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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边人生

2025-01-13刘敏

贡嘎山 2025年1期
关键词:阿爹

一次又一次,你踏进的,都是同一条河流。

银白色的铝质拐杖,发出唧唧吱吱的响声,伴随着每挪动一步的敲击,地面都像承受了一次比一次更加突如其来的袭击。就这样颤巍巍地在屋檐下晃过一圈后,你又坐回到那张三十多年前来村里走街串巷的木匠做的沙发里。它被日复一日的阳光侵蚀得老态龙钟,颜色褪得厉害,好在木匠手艺扎实,术质密实坚硬,它依旧结实耐用,只在屁股扭动时,弹簧会隔着布面七上八下地硌人。

沙发就放在大门一侧的屋檐下,拐杖斜靠着扶手,你的眼睛盯着河对面的山坡。山坡太静了,每天都那样,实在没有什么可看的,而天空又被四面的山遮得没剩下多少。

即使并不心甘情愿,你也只能回到这里。每天都在同样的情绪里醒来和睡去,来来回回,这一片狭窄的天地构成了你整个后半生,即便中途曾离开过一阵子——这一阵子长达四五年之久—在几千公里之外的一个繁华小镇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庭,并想长久地居住在那里。

你闭上眼睛,和自己的寂寞面面相觑。

那几柴花子打在你的屁股上,有两三年了,现在想伸手去摸一下,可是够不着。你的右手就像那根木棍一样面目狰狞:它五指紧闭向大拇指一侧无限靠拢,并从手肘处不自觉地向怀里缩,你只想拿把斧头劈了它,就像劈那根木棍。可左手无法拿起斧头,除了连在自己身体上这件事表明它属于自己以外,一无是处。甚要说那几柴花子挨得,实在冤枉:那天因为个啥,你又和你阿爹,一个脾气暴躁、身体精瘦的六十多岁老头子干了起来。从小到大,这样的架不知道干了多少回,不曾想这次就挨了这样的“偷袭”,直接让你倒在了那片冰凉的水泥地上。

偷袭者是谁?

你阿嬢!

“你们是没看到当时他和他老子吵嘴的样子,红眉毛绿眼睛的,嘴巴头一直骂,能这样骂自己的老子?太忤逆不孝了,太忤逆不孝了!他老子还没这样骂他呢,他还拿了根竹竿子准备打他老予。我一看不行,从柴堆上扯出一根柴花子对着他屁股就打了下去。我这也是在帮他,要是他真打了他老子,就是犯上,到了阎王爷那儿是要下油锅煎的。”

出生的时候,有一个算命先生替你排了四柱,说你与父母命里相克,要想长大成人,只能送给别人家养,否则未来凶险,大人娃娃总要缺个角。

家里人无论如何舍不得把你送给别人家,但也怕缺角,阿爹拿出家里仅剩的大半升米羞愧地递给了算命先生,他轻飘飘地接过米袋子,倒进了自家的米仓,目不斜视地,所以自然也没有看见大米从冒出的尖顶上滑落到米仓外的样子,这才给出了一个化解的办法:只能把他当成别人家的孩子来养。别人家的孩子叫他们什么?叔和嬢。

“我打了三四下,每一下都结结实实地砸在他屁股上。想到这么多年他的所作所为,我太气了。他老子养大他就落得个这样的下场,挨这几下他不冤。”阿嬢气愤难平地说,“本来他就是超生的,地也抽了,款也罚了,就为了留下他一条命在这世上跑,结果……”边说边伸手抹眼泪。

伴随着你的倒地,一场战争结束了,院坝里立刻安静下来,四周支棱的耳朵也跟着回屋躺下。在地上仰躺了十五六分钟以后,你趔趄地爬起来歪歪扭扭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看谁一眼。

第二天,阿爹阿嬢去了你外婆家,这是原本就说好了的,并没有因为前一天晚上的父子大战而改变行程。

而你就躺在自己的床上,连同你暴躁的脾气和剩余下来的愤怒,连同你还想起来去拿竹竿打人的心,一同躺在你房间里的床上,一动不动。

等你老婆俯下身来,把脸凑到跟前,你还是一动不动。掀开被子,一股大便的恶臭扑鼻而来。

“从我的房间里滚出去!”一翻身坐起来,身下并没有什么不受控制漏出来的大便,你对着老婆大声吼道,于是老婆低眉顺眼地就滚出去了。

可是,这只是脑子里尚存的潜意识给自己的身体下达的命令,你无比希望这是此刻正在发生的事情。可事实是,你的身体拒绝接受这样的指令,你还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脸硬得像石头,还口眼歪斜,枕头被口水浸湿了一大摊。

不,不是,不仅仅是脸。整个身体都像一块更大更硬的石头,无法动弹,你像一堆冒着热气的等待腐烂的肉堆在那里。

准确说,不是堆,是瘫。

想说话,可也只是牵扯着嘴唇动了动,一个字都吐不出来。瘫了,你真的瘫了!

之前几次的受伤、开颅,脑袋里的血管早就脆弱得像一根根快要捻断的丝线,被怒气一冲,便破裂开来。挣脱束缚的血液瞬间如野马奔腾,从残破的血管涌出,此刻就在你的脑子里横冲直撞。

老婆手忙脚乱地收拾,带着哭腔拨通了父母的电话。父母心急火燎地往回赶,还有你哥你嫂。拿钱,开车,把你送到了医院。

抢救漫长且艰难,不记得是第三次,还是第四次,总之它又被打开了。医生惊讶于你的脑瓜子竟然遭受了如此多的摧残,他们清理了中风时冲进脑袋里的淤血,像缝补破衣烂衫般缝补了血管,让剩下的血液重新变得像沟渠里的流水那样循规蹈矩。

至此,你算是完成了对整个脑袋的改造,面对着那愈发面目诡异的脑袋,说改良显然是不合适的,几次开开合合间留下的疤痕,再也长不出头发,像暴雨后被冲出泥土的蚯蚓,发白、肿胀、僵硬。左边额角处,是上次骑着摩托车冲到悬崖边被树干撞碎的,凹进去的地方可以放下大半个鸡蛋,没有了头骨的保护,脑髓变得顽皮不受拘束,它偶尔带着挑衅跑到低洼处突突地跳。就像一个气压不够又被踢瘪的足球,变得软塌、凹陷,简直就是一个丑陋的新鲜物种,看起来令人极度不适。

奇怪霉运怎么每次就不偏不倚对着你和你的脑袋蹂躏?

