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述一”究竟是谁
2025-01-14肖伊绯
曾是西方“禁书”,中译本北平首版
大约一个世纪之前,1928年初,英国作家D.H.劳伦斯(1885—1930)在意大利完成了其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查泰莱夫人的情人》(LadyChatterley'sLover)。该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嫁给一位在战场上受伤瘫痪并失去性功能、庸俗拜金、冷酷乏味的英国贵族,苦闷之下与自家庄园中身心健全的猎场看守人发生了情爱关系,并因之体验到新的生命境界,最终离婚出走。
事实上,两性关系一直是劳伦斯着力表现的主题,而这部小说更有多处直接的性爱描写,措辞大胆,尺度远超其以往的作品。劳伦斯的作品,本来就常被人以色情视之,饱受攻击,这部小说一经问世,更立即引发西方社会各界的强烈不满。当其流入英国出版之际,受到更为猛烈的抨击,甚至一度成为“禁书”。
正当西方国家(尤其是英国)对这部劳伦斯小说非议不断之时,英文原版面世后还不到十年之际,东方的中国却诞生了此书的首部中文全译本。且与劳伦斯以个人名义“私印”该书相仿,此书的首部中文全译本,也是以译者个人名义“私印”面世的。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中译者署名为“饶述一”,版权页上印有1936年7月付印,8月初版,印数两千册等相关出版信息。值得注意的是,译者和发行者都是“饶述一”,也就是说,此乃“私印本”——即个人著述、个人印制、个人发行而非由出版机构正式出版的书籍。再者,“印刷者”是位于北平灯市口的东亚印书局,“特约经售处”为上海北新书局,“北平代售处”则是知行书店、佩文斋人文书店和华鑫书社几家位于琉璃厂、东安市场等处的小型书店。
从上述的版权页所印信息来看,《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中译本,应当是译者自己在北京印制与发行的,至于经售处,则北京、上海两地皆有。起初,此书中译本的命运,似乎比其在西方国家的命运还好一些,并没有成为“禁书”。1937年1月5日,北平《世界日报》甚至还刊登出了北新书局关于此书的广告,广告中更有郁达夫、林语堂的“推荐语”,俨然还在大力推广营销中。广告原文,转录如下:
LadyChatterley'sLover
苏伦斯著饶述一译
震惊世界文坛的关于性爱的一部杰作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出版了
有圣洁的性爱,有极致的柔情
郁达夫先生说:这是一篇有血有肉的小说。
一口气读完,略嫌太短了些。试把中国的《金瓶梅》拿来一比,马上就可见两国作家时代的不同,和技巧的高下。
林语堂先生说:《金瓶梅》是不能拿来相比的。因为《金瓶梅》以淫为淫,劳伦斯却不以淫为淫。但是淫字别有意义,用在劳伦斯总觉不大相宜。
特约经售处:北新书局(全国各大书店均有代售)
其实,这一则广告中郁达夫、林语堂的“推荐语”,皆是摘自二人阅读英文版《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之后所写读后感文章中的语句,并非是对此书中译本的读后荐语。郁达夫曾于1934年9月写成《论劳伦斯的小说——却泰来夫人的爱人》的评述文字;随后,林语堂又写成《谈劳伦斯》一文,两篇文章都曾相继发表于《人间世》杂志之上。广告中搬出两大名家的“推荐语”,显然是为该书中译本营销造势,经售商北新书局对此书应当比较重视,方才会有此登报推广、自抬身价之举。广告中还有“全国各大书店均有代售”云云,亦可见当时此书意欲向全国发售,当还不在“禁书”之列罢。
中文全译本署名“饶述一”,此人或为清华才子?
