有了思想负担。

那是我和父亲相处时间比较多,交流也比较顺畅的日子。仍记得那个轻松的暑假,是我最后一个无忧无虑的暑假。那时候,金裤衩文艺奖已经从大量征集到的作品中,选出了数百件待终评的备选作品。据父亲说,受邀请的评委专家对入选名单感到满意,因为其中不乏实力派大咖,也有不少年轻的“黑马”。虽然为了筹集办奖经费,其中难免掺杂了一些滥竽充数者,但是大家普遍认为瑕不掩瑜。因此,志得意满的父亲,已经从心底觉得这个奖一定会办得很成功了。此时,他刚好可以利用评奖的时间,回家陪陪我和母亲。

不得不说,爱掌控家庭大权的母亲,尽管一直反对父亲出去单干,更反对他和余晨曦爸爸合作办奖,但是看着父亲将一个凭空而起的东西办得有声有色,特别是看到终评评委的阵容里每一个人都顶着金光闪闪的头衔,甚至有身居高位者愿为金裤衩文艺奖奉献墨宝,她也不得不接受了一个事实:艺术绝非单纯的阳春白雪,也可以是欣欣向荣的产业。

此外,父亲之所以能获得母亲的谅解,跟他把能抓到手的钱悉数用于还家里的债有关。俗话说,男人有了钱就会变得有魅力。有了钱的父亲变得特别和蔼,气度也大了。他给我们买了一些名牌衣服,带我们下馆子,还说要带我们去承德度假,享受一下皇家避暑山庄的凉爽。母亲有些心疼钱,说:“你这才从溺水状态中探出头,喘口气呢,别太作了。”

父亲说:“我赚钱的目的,不就让你和平平能过上更好的生活吗?”

母亲说:“都说男人有了钱会变坏,这话不是完全没道理。”

父亲说:“你还没有遇到过那种男人呢,有了几个钱就真的变坏了。去,给我做个西红柿鸡蛋汤去,要加香菜的。”

母亲听了,撂下碗,甩门而去。我心想坏了,他们要重回冷战状态了,心里很是担忧。但是没想到过了一会儿,母亲果然端上了一盆西红柿鸡蛋汤。父亲吸溜吸溜地喝汤,喝了一碗又一碗。看来他们之间的斗气,不过是一个给台阶下,一个下台阶而已。从那以后,他们说话就不再带刺,目光相碰不再带毒,偶尔还相互讨论各自手头的事呢。

母亲说:“我那公司也就那样了,忙天忙地赚个辛苦钱,除非去学直播带货,拿着样品在直播间吆喝售卖……”

父亲说:“那跟在街上耍把戏卖狗皮膏药的有啥区别?以后你就做我的助手吧,我将来会越来越忙。除了办金裤衩文艺奖以外,其余时间总在去往大大小小的研讨会、评奖会、颁奖会、发布会的路上。你给我当司机提行李,方便我转场。”

母亲问:“你有毛病?不能少去几趟吗?累不累!”

父亲说:“少去几趟,你给我开形形色色的专家审读费啊?”

母亲一愣:“哦……”

父亲说:“我发现这真是个好职业,在北京当个‘跑会家’很来钱。”

母亲问:“跑什么家?”

父亲说:“就是四处当评委,当评论家,当吹鼓手。反正在会上,大伙都高谈阔论、东拉西扯的,我学着说呗。”

母亲不信:“就你这笨嘴拙舌的?”

父亲说:“你真的不知道,自从办了金裤衩文艺奖以后,我就跟着出名了吗?我现在在朋友圈发一首诗,有上千个人点赞呢。圈子嘛,越混越熟,有资源都会相互介绍,共享一下。”

母亲说:“反正我是绝不会给你当司机的,做梦!”

父亲迟疑了一会儿,说:“算了,等我拿了国家级大奖再说吧,我这次很有可能拿上。我现在就是形象上还需要改进,还需要学习。其实我不太习惯在脖子上戴那么粗的围巾,总感觉勒得慌,喘不上气。另外,也不太喜欢抽烟斗,装出高冷的样子。”

母亲说:“你不想装就不要装好了。”

父亲说:“瞧你说的,我不装就没人愿意带我玩了啊!”

母亲说:“没人带拉倒。”

8

我再回学校时已是十一月,天开始冷了。

有一天,我正走在去教室的路上,母亲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好几天联系不上我父亲了,让我去宋庄看看。听母亲的意思,父亲很可能“外面有人了”。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接受这样特殊的任务。要知道在以前,母亲最爱对父亲说的是:“像你这样没用的男人,除了我,谁愿意跟你?”

第二天是周六,我打车去了宋庄。父亲果然不在公司,我问一个头顶留一撮黄毛的工作人员:“陈飞雨老师去哪了?”他说:“陈飞雨老师去城里找牛斯老师了。”我问:“牛斯老师是谁?”他说:“是一个喜欢戴红围巾,眼睛睁一只闭一只的文艺评论家。”我问:“找他去干吗?”他说:“为了得奖呗。”我依稀记得,父亲说他的诗集参加了文学界的某大奖评选,已经进入终评阶段了,没想到父亲真去活动了。我把消息传递给母亲,她自然不相信:“跑奖就跑呗,为什么这么多天不和家里联系,也不接我电话?”母亲让我下个周末再去找,又说:“他跑也是白跑。一只鸡硬要飞上天,不是自讨没趣吗?”我说:“万一呢?万一得了奖,就有十万奖金。”母亲说:“要是有奖金,倒是可以给家里再还一笔债。”

问题是,父亲并没有把奖跑下来。不仅奖没拿到,还白花了好几万块钱。我见到他时,他正从牛斯下榻的宾馆出来,整个人就像一棵长毛的腌菜,一点精气神都没有。他说他没有拿奖的命,注定是一只东奔西走的走地鸡,一辈子都成不了凤凰。我心想,这也比“外面有人”好多了,否则母亲真会跟他离婚。父亲一蹶不振,对金裤衩文艺奖的后续工作没了热情,几次喝醉后,都扬言要去杀了牛斯。因为牛斯信誓旦旦地保证我父亲能获奖,以至于我父亲错误地认为大奖已被自己收入囊中了。

本来,杀牛斯的话,父亲也就说说而已,但是,他显然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看到有艺术家竟然也戴着跟牛斯一样的红围巾,就气不打一处来。他如猛虎下山,将人家脖子上的红围巾一把拽下,放在脚下踩,踩完了还不解气,去厨房从厨师手中夺了菜刀,咚咚咚将红围巾剁成几段。他无疑把红围巾当作不共戴天的仇人了。那场面,在正常人看来,肯定很可怕,但是在宋庄的艺术家们眼里,却觉得很有趣。他们录下我父亲剁碎红围巾的过程,当作行为艺术发到朋友圈,博圈里人一笑。不知怎的,东转西转,这视频竟然转到了牛斯老师的手机上,吓得这个著名文艺评论家面如土色,再也不敢戴红围巾,并且报了警。结果父亲因为在公共场所做出危险行为并且恐吓他人,被宋庄镇派出所行政拘留七天。

父亲的颜面可真丢尽了。拘留七天倒没什么,主要在于他跑奖不成功就要去杀人的事,传开后影响极坏,几乎成了宋庄艺术圈的丑闻。反过来,由他参与创办的金裤衩文艺奖也受到牵连,不少赞助商纷纷要求撤资。更有提前被淘汰的末流作者落井下石,说陈飞雨办奖就是为了钱,以此证明他们没能进入终评不是水平不行。父亲有口难辩,犹如一只斗败的公鸡铩羽而归——明明是牛斯老师不讲信用在先,他拿红围巾泄愤在后,但是舆论几经反转,父亲成了摆在盘里的白切鸡,成了网络暴民的下酒菜。心灰意冷的他什么事都不想管,也管不了。那段时间,金裤衩文艺奖的进程几乎停滞。还好有余晨曦爸爸坐镇,办奖的事才不至于前功尽弃。

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挨过那些在热水与冷水之间“三提三浸”的艰难日子的,母亲让我放学后去他公司以及出租屋找过他好几次,都没有找到。她自己也打听过,同样不知父亲的去向。余晨曦爸爸说,父亲走的时候只说了一句“去外面避避风头”。母亲担心他想不开,跳了潮白河或者运河,她跟水务部门打听,最近有没有打捞上一具男尸?答案自然是没有的。那么父亲去哪里了呢?难道,他真的去追杀牛斯了?