接下来的一周痛苦而煎熬,这些对你来说并不陌生,好歹重症监护室也算熟门熟路了。在短短三四年的时间里,上手术台也有三四回了吧。但终于在这一回,你成功地把自己弄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残废。

从手术台到病房,你不知道是怎么躺到那张狭窄的病床上去的。一睁开眼睛,惨白的屋顶和惨白的灯光映人眼帘,插在身上各个地方的各种管子,围在床边的父母哥嫂,还有老婆、身边的病友,你的思维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但你知道自己往后的生活,将会跟这屋顶和灯光一样惨白。

看到大家把脸凑过来,嘴里说着什么,你闭上了眼睛。

除了闭上眼睛,你什么也做不了,包括吃饭,喂到嘴里的时候,汤汁米饭以及被你嚼得牵经连纬的菜叶,都顺着闭不严实的嘴流到身上。

在意识到自己只剩半边身体以后,你恨透了挂在胸前的小孩子的围兜,恨透了那根柴花子,还有挥舞着它打在你身上的人。你笃定就是那几柴花子,才让你成了这样,完全不相信医生说的酒精后的精神刺激加旧有伤害的缘故。

你所有的情绪都被压制在一腔无法言说的愤恨里,只能通过嘴里含糊不清的咿咿晤唔来表达愤怒。说不出来,于是愤怒一直存在,然后你每天对身边的人横眉竖眼,咬牙切齿,整个脸扭曲得像院里那棵不成器的桃树结出来的不成器的毛桃子,还没等到成熟就被虫子蛀得内里满是干沟烂壑。

出了医院的大半年里,你胳肢窝里架着拐杖,由别人架撑着,每天到几十公里外的一个老中医那里去扎针。偶尔你阿爹会来帮忙,只要看到他正在靠近,你就会用那只还能抬起的左手摇摇晃晃地指着他对老婆说:“咿,咿呜,咿咿呜呜……”

从上中学开始,你们之间最亲密的接触除了同室操戈、拳脚相加以外,就只剩偶尔碰到一起时相互怨怼的眼神。那对儿子拿着新买的羽毛球拍骑在父亲脖子上的亲密父子,早就被经年累积起来的厚重的绝望隔离开来,童年的甜蜜温馨崩裂成碎片撒满一地。父子之间隔着山,隔着海,隔着一千道山粱和一万座冰川。

在来来回回的路上奔波,疲累不堪,反反复复的治疗无果让你更加暴躁,却也无可奈何。

你终于想通了,单就这件事而言,不应该恨自己的阿嬢,或者说不应该只恨自己的阿嬢,你要恨的人还有阿爹。那晚大家都睡下了,你陪着从老婆老家来的客人,喝完酒以后发现儿子居然在玩手机,便把他房间的木板壁敲得震天响,嘴里语无伦次地说着酒话。老婆在一旁扯着尖嗓子对你吼叫,家里就像一个掉在地上的马蜂窝。老头子无法忍受半夜里这样不着调的训斥,起身开始教训你。但这么多年了,哪一次你在你阿爹粗暴的教训下偃旗息鼓过?从来都是吕布战马超——不相上下。战鼓越来越响,惊动得客人也来劝,酒精上头的你拿了竹竿想打阿爹。阿嬢就在此时收住了自己的眼泪和纯粹的口头劝解,用一根木柴花子阻止了你对你阿爹的忤逆行为。

但你是愿意去做针灸治疗的,只不过你内心的愿意,并不能使你那像风干的腊肉一样僵硬的身体变得柔软而灵活,只能任凭他们把你直杠杠地塞进汽车里。

毕竟只有康复了,才能去挣钱,挣到钱以后才能重新回到那个无数次把你拉向深渊,而你却始终为之沉迷的赌桌上去。或者说,才能去借钱。你始终觉得,在你和赢之间,就只差一层窗户纸,只需轻轻一捅,便可以破裂开来,打开你在赌桌上的高光时刻。你一直这样想,也一直这样做,期待有一天梦想成真。直到债台高筑,你才发现,原来你们之间隔着的,哪里是纸:你分明看见那头透着光,你使尽浑身解数,筋疲力尽,可它就是没有半点要破的意思。

对面山坡上传来一阵“哞——哞——”的叫声,不用睁眼睛,你都知道是李福林家的那头大黄牛要回家了。它肚子圆滚滚的,今天一定找到了一处鲜嫩的草坪,撒着欢儿地吃了个饱。可一路上它还是不忘伸出舌头卷一些玉米叶子进嘴里,拉得秆子东倒西歪,眼看着玉米还收不了浆,它的秆子还不能倒,就只能换来主人猛扯它的鼻绳往前走。

在牛的头顶上空,一片黑压压的什么虫子在盘旋,惹得老牛又是甩头扇耳朵叫唤,又是摇尾巴蹬腿。

大概是蜻蜓吧。

这怕是整个这条沟里最后一头牛了。

你想起了遥远的童年。

那时候家里也有一头牛,一头老水牛。

这条沟的旅游业才刚刚开始起步,一条只有碎石和泥巴的公路顺着沟蜿蜒了进来,从村子的肩膀处沿着上山挖药的人们踩出的小路隐入密林,最后到达了倾泻而出的大冰瀑布下长长的冰河之上。这里是世界上海拔最低的冰川森林公园,有着原始森林与冰川同在的特殊景观。

偶尔会有一些人来这里旅游,但对于当时的条件来说,来这儿旅游更像是一场对生命的探索。有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带着女朋友进了冰川,在冰河的腹地,两个人对着一条深不见底的冰缝子大声嘶吼着自己的爱情宣言。可是他们忘了自己的脚下是冰。当大学生脚下一滑,顺着幽蓝的冰壁坠下时,他的手胡乱地抓扯着,和他一同坠下的只有他最后喊出来的女生的名字。

去赶场的人们还是会舍弃那条绕了很远的泥巴公路,而选择那条隐入深涧又爬上悬崖的路。他们依然遵循着日出日落的规则,在自家的田地里刨种全部的生活希望。牛是人们非常重要的生产工具,更是你童年里最重要的伙伴。

从记事起,它就那么老:全身上下呈现出灰黑的颜色,皮质粗糙,毛发稀疏,像河马一样光秃秃的,尤其是脖子,是多少次带着犁枷耕地耙田才能磨得这般坚硬粗糙如铠甲?在一众被放到山上的牛中间,它的瘦骨嶙峋与别的壮年水牛格格不入,但丝毫不影响你雄赳赳地骑在牛背上。在某一个夏天的傍晚,它两只前腿一跪就躺倒在回家的路上,前半夜它虚弱地哀哞不止,后半夜就只蠕动着肚腹喘气。天亮之前,它终于流下了与这个世界决绝的最后一行眼泪。

越过三十年的漫长时光,你又看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英才。在衬里的小学,三四十个人的班里,你总是考第一名,每次捧着九十多分的试卷回到家里,阿爹总是喜笑颜开,拿着卷子看了又看,然后再拿出你哥不及格的分数,左手一眼右手一眼,鼻孔里越来越粗重的呼吸让他知道又免不了挨一顿教训了。他没有考好的次数越来越多,于是这样的场景也就成了家常便饭。在你的印象里,知道阿爹是一个暴躁的父亲,不是从自己这里,而是从你哥流着鼻血跪在包括劈开的柴花子、烂筲箕和水泥地等各种坚硬的东西上面时发现的。

生活这条抛物线为你画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线。

这条沟里的最后一头牛又转过身来对着你哞了一嗓子,每天都这样,它总会在进圈门前回头叫两声。它叫得殷切,像在呼唤你,告诉你,今天我俩又熬过去了。整个这条沟,也只有它才会这么深切地给予你关注,与你惺惺相惜。

