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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渔洋的带经堂

2025-01-14方鸣

名作欣赏 2025年1期
关键词:经堂渔洋

1985年11月14日,下午。我先转了京城琉璃厂的海王邨书店,之后,又去了宣武门内大街的中国书店,还买了上下两册《带经堂诗话》。记得那一日,暮色添寒,门外梧桐落叶秋,西风吹客上高楼。

我买过许多古代诗话,最喜欢看古人如何评骘诗传。不过,20世纪80年代我还沉迷在狄尔泰生命哲学和雅斯贝尔斯存在哲学的密娜发密林里,《带经堂诗话》一时无暇细读,翻了一下便放下了,岁深日久,谁知这一放就已近四十年。

书中还夹藏着当年的购书发票,原价2.80元的书售价2.25元。发票上盖着书店的印章,印痕虽已漫漶不清,但发黄的书页依稀可见旧月痕和我的碎墨痕,又事如春梦了无痕。

《带经堂诗话》,王士禛著。王士禛(1634—1711),号阮亭,另号渔洋山人,人称王渔洋,山东淄博桓台人,此地旧名济南新城。王渔洋居官四十五年,终至位列台阁,却执着为诗,勤于著书,诗文、词作、杂著多达二百多卷,堪称集名臣、诗人、学者于一身的北斗泰山。

王渔洋被尊为诗学领袖,一代正宗,平生赋诗近五千首,另有《渔洋诗话》《五代诗话》等诗话存世。《带经堂诗话》虽为后人张宗柟择录其论诗之语纂辑而成,却是一部最为重要的王氏诗话著作,共三十卷,初刻于乾隆年间。

除《带经堂诗话》外,王渔洋临终前还编有《带经堂集》,也是他最为重要的诗文合集,可惜书未刊出人已过世。此外,王渔洋尚辑有《带经堂印谱》,不仅如此,他还刻有“带经堂”印章,凡此种种,可知带经堂应是王渔洋的一个显赫的堂号。

而且,带经堂的堂号还与康熙皇帝有直接的关联。

康熙三十九年(1700)六月二十八日,刑部尚书王渔洋受康熙皇帝赐御书“带经堂”匾额。据说,汉代大儒倪宽手不离卷,务农的间歇还要翻阅随身携带的经书,“带经”一词便是出自倪宽带经而锄的典故。康熙皇帝御赐此匾,无非诰诫王渔洋要像倪宽那样读经修身。

二十九日,王渔洋赴畅春园叩谢皇恩,随后,畅春园的宫廷画师禹之鼎即绘《带经荷锄图》。禹之鼎取唐代大诗人杜甫“细雨荷锄立,江猿吟翠屏”诗意,描画王渔洋带经荷锄的神貌。画图前有王渔洋门人黄元治书题引首,后有查慎行、朱书、汪士鋐、高凤翰、冯念祖、梁佩兰等三十五个王门弟子题跋。

其中,康熙四大家之一汪士鋐跋云:

荷锄闲向江头立,江帆黯黯江云集。

猿声仿佛叫空山,翠屏飞雨沾衣湿。

问谁蹑履上星辰,肯忆烟江写蓑笠。

渔洋夫子天下师,独抱遗经手编辑。

王渔洋好学博古,遍读经史子集,若说倪宽带经而锄,王渔洋又何尝不是带经而锄诗苑呢?在王渔洋的头顶,康熙皇帝御赐的“带经堂”乃是一个悬于轩堂之上的世代谕旨,志圣恩,示子孙。

然而,虚檐影转,王渔洋一生都有过哪些堂号呢?带经堂又在哪里?

雁过寒潭,王渔洋又在何处留下过他的风声?