在父亲消失的日子里,我和母亲的日子也不好过。尤其母亲,她很害怕失去父亲。尽管父亲名声扫地之前,她曾反对他办奖,甚至以离婚来要挟,但是事到如今,她反而不顾自己的颜面为他鸣不平。她认为这是恶毒的命运在有意捉弄父亲——为什么人家跑了那么多次奖都没事,她的丈夫这一生只参评过一次大奖,就沦落到这般田地!尽管母亲感到丢人,但她并不打算与父亲一刀两断。她去公安局报案,请求警方寻找父亲的下落;又去某协会举报,要求查处他们单位的牛斯;她气愤地在网上发帖,说就算自己的丈夫拿一条红围巾泄了私愤,又能有多大罪呢,值得你们这么气愤地去痛加批评吗?凡此种种,驱动力无疑来自她沉睡已久的爱情。

没想到母亲的四处奔走真的起了作用,牛斯因受负面舆论影响,正接受某协会监察处调查。而我失踪的父亲也有了下落,原来,他一直躲在家中。为什么母亲发现不了他呢?因为他只在白天活动,等母亲下班回家,他就躲在二楼的储物间,躺在折叠床上睡觉。母亲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说为自己一时糊涂去跑奖感到丢人。母亲说:“跑就跑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没得奖又不会缺胳膊少腿,你剁围巾也不是剁人家脖子,咱洗心革面,重新开始生活就是了。”我周末回到家,感觉父亲像变了个人似的,看人时眼神躲躲闪闪的,曾经的孤傲变成了怯懦。

母亲说:“你自己办的那个奖不是还没颁吗?既然广告都打了,经费都筹了,就把它办完。谁的一生不会犯糊涂呢?自己种的苦因,结了苦果,只能自己吞下去。我当初有高薪工作,却以为开公司能挣大钱,结果欠下一屁股债,你没有说过我。这次你走了霉运,有可能没法在圈子里混下去,我也不会说你。我们把糗事翻篇,将自家日子过好就得了!”

父亲说:“那,好的。嗯,嗯,是的……”

母亲说:“以后说话别吞吞吐吐的。今天你在家好好陪平平,明天一早我送你们一个到宋庄,一个去燕郊,都拿出精气神来!”

我和父亲相对而坐,却不知话该从何说起。时间让我长大了,同时逼父亲衰老了。更要命的是,他现在变化有点大,已经不是我童年记忆中出版社编辑的形象——这不怪他,谁没有虚荣心和名利欲呢!再说,他一生清高却“晚节不保”,很可能名声尽毁,这种事,谁遇上都会糟心。好在看到我成绩不错,有画作拿去央美本部展览,还有几幅被评为年级优秀作业,让他看到了艺术传承的希望。他说,陈家要是真能出一个大画家,他自己变成一粒尘埃也骄傲。

父亲没让母亲送,趁她去公司时,独自就走了。走之前,他将自己捯饬了一番,戴上一顶假发。他上楼跟我告别时,我简直认不出他。只见满头黑发的他,突然变得俊朗,一点不像刚刚从声名狼藉中爬出来的。“你跟你妈说,我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把金裤衩文艺奖交给那些半吊子。”父亲一边说,一边变戏法似的,在假发上戴上一顶礼帽,“你让你妈放心,作为山东女婿,我会知廉耻,懂荣辱,有所为有所不为的。”父亲说完这几句,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听到楼道里回响着他咚咚咚的脚步声。

第二天,母亲送我去燕郊上学。老爷车哐当哐当,颠得我头晕头痛,浑身酸胀……我闭着眼睛,感觉车子突然停了,睁眼一看,却不是白庙检查站。“看看你爸作为山东女婿,到底称不称职,哈哈哈!”母亲突发奇想,要带我去金裤衩文化公司看看。我顿时来了精神。

我们朝父亲的公司走去。所谓公司,其实仅仅是三间胡同里的平房,门口挂着两块白底黑字的牌子:金裤衩国际艺术奖(中国赛区)组委会、金裤衩美育艺术中心(北京)。我们掀开厚门帘,朝屋内走去。我本以为母亲看到面目一新的父亲后会表现出惊讶,她却没有。她很平常地跟他聊了几句,又带我回到车上。车子慢慢驶出胡同,母亲突然一阵大笑。“什么人哪,戴上假发,穿上风衣,戴上眼镜!哈,哈哈哈,像个演电影的。”当车子上了大道,母亲笑够了,语气突然有些沙哑,“但愿他能说到做到,再不要有妄想,踏踏实实把日子过好!”

我听着重新响起来的哐当哐当声,想着,父亲真该给母亲换一辆新车了。

9

都说在央美附中读高二时是最惬意的,那时,距离高考还远,与同学老师们都已很熟悉了。

没想到当我再次回到学校,寝室的同学们都已做出了不同的选择。李明博、郑懿轩、廖梓睿在外面报了画室,平时他们一有空,就去画室接受背画的训练。剩下来的三个人,赵奔驰除了上课,忙于外出赚钱,自己养活自己,魏海浪经常请假出去,宿舍里就剩下我一人待着。我虽爱画油画,搞自己的创作,心里却没有底。的确,附中每届有四十个保送(专业免试)名额,但是,万一我保送不了呢?那天,我正在为要不要出去看画室踌躇,多日不见的魏海浪闯了进来。他在我对面坐下,一副颓然、憔悴的样子。我问他最近去哪里了?他说还能去哪里,医院呗。他接着说:“最近,我在考虑是不是要休学。可能因为做了很多次电疗,我的记忆力又变差了。虽然对我来说画画不难,但是学文化课就难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宽慰他,想来想去,只能劝他不要太悲观。他皱着眉,不停地摇头,一副听不进去的样子。我有些不悦,就不再理他了。

第二天,我坐在教室上课,不知怎么,突然感到一阵眩晕。我以为犯了低血糖,赶紧含了一块糖在嘴里。糖化了,我却感到一阵莫名的苦辣,接着身子一阵发抖,不祥的预兆让我心慌。我借故走出教室,从走廊的储物格取出我的手机,发现有八个未接电话,全是母亲打来的。我回拨过去,得知父亲被抓了。因为父亲之前有过一次“被抓”的经历,我虽然担心,但也没有把事情想得太严重。然而,母亲告诉我,这次事情严重得多,父亲这次是真的被公安机关抓走了,目前正接受经侦大队的讯问。我的脑袋犹如被橡皮锤敲打,除了晕眩还回响着轰鸣。晚上我请假回到通州,看见母亲瘦了一圈,说她去公安局了,但没见到父亲。

“我就是害怕,才给你打电话的。你回来也没有用,明天一早就回去吧。”

“我爸到底犯了什么事?”

“这个没脑子的!我早就说过,不要跟余晨曦爸爸混在一起,他不听!这下,他们都因为经济犯罪进去了。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到底骗了谁,骗了多少钱。”

那个晚上母亲哭哭啼啼,一边骂父亲利欲熏心、自食其果,一边后悔自己没有坚决制止他。她设想了种种可怕的后果,一会儿自言自语,一会儿直愣愣地盯着窗外。我陪着她,很困了,也不敢去睡觉,仿佛只要我们不倒下,父亲就不会倒下……

第二天一早,我回到学校,预感一家人刚刚开始的好日子,很可能就要结束了。而且,还有一件棘手的事必须面对:假设金裤衩文艺奖真的夭折了,我该怎么跟廖梓睿交代呢?毋庸置疑,这件事会在学校传开,成为丑闻。我因此有些害怕见到他。

好在母亲终于打听清楚,这起案件父亲并不是主犯——主犯是罪该万死的余晨曦爸爸。他在酒后性侵了一位女艺术家,被抓后才牵扯出了金裤衩文艺奖的内幕。现在抛开余晨曦爸爸的性侵案不谈,这个与他相关的,没有向任何有关部门申报、登记,程序不规范且有非法敛财嫌疑的民间文艺奖,连同它的组委会,已经被相关部门取缔了。经查,金裤衩文艺奖利用参赛者渴望获奖的心理,进行诈骗敛财,涉案金额高达四百余万元。如此一来,父亲自然难辞其咎。但是作为从犯,如果他能主动坦白、归还赃款,司法机关可视其表现减轻判罚。

为了拯救父亲,母亲已经决定将公司转让,帮父亲还款。

总之,父亲进去容易出来难。其后的日子,我和母亲很快品尝到了祸不单行的滋味。尤其母亲,要承担父亲犯罪后带来的所有的现实压力:不仅要归还赃款,还要承担家庭的生活开支、我的教育费等等。当她想到父亲的行为,将直接影响我未来的政审时,面对墙上的全家福崩溃大哭:“为什么你不替孩子考虑一下?你知道孩子有多刻苦才考上了央美附中,才有了北京临时户口的吗?为了他,你也不能去犯罪啊!平平将来是要考公考编的,政审怎么办?怎么办啊?!”