隔着一条河沟,看着它缓缓走进自己的圈门,你嚅动着嘴唇会回复它:“你这头老牛,早就不该存在了,你看整个这条沟,谁家还用牛耕地,谁家还种地?这里的旅游业早就红火得一塌糊涂,那些走在前面的人早已赚得盆满钵满,更多后知后觉的也在努力追赶。这条沟早已甩脱当年的贫困,家家户户开客栈、开民宿、开餐馆、开纪念品店,谁还拉着你这头老黄牛种那一亩二分地?辛苦一年还没人家一个月赚得多。你每天就到处捞捞草来嚼,我呢,只能拄个拐,在屋檐下晃荡。现如今,我俩都成了一样的稀有品种。”

校长办公室里。

你坐在一根长条板凳上。

长条板凳是学生专用,两人共用一根那种。它榫卯松动,本已摇摇晃晃,但你坐在上面还扭来扭去。目光飘忽不定,满不在乎,丝毫没有敬畏和惧怕。你以为是大义凛然,是一个无所畏惧的勇士,但其实那根绞索已经垂在了你的眼前。

寝室的大门被一脚踢开。

电筒绑在额头上,其他人发出的光很微弱,随着他们的目光左右逡巡,一同闪躲,在漆黑的寝室里晃来晃去。只有你,大概是新换的电池,额头上的光束明亮又刺眼,直勾勾地射向校长的脸。然后你看到了校长嘴唇上的那道伤疤,斜斜地直伸向鼻孔里。这道疤落在了那张严厉的脸上,让全校学生都闻风丧胆,从来不敢直视。

可是你不。你的电筒光直勾勾地射在校长和他的那道伤疤上。

十二岁的时候,你以小学毕业考试全年级第二名的好成绩,考进了县中学。那时候的义务教育还没有普及到初中,很多人在人生的第一次大考面前就止住了脚步,回家扛起了锄头。你踌躇满志,从小到大的好成绩和家人的纵惯让你目空一切,只要小学生手册里面的分数可喜,阿爹便和颜悦色,带你到镇上供销社买糖果饮料,买新衣服,买你喜欢的羽毛球拍。而对于从来没有拿过好成绩的你哥来说,别说去供销社买东西,就是得到好脸色的机会也屈指可数。

那时候阿爹在厂里上班,有工资,但不高,在有限的条件下对你有求必应。在这样的穷乡僻壤,身边的同龄人衣衫单薄,不是大了就是小了,从来不知道衣裤还有尺码一说。无论冬夏,脚上的黄胶鞋永远突兀地戳出来一截犬拇指,从来没有看到过它新的时候,好像从商店里出来就是这副烂样子。

你不一样,你穿着帆布和翻皮拼接的内里有毛的军用皮鞋,身上是供销社里挂起来卖的“太空服”,这让你成为这个小山沟里与众不同的存在,也自然而然地让你有了一种超出同龄人的优越感。这优越感可能在今后的很多年里成为你看不清自己、一再走错路的始作俑者。

当然,不仅成绩好,你还懂事勤快,嘴巴像抹了蜜似的甜。“这一定是个有出息的娃娃。”这件事在村里人眼里也是一件毋庸置疑的事,喷喷的赞美和羡慕的眼神像炫目的灯光打在你的身上,你迷失也得意,俨然已经站上了成功的舞台。

如果说,父母的省吃俭用成就了你最初的优越感,那后来的好成绩和有出息的标签则让你成功脱离了最后一点自己,成为另一个完全无法掌控的未知数。

迅速膨胀起来的你,像哈哈镜里的小狗,只要往镜子前一站,就以为自己变成了一匹狼,露出凶狠的眼神想要吃掉真正的狼。这样一面并不真实的镜子让你骄傲又自负,你有选择地遗忘了自己只是—个偏僻农村的农民娃娃而已,本没有獠牙。

如果按照一个常规的设定,靠自己的聪明才智一步一步走出大山,有所成就也并非不可能。那时候农民的娃娃们不就是这样走出去的吗?可你不走寻常路,在人生的每一个关键时刻都自欺欺人地以为有坚硬的铠甲护体,于是剑走偏锋。仅仅在一年之后,就从剑锋跌落,灰溜溜地背着自己的牛仔书包、扛着铺盖卷回到了家里。

从并不光彩地迈进家门那一刻起,你和阿爹的关系就以断崖式的速度往下降,直达冰点。即便在你彻底离开了学校的很多年以后,输得一塌糊涂时,阿爹曾试图修复过,可那时的你已经是铁豆子下锅——油盐不进,直接让阿爹把想要挽救你的最后一丝念头丢到了茅坑里。

你们面前是一摊花花绿绿的扑克牌,散乱地堆放着。其实早在寝室外面,校长就已经发现了里面的玄机。寝室是用原来的教室改成的,只有一层楼,前后都是木框窗户,窗户上是透明的玻璃。因为是男生寝室,所以连块简单的窗帘都没有。他在寝室的最后一扇窗户前斜着身子站了好久,像个刺探军情的特务,对于你们的行动他早就一目了然。

一向严厉的校长对你还算温和,把你喊到办公室里单独谈话,还让你坐在那根长板凳上。那是专门给犯错的学生准备的。

要知道别的学生犯了错,顶多就是让他们站在屋外的墙沿下,拳脚加训斥了事。能被喊到他的办公室,坐下来谈话的待遇也不是每个犯错的学生都配享有的。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在受到这样特殊的待遇以后,你竟然还会藐视他的权威,还会如此轻易地践踏他的惜才之心。如果你也算才的话。

这时候只要你低头承认自己的错误,并诚恳地道歉——也许不诚恳也可以,他其实是做好了原谅你的准备的。也许是他昨晚太过于平静,让你忘记了这是一匹真正的狼。同时也忘记了自己屁股下面的那条长板凳,那个奠名其妙的优越感很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把你的理智哄得晕头转向。

“你是要读书还是打牌?你选一样吧。”

这是一道送分题,绝对是。

对于这道表面上看来有两个选项、实则答案唯一的选择题而言,你低估了它的威力,把非此即彼的存在矛盾逻辑关系的命题做成了全同关系。

“我书也要读,牌也要打。”

他张开嘴,怔怔地看着你,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也是他十几年校长生涯里从未遭遇过的严重事件。

仅仅几秒钟以后,他便抬起了自己的腿……后来的好多年里,你才慢慢想起,那是这辈子你第一次被打得鼻血长流。只一脚就直接飞到了门旮旯里,你捂着肚子,看到那根长板凳变成了一张木板和几棍木条,像一条死狗似的散在地上。他拎起瑟瑟发抖的你,扔到了那堆烂木头上:“你以为学校你家开的嗦?”

梳得光生的背头在他的怒吼声中全部耷拉了下来,那道疤痕变成了紫色,胀得就像要重新裂开来:“我当了这么多年的校长,还没见过敢这样跟我说话的人,不晓得天高地厚。收拾书包滚蛋,敢跟我狂!”

他在办公室里步伐凌乱,又走到门边指着你的额头说:“别让你家七大姑八大姨来说情,我晓得学校里有你家的亲戚,啥张三李四王麻子,别喊他们来,千万别来,我看你有好了不起!”