王渔洋出身于簪缨世家、书香门第,八岁能诗,十二岁能赋,十五岁时即已积诗一卷,名曰《落笺堂初稿》,由此可知,落笺堂可能是王渔洋最早的堂号了。唐代诗人杜牧的秋夜诗有句:“未若惊鸿轻挽髻,素语落笺书云鬟”,“落笺”一词或源出于此。

回望桓台故里,王渔洋自幼有一间读书的落笺堂。在落笺堂的书桌上,王渔洋的少年之笔落笺为诗:

绮陌莺花春女思,亭皋木叶旅人悲。

闭门寥落伤流序,芳树重翻乐府词。

春女思,旅人悲,闭门寥落,乐府词——那个日后的诗学大家,此时似乎已不尽然是一个少年的心思了。

顺治七年(1650),王渔洋赴济南府学读书,客居毗邻大明湖畔的水月禅寺。五十六年后,王渔洋再游大明湖并水月禅寺,泛舟七桥风月,作《泛明湖记》,又赋水月寺诗两首,诗云:“五十六年如梦,阿谁解算河沙。”“又别湖中鱼鸟,七桥几度回头。”

我不知王渔洋曾经几度回头大明湖,只知他十二岁时便有诗作《明湖》,少有名句:“杨柳临湖水到门。”此后又数度作明湖诗,如《忆明湖》。

大明湖玉波秋莹,湖畔有一个秋柳草堂,霜后残荷雨后萍,几株烟柳尚青青。顺治十四年(1657)秋,24岁的王渔洋邀约齐鲁诸名士云集于此,即景赋《秋柳诗》四首,一时引得大江南北步韵唱和者无数,自此王渔洋扬名天下,秋柳草堂的联吟雅集亦成百年风流的文坛盛事。

当我徜徉在秋柳草堂前的风柳下,仿佛还能听到王渔洋的昔日秋吟:

秋来何处最销魂?残照西风白下门。

他日差池春燕影,只今憔悴晚烟痕。

愁生陌上黄骢曲,梦远江南乌夜村。

莫听临风三弄笛,玉关哀怨总难论。

这是王渔洋最著名的一首诗《秋柳》,诗中的“白下”是六朝古都南京的代称。仕宦扬州后,王渔洋曾多次差旅南京看乌啼白门柳,在他的人生中,秋柳无处不销魂。

风月繁华的扬州与白门烟柳的南京一江之隔,一水明霞。扬州是江北的著名商埠,又是文人的烟花之地,朝舞暮歌,诗酒流连,雕栏曲曲生香雾,嫩柳纷纷拂画船;十里画图新阆苑,二分明月旧扬州。

顺治十七年(1660)春,王渔洋离乡赴任扬州:

崎岖驿路万重山,乡梦犹能夜夜还。

忽听竹鸡惊午枕,白云已失穆陵关。

到处青山山有树,如何偏起故乡情?王渔洋携一架古琴住进了瘦西湖边的抱琴亭,隔窗疏瘦,暗约琴心,却还是夜夜思乡梦,“何处故园心,独立空亭曲”。

素壁有琴藏太古,虚窗留月待吟诗。幽人抱琴来,王渔洋怎能不吟咏一曲《抱琴歌》:

峄阳之桐何牂牂,纬以五弦发清商,一弹再鼓仪凤凰。

凤凰不来兮我心悲,抱琴而死兮当告谁,吁嗟琴兮当告之。

月夕烟朝,虚亭翼然。此后,抱琴亭便时常飘出广陵散的幽绝琴音,韵流弦外,清远之致。

王渔洋的琴音想必也能传到长江对岸,因为他隐隐听到了对岸的残笛钟声:“隔江暮雨秋千里,愁听西风白下钟。”“欲折一枝寄相忆,隔江残笛雨潇潇。”

月夜抱琴,清风逸响,一代典型归杖履,百年风雅见琴樽。清初诗人施闰章写诗给王渔洋:“谁知流水高山操,却是君家指上声。”禹之鼎也为王渔洋绘《幽篁坐啸图》,图中王渔洋抚琴而坐,秋宵庭院,浅吟低唱。

只是,白日咏诗,王渔洋已不尽是孤吟,却见“衣香人影太匆匆”。他论交遍四方,从游者亦众,更是延续了大明湖的秋柳唱和,又先后发起了三次大型诗歌社集,文章江左,烟月扬州,人海花场,比肩接迹。

康熙元年(1662)春,诸名士修禊红桥,王渔洋首倡《浣溪沙》三阕,随吟名句“绿杨城郭是扬州”。诗会之后又撰写了《红桥游记》,并刻印《红桥唱和集》。

康熙三年(1664)春,诸名士二次修禊红桥,王渔洋连吟《冶春绝句》二十首,引得诸人击钵和诗,绢素横飞。其时诗人宗元鼎记曰:“五日东风十日雨,江楼齐唱《冶春》词。”