我的前途受损,无疑是压垮母亲的最后一根稻草。尽管律师说,父亲有了污点,儿子可以尝试去其他领域闯荡,但是母亲想到我再也无法考公考编,就情绪失控。毫无疑问,父亲犯罪后,我和母亲均成了“狱外服刑者”。尤其是廖梓睿得知他爸被我爸耍了,很快,半个年级的人都知道我竟是那个艺术圈“头号”诈骗犯的儿子。我脸皮薄,最怕被人戳脊梁骨。当一些同学乐于当“吃瓜群众”,将瓜皮扔在我身上时,我才真正理解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而且当我身陷耻辱的泥沼,之前和我一同从壹画室考进附中的同学,不但不帮我说话,还都疏远了我。比如我在其他班的“坏名声”,就是我在壹画室的同学翟鑫辰、高瞧传播的。我最不能接受的是,跟我一直要好的温朗也变了。他不再跟我坐在一起上课,回避和我说话,仿佛跟我走得近,我的“坏名声”就会传给他。

10

父亲在法庭受审时我并不在场,我也没有去监狱看望过他,因为母亲不允许我去。尽管母亲为了减轻父亲的判罚,一直在为他奔走,但是并没有原谅他所犯下的错。她认为这是不光彩的,从今往后,我们全家都无法活得理直气壮了。父亲判决之后,母亲元气大伤,经常生病。也难怪,父亲得意忘形时,用赃款帮母亲还了贷款和家里的债,法院判决他在限定时间内退还。为了筹到足够的钱,母亲除了将房子抵押、公司转让,狠狠心把老爷车也卖掉了。这样,我家就一夜回到了解放前。

更要命的是,母亲已经过了能找到好工作的年纪。母亲海投了几十家公司的基层销售岗,没有一家回应她。母亲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只能在家待着。问题是,她每个月都要还钱,各种催债电话不停,她不得不靠几张信用卡撑着。最后,她又回到她亲手创办的公司上班去了,只是她不再是老板,而是员工。这种转变也不知她是怎么接受的。

我除了跟赵奔驰到画室去辅导小学生画画,平时还兼职打工。打工的时间包括周六、周日、法定节假日。打工的地方包括快递分拣站、打字复印店、餐饮店、加油站等。其实我干的都是些不需要太多技术,薪资不高的活儿。比如在快递分拣站,我一站就是一天,晚上躺在床上腿直抽筋。做小区保安,一个夜班日结八十元,从晚上八点到早上七点,长时间地站或坐让我感到无比疲倦,实在撑不住,刚趴在桌上睡了一会儿,就被保安队长逮个正着,把我训斥了一顿。教孩子画画,不能说一句孩子不是……

等放暑假了,母亲叫我去她原来的公司打工。我接受不了角色互换的尴尬处境,不想去。母亲说:“其实也没什么,你去别的地方打工,哪会对你这么客客气气的?只要能赚到钱,管什么体不体面。”

我还是决定自己找活干。我找了份上门清洗油烟机的工作,每天要面对刺鼻的气味,一蹲就是大半天,经常腰酸背痛。一天,我跟着师傅去万达广场后面的美食街,给一家饭店清洗厨房,没想到遇到了初中同学李子涵。这个曾经跟我一样借读的学生,如今是一名外卖员。他还是那么瘦小那么黑,染了头发,还戴了耳钉。他说他从职校毕业了,学的是计算机,但没有找到对口的工作。

我隐瞒了我的现状,说父母创业失败了,我不得不出来打工。他看我满身油污,问过我的工资,说太低了,不如跟他去另一个地方干,二百四十元一天。原来他除了送外卖,还兼职一份包装厂的工作。次日我就跟他去了。我负责的工作是检查包装质量、打包、核对地址、填写报表记录等,另外还需要将检查后的货物搬运至指定的货架,小件货物重量在四十斤左右,大件货物在八十斤左右。这样的工作每天要做足十二个小时。由于工作强度太高,一周后,我因体力不支,在搬运货物时摔倒,膝盖处摔破了一大块皮。我实在忍不住内心的委屈,当李子涵过来扶我时,我哭了。

“有什么办法呢?人活久了便会知道,这一生拼不了爹,也拼不了娘,只能靠自己——靠自己就得卖命呀!”李子涵扶我到凳子上坐下,试图安慰我,“你不觉得,像咱这样的孩子,打小就走上了一条羊肠小道吗?当然,你现在的情况比我好多了,你靠自己杀出一条血路,能在燕郊参加北京高考,以后还能当画家卖画,很了不起。我就惨了,我爸在工地上出事故死了,我妈改嫁了,我成了真正的北京游民。”这个在初中一起读书时,处处与我作对的李子涵,此刻竟然像一个老大哥,安慰着我。他劝慰我道:“如果我们有更好的选择,谁会选择靠卖命来换钱呢!”

那天李子涵把我送回家,又急着送外卖去了。我躺在沙发上,忍着被烙铁烫伤般的疼痛,心想,李子涵说得对,为了钱,为了一口饭,为了留在北京,我们必须拼下去。只是,想想自己刚成年,突然一个大浪打过来,就被推入了生活的洪流,被迫不停地挣扎……再想想早出晚归的母亲,无人可依,无路可退,再难也要活下去,我就又想哭了。我算是看清楚了,一个人热衷于追名逐利,其下场就如同我父亲陈飞雨……

11

时隔多年,我仍然记得那一天,当我处于饥寒交迫的边缘,突然接到了宋庄那个饭店老板的电话。他问清楚我是陈飞雨的儿子后,说了一句:“你来饭店一趟,我给你介绍个活儿。”去的路上我担心饭店缺人,老板会逼我把耳朵用耳塞堵上,把嘴巴死死闭紧,给我上班机会的同时剥夺我听与说的权利。谁知我到了饭店,他没提打工的事,而是说:“你爸陈飞雨是条汉子,我敬重他的人品,受牵连后不栽赃、不陷害别人。”都说这饭店的老板是个怪人:他说话时面无表情,两只眼睛跟鹰眼一样,眼球漆黑微带金黄,眼神锐利,令人望而生畏。但是他的声音温柔而慈祥,给人踏实感。

“事情是这样的:我有一哥们儿接到一个外贸订单,要在短期内仿制一批世界名画,卖给外国人。你别怕,他们买这些画既不是为了洗钱也不是走私。你的任务就是要仿制一批世界名画,尽量画得和大师原作一模一样。钱你不用担心,有我在,谁都不敢拖欠!”说完这段话,他让服务员给我端上了好吃的。

不瞒你说,自从父亲入狱,我的肠胃就没有得到过美食的滋养。我两眼放光,抓起一块羊肉,蘸了一点孜然粉,咬一口。羊肉在口中欢快扭动,冒出阵阵香气,那种爆浆感,让口腔瞬间舒爽。我又捞了一勺鱼片入口,舌头被刺激出痛感和酥麻,这时,再来上一大口北冰洋汽水,我打心里感到满足。

第三天,我如约来到了宋庄,开始了我仿制名画的工作。当然,为了向学校请出这二十天假,我不惜说自己骨折了。这情形有些滑稽,我从一个同学那里借了一副拐杖,一瘸一拐地去班主任办公室请病假。谢天谢地,他居然同意了。

给我布置工作任务的,是个叫赵勇的北京人。他圆圆的肚子、圆圆的脑袋,说话大嗓门。在学校我虽然临摹过世界名画,但那毕竟是允许失败的。现在则不同,成本上不允许,时间上更不允许。赵老板说:“咱争取一天完成两幅半,二十天五十幅,付你五百块一幅。怎么样?”我说:“赵老板,没有问题的。”

那是一个很大的旧厂房,跟我同屋的还有十多个人,一个个灰头土脸的。他们正在分工临摹世界名画,铺底的铺底,上色的上色,采用的是流水线的工作模式。他们已经完成的名画有《向日葵》《咖啡馆》《星空》等。他们对我的到来表现得很淡漠,绘画过程像是油漆工在往画布上机械地刷漆。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们被行内人称为画工,绘画于他们而言并非艺术,而是谋生的手艺。这也是赵老板请我来画画的原因:他们能“流水”风景、物品、建筑什么的,但是复杂的人物形象,这些画工是“流水”不出来的。

我顾不上工厂内昏暗的光线,油彩的气味在闷热的空气里蒸腾,一坐下就甩开胳膊唰唰唰地画起来。我必须把这笔钱赚到手,这是命运对我的垂青,是父亲残存的、最后的人脉资源在起作用。第一天我咬紧牙关,勉强完成了一幅《珍珠女郎》。临摹这幅画,要尽量准确地再现构图,包括人物的位置和姿态,以及注意色彩的过渡和光影的处理。至于其他方面,比如人物的服饰细节等,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只能因陋就简。我画好后,赵老板看了一眼,并未说什么。第二天我使出浑身解数,又临摹了一幅拉斐尔的画……第三天,当我着手临摹伦勃朗的《夜巡》时,不得不承认,我已经感到力不从心……

我日夜赶画,跟那些画工吃住在一起,实在坚持不住,就席地而睡。有时索性不睡觉,头顶在画架上眯瞪一会儿,闹铃响后接着画。我画呀画呀,就像一台使用到发烫的复印机,努力将喷绘图片“复印”到画布上……直到这台人肉复印机脑袋昏沉,手臂关节灼烫,眼睛酸胀,腰快要失去知觉,耳朵里有一台老旧的风扇嗡嗡地旋转。“小兄弟,别把自己画废了!就挣你能挣的那部分工钱吧!”画工阿强是个残疾人,是唯一爱主动跟我说话的,“千万莫学我,年轻时拿健康豪赌,到头来拼命挣钱买健康,却发现买不回来了!”我朝他苦笑,心里说:我要是保住了健康,就无法上大学。无法上大学,就要卖苦力,成为李子涵第二。此时的我,唯一可以拿出来交换的便是:绘画的技术、身体的健康。

然而,当我强迫自己手握画笔,通宵达旦地拼命时,身体坚持住了,脑子却提出了抗议。尤其是对临摹手法和人物形象都熟悉之后,内心反而对仿制行为产生了厌烦。这种状态非常糟糕,手不听使唤,画着画着就犯晕,以至于钉画时手连图钉都捏不住,只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油画复制工厂……

恍惚之间,有人拍了拍我。我听见有人对我说:“陈和平同学,快醒醒!你任务艰巨,不能掉链子啊!”我霍地坐直,看到眼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是魏海浪,一个是赵奔驰。

“怎么?发大财了,不认识我们了?”魏海浪打趣我。

我疑惑地问:“你们怎么来了?”