20世纪90年代,要开除一个不听话的刺儿头学生,校长的权力绰绰有余。

在并不富饶的土地上,黄胶鞋磨穿了一双又一双,人们重复着枯燥繁重又最卑微的劳作。他们只能看见头顶上狭窄的天,要想换上皮鞋,到广阔的天地,唯一的办法只能是上学。

亲手掐断了自己的上学路之后,你再也穿不上带毛的翻皮鞋。傲娇地不肯下地劳动,是你在接受自己变成泥腿子这件事之前最后的挣扎。

每天晚上看电视到深夜,直到屏幕上全是雪花。其实你完全不知道自己看了什么。日上三竿起来,家里人都已下地劳动,你到碗柜里找点吃的塞嘴里就叉躺回床上,像即将死去的老狗蜷缩在自己的窝里。偶尔待得腻了,也去放牛,但在一群还没有上学的娃娃眼里你就是大人,他们是不愿意和一个大人一起玩耍的,他们在山上你追我赶,爬树掏鸟窝。你不屑与他们一起,觉得他们多么幼稚。

从你踏进家门开始,阿爹连鼻孔都没有对着你出过气。对于他而言,你根本就不是他的儿子,他的儿子是那个乖巧懂事成绩好嘴巴甜的孩子,怎么会是你?你居然在熄灯后打牌,扑克牌是你买的,同学是你召集的,事后不知道承认错误,还敢在校长面前那么狂妄。你连他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也是在老了以后,他才会偶尔反省自己,因为当时的他不知道的是,这第一次被开除远远只是一个开始。一次比一次更加深刻的绝望让他逐渐明白,似乎从你拿着第一张满分卷子回来的时候,从你哥哥被打得流了鼻血还要跪在劈开的木柴上的时候,他就错了。

他对待孩子的方式有问题。

短短几个月,你渐渐忘记了自己所犯下的错误是多么荒谬,把目光落到了隔壁陈攘家的大女婿身上,他是另一所中学的校长。你觉得阿爹一定不舍得放弃,为了让你重新上学一定会去求他的,因为那是你现在最好并且唯一的选择。从第一天回家,你就在等待他的暴怒,等待取代哥哥跪上那块新劈开的柴火,等他发泄完,然后对你说,提上你的铺盖卷滚去读书。

可是没有。

十多天过去了,他当你不存在,甚至连正眼都没有瞧过你。你对他在你身上所寄予的全部的热情和期望回报以重重的钝击,这是他第一次在你身上感受到了挫败。你偷偷观察了,他一直神色平和,去电站上班,回家,吃饭,又下地劳动,然后还神色平和地和阿婊说话,这在脾气暴躁的他身上是很难见到的,但在你看来,这样的平和仿佛是在故意激你,激你去求他。最后是你沉不住气,径直走到地里,对正在耕地的他说:“我要去读书。”

咻——他对着牛屁股甩了一鞭子,嘴里叱了几声,完全不搭理你。

阿嬢在一旁泪眼婆娑地看着这对疏离的父子。你耷拉着脑袋接着说:“我会好好读书的,这次一定不会再打牌了。”说这话的时候,你心里也暗自下定了决心,如果这次能重新回到学校,一定要一心一意学习。

冬小麦长势喜人,一畦一畦横平竖直,绿茵苗的长成了一幅画。

队上的娃娃们放寒假回来,约你去耍。你本不想去,但你的落寞不能轻易示人,所以你还是去了。一整天心不在焉,在刻意的满不在乎下,你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过年的时候要是阿爹都还这么不搭不理,我就自己去陈婊家。

新年的钟声敲响了,电视里反复播放着由赵忠祥和倪萍还有谁主持的春节联欢晚会,你看了三四遍,就只看见了唱唱跳跳的。过了几天,你发现两瓶全兴大曲不见了,应该是被阿爹拿走的。家里最好的东西都上了场,你内心窃喜,一定是送给陈攘的女婿。你破天荒地没有看电视,而是翻开了去年的书,微微发抖的手没有按住你的兴奋。心跳加速,坐在那张沙发上,你忐忑不安地一直等着阿爹的消息,直到半夜才终于听到他打开堂屋大门的声音。你立刻站起来,热切地望向大门,可他并投有回应你的注视,直接回屋了。

“走,去后山上耍。”

“不去。李老师把他的钥匙给了我,等一下有人会来他宿舍里取东西,我要帮他拿给别人。”

“这不是还没来吗,我们先去,一会儿回来差不多取东西的人也就来了,不是刚好?别婆婆妈妈的,干脆点。”

“那……好吧,但是要很快回来。”

“呃——李老师的钥匙在你那儿?”

“嗯,在。”

“李老师宿舍里应该有钱吧……”

这个说话的女生叫郑妮,常常把那对又大又圆的眼睛隐藏起来,斜眯着看人,做出很酷的样子。这个样子很吸引你。

“有。但我不能拿。”

“我们会还的,又不是偷。下周,下周就还。”

李老师住的是单身宿舍。窗户的一侧是单人床,床头边放着一张带抽屉的办公书桌,靠近床头的那一侧的抽屉里就放着李老师刚发不久的工资。有两张五十的,几张二十和十元的,还有一元两元的和一些角票,你数了一下,一共有一百八十七元八毛钱。这应该是他一个月的全部工资。

你拗不过他们,最终还是打开了李老师宿舍的门。抽屉上有一把锁,可他并没有锁上。你的心里闪过了内疚。

“那就拿五十元吧。不过说好了,下周就要还。”

“那肯定是要还的啊,你是我们的大哥,我们哪个敢不听你的。这样吧,反正都要借,那还不如多借一点,就拿那两张五十的。”他是你们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也最狡猾。他叫杨成。

“我们一共有五个人,刚好一人还二十元。你看要得不?”

“一人还二十元,不行。”你知道这里面没有人能一次性拿出二十元来。

你只拿了五十元,然后默默地把抽屉往里推。就在要关上的刹那,杨成把手伸了进来。

“老板,要两件那个巧克力香槟酒,整的,散的不好拿。再要两包美蓉香烟,有过滤嘴的那种,一盒火柴,还有那架子上的那些吃的,一样给我们拿一包,装在纸箱子里。”

杨成老道地指挥着老板拿东西。他说学校旁边小卖部容易被老师发现,再说也买不到什么好的东西。你后来才知道他所谓的好东西其实指的就是那个巧克力香槟酒和香烟,他们是不敢在学校附近买这些东西的。

最后一共花了四十七块七毛。你看到杨成把剩下的那张五十的揣进了自己的裤兜里,还先你一步从老板手里接过找补的零钱,大方地塞进了你的衣服包里,然后冲着你笑了笑,说:“下次我多还点。”

你们并没有去后山,而是去了河边。你们把吃的东西摊开在树荫下的草坡上就开始划拳喝酒,吃零食。猜拳的时候郑妮几乎没有输过,自己面前的香槟酒还剩了大半瓶。

“无聊。”她嘀咕了一句就把瓶里的酒一股脑儿灌进了嘴里,还拿出一根芙蓉烟点燃,然后便一口接一口地吸了起来。她熟练地吐着烟圈,淡蓝色的烟雾缭绕在她身边。她应该不是第一次抽烟。

有一只小山羊走到你们面前,侧头注视着你,可怜巴巴地叫着。

“这里怎么会有羊?羊都在山上才对。”

“它这么小,应该是走丢了。”

“我们大家对着它丢石头吧,打不中的人喝酒。”她腾地坐起来提议道。

“你们说,用石头能砸死它不?”