关于《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译者“饶述一”的真实身份,自此书面世以来,近九十年的时光悄然流逝,至今却仍然无从确证。或许,因此书内容毕竟多涉性爱描写,其有悖传统伦理道德之处也触目可及,于世风世俗而言,毕竟有所违碍之故,中译者始终以“饶述一”这个笔名来掩盖真实身份,没有留下任何文献资料可供后人“破解”。
不过,在翻检知名现代作家的相关史料文献时,“饶述一”的署名,很容易令人联想到曾以笔名“饶了一”发表作品的饶孟侃(1902—1967)。饶孟侃,原名饶子离,江西南昌人。1916年至1924年,先后在北京清华学堂和清华大学读书,专习英语,并参加清华文学社,从事文学创作与文艺活动。时值“新文化”与“新文学”运动高潮迭起,在擅写新诗与散文的清华学子中,涌现出了所谓的“清华四子”,即子离(饶孟侃)、子沅(朱湘)、子潜(孙大雨)、子惠(杨世恩)四人。
整整一百年前,时为1922年11月24日,《清华周刊》文艺增刊第一期刊发了两首署名为“饶了一”的新诗,或为饶孟侃以笔名发表诗作之始。诗文转录如下:
悬想
轻枝上无数的鳞叶,
啊!劳动的人们,
风来了,舞一阵;
风去时,再舞一阵。
你的工作不是时间的标识,
是生命之计程!
力尽了,筋枯了;
只向地狱哄进……
儿童生活的一幕
她斜坐在柳荫竹篱下,
轻把麦草编就的篮笼枝上挂;
低头一意玩泥沙,
忘却篮中红菱,
笼中蚱蜢;
耳边远闻着妈妈呼骂,
撇不下心爱的顽意儿,
几次回头不舍,
红着脸儿回家。
两首诗作发表时,皆署笔名为“饶了一”。不难发现,笔名“了一”即由“子”字分离笔划而成;显然,稍稍了解或知悉饶孟侃的读者,应当都能推测出,“饶了一”即饶子离(孟侃)。即便一个世纪之后的读者,通过查阅《饶孟侃诗文集》中的现存诗文作品之风格,这两首诗虽属“集外文”,但与已确认编集的那些诗文作品之风格如出一辙,也不难辨识出这作者“饶了一”即饶孟侃。
因《清华周刊》上发现的两首署名为“饶了一”的新诗,进而推定了饶孟侃曾用笔名之一确为“饶了一”。那么,在现代文学史上那个声名远播却异常神秘的“饶述一”,又会不会是饶孟侃的另一笔名呢?
应当说,既然饶孟侃曾起用过“饶了一”的笔名,“饶述一”之名与这一笔名仅一字之差,仅从这两个名字的近似度而言,就已然颇令人浮想联翩了。再者,以饶孟侃的学识背景、生活经历与才学性情来综合考量,由他来翻译《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也有相当的可能性。譬如,1934年9月,中华书局初版的英国梅士斐尔(JohnMasefield,1878—1967)所著《兰姑娘的悲剧》,就正是由饶孟侃翻译的。
当然,要对饶孟侃的生平履历及相关文献做充分搜寻与深入查证,并不十分容易。事实上,虽然学界对于“新文化”与“新文学”运动的研究已开展多年,各类人物年谱、全集及文集等基础性文献确已整理出版过不少,但关涉“新月派”尤其是诗人饶孟侃的相关研究成果并不多见,更未见其完整的全集与年谱面世。至于“饶述一”究竟是不是饶孟侃;或者说,饶孟侃究竟是不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中译者,还只能期待将来获得更为充分的史料佐证之后,方可做出进一步推断。
略早于“饶述一”译本面世的“王孔嘉”译本
事实上,自《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中文全译本于1936年7月付印,8月初版于北平之前,1936年3月1日还有一种刊发时间略早于此中文全译本的版本,在上海《天地人》半月刊的创刊号上曾发表第一章译文。只不过,发表时的原著书名译作《贾泰来夫人之恋人》。随后,又陆续在该杂志的第二至九期之上,分别刊发了原著译文的第二至九章。原著译文全部刊发完毕之时,为1936年7月1日,此时也正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中文全译本付印之时。