魏海浪反问:“不是你小子让我来帮你的吗?奔驰听说了,也要跟着来帮你。”

“哦,我想起来了,昨天给你微信留过言,可我全忘了。我实在没办法了,如果你们不来帮我,我真的要疯了。我整晚都在画架前耗着呢,可找不到感觉,心里焦急,越画越丑……”想想自己这些天受的罪,我激动得手也在抖,“从一开始我就画不好,离交稿只有四天时间了……”

魏海浪说:“你就放心吧,我们请了两天假,加上周六周日,时间足够了。不就剩六幅没画吗?”

“嗯,太感谢你俩了,咱得抓紧画。”我说着,眼泪夺眶而出。

魏海浪拍拍我的肩:“没什么!我们先看看能不能画好,不行你就赶紧跟老板说!”

在黑暗里仰望星空的人,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那片星空。终于,在魏海浪和赵奔驰的帮助下,我如约交稿。拿到赵老板付的画款,回到学校,我就要跟魏海浪和赵奔驰分钱。他们却百般推辞,说兄弟之间帮个忙而已,最后在我要生气的情况下,他们才各收了一千元。第二天我想来想去,总觉得这事不妥,就去校门口给他们各买了一箱进口画材,搁在他们的床铺上,才心安理得了些。之后,我揣着剩余的两万多元,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为了给母亲一个惊喜,我决定打一辆网约车——不仅仅因为兜里有钱,还因为想早一点见到母亲。然而,当我看到我家房门上贴着几道纸糊的封条——脑子嗡的一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难道事情还没有完?我坐在楼梯上,感到头晕、乏力。我拿出手机给母亲打电话,手抖个不停。母亲听说我回来了,没有如我想象得那般哇一声哭起来,口气跟平常没两样。

我问她现在在哪儿,家怎么被封了?母亲说:“我现在吃住在公司,老板信任我,允许我在储物间摆一张床。待会儿你骑共享单车过来好了,我带你去吃自助比萨。”我说:“我们真就回不了家了?”母亲叹一口气:“唉!”

12

母亲比上次见面时更显老了,虽然染了头发,但是发根处有一截一截的白。我们到了自助比萨店,母亲抢着付钱。我心想,她还不知道我现在比她富有呢,就带着一丝窃喜,跟她去取餐。我们都把盘子堆得满满的,一是为了吃回本,二是真的饿了。我吃了一会儿,想跟母亲多说说话,但是她却只顾着吃。看得出,她很久没有吃上一顿美食了。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想起小时候,家里条件还好的那些年,母亲就爱带我来这儿。那时我吃得很多,同样狼吞虎咽,而她只吃一点点。有次父亲说:“自助餐是按人头收钱的,你就不要矜持了嘛。”母亲说:“吃多了发胖,咱又不缺这一口吃的。”对比今昔,我更吃不下去了。母亲抬头看我,腾出手来将一只鸡翅递给我,说:“花这么多钱,不吃就亏了。”我将烤鸡翅塞进嘴里,逼着自己咀嚼起来。

“你怎么没胃口,有什么心事吗?”

“没有,我很好。”

“是这个月的生活费用光了,还是想去报培训班?”

“没有的事,我不想去培训班,只想跟学校的教学计划走。”

“如果真没钱了,你要跟妈说。你小舅还有你大伯说了,只要是供你上学的钱,我打一个电话,他们就会马上汇过来。”

“我只是想起以前,咱们常来这儿吃东西。”

“那时你吃得很香,现在怎么不吃了?”

“我前几天去了宋庄,我爸的一个朋友请我吃饭,我吃了很多好吃的……”

“你这孩子,你爸在宋庄被人骗成狗,你怎么还去那种地方!”

“妈,是我爸的一个朋友,他给我介绍了一个很挣钱的活儿……”

“哎呀,你爸被人骗一次,咱家就成了这样子,你咋还信那些人?你还要不要我活啊!”

我终于知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个谚语为何流传不衰了。母亲这才告诉我,贴在我家门上的封条不是法院贴的。据母亲描述,利令智昏的父亲以为办一个民间文艺奖,就能抬高自己的身份,方便在艺术圈混。他觉得办这个奖,一方面能发现民间的文艺人才,不让天才被埋没;另一方面,能拉到赞助赚些钱,一举两得。可谁知,这些所谓被埋没的人才里存在着许多怪人,甚至是神经兮兮的那种。自从金裤衩文艺奖夭折,他们就没有停止对我父亲和余晨曦爸爸的讨伐。有天母亲下班回家,看门口楼梯上坐着一个人。母亲正要开门,他站起来问她是不是陈飞雨的夫人,母亲疑惑着点了一下头,这个神经兮兮的人就叫起来:“可算找到你家了,冤有头债有主,你丈夫可把我害苦了,你家得赔我一个奖啊!”

听到这,我打了一个激灵。

母亲接着说:“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到咱家地址的,反正往后他就天天在咱家门口蹲守,要咱家赔他十万块丢奖损失费。我没办法,只好在家门口贴个封条,假装咱家被法院查封了,这样,他也就不会再来闹了……说起来都怪你爸!他要是淡泊名利,低调正派,不要整天想出名,怎么会闹出这么多唯利是图,你恩我怨的破事!如今他自己倒是清闲了,在里面不愁吃穿,让咱们母子在外面担惊受怕!我知道你想回自己家住,能回去住当然好——倒不是我怕那人再来纠缠,而是回去没烧暖气,怎么住呀!这两天可能要下雪,你去公司住,帮忙干活,还能跟我说说话。”

“妈,法院不是判了吗?我爸不是受惩罚了吗?他们还闹什么呢。”

“你怎么不明白呢?有些所谓搞艺术的,认为自己满腹才华,应该名满天下,认为自己没得奖就是咱欠了他的……唉!说来说去还是怪你爸——总之,咱跟这样的人耗不起,只能躲!”

原来如此!

那天我没留下来住,吃完饭就回学校了。我回学校坐的是公交车,能省一点是一点。坐在车上,看着母亲朝我挥手道别,不知怎么我就哭了。那一刻我想到,母亲曾经是个花钱大手大脚的人,她喜欢日子过得从容不迫……不得不说,我很心疼她。临到燕郊我才发现,钱还藏在我的背包最里层,我竟然把这件事忘了。

我不得不给母亲打电话。这一次我没有拐弯抹角,直接告诉她我回家的目的。她不敢相信画几幅画能挣那么多钱,说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好事。经过我反复解释,她才信了。她说绝不会花我的钱,哪怕债主们都来堵门,也不会拿我的钱去应急。她让我把钱存银行去,留着交学费。“无论如何,都要撑到你爸回来!这钱你每一分都要用在刀刃上!”

13

转眼又是新年。不得不说,那是一个平安、祥和的假期,那个来我家找麻烦的人确实没有再来了。他是回老家过年去了,还是继续抱着文学梦在北京漂着、奋斗着?总之,我和母亲已经能安心在家中居住了。我每天补习文化课,母亲日复一日地上班。十天后,母亲也放假了。我们在除夕前一天给父亲打了个“亲情电话”。父亲告诉我们,民警了解到他之前是个搞写作的,便让他申请做监区的文化宣传员,他在狱中的心情好多了。

母亲说:“很快的。冬天过去就是春天,很快的……平平现在赚钱了,前阵子赚得比我还多呢!”

母亲还说:“放心吧,我们都很好。等你回来时,债应该快还完了。”

母亲最后说:“你要争取得到减刑机会。我和儿子会努力,你是男人,更要加油!”

母亲没有像以前那般,说着说着就要流泪,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日子仿佛被摁了加速键,我回到学校后,没有感觉到时间的卡顿,就过完了高三的第二个学期。这个学期,老师第二次带领我们下乡写生。这次写生也没有出现不愉快的事情,大家都说这次选的地方太好了,在美丽的白洋淀。白天,我们在堤坝上,或者湖中栈道上画画,晚上结伴散步看星星月亮。接下来的暑假,我因为手头有了点钱,再到社会上打工就没有之前那么卖力了。赵老板那里也不再需要我去画仿制画了,他说国外的画商嫌我们这边的画价高,不再订制了。

过了那个暑假,我就上高四了。高四是我在央美附中的最后一个学年,得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学习上。其他同学也是如此,赵奔驰说,很多人已经在争取那四十个保送央美本科的名额了。

保送的意思,就是被学校遴选为“推免生”,不用参加央美组织的“校考”。我问他具体如何操作的,赵奔驰说,无外乎准备作品集和若干能“上墙”的代表作(学校将在展览馆的墙上给每个学生提供两平方米用于展示作品)。“作品集要把自己最好的作品都收录进去,一定要包含多种类型和风格的。还有在校期间获过的荣誉也要摆出来,让央美的老师一眼就能记住你。”赵奔驰鼓励我说,“你肯定没问题,你的画可是入选过央美本部大型展览的。还有你的泥塑作品《传承》,入选了全国青少年雕塑作品展,是不?”我说:“是的。”他又问:“还有你的油画《回望》,入选了中国文化遗产美术展,是不?”我说:“是的。”他推了我一下,说:“你还想怎么样?你还有十多张作业被评为年级优秀呢!”