“怎么可能,它虽然小,也不至于那么不禁打吧?”杨成最先站起来捡了一块石头。

这只无辜的小羊羔全然不知危险已经来临,还冲你们咩咩地叫着。

你离小羊七八步远,他把石头递给你,让你先打。

你瞄准了它。这时,你看见了它的眼神,你一下想到了家里的那头老水牛。它死去之前就是这样盯着你看的。

你把石头扔到了地上。

“那我来。”杨成双手抱起一块大石头对着小羊的头就砸了下去。一阵慌乱的惨叫声后,小羊倒在地上抽搐着,从头上冒出来的血把沙土染得鲜红。

“它好像死了,怎么才一下就死了?它也太不禁打了吧。”杨成用一根棍子戳了戳它,小羊虚弱地叫了两声。

“死了就死了,我们烧堆火烤了吃。应该不会有人想到羊在这里的,他们只会去山上找。”郑妮还沉浸在烟雾之中。

杨成正充分发挥着他破坏者的才能,指挥大家准备生火。这时,从树丛后面的斜坡上钻出来—个披着羊毛斗篷的人。

他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羊,然后扑到小羊身边,哇哇大哭起来。小羊的眼睛睁了睁。他们几个面面相觑,还来不及收拾地上的东西便一哄而散,独独剩下你一个人傻愣愣地留在原地。

他一把抓住你。

后知后觉地,你开始害怕,看着他脚边喘息着的羊,想到了李老师抽屉里的钱。

眼看着你们已经进了学校的大门。我得跑——你这么想着。这样的醒悟显然来得迟了一些,但既然来了,就不能不做点什么。

就在他把半死的羊往地上一扔的瞬间,你猛地挣脱了他的钳制,往大马路上拼命跑去。直到转过了那道大弯,再也看不见学校,再也看不见那只半死的羊为止,你才把自己从油锅里捞了出来,但你此时已经被炸得外焦里嫩了。

当天晚上,口信就带到了陈嬢家里。她顺着那条窄窄的田坎一路小跑过来,平时她走这里总是摇摇晃晃要掉下去的样子,可今天,速度让她保持了极大的平衡。然后扯着嗓子给你阿爹讲了一遍:“明天一早走的时候别忘了带钱。”末了,还不忘加一句,“这不是打校长的脸吗?”然后又摇摇晃晃地走上了那条田坎。

整个一夜,你惴惴不安,躺在沙滩上,除了后悔,什么也做不了。星星在天上盯着你转圈,你知道自己无处可逃。

阿爹在中午走进了学校的大门,上一次来还是开学送你的时候,那时候的你们心里各自亮堂。

他只说了一句:“珍惜机会。”

他先是去了李老师的办公室,将要迈进门槛的时候,上课的电铃声响了起来。他转头听了一下,这声音是比当年自己读书时敲打铁片发出来的声音响亮许多。

这一次当他脸红筋胀地低着头走出来的时候,恰巧下课的铃声又响了起来,声音还是很清脆响亮。

那个人披着羊毛斗篷,就坐在办公室前面的台阶上等着。扭头看到了他,然后踢了踢躺在脚边的死羊——昨天活着,他扛了回去,今天又扛了回来,死的——脸上的表情倒不像是死了羊,更像是死了自己。

“这是一只母羊,将来它还会生很多的母羊,母羊又会生更多的母羊,就这样世世代代繁衍下去,我家就越来越富裕。可现在,这种富裕被你的儿子打死了,我们家以后要咋个富?你必须管,必须赔!”

“你就赔我五只羊吧。”他伸出一只手,张开五根又黑又粗的手指晃着圈圈。

阿爹连毛票都交了出去,也没有凑够那五只羊的钱,不过所差不多。看他翻遍了身上的每一个口袋,确认已经干净得只剩下半口袋泥巴灰以后,羊毛斗篷停下了他的唠叨,收起了由这只羊繁衍出来的漫山遍野的山羊梦。他又扛着一只死羊和五只羊的钱回去了。

尽管车费只要三块五,可你们还是只能走路回家。因为阿爹的兜里除了那半口袋泥巴灰以外,再也掏不出其他东西了。

转过大弯,你回头看了一眼即将消失的学校大门。

横跨在大渡河上的猫子坪大桥是油绳吊桥,上面铺着木板,人车混杂通行。你们一前一后走了上去,走到中间的时候,一辆汽车从你们身边飞驰而过,没有减速。桥身的颠簸和摇晃让你本想骂一句,但看了看阿爹的脸,你把那句脏话吞了下去。

站在桥上,他停了下来。

他想到了在校长面前的保证,就像个豪爽的侠客,义正词严地站在众人的面前。而现在它就像个屁一样,响当当地放了出去,臭了一小会儿就没了。

放下手里的铺盖,他从你背上夺下书包,拉开扣住的卡扣,提溜着书包的底,哗啦啦地就把包里的书倒了过来。还有铁文具盒发出了刺耳的声音,它们全部在空中一阵翻腾后就轻飘飘地掉了下去,跟大渡河水一起打着旋儿流走了。

忍了一天,他的愤怒终于跟河水一样咆哮了出来。

从你第一次踏出学校大门起,他就把多年积攒下来的脸面抹下来装进了裤兜里。

他提着两瓶全兴大曲,满脸赔着笑,低头求着陈嬢的女婿。脸上满是羞愧,语无伦次,完全不是那个平时暴躁的他。

“我并不想收他,我知道他成绩虽然还可以,但是是根搅屎棍,我们不能为了一个害了更多的学生吧,你说呢,小表叔,”人家都不看一眼他手里的酒。“是,是,他确实是根搅屎棍,”他说,“不过他这次受到了很大的教训,他会改的……请您再给他一次机会吧,这个娃娃荒废了可惜了。”他又说道,声音低到就像说给自己听的。“我也很想帮他啊,我们这么多年的邻居,我也不忍心看他荒废,”陈婊女婿说,“过几天回去我和其他几个副校长商量一下再说吧,不过你要保证他再也不犯错了。”“我保证,我保证!”他说。“来来来,小表叔,喝酒,喝酒。”陈嬢女婿举起了酒杯。

开学前几天,陈嬢摇摇晃晃地跑过来:“他们同意了,不过你要保证你家娃娃以后再也不犯错!”

“我保证,我保证再也不犯错!”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一直到半夜,你们才终于踏进了家门。

看见桌上的饭菜,你并不觉得饿,也并不想看见阿嬢红通通的眼睛。于是,你很烦躁地说了一句:“我想睡了。”

阿爹拿起手里的碗就朝你扔了过来,你侧身一闪,砸在了肩膀上,然后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这是他第一次把自己的愤怒砸向你。你又气又悔,还沮丧。

不过这种沮丧随着在高原工作的舅舅回来而消失。听说了你的事,他无论如何也把现在的你和小时候的你联系不到一块儿去,总觉得你是一时的头脑发热,不懂事造成的。“经历了这两次的挫折以后,他一定会成熟起来,只要懂事了,就一定能够把书读出来。”他还想挽救你,“不能浪费了这个娃娃的天赋!”

一直在偷偷关注他们谈话的你无可厚非地再次燃起了希望。

今年的春节过得迟,正月十五刚过就到了开学的时间。又一次收拾了行李准备出发,又一次踌躇满志,当然你并不知道阿爹对阿嬢说的那句:“你看哈,他这次又是毕不了业的!”