康熙四年(1665)春,王渔洋又在如皋的水绘园举办了一次大型唱和雅集。众人分体赋诗,王渔洋则赋七言古诗十章,词旨隐约,寄托遥深。

除此三次社集首倡的数十首诗词,公差南京期间,王渔洋还写成《秦淮杂诗》二十首,也是大江南北的传唱名篇。我痴醉其一,反复吟哦:

年来肠断秣陵舟,梦绕秦淮水上楼。

十日雨丝风片里,浓春烟景似残秋。

王渔洋仕宦扬州恰值其创作的巅峰期,五年间写下了太多的佳作,诗文集便刻有《过江集》《入吴集》《白门集》《壬寅集》《癸卯集》多种。王渔洋晚年曾择取其中四百诗篇编入《渔洋山人精华录》。

不仅如此,王渔洋还选刊古诗名篇。顺治十八年(1661),王渔洋提倡昭代雅音,编成唐诗选本《神韵集》,由此举起神韵说的诗学旗帜,扬风扢雅,开辟了诗学的新境界。

扬州五年,王渔洋任推官颇有政声,又文政兼从,操觚染翰,谈学论艺,风雅道兴。不过,我尚未考证出王渔洋是否还有别的堂号,也一时不知该如何查寻带经堂,空迷梦魂,唯见柳丝下的抱琴亭,空翠烟霏,绿萼横斜,乱弦丛笛,轩槛凉生。

康熙四年(1665)秋,王渔洋晋京任职礼部主事,随行别无他物,只带走了“数卷图书万首诗”。不知五年前他赴扬州时是不是骑鹤而去,但他此行入京却是自称骑驴:“青松短壑不能住,骑驴又踏长安街。”

踏过京城长安街,再一路向南,王渔洋走进琉璃厂东街北侧的火神庙西夹道,在一个大宅院里安置了居所。这座府邸现在的门牌是:西太平巷二十号。

此处便是王渔洋的古藤书屋,据说院内有王渔洋亲手所植的藤花。隔壁是乾隆年间《四库全书》编修官程晋芳的住宅,屋前种有桂花。

王渔洋对藤花情有独钟,可能与他幼年时常去桓台以西的藤花山玩耍有关。年轻时,王渔洋还曾写过一首《藤花山下》:

麦陇参差碧岸头,藤花山下晚风秋。

一时残雨兼虹尽,百道清泉入涧流。

时隔三百多年,也逢一个秋日,薄暮斜阳,我前去探访王渔洋的古藤书屋。旧日的宅院至今尚存,坐落在一条狭窄而寂静的胡同深处。朱红色的大门并未悬匾,微见横枝,不巧双门紧闭,久叩无应。

我颓然地倚在门外,想象着大门悄然推开,一个老人徐缓而出,若有疑惑地注视着我的眼睛,欲言而未语,忽而又隐身不见。

就在此地,王渔洋度过了四十年的京师岁月。

康熙二十七年(1688)春,王渔洋在古籐书屋迎见了永嘉大诗人朱彝尊。王渔洋和朱彝尊并称南北两大家,两人交往四十年。早在顺治十六年(1659),朱彝尊便曾遥和王渔洋的《秋柳》:“城头霜月从今白,笛里关山只有寒。”“春来已是伤心树,犹记青青送玉鞍。”后来,两人又同值南书房。

在《带经堂诗话》中,王渔洋称赞朱彝尊著书最富,而且,他还喜欢朱彝尊在永嘉故里的年少诗作,录载有《南亭》:

薄云雨初霁,返照南亭夕。

如逢秋水生,我亦西归客。

还有《孤屿》:

孤屿题诗处,中川激乱流。

相看风色暮,未可缆轻舟。

《带经堂诗话》不只是谈诗,更有各类杂谈,还专门设置了“古器类”和“书画类”,可见王渔洋也是鉴古精博。不过,虽然古藤书屋与琉璃厂近在咫尺,但王渔洋并不嗜古,而是更喜欢跑到偏远些的慈仁寺逛旧书摊,俸钱所入,悉以购书。在《居易录》里,王渔洋多有记载:

康熙三十年(1691)于慈仁寺得霍文韬集。

同年九月二十五日,朝审毕,过慈仁寺阅古书摊,买得《陶隐居集》三卷、《曹邺诗集》《曹唐诗集》各三卷。

是年岁末,又于慈仁寺书市得徐一夔《始丰稿》文十四卷。……

据传当年若访古藤书屋很难见到王渔洋,不如径直去慈仁寺或可照面。戏曲家孔尚任就记曰:“王阮亭司农龙门高峻,寒士不易登造,每过慈仁廊下购书,乃得一望颜色。”又诗云:“御车扫径皆多事,只向慈仁寺里寻。”

慈仁寺俗称报国寺,曾为京城最大的庙市和花市,寺内植有古松,清初诗人钱澄之写有《报国寺古松歌》:“报国寺中松几株,盘拿郁曲天下无。”

逛书摊或是闲情雅趣,最要紧的当然是朝政之事和学术之道。还好,王渔洋遇到了一个博雅善察的明君,因而官至显宦,位极人臣,又因主盟康熙诗坛,独标神韵,为海内敬仰,被尊为一代诗宗,扶轮大雅,备极荣崇,天下文士翕然追慕,门下弟子竟不下数千人。

清代著名学者沈德潜称王渔洋“宇内尊为诗坛圭臬”,另一个大学者赵翼也说:“其名位声望为一时山斗者,莫如阮亭。”

康熙十七年(1678),康熙皇帝因诗以知王渔洋,传出谕旨:“户部王士禛诗文兼优,着以翰林官用,改侍讲。”王渔洋从此仕途亨通,入值南书房,由部曹改任词臣,两年后又擢升大司成,直至官拜刑部尚书,被皇上赐御联“烟霞尽入新诗卷,郭邑闲开古画图”,又于康熙三十九年受御匾“带经堂”。

只是我还不知,带经堂究竟在哪里。

康熙二十一年(1682)七月,王渔洋和文苑名士陈廷敬、徐乾学、王又旦、汪懋麟聚会京师城南山庄,列坐纵酒,赠答酬唱,香清茶熟,古来共谈。据此,禹之鼎绘制了《城南雅集图》。

清代《图绘宝鉴续纂》称禹之鼎幼师蓝瑛笔墨,后出入宋元诸家,凡临摹旧本无不乱真,又善写照,一时称绝。禹之鼎与王渔洋交往二十多年,为王渔洋画像十几幅,另如《踏雪寻梅图》《柴门倚杖图》《禅悦图》《雪溪图》《古夫于亭图》和《渔洋山人戴笠像》。

恰在康熙皇帝赐带经堂匾的同个月份,禹之鼎又为王渔洋绘制了一幅《放鹇图》。画面中,王渔洋手执书卷,冷吟竹坞,却不觉身旁一蓝衣童子正从笼中放出白鹇。不知此图有何寓意,且读清初诗人梁佩兰的题图诗:

无心任出笼,直与高天杳。

黄叶蔽前林,疎风散清晓。

王渔洋做京官时,曾奉使各地,先后出行燕、赵、吴、楚、晋、秦、蜀、粤,名山大川,奇峰秀壑,至无不游。他最仰慕北宋词人秦观,在秦观的家乡高邮,思心徘徊,便写下了《高邮雨泊》:

寒雨秦邮夜泊船,南湖新涨水连天。

风流不见秦淮海,寂寞人间五百年。

岁月如寄,如今却又是:风流不见王渔洋,寂寞人间三百年。

王渔洋南行时曾雪阻东平小洞庭湖,他仰望湖中的蚕尾山,“积雪明蚕尾,浮云下洞庭”,遂自号“蚕尾老人”,又再设堂号“蚕尾山房”,以志寄托。后来,他还请禹之鼎作《蚕尾山图》,并编纂《蚕尾集》和《蚕尾续集》。

京城四十年间,除了古藤书屋和蚕尾山房,我再也未发现王渔洋的其他堂号,更没有找到带经堂的所在。此般情景,恰如王渔洋《文游台怀古》的心绪:“昔人何处成今古,风景无心一惘然。”