我当然希望被保送,因为这事能确定的话,我就能安心补文化课了。然而好事多磨,本来学校说十一月就要交作品集和报“上墙”作品的,不知为何拖到了十二月。我只好先准备北京市的美术联考。

联考的考场设在朝阳区的大山子,住宿需要在考场附近订酒店。便宜的快捷酒店在联考消息公布后的十分钟内就预订完了,再过十分钟,高档酒店也订不到了。我打电话向母亲求助。没多久,母亲告诉我,廖梓睿的妈妈在家长群里说她订了两间房,可以匀一间给我。母亲自然是不知道我和廖梓睿之间早有了芥蒂,我想拒绝,又怕被她骂。

没想到廖梓睿主动找到我,说:“和平,待会儿咱俩一起打车过去。”我愣了一下,一是路途遥远打车实在太费钱;二是我们很久没有单独相处了,我怕路上尴尬。我说:“要不你打车去吧,我坐公交车,再转地铁。”廖梓睿说:“那地方偏得很,好像没有地铁。”我说:“那好吧,到时费用平摊。”廖梓睿说:“不用,你帮我省了好多钱呢。”我问:“为什么?”廖梓睿说:“我妈本来要陪我去,我不想让她去,但酒店不给退订金,刚好你接手了。”说着,我们就各自回去准备行李,然后拿上行李就出发了。

坐在出租车上聊着天,廖梓睿突然道:“我以前错怪你爸了。”我疑惑道:“错怪什么?”他说:“你爸骗钱的事啊。其实你爸也是受害者。”我不想谈论这事。他继续说:“你爸的初衷是好的,确实是认真评奖的,虽然有些人是凭实力拿奖,有些人是拿钱买奖,但是真正的好作品不会漏掉——我怎么知道的呢?因为我奶奶的书法作品也获奖了。”我吃惊道:“你奶奶是书法家?”他说:“她是普通的书法爱好者,因为奖项里包括书法奖,我就怂恿她参赛了。给她填报名表时留的是我的手机号,有一天,大赛组委会通知我,我奶奶的作品获了书法二等奖,颁奖大会的时间地点另行通知。你想啊,他们能给一个普通的书法爱好者二等奖,已经很了不起了。”我说:“这些事我不知道,我爸办奖的事跟我没有关系。”他说:“我是想说,我当初误解他了,导致我们两个有点误会。”我不理他,他尴尬地沉默下来。直到抵达酒店,我俩才重新开始说话。

到了酒店,我住廖梓睿隔壁,每次我们背着画板一起出,一起回。考试内容比附中老师预测得难多了,虽然大家都说,就当是为即将到来的央美校考做预热,但我心里仍然挺沉重的,因为考试前我没有去画室集训过。最后成绩公布,我的联考总成绩三科共246分。这个成绩属于中等偏上,比社会上临时抱佛脚的美术生自然要好一些,但是比起温朗、李明博、郑懿轩、廖梓睿等人低多了,他们都在270分以上。听赵奔驰说,联考成绩蛮重要的,要是选择上综合性大学的话,会把高考成绩和联考成绩合在一起算,成绩顶级的,可以选择上人大、北师大等。我听了,有些郁闷。

这时候,同学们几乎都报了校外集训班。我很犹豫,一是学费昂贵,二是我自以为自己的作品集、“上墙”作品,以及获得的荣誉都拿得出手。我为制作自己的作品集花去一千多元,选择的作品质量高,个人特色强,排版与设计精益求精,让我十分满意。更重要的是,我还与赵奔驰组成了“保送搭子”,互帮互助,相互激励——他认为我的实力太强了,有些嫉妒我这个竞争对手,说:“报央美‘造型’班的,目力所及,你是代表作最多,作品集最精美,荣誉第三多的。我何苦要做你的陪衬呢!”我说:“你就不要谦虚了,你绘画基本功好,社会历练多,说话做事稳重,老师们一定会喜欢你的。”赵奔驰说:“哼,他们又不是来招聘办事员的。”我说:“但愿我们都能被选上,还能分在同一个班。”他说:“借你吉言。”

谁知没几天,老天就一盆冷水泼下来,大冬天的,险些将我冻成了冰棍儿。临到真正“推免”的前几天,我才得知,“推免”那天除了交作品集,去展览馆挂画,还要现场考色彩科目。赵奔驰说:“以前没有现场作画这一出的,就看作品集和‘上墙’作品,面试时再问你得过什么荣誉。”我说:“我们两个井底之蛙,凑在一起原本要打破信息壁垒,却鬼使神差达成了共识:世界确实只有井口那么大。”他苦笑道:“这不是还有准备的时间嘛!”我们赶紧猜测到时会画什么,猜来猜去猜不出。而那些很久以前就着手背画的同学呢,这下可得意了。他们记住了那么多主题,那么多细节,随便从脑子里抽出一幅,就够我们两个傻蛋忙一个通宵。

很快,“推免”选拔开始了。果然有现场作画的环节,考题是:要求考生在三小时内完成一幅与“节日”相关的色彩画。要求画中有人物、风景、建筑。那些背过画的同学自然个个得心应手,他们知道第一个小时画什么,第二个小时画什么,清晰地知道每一笔的去处。而没有背过画的,如我,只能画画停停,想到什么画什么。这个没什么不好承认的:美术生逼自己长年累月地背画很残忍,但很应试。毕竟背画更实用,背下来的画面都对应着关键词,一旦派上用场,就能将考卷整得跟范画相差无几。据说,“现场作画”,本意是为了检验“推免生”的创作能力,但是具体到现实,无疑长期背画的人更有优势。

我至今不敢回想,考场上自己手慌脚乱的狼狈样。毫无疑问,一个人“自由创作”一幅画,从构思到呈现需要较长的时间,然而受时间限制,我还没有进入创作状态,交卷的时间就到了。我硬是把欢天喜地的国庆节游街,画成了赶大集似的吵吵闹闹。我懊恼考得不理想,功亏一篑,去隔壁教室面试时,自信尽失。我看到六个陌生人坐成一排盯着我,连练习多遍的鞠躬都忘了。他们轮流问我问题,关于作品集的,关于美术史、人文素养与现当代艺术常识的,我答得语无伦次……

没两天,“推免”结果出来了。老师在教室里宣读了名单,没有我的名字。我没能脱颖而出。

我有一种天塌了的感觉,跌跌撞撞地走出教室,脚像灌了铅,心坠着,胸口闷。尽管我确信刚才没有听漏,但还是奢望着是否搞错了。我一个人来到寒风呼啸的室外,登录“推免服务系统”,查到自己的综合分数与合格线只相差0.8分。触目惊心的零点几的差距让我五雷轰顶:怎么会这样?为什么老师们不多给我打一分?难道是我面试时说错了话?难道是我的作品集和“上墙”作品不够好?一定是被现场作画拖了后腿,肯定的!

14

我最终去报了集训班。我不敢再拿自己的前途冒险。我将自己挣的所有钱都花进去了,从报名那天到央美校考结束,二十六天的集训费共一万元。我准备孤注一掷!因为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要用最后的时间,尽可能地背下更多画面、更多主题、更多细节……

负责给我猜考题的老师,是个打扮精致的男青年,他告知我,央美近几年校考的造型初试考题,都是命题创作:大前年是《再出发》,前年是《新征程》,去年是《春煦》。至于今年会考什么?他自然不可能一次性猜中——很多人以为背画,就是大家背一样的画,事实上并不是这样。因为命题创作只有文字描述,每个人对文字理解的不同,运用的素材不同,创作的灵感不同,理论上不可能出现两幅完全相同的画。正因如此,培训班老师们为了给出不同主题的不同画面,得绞尽脑汁自己创作加电脑合成,直到画面的呈现切合题意。而且每个人要背的画绝不能外泄,也不允许交流……

至于培训班老师给出一幅“命题创作”后,你将怎么刻录于脑海,默记于心?我想说,那简直不是人干的。你得拿把尺子,将一幅画细分成若干方格,记住画面中不同人或物或景所在的位置,以最原始的方法,从上到下、从左到右,背下整体画面的构图。

没错,我当初考央美附中时,也在壹画室背过画,但背的是人体结构、肌肉走向以及骨骼的图片。背的是阿波罗、大卫、维纳斯等雕塑的侧面、正面。这多少是一种“万能训练”。而如今要背的东西太多了:不同年龄、性别、职业的人物神态、表情和特征;不同季节、不同时间段、不同地域的风景;各种建筑物的结构和特点;不同主题的画面,人物和相关道具如何重组、添加、删减……一句话,什么都可能考,什么都需要背。时间不等人,这时候,大家都争分夺秒,画画的速度变快了,睡觉的时间变少了,一块块被分割的画面,催命似的追赶着我们。有时我画到早上三点,回寝室睡三个小时又起来,马不停蹄地赶下一个主题的作业……每次背下一个完整的画面,我都有一种从内而外被堵塞的感觉,好像五脏六腑塞满了支离破碎的画面。但是有什么办法?不背画了,靠去考场临场发挥吗?