所以他没有去送你,去送你的是阿攘。她给你买了新书包、新文具盒,还买了一件新棉衣,听说高原上冬天特别冷。她站在乡里那个简陋的汽车站里,眼泪汪汪地看着你,嘴里反复说着:“要听舅舅的话哦,要听舅舅的话哦,好好读书。”

在路上住了两晚,一晚睡在用纸板隔起来的泥坯墙房子里,被面是缝在棉被上的,白色的里子完全黑了,臭得上不了身。但是冷啊,还是只能盖着。等到你们终于到了,从车窗里漏进来的灰把你们裹成了两个泥人。

你再次决定要好好学习,你的成绩名列前茅,和老师同学关系融洽。短时间内你的好成绩和好人缘再次赢得了老师和同学的信任,你慢慢踩热了这个高原小县城的地皮。

学习是辛苦的,也是枯燥的,你又想惹是生非了。奇怪的是,每一次循规蹈矩的那个你总是会先一步跳出来提醒另一个想胡作非为的自己,只不过在两者唇枪舌剑的较量中,它总是灰头土脸地败下阵来,紧随其后的就是战胜方肆无忌惮的任意妄为。

你们拉开绳子拦住了一辆货车。司机一看你们都是些十几岁的半大子娃娃,一踩油门就冲了过去,还把拉着绳子的你们拽了个趔趄。但他越想越生气,自己在这里跑了十几年的车了,居然还差点被几个狗屎大的娃娃拦路抢劫了,说出去不是太丢人?于是他掉转车头跑到学校里找到老师说了这件事。

令你们完全没有想到的是,拉开的绳子没有拦住下一辆车,却等来了气势汹汹的老师。

不出所料,这一次将比上一次更快地离开。这也是你难逃的宿命——这将成为你最后一次离开学校。

在读书这件事情上你走到了穷途末路。循规蹈矩的那个你所料不差。

你是先舅舅的信一步回到家里的,还不到放假的时间,你再次出现在回家那条田坎小路上。阿爹并不想追问原因,反正结局这么明显,他只是捏了捏粪叉,对着手心呸了一口口水,使劲儿搓了搓,就转过头去继续干活。

你留起了长长的头发,本来脸就小,又黑,它们更像是一蓬杂乱的衰草似的耷拉在你的脑袋上,随着你整天晃荡在村里村外。你抽干了自己的思维,彻底变得无法无天,你再也无法用正常的行为出现在村里。也就在这段时间,几毛钱一包的廉价香烟、六十度的江津白酒还有可以赌博的纸牌随时都揣在你的衣服口袋里。

当时应该是痛的,你用放浪形骸掩饰了这种毫无自控力带来的长久的悔恨,当这种悔恨逐渐成为你的一日三餐以后,放浪形骸也就褪去了它掩饰的外衣,成了你的本色。

把你从彻底失学的泥淖里拯救出来的,是村里一个嫁到山东的姐姐带回来的工厂招人的消息,你决定和村里其他几个小伙子一起出去打工。

临走的时候,阿姨往你的口袋里放了二百元钱。买了一双回力鞋,你便踏上了千里迢迢的打工之路。几经辗转,你们走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第一天进厂,你就穿着它,还不到中午,就已经满是油污。

初次走上社会,似乎还挺适应,你的不低的智商又慢慢发挥了作用,制作钨钼丝的手艺很陕就超过了别人。还慢慢得到了厂长的信任,他把一个车间交给你管理,渐渐地你有了一个小领导的派头。再三被学校开除的事慢慢地不再成为你心中的意难平,你越来越坦然,觉得就这样走上社会好像也不错。

一切都是按部就班的样子,生活似乎正朝着好的方向展开。直到那天你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走进了那个游戏厅,于是一切向好的东西如昙花般迅速消失了。五花八门的赌博方式是你从来没有见过的,新鲜叉刺激,远比你在村里玩过的纸牌有意思得多,这让你骨子里潜藏的爱赌博的天性像决堤的河水一样汹涌而出,而首战的告捷又让你尝到了不劳而获的甜头。第一次从里面走出来,兜里的钱迅速变厚,你数了一下,一百的就有好几张,要知道你在满是油污的车间里干一个月也才挣两三百块,鼓起来的钱包让你觉得找到了新的发财之道。你去车间的次数越来越少,拿到的工资也越来越薄,但你不在意,因为车间的损失你可以轻而易举地就从游戏厅里找补回来。

好几个月过去了。你的打工生涯从一开始的勤奋努力到了无心思,也就短短一年多的时间。不管是读书还是打工,你的热情消失得总是和你兜里的钱一样快。

在一个公用电话亭,你拨通了你哥单位的座机,但是没有人接。就在第二次电话快要自动挂断的时候,一个语调奇怪的声音传了过来:“找哪个?”“请帮我找一下我哥……”“他不在。没有人在。”电话挂断了。你害怕他们真的会敲掉你的牙,所以你一再地拨打你哥的电话。

你最后一次走出游戏厅,并不心甘情愿。彼时你刚借来的七十元钱换的游戏币还剩了最后几枚,你把它们投进了那个黑乎乎的口子里。然后准备发动孤注一掷的进攻,想用最后几枚币创造奇迹。

多年以后,你孤独地坐在家里院坝的台阶上,除了你屁股底下的那一块,四周都被震垮的时候,你才无比懊恼地发现自己这一辈子几乎都是在孤注一掷,几乎都是最后的筹码。

奇迹在脑海中还没有完成发酵,可你的牙就快要保不住了。因为厂长的小舅子在这时出现,他非要你立刻还钱,无情地扯断了你用那几枚游戏币和奇迹之间建立的连接。当然,比起创造奇迹,似乎保住自己的牙这件事更迫在眉睫,最后看了一眼那台游戏机,你还没有忘记自己的币,看来今天是翻不了身了。因为你打不过厂长的小舅子和他带来的几个人,只能跟他们走了出去。走到门口,你回头看了一眼那台游戏机扔币的口子。

你开始一遍又一遍地给你哥打电话。要么没人接听,要么就是那个语调奇怪的声音说:“他不在,没有人在。”

你只好给他写了一封信,遥远的几千公里,等他收到估计自己的牙也一颗不剩了吧。但还是写了,因为没有别的办法,你看到小舅子的爪牙拿着拔牙的钳子就在你眼前晃。就在寄出信的那天,你尝试着再次打了电话。

“喂?”

