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中的正人君子
2025-01-14陈文新
从正面描写正人君子,一般说来,是一种吃力不讨好的写法。《三国演义》着力写了刘备的“长厚”,鲁迅的感觉是:“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水浒传》着力写了宋江的“忠”“孝”,而金圣叹在评点中尖刻地说,《水浒传》一部书中,最不能信任的就是宋江,这个满口“忠”“孝”的人,做的全是不忠不孝的事。今天拉一群人去上梁山,明天拉一伙人上梁山,这能说是忠于朝廷吗?口口声声说孝顺父亲,却天天结交江湖强人,不是相当于把父亲往火堆里推吗?金圣叹甚至说,最坏的不是杀人放火的张青之流,恰好是那个满口“忠”“孝”的宋江。《红楼梦》里写了一个宝钗,待人接物,比黛玉周全多了,可好些读者,宁可喜欢黛玉,也不喜欢宝钗。有的读者甚至说,她就是个典型的伪君子,比王熙凤还要可恶。从这些例子来看,写正人君子,挺难的。然而,吴敬梓不仅写了正人君子,还写了一群正人君子。这样的小说,居然也有人喜欢读,足以显示吴敬梓的能耐。鲁迅是个眼光挑剔的人,《醒世姻缘传》他只读了一半,而《儒林外史》却能读很多遍,可见哪怕是这些部分,鲁迅也有兴趣。
《儒林外史》从正面描写正人君子,最为用心的人物是虞博士。从《儒林外史》对他的描写来看,吴敬梓理想中的读书人,应该具备这样一些素质。
第一,“无意于功名富贵”,对做官没有兴趣。虞博士之所以考秀才,考举人,考进士,是为了解决一家的生计,正如他年轻的时候靠算命、看风水谋生一样,不是为了飞黄腾达,只是要养家活口。《儒林外史》中有这样一个细节:考进士报名,填履历表,大多数人填的是“官年”(表上的年龄),比实际年龄小一截,而虞博士填的是“实年”(实际年龄)。为什么大多数人要填“官年”呢?因为,朝廷任命职务,通常年纪轻的给要职,年纪大的给闲职。虞博士填的是实际年龄,朝廷说他老了,于是让他做了南京国子监博士,一个无关紧要的闲职;好些实际年龄比他大的,倒被派到六部的要害部门任职。换了个热衷于功名富贵的人,一定会垂头丧气。而虞博士并不放在心里,只是淡淡地说,国子监博士也是要人做的。我本来也不图升官发财,何必计较这档子事。做了几年博士之后,攒够了一家的生活费,他就准备退休。虞博士这种超然于功名富贵的性情,是吴敬梓所推崇的。只有具备了这种品格,才算得是有儒家操守的士大夫。虞博士重视操守,但并不高立崖岸。一次监考,他发现一个考生作弊,只是加以制止,并没有对外公开。后来那个学生来道谢,虞博士说,我没见你作弊,我也不认识你。别人问虞博士为什么这样,他说,保全读书人的体面是要紧的事。如果你把他作弊的事公之于众,他没有了体面,就可能破罐子破摔;你给了他体面,他可能会从此自重。《儒林外史》有一句议论:虞博士并不口口声声教别人做君子,但周围的人受了他的感化,那些邪门歪道的事自然就做不出来了。这是说,虞博士不是独善其身的人,他的君子人格也带来了周围风气的改善。
第二,有养家活口的能力。一个读书人,如果没有能力养家活口,还谈什么品格独立?吴敬梓写虞博士的人生经历,重心是如何完成对家庭的责任。他十几岁时,跟随一个叫云晴川的诗人学诗,诗写得不错,只是挣不了钱。于是他听从邻居祁太公的建议,学了看风水、算命之类。吴敬梓对这些行当其实不太看重,但虞博士学这些东西,却得到他的认可,因为这可以挣钱养家。到了二十岁左右,他对考秀才本来兴趣不大,祁太公说,干嘛不考啊?考上之后“馆也好坐些”。果然,他一考上秀才,就有人请他去教私塾,一年三十两银子。虞博士一路考去,考了举人,又考进士,主要是为了增加收入,让父母安度晚年,让孩子受较好的教育。《儒林外史》写了一个有趣的细节:一年年末,他带着坐馆所得的十二两银子回家,在渡口看到一个男人跳河自杀,他让船工把这个人救了上来。问起缘故,原来是欠了别人的债,年关已近,怕人来催。一个大男人不能养活一家老小,实在是没有脸面活下去,干脆一死了事。虞博士问清了情况,说,我这里有十二两银子,不过不能都给你,我家里也等着钱过年。给你四两吧,你把欠的钱还了,剩下的以后做点小本生意,再不要想着寻短见了。虞博士虽热心资助别人,但没忘记给家里留几两银子。记得《水浒传》里,鲁智深资助金氏父女,是把自己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李忠只拿出一两多银子,就被鲁智深嘲笑为不够爽利,不是豪侠的做派。如果鲁智深见了虞博士的举动,可能也要说不够爽利。而这正好显示了儒家君子和豪侠的区别:儒家君子看重对家庭的责任,豪侠则是没有家庭观念的。
第三,有诗人气质。一般人总以为,儒家就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过的是一种没有色彩的生活。其实,名教中自有诗意。《论语》所记载的“吾与点也”的掌故,“浴乎沂,风乎舞雩”,那种情调,放在张岱的小品文中,也是般配的。南北宋的理学家也对自然风景情有独钟。程颢有一首《春日偶成》:“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诗情烂漫。读朱熹的诗,也能感受到浓郁的诗人气质。《儒林外史》写虞博士,也没有忽略这一侧面。小说这样写虞博士的住处:“转眼新春二月,虞博士去年到任后,自己亲手栽的一树红梅花,今已开了几枝。”红梅不多,只栽了一树;花开得也不算多,只有几枝。但这几枝红梅花与虞博士冲淡的心境是一致的。儒家讲究自然事物的比德功能:虞博士栽的是红梅(春梅),而不是腊梅(冬梅),在平和雅淡的春梅与傲霜斗雪的腊梅之间,春梅更接近虞博士的温润气质。虞博士见红梅开了,心里欢喜,叫家人备了一席酒,请了杜少卿来,在梅花下坐着,说道:“少卿,春光已见几分,不知十里江梅如何光景?几时我和你携樽去探望一回。”这个细节让人联想到南宋叶绍翁的名作《游园不值》:“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据钱锺书《宋诗选注》说,这首诗脱胎于南宋陆游的《马上作》:“平桥小陌雨初收,淡日穿云翠霭浮。杨柳不遮春色断,一枝红杏出墙头。”另一位南宋诗人张良臣的《偶题》也有相近的取景:“谁家池馆静萧萧,斜倚朱门不敢敲。一段好春藏不尽,粉墙斜露杏花梢。”这三首诗,都表达了那种从出墙“一枝”想见万树烂漫的意趣,以有限的视觉形象传达出了春天来临的无限生机。《儒林外史》虽易“杏”为“梅”,然而神情依旧相似,吴敬梓不经意地点出虞博士的哲人气度和诗人气质,丰富了人物的性格。
作者:陈文新,武汉大学二级教授,博士生导师,武汉大学珞珈杰出学者特聘教授。主要研究中国小说史、明代诗学和科举文化。著有《中国文言小说流派研究》《中国笔记小说史》《中国传奇小说史话》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