我的画室老师说:“文化生考六门课可以长短互补,而美术生参加央美的初试就这一张卷,考砸了就没有复试的资格。所以,不管你喜欢不喜欢、认可不认可,都甭纠结。集训教学不讲究艺术性、创造性,因为你不遭这个罪,你就过不了校考这道坎。哪怕你前三年想画什么就画什么,舒服得天天像在温水里泡脚,可到最后时刻,那就得把泡脚水喝掉!”

反复背画的感受,还别说,真有喝泡脚水的无奈。我暗自起誓,一生中就喝这一次,如果考不上,我宁愿上个普通大学,甚至去做苦力。或许,我对背画的反感,源自我在油画复制工厂二十天的仿画经历,那透支了我所有的耐心。听赵奔驰说,魏海浪报考了央美的文物保护与修复专业,正努力备考呢。我顿时觉得魏海浪很狡猾,他一定觉得这门新兴专业竞争小,录取率高。我忍不住给他打电话,和他抱怨了几句我现在的状态。他一副无所谓的口气,说:“世界上又不是只有央美一所学校,中国有九大美院呢!还有传媒大学、电影学院、中戏、服装学院、印刷学院,去年我们学校还有考上人大、哈工大的。”我回他:“我只想知道我能考上央美造型班不?我现在快被背画逼疯了!”他说:“你没听赵奔驰说吗?命题创作也就央美、国美几家在考,其他学校还是传统的考法。事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劝你抓紧时间多报几所学校,甭把鸡蛋都搁一个篮子里。”

冷静下来后,我听从了魏海浪的建议,补报了其他几所学校。尽管内心深处,自从“推免”失败后,我就有通过校考考进央美为自己争口气的雄心,但是,面对一屋子人拿尺子背画的场景,不得不说,我真的接受不了。因为这样的培训模式,已经完全违背了绘画的初衷。如果说四年前,我在壹画室也经历过背模板、练套路的痛苦,至少那种“魔鬼训练”对初学者是有那么一点用处的。而今让已经掌握专业基础能力、有一定文化综合修养、对时代和社会发展有所认知的我,再拿起尺子背画,我打心眼里抗拒。我仍记得前阵子“推免”结果公布那天,我泪眼蒙眬地回到宿舍,李明博、郑懿轩、廖梓睿坐在桌前喝啤酒、吃炸鸡,高谈阔论……我坐在自己的凳子上,想想这几个人已经拿到央美“造型”“设计”“国画”专业的合格证,有一种野猪被家猪摁在地上摩擦的屈辱……现在我终于明白:尽管平日里老师们总说,外面的画室教你像机器人那般画画,会毁了你的艺术直觉,也不能提高你的艺术修养,但实际上呢,对不愿去画室背画,想搞自由创作的人,却并没有相应的保护措施。

必须要说,我也属实没有再次进行自由创作的勇气,我担心临场发挥时脑子一片空白。于是,我不得不机械地重复着单调的训练。而且自从拿上尺子画画,我就看不准画面的形状,脑子里浮现不出应有的判断,无法组织画面语言。如果我只能靠背画去考学,即便考上了,又有什么意义?可是,钱都花了,我也只能在矛盾、厌恶、抵触、埋怨、郁闷和难受中苦熬下去。直到若干天后,我在背画时忍不住吐了。

我最终因为极度厌恶,将颜料和画笔扔在地上,将画架和画板一脚踢翻,然后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了通州家中。我告诉母亲,我准备放弃央美的校考,我再也不想像一个机器人那样画画了。当我拿着尺子,每画一笔都是对自身的嘲讽!我说出这一番话后,本以为母亲会大发雷霆,以她惯用的手段逼迫我回去背画,所以我赶紧找补说:“要是现在退出,还能退还四千块学费。”不料她只问我:“你不考央美,那你想考什么?”我说:“我没有想好,我只是不想背画!”母亲说:“你要是实在不愿意,我不会逼你。以前不是跟你说过吗?考央美附中是因为它能给你北京集体户口,你现在有这个便利条件,争取考综合性大学不好吗?比如传媒大学、民族大学、北师大、人大,这些学校都招美术生。”

我心想,我不考央美本来是为自己摆脱压力的,可不是给自己增加压力的,便说:“我报传媒大学了。另外还报了电影学院、服装学院、印刷学院。”母亲说:“服装学院、印刷学院就算了,回老家一说,亲戚们以为是职业学校呢。就考传媒大学吧,在京通高速旁边,挺好的。它是211吧?”我说:“嗯。”她说:“这就对了,能考进211还不好?你要是在枣庄,考211想都不要想!”我说:“我还没考进去呢。”她说:“那怕什么,你现在开始备考呀!”

考传媒大学要经过三次考试,初试内容是文化素养基础测试,考得还算顺利;复试竟然也是“根据命题进行绘画创作”,好在上天保佑我发挥正常。很快,我收到了三试(面试)的通知。仍记得那天,我是带着五幅自己最优秀的作业以及上次为“推免”精心制作的作品集去的。跟央美附中的“推免”考场一样,一排老师在前方坐着,考生一个接一个进去自我介绍及作品阐述。我口头表达能力不是很好,涉及专业知识和绘画技巧的问题我能对答如流,但是让我谈报考原因、个人理想,阐述个人作品时,就说得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当我走出考场,心中的懊丧和委屈全化作了无力感:如果这所学校也考不进,我该怎么办呢?

回到家时,母亲还没有下班,我一个人躺在沙发上,默默流泪。我觉得自己完了,传媒大学肯定考不上了,只能去冲刺最后一个报考的学校:电影学院了。然而,等到电影学院复试那天,考色彩时我由于太紧张,画完了才发现构图错了——那一刻我差点疯掉!构图画错,意味着不管画得多好,最多也只能得六十分。而这种考试,一分就可以刷下一批人……等考试结束,我背着画袋、提着工具箱去坐地铁六号线,心情唯有用“绝望”二字可以形容。

我没有回家,等到了学校,我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说的第一句便是:“妈,我考完所有需要校考的学校,回燕郊了,接下来要好好复习文化课。”我其实还想补上一句,到头来,我可能只能通过高考成绩加联考成绩的综合分来选择学校。母亲没有鼓励我,硬邦邦地道:“都说央美附中的本科升学率很高,你总能被一所好大学录取吧!”我说:“反正我不想复读,能上什么大学就上什么大学。”母亲说:“我最中意的是传媒大学!”听她这么说,我心里挺难受。挂了电话,我蹲在角落,一边发呆一边流泪。

15

时间迫在眉睫,离高考只剩三个月了。从我们这届考生开始,将实行“文过专排”艺考新规。即不管你专业课成绩如何,文化课成绩首先要达到所在省份的普通本科线,在此基础上,再按照专业课成绩从高到低择优录取。这个新规对美术生而言是致命一击,因为往年文化课考到350分就基本没问题了,而按照新规,大概要考到450分才稳妥。听赵奔驰说,去年北京的普通本科线是448分。

我开始疯狂地复习。我的文化课因为假期时间全用于打工之故,有一半课程基础不牢固。我着急忙慌地开始复习,一刻不敢耽搁。中途犯困了,就喝特浓咖啡;手指使不出力气,就用橡皮筋绑住,借助手腕的力量继续奋笔疾书。随着高考日子越来越近,半夜醒来想到高考失利的后果,我便瞬间睡意全无。事实上,不只我一个,每一个人都是如此焦虑不安地活着。要不然,半夜怎么会传出隐隐约约的哭声?怎么可能每天有人出现发烧、腹痛等身体异常状况?甚至隔壁班上,有人因为过度焦虑精神失常了。

我万万没有想到那个精神失常的人会是高瞧。我与高瞧虽然都是从壹画室考到央美附中的,但是关系一般。不过,得知他被学校劝退后,我还是伤感了很久。听赵奔驰说,高瞧在“推免”考试后不久,精神就有点不正常了。因为他很早就加入了去画室背画的行列,背得很辛苦,背下来的画面很多,诸多题材都烂熟于心。问题就在于,“推免”考试时,不知是他背的一幅“万能稿”与别的试卷出现了雷同,还是被老师们看出他的艺术态度不端正,总之,他与合格线相差了0.3分。他当即气得全身发抖,随后,“推免”失利就成了他的心病,他总觉得判卷老师不公平。慢慢地,这种想法演化成了对周围人的敌意,他将那些“推免”成功的同学一一列入“黑名单”,公开叫嚣,要跟那些同学在教室里比赛作画,全程直播,让网友们进行打分……

其实,“推免”考试后,我同样被困其中,跳不出来。不过,和高瞧的症状不太一样,高瞧表现出来的是对他人的敌意,而我是对自己的责备和不满。我后悔自己没有提前去背画,恨自己实力不强。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精神内耗吧,以至我患上了神经衰弱。课堂上,只要有沙沙的写字声、哗哗的翻书声和电风扇的吱呀声,我就会莫名心慌意乱。寝室里,我躺在床上,长时间睡不着觉,还会头晕头疼……

好在当我不停地在自己挖的坑里打转时,魏海浪回来了。仍记得那天下着大雨,看他突然出现在走廊,我不由得愣了一下。“怎么?不认识我了?”他抹着脸上的雨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拿到央美的专业合格证了。文物保护与修复专业,专业课排名第十七。”“啊……祝贺,祝贺老兄。”我说着,心里并不好受,这不是单纯的嫉妒,其中也掺杂着对自己的怜悯。

他拉住我问:“今天还去上课吗?是周日呢!”