终于听到了你哥的声音。

这一切源于你往那个张牙舞爪的口子里塞进去的越来越多,之前从那里吐出来的又以同样的方式原路返回,像是倒放的录影带。裤兜越来越薄的同时,厂长还撤销了你车间主任的职务,只以计件的方式给你结算工资。因为他发现自己四十多年的眼光看人还是出现了偏差。你终究是一个不值得信任的人。

一次又一次走进游戏厅,又一次一次颓败着走出来。先甜后苦似乎永远是他们的套路。直到兜里再也掏不出一分钱,于是你开始找同来的伙伴们借,熟识的、不熟识的,你都舔着脸张口。直到债台高筑,你不得不求助于自己的哥哥,否则你的牙可能就真的保不住了。

几天后你从邮局出来,你拿着你哥刚寄的钱还给了厂长的小舅子。哥哥一句也没有骂你,这全然出乎你的意料,你本来都准备好了接受一场铺天盖地的责骂,然后还不一定能拿到钱。

第二个月他又寄了六百元给你,再加上这个月加工零件挣到的工资,像他所期望的那样,你还清了所有的债务,无债一身轻。你尝到了一年多以来都没有过的轻松与惬意,这感觉让你呼吸到了城市自由的空气,你暗自发誓再也不欠债,再也不进游戏厅,你要一直活在这样自由的空气里。

在这样的气息下,你认识了一个姑娘,你们花前月下,很快谈婚论嫁。虽然没有添新债,但对于财务缺少规划的你在几年间并没有一点存款。你的钱包仍然像脸皮一样干净。

你把姑娘带回了家,父母难得地露出了笑容。在你们踏上归途的时候,兜里多揣了一张卡,那是装着这几年家里全部积蓄的一张卡,是给姑娘的彩礼和给你们买房子的首付。父母啊!

在当地结了婚,买了房子,同去的小伙伴里只有你做到了,或者说只有你的父母帮你做到了。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如果就这样一直下去,那你的人生在经历了偏差以后再回到正轨,也是一种有惊无险的幸运。

下个月你就将升级做爸爸,亲戚朋友感叹你终于有了长大的样子。

可是阿爹一直没有说,他知道你。

当这样的感叹声在空气中漾起的幸福的余温还没有消散殆尽的时候,你就骑着摩托车把自己撞进了重症监护室。

明知道刚刚喝下的白酒还在胃里肆意晃荡,高浓度的酒精麻痹着你的大脑,在潮热的空气里,酒精总是不容易挥发,它们一下子全都往上冲,让脑门子一阵犯糊涂,给了你一个虚无的假象,明明看到小青砖砌的大门柱子还在很远的地方,明明是朝着大门骑过去的,可怎么才一眨眼的工夫,自己的摩托车就嘭的一声撞在了墙上,把你狠狠地弹了出去,你嘴里的闷哼还没来得及发出,身体就像一颗发射出去的炮弹一样直接弹在了青砖柱子上,然后瞬间变成哑炮落到了地上,没有戴头盔,率先与柱子发生碰撞的刚好是你的脑袋。

你哥给阿嬢买了一张飞机票,这是她第一次坐飞机,飞机上的风景是她在那个偏僻的小山村里从来没有见过的,蓝天到了脚下,云朵软绵绵,还有从来只是仰望的大山,今天终于从头顶看到了它完全不同的一面。可她全然无心欣赏。一直流着泪盼望飞机赶快降落,好快点照顾她生命垂危的儿子。下飞机的时候,她的眼睛已经像金鱼一样肿胀了起来。同村的伙伴来接她,又坐了火车,这才终于隔着玻璃看到了你。

你的头被缠得像个粽子一样,只有眼睛、鼻孔露在外面,她把自己哭成了泪人,她隐忍的啜泣声在“禁止喧哗”的医院走廊里就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

在这样强烈的刺激下,你的老婆提前了近一个月生下了儿子。阿嬢的任务一下子变成了三份,她一直在医院和家之间来回奔波,伺候你们一家人的饮食起居,像个陀螺一样转个不停,还要负责全家人的日常开销。到后来你的身体恢复得越来越好时,她卡里的钱变成了个位数,她看见医院在招清洁工,于是就鼓起勇气去应聘,好在医院了解了你们的情况,破格录用了一个外地人。

你躺在病床上,看着她超出负荷地转动,态度恶劣,动不动就粗暴地吼她。这让她每当在你面前的时候总是不知所措,不管是说话还是做事都小心翼翼。邻床的大爷实在看不下去了,摇着头说:“你这个年轻人,太不知道好歹了,这么好的妈,你还吼?”

说到脾气,其实早在你还是那个乖娃娃的时候,就爱动不动地乱发脾气,爱冲着人吼,尤其是身边最亲近的人,但这被其他的优点所掩盖,以至于家里从来没有人真正地指出过,这烂脾气陪伴了你一生,即使在你半身不遂说不出话以后。它也像那半边身体一样,和你的吃喝拉撒连在一起。

从记事起,你眼睛里出现的爷爷呵斥家人的场景就像刻入石头的痕迹,成为你一生都要背负的壳。那时候的他已经病人膏肓,说话有气无力,有时候只能坐在那张沙发里怒目圆瞪,他的呵斥软绵绵的,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嗫嚅。他曾经是国民党内一个小小的军官,没干成过什么事情,反而有着一身的官僚烂习气。在抽鸦片把自己家里大片的土地和房屋都烧进了他的大烟锅子以后,恍然长嗟,这里已经没有哪怕是一块土疙瘩是属于他的了。他不得不耷拉着脑袋跟着你奶奶回到了她的老家,依附在大舅哥的屋檐之下。几年之后,大舅哥才给了他们一块地。在这块洼地上,奶奶艰难地搭建起几间茅草屋,总算是有了一个落脚之地。在你奶奶习惯性的忍让里,他的暴躁脾气有增无减。直到后来他成了富农,村里人对着他扔烂菜叶子、臭鸡蛋,用脚猛踢他的腿,踢他的腰,还有他的背和脑袋。他跪在地上,弯着腰驼着背,这时候他的脾气才像身体一样,暂时地弯了下去,贴在地面上,直到他死亡。可那样的暴脾气并没有跟随他一起被埋入棺材,而是偷偷地在你爹和大伯身上又复活了过来,后来它们又随血液一起注入你的身体,成为你的一部分。这让大伯家的几个女儿很不喜欢她们的父亲。

其实你也不喜欢你的父亲。你们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深不见底,于是爆发的战争就跟日头的起起落落一样频繁。就在你披着衰草头在村里晃荡的那段时间,有一次你像一头被点着了尾巴的母牛似的,喘着粗气在家里横冲直撞,撞碎了桌子椅子,踩烂了锅碗瓢盆,没人能拿住你,最后还是你哥奋起一跃拼尽全身力气才把你压在身下,你哀号着不肯安静下来。阿爹在愤怒之余感觉到凄凉,他老了,管不动你了。虽然他从来就没有管住过你。你们的形同陌路变成了真正的陌路,再也无法交流。就像两把同样尖利的刀锋,短兵相接,两败俱伤。

身体逐渐恢复以后,摸着自己头顶的凹陷,你无法接受那里没有头骨的保护。而且厂里说了,头颅太柔软,怕受伤,如果没有补好的话厂里是无论如何不敢再用你了。

于是你再次进了手术室,用了一块人造骨补好了那块凹陷的地方。从手术台上下来的当天晚上,你便双眼翻白,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像扭动的八爪鱼。医生说这是创伤性癫痫,必须长期服药。厂长决定彻底不再用你。

闲散在家的你只能买副鱼竿学起了姜太公。老婆还在照顾婴儿,不能出去打工,于是家里的日常开销和每个月的房贷瞬间变得巨大。它就像个计时精准的沙漏,时间一到,就准时垂下那根绞索,勒紧你的脖子,让你呼吸艰难。