康熙四十三年(1704),七十一岁的老臣王渔洋因与废太子诗酒唱和,犯了康熙皇帝的大忌,被罢官回籍了。在家乡桓台新城,王渔洋里居为民,淡泊自守,依旧自惜高标,专心著述,又常与乡友往来唱和,积成卷轴。

王渔洋慨叹“弹指年光似水流”,“倏然身世一虚舟”,不禁回首往事,老泪飘萧。他开始编撰个人年谱,又刊行了《古夫于亭杂录》《分甘余话》《蚕尾后集》《带经堂集》等诗文杂著,胸藏万汇凭吞吐,笔有千钧任翕张。

王渔洋和《聊斋志异》的作者蒲松龄相识二十余年,终生诗书酬答。康熙四十七年(1708),蒲松龄给罢归田里的王渔洋写了一首诗,回想二十年前两人的初识,不胜唏嘘:

花辰把酒一论诗,二十余年怅别离。

曩在游仙梦里见,须眉犹是未苍时。

此时,王渔洋已是七十五岁的老者。环顾左右,旧朋星稀,徐夜、吴伟业、钱谦益、施闰章、宋琬、洪升、彭孙遹等诗友都已经陆续离世了,朱彝尊也在其后一年故去。

康熙四十八年(1709),王渔洋忆起十二年前在京城送别好友彭孙遹:

登山临水送将归,十二年来怅有违。

梦里不忘分手地,碧云红树雁南飞。

这后一句“碧云红树雁南飞”,倒让我不由想起王渔洋的另一首诗,其后一句是“萧瑟满亭风叶飞”。

这另一首诗,便是王渔洋晚年里居时所写的名诗《石帆亭》:

忆昨登临共落晖,小山薜荔乱红围。

园林三日无行迹,萧瑟满亭风叶飞。

石帆亭坐落在王渔洋的桓台故园,王渔洋《池北偶谈》中这样写道:“池上有亭,形类画舫曰石帆者,予暇日与客坐其中,竹树飒然,池水清澈,可见毛发,游倏浮沉,往来于寒鉴之中。”

石帆亭的瓦顶覆以茅茨,池南有大石横卧。清代桓台诗人王启涑写过数首《石帆亭》,其中有句:“结茅如轻航,风帆静无恙。四面碧窗开,屏障屹相向。”“栖鸟惊高枝,微风戛深竹。池上新月明,万绿如膏沐。”

王渔洋的故居名曰西城别墅,最早叫西园,初为明代工部尚书毕亨的里第,后为王渔洋的曾祖王之垣的宅府。王之垣官至户部左侍郎,还是晚明书法名家,曾书写行草《长春园诗二十韵》,而其笔下的长春园即是后来增葺改建的西城别墅。王渔洋还曾写下《西城别墅记》:“由山之东,有石坡陀……”

西城别墅的西侧为小圃,有池焉,曰“春草池”,此即石帆亭之所在。又有老屋数椽在其北,松下结茅三楹曰“双松书坞”。双松书坞旧为王之垣的高明楼,楼前双松甚古,横柯上蔽,清初诗人赵执信曾在此处踱步漫吟:

手把一卷书,日夕双松阴。

风过幽响激,日出苍翠深。

莫羡双树姿,保君迟暮心。

王渔洋宦游京师无长物,唯书数千卷庋置其中,并以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池北书库”之名改设堂号,其时朱彝尊为之作《池北书库记》。

池北书库藏书之富,山左第一。《池北书目》便是择其珍稀善本编纂而成,凡著录469种。

官宦京城时,王渔洋一次即载书十余车归里。康熙四十年(1701)五月,禹之鼎据此事绘成《载书图》,长卷精善,以道其行。此图曾为清代金石学家翁方纲藏之名山,传之后人。

忽而,我的脑子里闪出一个念头,又盘桓不去:池北书库会不会就是我心心念念的带经堂呢?