我低垂脑袋,内心涌上不如人的怯懦。

他说:“我请你吃饭。吃完饭,你再去教室复习。”

我瞧瞧屋外的雨,摇摇头说:“你实在想请客,给我买个肯德基的全家桶吧。”

他推我进了教室,我怎么也憋不住了,把最近的遭遇和盘托出:因为我痛恨背画,于负气中放弃了央美校考——而报考传媒大学、电影学院呢,又接连考砸了——我现在唯一的出路是:把高考成绩提上去,到时和联考成绩合在一起算,争取上北工大。他看我忧心忡忡,告诉我事情未必像我想得那么坏。他说:“运气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我看你虽然面有疲色,但气色不坏,你要转运了。再等几天,传媒大学就要公布成绩了,那可是赫赫有名的211呢!”

不管他说的话是对是错,那一刻,我决定暂时相信他。几天后,天空阴沉沉的,时不时刮起一阵大风。一大早,我就到操场来回踱步,把手机紧紧握在手中,心中充满难以言喻的紧张与期待。我打开查分网站时,耳朵嗡嗡作响,仿佛听到有雷声在燕郊上空滚动。大雨倾盆前,我跑到一棵树下,躲在树荫里,把手机举到眼前,胆战心惊地看到——

陈和平同学:

您已取得中国传媒大学戏剧影视美术设计专业校考合格证,成绩为83.466分,排名为第6名。

那一刻,我怪叫一声,就像一只猿猴在丛林里发出啼叫。我紧紧盯住屏幕上面的数字,不知道该先高兴还是先压抑住兴奋。几分钟后,我跟没事人一样,轻手轻脚地走进教室,悄悄地坐到课桌前,脑子却是蒙的。上课铃响后,我听不进老师的讲课,就像丢了魂。等到下课后,我从走廊柜子里取出手机,才发现有个未接电话。拨打过去,是一位中年男人接的:“这里是传媒大学招生办,给您打电话的目的是请您上网查询校考成绩,并预祝您高考考出好成绩!”就是这个电话,拯救了自以为发挥失常的我。挂了电话,我泪流满面,同时想起前阵子经历的挫折、懊丧、自责、绝望,压抑于胸间的情绪得到了巨大的释放。

“我就说过你能考上嘛!这下好了,我儿子能上211了!我都打听清楚了,传媒大学的这个专业就业前景非常好。因为你爸的事,有些单位你也不能去,干脆学个好专业,将来好找工作!”母亲在电话那头,说着务实的话,开导我说,“接下来的日子,你要全力投入文化课的备考……哎,你哭什么鼻子?”

母亲说得没错,一个人大学毕业后迟早要面临就业问题,哪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能靠画画养活自己呢?问题是,现在我面前还有一座更高的山要爬——如果我的高考成绩达不到普通本科线,那么,即使拿了专业校考合格证也是白搭。我必须下狠劲,我别无选择。早上四点半,我就起床复习,课间不休息……

总而言之,在最后冲刺的日子里,每天我的学习任务都非常繁重。我用强烈的信念感,不断地与时间、疲惫和压力作斗争。那是一段交织着汗水与梦想、失望与希望的时光,那是一场战役。那时候的我,没有其他路可走。

16

我的高考考场在北京市第十七中学。那是噩梦般的三天。是的,我总是习惯用噩梦来形容非常糟糕的日子,因为噩梦总是让人无法摆脱、无力挣扎。那三天,我经历着极度的焦虑、恐惧、不自信。自然,陪考的母亲也是同样焦虑、担心,但她不会表现出来。因为我订的民宿内有厨房,她除了到考场接送我,余下的时间就是给我做好吃的。我呢,什么胃口都没有,出了考场就觉得累,进了考场就紧张——上午考语文,作文难住了我,最后十五分钟了,我才意识到自己还有六百字的空格没写。后来,我自己都回忆不起作文写了啥。下午考数学,解三角函数时,我的思路错了,一直算不出来,同样导致时间紧张,立体几何、概率没考好。可以想象那天晚上我的心境,语文、数学的失利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的精神,摧毁着我的意志。

一句话,高考六科,我自觉有四科没考好。当然,我知道自己就这个水平,平时文化课就不怎么优秀,现在不可能超常发挥。整个考试过程,只不过是逼自己咬牙坚持。当最后一天下午,地理科目考试的结束铃声响起,那一刻对我来说,如同命运的最后判决。我不甘心地看了一眼试卷,放弃了检查。往外走时,我如同傻了一样脑袋空白,两腿发软。我就像走在潮湿幽暗的地下隧道里,不知道还要走多久才能见到光明。我走呀走呀,看到前方有警察和保安站着,一道道栏杆仿佛隔着两个世界,我努力从深渊往外爬……突然听到有人喊我:“平平,平平,我在这里呢!”我看到母亲淹没在一只只挥动的手臂之间。我努力挣开旁人,向母亲挤过去。挤到她身边的刹那,我不争气地流泪,内心满是挫败感……

母亲没有问我考得怎么样,只说已经收拾好东西了,等我一块回通州。我突然意识到,一切都结束了,心里顿时空落落的。坐在回家的车上,突然成了自由人,我的内心反而更加恐慌。这种感觉,到家后才慢慢消散。

第二天我回学校,上午参加毕业典礼,下午跟同学们告别。到了这个时候,我们都已知道彼此的校考成绩,能拿到央美合格证的同学自然是最牛的。当然,能拿到清美和国美合格证的同学也让人羡慕。我呢,高考成绩能过普通本科线的话,就能去传媒大学上学,不能算最差,但是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因此,当我提着画材和手提箱走出宿舍楼的那一刻,心中挺难受的。毕竟传媒大学是综合类大学,就算考上了,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画画……这时候,我听到有人喊我,扭头一看,魏海浪、赵奔驰和廖梓睿正朝我奔来。

“你怎么现在就走了?晚上还有联欢晚会呢!”赵奔驰说。

“我、我不会唱歌。”我不想说出我的失落。

“在密云写生时,你不是会演奏乐器吗?”廖梓睿说。

“我家里有点事,必须先回去了。以后,咱肯定有机会见面的。”

“和平,你拉倒吧,你那点心事还能逃过我的眼睛?”魏海浪抓住我,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考上央美固然有考上央美的好处,但其他院校也有其他院校的优势,你没必要这样!”

“最终决定你的未来的是你自己,而不是学校。”赵奔驰帮腔道。

但是我并未改变主意,叫了网约车,在他们的挽留声中走了。坐在车内,看着学校的围墙消失在身后,看着燕顺路消失在身后,橘色塔楼上的东贸、湾仔城等字样越变越小,我知道就要出燕郊了。我还会回来吗?我想我不会回来了。哪怕高考分数不过线,我也不会再回来了。我受够了。在这个哭过、笑过、努力过的地方,我所经历的艰辛、挣扎、无奈,只有自己最清楚。如果让我回到当初,我绝不会选择走这条荆棘密布的艺考生之路……

余下的日子,便是等待高考成绩的公布。每一刻,我的心都被焦虑、不甘和惆怅拉扯着……

那天,我正在楼顶露台的银杏树下,将刚刚清洗干净的奥运福娃一个个地往树枝上挂。滴滴,手机提示音响起,我转身将它从凳子上拿起,原来是北京考生的成绩公布了。我突然感到眩晕,呼吸困难……

好在,虚惊一场,我担心的糟糕情况没有发生。我考上了。考了505分,高出北京普通本科录取分数线71分。这无疑是超出了我预期的分数。那一刻别提我有多兴奋了,我如同一只无头苍蝇,在露台上嗷嗷叫唤,再奔到楼下,在客厅来回奔跑……

母亲闻讯从公司赶回家中,她激动地抱了抱我,然后就去厨房做好吃的。她给我买了鲍鱼、大虾、螃蟹、黄鱼、鸡翅等好多种菜。闻着从厨房飘来的香气,我饿得百爪挠心,恨不得将所有饭菜一口吞下。

终于可以坐下来吃饭了。母亲把碗碟摆放整齐,为我倒饮料,为她自己倒葡萄酒。母亲开始夸我,说我很争气,让父母省心,不论手里的牌多烂,关键时刻总能把烂牌打成好牌。看着母亲喜形于色的样子,我庆幸自己没有在几万人厮杀的战役中倒下。

“拿到传媒大学的文凭,不但好就业,还可以通过积分落户的办法,实现在北京落户呢。到时我和你爸把房子过户到你名下,这样落户起来更快。”母亲一边给我掰开螃蟹壳,一边为我的前途考虑着,“你已经迈过了非京籍学生最难迈过的坎,以后还有什么比这事更难呢?未来你肯定会比我和你爸强!”