无论如何,在《天地人》半月刊上连载的《贾泰来夫人之恋人》,比之《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中文全译本正式出版,都要早上整整一个月的时间。简言之,仅以正式发表的时间而言,《贾泰来夫人之恋人》才是原著的首个中译本,而这一版本的中译者,方为原著的中文首译者。
《贾泰来夫人之恋人》译者署名为“王孔嘉”,从杂志主编徐訏(1908—1980)郑重其事的“编者按”来看,这一署名应当为真实姓名,是实有其人,可以名实对应的。在此,不妨先看一看杂志主编徐訏是如何介绍这一原著及其译者的,原文转录如下:
贾泰莱夫人(Lady"Chatterley'sLover),谁都知道,是劳伦斯的名作,自从《人间世》十四期郁达夫先生详细介绍过,同刊十九期林语堂先生谈到过以后,许多人是十二分希望中国有一个译本出来了,但不知是不是因为怕人家说他诲淫,还是因为怎的,一直到现在还没有人来译。诲淫不诲淫,读者自然会智者见智,仁者见仁的,这里不想多谈,但即使以诲淫见待他,中国有无数无数要不得的淫画淫书,难道会容不下这本较高较美的淫书吧?站在文学的立场,林语堂先生谈论是可注意的,他特别提出这书的要旨是骂英国的黄金主义与机器文明。我们的思想与主张不需要与劳伦斯同,但是这本书值得一读终是无疑的。王孔嘉先生的译笔流利,也是我们高兴发表的一个理由。
上述约三百字的“编者按”,主要表述了三个观点,一是郁达夫、林语堂对《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一书的引荐,令国内读者对此书中译本的面世充满期待;二是因为此书内容涉及情色部分较多,也使得国内翻译者心存顾虑,担心因译书而背负骂名,这使得中译本迟迟未见面世;三是终于等到了“王孔嘉”的译本,因其“译笔流利”,故而本刊乐于发表。
应当说,郁、林二人的引荐之文,刊发于《人间世》杂志,不过一年多一点的时间之后,即有“王孔嘉”译本刊发于《天地人》之上,假设译者是读到郁、林二人文章之后,方才着意要翻译原著的话,这个翻译速度并不算特别慢。更何况,恐怕确实还有“编者按”中所言的种种顾虑掺杂其中,使得翻译速度有所减缓。因为译者既要着力于尽可能呈现原著的行文特点与写作风格,还要兼顾国内读者的理解程度与社会舆论的接受度,在多番考量与斟酌之下,翻译此书较之于翻译一般性质的西方文学著作,自然要增添不少难度,翻译速度自然也就随之减缓。
无论是可以想象得到的翻译难度,还是不得不有所放缓的翻译速度,《天地人》主编能够首肯并予体谅的“王孔嘉”译本,还是在连载至杂志第七期时,遭到了来自文学翻译领域专业人士的批评。1936年6月1日,《天地人》第七期刊发了一位读过英文原著的署名为“黄文德”的读者所撰的《贾泰来夫人之恋人译文之商榷》,文中条分缕析、逐句列举了“王孔嘉”译本的一些失误,特别强调译文中有一些原著中并没有的词句,“这种无中生有,是不需要的,不妥当的”,“这样画蛇添足反要减损郁先生所谓原文的‘文艺技巧’高妙的地方”。
杂志主编徐訏附于文后的“编者按”,一方面颇有欢迎批评、乐于研讨的大家风范,一方面则几乎已率先为译者“王孔嘉”应对批评、有所辩解了。原文这样写道:
翻译本非易事,严先生所谓“信雅达”,实在不容易完全做到。《贾泰来夫人之恋人》,王孔嘉君每期要由北方寄来,忙中不免有错,亦是实情。
还有此书原文心理描写太细太好,所有的俗字粗语写在书上,“能使读者不觉得猥亵,不觉得他挑拨劣情”,也是难译的一种原因,因为译时不是失之太暗昧,就将失之太露骨。王译常有铺衍一点之处,想是寻不出适当字句之故。或者是怕译得太露骨,所以用些曲折的话,使其说得暗昧一点,或者是怕译得太暗昧,所以用些铺衍的话使其露骨一点,所以常有不讨巧之处。
黄文德先生的诚恳的指点,真使我们感激;编者觉得翻译一本书本非一人私事,能这样大家讨论订正,使得将来出单行本时有比较好的一个译本,那也就是就像连续登载(这个译本)的一个希望了。