不久前,还是在一个秋日,黄叶烟疏,飞英相逐,我来到了桓台,走进了王渔洋的西城别墅。偌大的宅府空无一人,翠冷燕帘,虚堂凄寂,只有我的投影相伴而行。竹叶如掌,萧萧飒飒,听之有声,似是一个老人往世的沙哑嗓音。

我仔细看过每一间轩堂的匾额:樵唱轩、宸翰堂、大椿轩、绿萝书屋、半偈阁、牡丹祠……

穿过重门,绕过回廊,走过石阶,眼前是一片碧绿的池水,秋水静若无,过鸟影不入。水面上筑有一座石亭,那不就是王渔洋的石帆亭吗?——“池上有亭,形类画舫曰石帆者。”登上石亭,我不禁吟咏王渔洋的石帆亭之诗“忆昨登临共落晖……”

忆昨,可王渔洋的昨日又是何日?但见今日鸳鸯飞尽,烟水无情,往事成空,还如一梦,青青一树伤心色,曾入几人离恨中。

踏过水岸,我走近一座重檐两层的楼阁。楼阁为硬山顶重楼式屋宇,斜坡房顶,青瓦覆上,悬匾“双松书坞”。原来,寻幽访古,久闻其名的池北书库,竟然就是眼前的这座池边楼阁。

我走进了池北书库的大门,中堂悬挂着清代画家严绳孙所绘王渔洋的画像——草笠布衣,手拈须髯,端然而坐,朗然炤人。在空阔的明堂里,摆放着一案台一座椅,案台宽大,置有一印一砚一印谱一册页。

印为寿山石,瓦钮,篆刻阳文“王士禛印”,隶书边款“楚南嗜古堂陈朝瑞篆于祁阳清署”。

砚为端石,水坑,镌“独漉之贻,渔洋宝之”八字隶书,砚盒雕刻“陈独漉赠王渔洋砚”八字行楷。

印谱即王渔洋《带经堂印谱》,钤有他的162方藏印的印蜕,其中可见:王阮亭藏书记、蚕尾山房、西城别墅、石帆亭图书印、池北书库、带经堂。

册页乃王渔洋《分甘余话》的纸本墨稿,《渔洋山人自撰年谱》载:“康熙四十八己丑,七十六岁,在里中……是年著《分甘馀话》。”该书是一部笔记杂著,“有所闻见,辄复掌录”,成稿于王渔洋离世前两年,是他的终笔之作。

池北书库的一层是读书堂,二层才是藏书阁,这正应和了南宋理学家朱熹的《山斋》诗言:“藏书楼上头,读书楼下屋。”

我沿着楼梯上到二层,迎面是清代书法家郝毓椿所书王渔洋《锦秋湖竹枝词》,其中有句:“锦湖花色胜湘湖,雉尾莼羹玉不如。”

面向池北书库的东北方向,有一个美丽的锦秋湖,泊沼相连,港汊纵横,红蕖浮水,岸柳千树。湖中有一小洲,小洲上有一个清凉台,清凉台上有座清凉寺,王渔洋年少时便常在此读书诵经。多年以后,王渔洋依旧还能听到昔日的回响:

朝日出浦口,遥见清凉寺。

深竹不逢人,经声在空翠。

那是清凉寺的经声吗?抑或带经堂传之久远的琅琅诵读?

浮云飞尽,我也收回缥缈的思绪,转过身来,映入眼帘的却已转换成满堂经籍的场景。这是一间高明洞豁的藏书阁,斫木为橱,积书充栋,部居类汇,素标缃帙,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唯有书房旧时月,夜夜得得照疏棂。

蓦然,我分明看见,在内室的门楣上,高悬着一块令我梦魂萦绕的黑漆匾额,笔墨松秀,苍古峻茂,萧澹闲旷,清虚洞朗,康熙皇帝的三个金色大字赫然在目——带经堂。

终于,我找到了带经堂。

在带经堂的书橱里,我还看到了清初三才子之一朱书的《杜溪文稿》。掀开书页,这位散文名家在《御书带经堂记》里写道:“公以天下万世所系赖之身,受六经之托,著书满家……”

过后两日,翻检《带经堂诗话》,我又发现“带经荷锄”一说,北宋诗人黄庭坚原来也早已写过两句七言古诗:

手抄万卷未搁笔,心醉六经还荷锄。

作者:方鸣,编审,中国华侨出版社前社长兼总编辑,曾任中国人民大学博物馆馆长。出版有个人专著《裁书刀》《曾是洛阳花下客》《庚子读画记》《秋之所望——黄公望的富春》《今夕何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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