阿嬢看见了你们的困窘,她心疼你,每天餐桌上没有二两肉,剐还清这个月,下个月的倒计时又开始了。这样还债的日子永远看不到尽头。于是她对你们说:“还是回去吧。”

住在家里,你成了啃老族里的先驱,你并没有把卖房的钱给父母一些。你把它们都存在卡里。

当然也许是密码还不够长,短到守不住你卡里的这笔钱财。一年多以后,身体的基本康复和生活的闲散让你在家里再也待不住。于是它们最终都沦落到赌桌上,从一张张纸牌和麻将的细缝里流入了别人的口袋。

你黑着脸在赌桌上神情紧张,恨不得嚼了那些烂牌,拿到好牌却被更大的牌面吃了的时候,你把纸牌抬手一扔就走了出去,嘴里说着:“他妈的,这什么手气,以后再也不来了。”话音还没落就又被喊到了隔壁的麻将桌上。手气更臭。每次赢回来的是五块十块的小钱,输出去的都是几百的大钱,就这样在一边倒的差价里,它们最后统统都出去了,一张也没有回来。

终于,你又一贫如洗了。

银行卡里个位数的余额没有让你醒悟过来,借钱,只有借钱才能让你的赌博发财梦得以继续。于是房背后的七妹家的钱你借了,河坝里王亮的钱你也借了,还有左邻右舍放在家里的闲钱也都被你借走了。等到家人有所察觉的时候,你又已经债台高筑,无力偿还。

阿爹再次外出发挥余热,大年三十揣着打工一整年的工资回到了家里,天未黑尽之前小跑着到半坡里还了七妹的钱,天黑后又打着电筒摸索下河坝还了王亮的钱,等到把左邻右舍的钱都还完了以后,他的兜里又只剩下半口袋泥巴灰了。没有人知道你内心真实的想法,只看到你居然在生气和埋怨:“为什么不把钱拿给我,我自己去还?你们这样做让我很没有面子!”

对于你这样的态度,阿爹努力学着沟通,这可能是他这辈子表现得最有耐心的一次:“只要以后重新开始,以往过去的,我们都不再去追究,一切都还来得及。”面对他的好态度,你逐渐平静,这是自你被学校开除以来,你们罕见的一次推心置腹。距离上一次这样的谈话,中间间隔了二十多年。

几次掏得只剩下半口袋泥巴灰,他掏空了一个父亲对儿子所有的心思。过往的一切都值得被原谅。

他忽略了赌博这东西,就像烂疮痈疽,怎会轻易康复?对于他试图修复你们之间的关系和挽救你所做出的努力全都像写在沙上一样。

你打理着家里的客栈,收入自由支配。

你太自由了!你抽空输掉了升级空调的钱,还欠了麻将馆老板好几万的高利贷。

你不听劝阻,本来喝了酒,还坚持骑着摩托车送你的好朋友回家,把自己摔在了距离悬崖只有两三米远的地方,医院再次给你的家人发出了病危通知书。老板不惜花费了两天的时间和几百元的车费来到你的病床前,在昏迷的你面前摊开了那张借条。他说:“这绝不可能是假的,等他醒了你们可以问他!”

阿爹脑子里闪过了无数你幼年时的画面,也闪过了让你骑在他的脖子上去供销社的画面,还有你后来一次次地被开除、一次次地赌输了钱的画面,还有很多很多。他流下了眼泪,然后无可奈何地发现这个娃娃确实无药可救了。

面对一天天蹭噌噌往上涨的利息,除了还债,他们别无他法,还掏空了侄儿侄女卡里过年的压岁钱才算凑够了还老板的钱。这一次,全家叉跟着你一起一贫如洗了。

“他是不得死的,不得死的,我们还欠他的,上辈子就欠了的,这辈子还,他来这世上就是为了收债,债没有收完,他是不会死的!”隔着重症监护室的玻璃墙,阿嬢说。她是希望你死呢还是不希望你死?

一向严厉的校长对你还算温和,把你喊到办公室里单独谈话,还让你坐在那根长板凳上:

“你是要读书还是打牌7你选一样吧!”

“读书,我要读书!”你先是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校长的眼睛,紧接着又羞愧地把脑袋埋到胸前,“对不起,王校长,我错了,我不应该买扑克牌,喊同学一起打,我应该好好读书的,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好好读书的,这样的事不会再有下一次了。没有一个人像我这么渴望读书。”

你深探地鞠了一躬,在校长没有说出原谅的话语以前,你一直都保持着弯腰鞠躬的身形。你必须要求得校长的原谅。

等到再直起身子抬头的时候,你发现自己正站在山东周村的那间游戏厅门前,那气派的建筑大门闪烁着光怪陆离的色泽,恍惚间,赌桌上的麻将和扑克牌变成五颜六色的花朵在空中飞舞,就在你沉醉于花朵的芬芳的时候,它们瞬间变成了一群恐怖的蚊虫,拼命噬咬着你的脸和身体,饱食一餐后嗡地一下飞走了。然后你看到了自己坑坑洼洼的脸,七零八落的身体,还有满是油污的回力鞋,那个大门瞬间变身成为张开巨口的怪兽,流着涎水贪婪地盯着你。你转身回到了厂房。

分不清是梦境还是你的臆想,这样的场景刻在你仅剩半边的思维里。如果还可以张嘴,你想说:我愿意这一辈子都像今天这么平静地度过。

可是今天并不平静。

一阵隆隆的巨响从对面山谷深处传来。你懒懒地睁开眼睛,立即就张大了嘴巴。嘴巴并不能完全张开,口水就从僵硬的右边嘴角淌了下来。

李福林在河对面摇着手大喊大叫,他家的牛被拴在半山腰上,他家的牛圈摇晃得厉害。

你就坐在屋檐口下的院坝台子上,台子有几米高。你无法用半边身子坐得稳当,跟着台子摇晃,嘴里发出了咿咿呜呜的吼声。

一个身材精瘦的年轻人,在七弯八拐的山路上走着,他每周都要走几十公里的路去县城读书,好不容易读到高中毕业,却没有被推荐去大学读书的资格。他顶着父亲留给他的“富农”的身份回到了农村,一边种地,一边修补自家破破烂烂的茅草屋。

现在他对着你嗤之以鼻,冷眼相加,还暴跳如雷。你抬起头刚想问:“你是哪个,凭啥子吼我?”然后你就看见这个精瘦的年轻人变成了你阿爹。在烈日下,他被晒得满脸通红,带着祈求的神情,小心翼翼地对你说:“娃娃,别打牌了,我们回家吧!”你低头看了看,自己竟然坐在一张麻将桌前,手里捏着一张什么牌,正要往下砸。你看见他逐渐变得苍老的脸,收住了手,站起身来,跟他走了出去。

自己的血管里流着和他一样的血,你仿佛看到了他糟烂脾气背后的另一个他,你终于收回了自己的刀锋,做回了一柄木剑。你充满了同情,也许是对父亲,这个早已不再年轻的老人曾经多么热切地把自己拥有的全部情感寄予了你啊!

地震还在继续。寂静注满了山村,喧闹也注满了山村。

你还坐在那个台子上,台子有好几米高。你的拐杖不见了,好像是被抖落到台阶下面去了。你站不起来。

四周都垮了,唯独你屁股底下的这块还支棱着,好像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骑在年轻的牛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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