可以说,徐氏将翻译此书的难度究竟何在,十分准确地披露了出来,因为一旦关涉到原著情色内容时,“译时不是失之太暗昧,就将失之太露骨”,国内翻译界先驱严复倡导的“所谓‘信雅达’,实在不容易完全做到”。批评者认为“王孔嘉”译本的“无中生有”“画蛇添足”之处,徐氏认为只不过是“铺衍一点之处”,究其原因,“想是寻不出适当字句之故”。令译者如此为难的根本原因,徐氏也做了一番归纳:
或者是怕译得太露骨,所以用些曲折的话,使其说得暗昧一点,或者是怕译得太暗昧,所以用些铺衍的话使其露骨一点,所以常有不讨巧之处。
为应对批评,除却这一原著翻译工作本身的难度之外,徐氏起首还强调了一个属于译者客观环境的因由,即:
王孔嘉君每期要由北方寄来,忙中不免有错,亦是实情。
显然,徐氏此言乃是指明“王孔嘉”并非上海当地作者,而是相距遥迢的北方作者。言及于此,“王孔嘉”的真实身份,以及其人事迹生平,应是读毕徐氏“编者按”的读者,应当有所企盼的罢。遗憾的是,及至《天地人》杂志第九期连载刊毕“王孔嘉”译本,直至杂志第十期印行之后即刻停刊,都没有专门介绍过“王孔嘉”其人,更因其人并非国内文坛知名人物,当时乃至后世的读者,对此可谓一无所知。直至今天,尚未见有专文介绍“王孔嘉”者,可见其人生前确非知名人物,以致后世更难于考索其人生平了。
“王孔嘉”确有其人,乃北平英文教授
不过,通过检索目前可以调阅的旧时报刊及出版物,还是可以约略考察到其人生平事迹点滴的。譬如,循着“王孔嘉”为北方作者的说法,笔者就查证到其人曾在北平京华美术学院任教的记载。据《京华美术学院年刊》1936年这一年的年刊之上,就赫然印有王氏肖像,并明确标示其人为该校英文教授。又据北平《世界日报》“明珠”副刊于1936年的版面内容可知,王氏还曾将林语堂用英文写成的《中国人论》《中国人的吃》等文章,予以翻译,并获发表。
循着王译林文的线索,再行翻检林氏主创的《人间世》杂志,果不其然,又发现了一批王译作品,诸如《一九三四年的女大学生》《一个美国人眼中的法国人》《牛津各大学的生活》等,从该杂志1935年第三十一期至第四十二期,几乎每期的“西洋杂志文”栏目里,都有王氏译自西洋杂志上的各类文章。可见,王氏还曾一度为《人间世》杂志的专栏作者,对林氏所创办的刊物乃至其人作品风格,都应当是比较熟悉且有所认同的。换言之,王氏确实极有可能是在读到郁、林二人刊发于《人间世》杂志的引荐文章之后,方才对《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一书有所接触,并随即着手翻译了此书的英文原著。
遗憾的是,1934年4月5日方才创刊的《人间世》杂志,至1935年12月20日印行第四十二期之后,便宣告停刊。不妨设想一下,在该杂志“终刊号”上仍有发表译文作品的王氏,终未能于次年再将《贾泰来夫人之恋人》付之于此发表,只得迅即于次年3月转投于风格与《人间世》杂志相近的《天地人》杂志,又从这本杂志的“创刊号”开始,连载发表自己的译文作品,直至这本杂志的“终刊号”。还好,这一次,终于得以持续完整地进行翻译与发表,且恰巧在杂志停刊之前,将原著中文全译本连载完毕了。
与此同时,王氏还曾是北平《实报半月刊》的专栏作者,长期在该刊“瀛海丛谈”栏目发表译自国外杂志的各类文章——这些译文作品的内容主题,与其在《人间世》杂志上发表的专栏译文,是基本一致的,主要是向国内读者呈现与展示一些海外风情及历史文化。至1937年《实报半月刊》第二卷第八期之后,王氏译文再未出现于该刊,“王孔嘉”的名字,也再未出现于南北各类刊物之上;其人其文似乎突然就从南北文坛中消失了一般,再也无从获见了。这究竟是何缘故?至今尚属一桩无从确考的疑案。
作者:肖伊绯,独立学者、自由撰稿人,著有《在高卢的秋天穿行》《先知之城》《法国时尚百年》《民国达人录》《风景的标记》《虚构的风景》《十城记》,编著有《革命的样板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