“妈,你也吃一只。”

母亲不吃,继续为我掰着蟹腿:“你能考上211院校是家族里的大事,要不是你爸出了事,我该带你回老家办筵席的,让亲戚们也都高兴高兴——但是想想……算了,等你爸出来再说!”

听母亲这么一说,我觉得口中的美食仿佛掺入了一粒沙子。

“我是说,我暂时还不想回去,但是你可以回去呀!等过了这个星期,我给你准备一些东西,你先去姥姥家住几天,再去金华看看你的爷爷奶奶。这个暑假你什么学习任务都没有,就好好陪陪老人们吧。你觉得怎么样?”

我当然乐于回到我至亲至爱的亲人们身边了。而且,我也确实长大了,很想有一次背着画具,独自出门远行的经历。

“总的来说,你算好的。虽然吃了很多苦,但是最终能成功上岸,还不算幸运吗?人生,说白了,从来没有容易二字。比如我,还得奋斗几年才可能东山再起呢。而你,正拿起掌控命运的船桨,勇往直前呢!不管怎么说,咱家还得感谢艺考这条路,让你有机会在北京参加高考。当然,也要感谢你爸,要不是他,你就不会从枣庄回北京学绘画。”

“老妈……要不,我回老家前,你带我去看看我爸吧!”我忍不住说。

“哦……让我想想。”母亲抬头看我,那眼神是那么矛盾,让我害怕。我知道,母亲其实仍然恨着父亲,因为是他将一家人拖入了泥潭。

“要不,等我从老家回来也行。那时候我的录取通知书肯定寄来了,我带给他看。”

“你能想到去看他,就说明他没有白疼你。他也一定焦急地等着你的消息呢。”母亲低头吃饭,露出了头顶的一圈白发,“你爸其实人不坏,我也没有那么恨他。人这一生会经历什么样的命运,真是一点都想不到。有时候,与其和命运拼死抗争,不如顺其自然。唉,我们家三个人,都同命运搏斗过了。”

“那……还去不去呢?”

17

那天,我看了同学们的朋友圈,知道了我们班有考上央美的、清美的、国美的、传媒大学的、电影学院的、中戏的……我们寝室的几位同学都有了比较具体的去向:李明博将报央美的“艺术设计”专业,郑懿轩将报民族大学的“美术学”专业,廖梓睿将报川美的“造型”专业,赵奔驰将报电影学院的“新媒体”专业。只有魏海浪,虽然拿到了央美“文物保护与修复专业”的专业合格证,但由于高考成绩未过线,只能根据联考成绩的综合分,报考景德镇陶瓷大学之类的。我想,这种打击对他应是巨大的,本来想发私信安慰他几句,写了一段又删了。我记得他说过,人生处处有磨难,画画不过是一种修行,无所谓具体在哪儿画。或许,魏海浪本人并不会太在意是留在北京还是去外地。不过,话虽如此,我仍然唏嘘不已。

一句话,没机会去专业美术学院深造“造型”专业,对我来说是遗憾的,但是能去传媒大学读“戏剧影视美术设计”专业,也算是一桩好事。我想在今后的日子里,可以一边上着传媒大学的课,一边继续加强油画创作,同时完成两件事。只是现在,突然放松的环境让我不太适应。过些天,等我从山东、浙江回来,我还得去找一点活儿干。问题是,眼下实在有些无所事事。我在电脑上看了一部电影,又吃了一些零食,翻了一会儿书后,困意袭来。等我醒来时,发现天黑了,厨房里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就像有小石子在铁锅里蹦来蹦去。我悄悄起床,走到厨房门口,看到母亲在忙乎。没错,她在爆炒螺蛳呢!

“平平,我已经请好假了,明天一早咱就出发。”母亲手忙脚乱地往锅里扔大蒜叶、青椒圈,倒上料酒,一团团淡黄色的烟雾弥漫开来。她边忙活边说,“你爸这辈子,没享过多少福,也没做成什么事,却心比天高——不过话说回来,谁曾经不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呢!不管怎么说,他那样做都是为了这个家。而且一年后,他就回来了。最重要的是,你考上了传媒大学,会让他在最后的牢狱时光里看到希望,有利于他的思想改造。所以明天,咱们高高兴兴鼓励他……”母亲絮絮叨叨,说着明天去看父亲的事。

第二天,天还没亮,母亲就叫醒了我。我们匆匆洗漱,下楼。我看见有一辆车在楼角闪着尾灯,刚走近,就听见一个声音说:“两位,早上好啊!”司机说着地道的京片子,一听便知是北京本地人。

“是去京东监狱吗?”

“嗯。”

“好嘞,请系好安全带。”

我和母亲系好安全带,车子启动了。

这是辆很旧的,行驶起来咔咔作响的老爷车,很像母亲被迫卖掉的那一辆。但仔细一看,却又明显不是。司机扭头看看我和母亲,随口问:“这是……去探望谁呢?”母亲不吱声。司机自讨没趣,就问了另外一个问题:“八里桥市场要拆了,两位知道?”母亲不情愿似的说:“知道。”司机又问:“你们肯定不知道这市场建成三十年了吧?”母亲轻轻“嗯”了一声,司机仿佛受到了鼓舞,说:“明年地铁22号线就开通了,中途经燕郊到平谷。喏,咱这个位置是永顺站。”母亲没有朝车窗外看,她沉默着。我感觉气氛挺尴尬的,就应了一声:“那以后去燕郊岂不方便了?”那司机得了回应,就跟得了多大奖赏似的,说了好多关于八里桥市场的事情……

听司机滔滔不绝地说着陈年往事,让我想起小时候见过的八里桥市场:除了卖水产、蔬菜、水果、粮油、饮料、副食,还卖建材、家居、五金、服装、旧货以及花卉和观赏鱼。那时候的市场管理不规范,市场内污水遍地,市场外汽车、电动车、三轮车、老年代步车、自行车,如同倾巢而出的甲壳虫,在十字路口乱成一团。而父亲最不喜欢的就是乱糟糟的环境以及乱七八糟的人。那时候,他就盼着八里桥市场及周边商铺被拆除重建……我想父亲看到我们的到来,听到种种好消息,一定会高兴的。

实不相瞒,早在出发前,我就想好了要对父亲说的话:“爸,妈虽然口头上责怪你,但她为你卖掉了公司,从没想过改嫁;我虽然没能考进央美,但考上了传媒大学……爸,我和妈都希望你积极改造,努力表现,争取得到减刑机会。余下的日子,盼你激发出新的生命热情,积蓄力量,重新从事你喜欢的事业!”

目光穿过长长的走廊,我看见父亲正从一扇幽暗的铁门内,被两个狱警押着走出来。他身穿灰色的囚服,头发剃得很短,皱纹里夹杂着发亮的伤疤,本来就微驼的背更站不直了……他看起来很苍老,可是一点都不颓废:他眼里有光,脸上有微笑,正朝我们招手呢。

开始,父亲的脚步有些急促,但是走近我们之后,他有些犹豫地放缓了脚步。他的嘴角微微抽搐几下,朝我们喊道:“平平,平平妈……你们来了?”

“爸,我和妈来看你了!”我和父亲四目相对,激动得声音发颤。

“你们都……还好吗?”父亲嗫嚅了一下,关切地看着我。

“我们都好,我考上传媒大学了……”

“啊!是吗?太好了,真好!”我听见父亲激动的声音,“我最担心的就是你,担心影响你学习!现在好了,我放心了。儿子,你很了不起,是我的骄傲!在这里,爸和你,还有你妈说声——对不起!”父亲越说越激动,难以抑制自己的情绪……

“你咋还哭上了呢?”母亲的声音温柔可亲,她微笑着说,“这会儿有什么好哭的呢?胜利在望了呀。陈飞雨,你要相信自己,更要相信未来啊!”

“我、我、我哭,是因为高兴……”父亲抬起头来,深情地看着母亲,“有一个好消息,一直没有告诉你,想给你一个惊喜:我在狱中积极写稿,有论文发表了,还有诗歌获得大奖,将如愿减刑……”

“是吗?啊!太好了,真好!”这一回,轮到母亲发出激动的声音,轻轻抽泣起来。

嗒、嗒嗒……回去的路上,那个话痨司机开的老爷车,似乎也受到了我们情绪的感染,震颤得厉害……此刻,前方的地平线上,绚烂的阳光像一幅斑斓的画卷,在大地上展开;太阳挂在中天,有一圈毛茸茸的金边,柔和而明亮……

责任编辑"""许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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