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魂(节选)
2025-01-13达真
父辈的风雨晚辈的彩虹
早上7点,身体自带闹钟的胡廷辉按时起床,梳洗完备,冲一杯咖啡,嗫一小口浸在舌面,细细品味,同时凑近镜子,仔细端详常年高原紫外线照射的老脸,庆幸没有晒黑。
早餐简单、营养,煮鸡蛋、煮苞谷、馒头或面包、牛奶或酥油茶,边吃边过目开幕式上的发言稿,暗示自己尽可能脱稿,但仍心有余悸,于他而言,文字书写和按动快门,自感后者更得心应手。
今天是胡廷辉里程碑式的日子,反映川藏公路巨变的大型摄影个展——“雪域天路—一甘孜州70年交通变迁”在州博物馆开展。
在他从事摄影40年的经历中,要反映70年川藏公路的巨变,图片甄选工作量极大,这位1957年生人,成长经历和川藏公路几乎同步。上万张反映川藏公路变化的照片,经过反复筛选,最终295幅图片组合为天路启程、踏歌而行、盛世步伐、英雄榜四个部分,为选出这295幅图片,工作室的灯常常亮到天明。
他庆幸,把因“公路兴则百业兴”的变迁缀为图册,利用建州70周年呈现给观众,这是他一生的幸事。四个部分宛若公路交响曲,宏大、绵长、激昂、激越,奏响在青藏大地新中国的一号工程的山水间。
他常常望着跑马山上的云,纳闷地问自己:“为什么用镜头表达变迁的幸事天降于他?”
早上8点,他戴好口罩驾车出发,车沿着折多河爬坡而上,天空碧蓝,空气清新。
康定市新城的大背景是终年积雪的雅拉山群峰,雪山下的新城掩映在天然的氧吧中。身处高原最美的季节,各种鲜花次第铺满草原和山间。新建的州博物馆新城区,驱车需要20分钟,从老城到新区,沿途高楼拔地而起,塔吊和行车已经开始工作。
在老城和新城两端,现代化装置的雅康高速的进出口,时尚、新颖,催人亢奋,更增添了这座川藏公路重镇的现代韵味,设计者匠心独运,在千年恢宏的茶马古道上,将背夫、赶马人、商旅、贩夫、僧人、传教士等组成的群雕,呼应着时空跨度构成的历史与现代。
《雪域天路》图集的总汇,无论从思想性和艺术性都是胡廷辉的心愿所致,集中展现了雪域高原的磅礴力量。英雄榜上,74位英雄、劳模、标兵、先进个人组成的“群英”墙历历在目,他们是:
全国劳动模范陈德华、吴大智、牛麦泽仁;中国时代楷模、全国五一奖章、全国邮政先进个人其美多吉;全国五一劳动奖章陈德丽、陈立江、刘康中、钱金忠;省劳模何建华、金仁生、周华荣、王世龙、贺世杨;全国国防先进个人曾双全;甘孜州劳模李晓松、罗绒尼玛、罗珠、任福华、赵泽明;全国感动交通年度人物赵景红;全国学雷锋标兵刘德贵;全国交通行业文明职工标兵李俊峰;全国总工会优秀党员四郎;共青团中央青年突击手郗洛;全国三八红旗手垭丫;百万公里无事故驾驶员紫国玉、代伍金、丁玉龙、高中银、陈林英、龚良芝;四川省优秀质量管理小组奖董振寿;全省运输企业技术革新能手胡文钦;二郎山综合管理先进个人仁青翁加;甘孜最美养路人张涛……
胡廷辉清楚地记得,在键盘上敲下的画册后记中,用极简的话语写道:
我父亲1952年就在川藏线上开美式大道奇卡车,属新中国第一代跑川藏线的司机。1981年我从部队退伍到甘孜州交通局工作,和父亲一样在交通战线工作了一辈子。可以说,我们父子俩对甘孜州公路交通建设一往情深,父亲就是我的启蒙老师和精神钙片。
胡文钦老伯是如假包换的新中国第一代跑川藏线的司机,因苦钻业务,最后成为一名川藏线家喻户晓的驾驶教练和汽修工程师。著有《风雪高原六十载》一书,全面总结回顾了自己交通人的一生。
为什么说他如假包换,看看他的简历就证明他在这行的深厚资历。
胡文钦1929年1月出生于重庆市。1946年在国军汽车第六团六连当汽车保修技工学兵与驾驶兵。1948年在解放军华东野战军汽车一团六连三排九班任驾驶班长,荣立二等功。1952年在解放军第一汽车学校任教,主要培训抗美援朝学员。1958年至1987年在甘孜州交通局任技术员、驾驶员训练班教师、康定运输公司机务组长、泸定汽车修理厂副厂长、工程师。1987年获得老干部离休荣誉证书,足以证明他的成就。
《雪域天路》用五张图片,再现胡文钦手把手给学员讲汽车的机械常识、发动机工作原理、驾驶技术以及出车前需要做的注意事项,黑白照片极具代入感地记录了20世纪50年代第一代汽车人的精神面貌,他们的穿着、他们的专注和思考。40年过去了,但胡廷辉依』日能叫出图片里学员的姓名——郑继承、杨光吕、梦老大、扎西赤诚……
胡廷辉熟悉交通运输这一行业,得益于父亲在这条战线上的名声与威望,得益于在四川省康定运输公司十七队长大。汽车十七队就在距康定城四公里的川藏公路边上,上隔壁是康定中学,他在康定中学念完高中,下隔壁就是康定运输公司五十三队,再下隔壁就是甘孜军分区和康定兵站、州砖瓦厂、州农机厂、州商业运输车队。
在他的生活空间,四周弥漫的汽油味、机油味、油漆味,造就了他的嗅觉极为敏感,从小就在这一行当“穿梭自如”。什么汽车的大梁、油路、电路、引擎、底盘、活塞、牙箱、排挡、油门、刹车,在他的记忆里不是强行输入,而是日积月累,沉浸式的自然而然。
川藏公路沿线长大的孩子,生长在开门见山的环境里,层层叠叠的横断山山系,对山外的莫名向往,是平原的孩子难以理解的,对于对山那边想探个究竟的孩子们,开汽车不仅令人羡慕是技术活,更是令人羡慕的职业。
因为山区的闭塞,唯有汽车能载着他们解开对山外的好奇,行走在路上就能见多识广。
从小在胡廷辉眼里,父亲就是一个因行走而见多识广的男人,一身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工装、一个搪瓷大茶缸、—个帆布手提包,是那个时代汽车司机的标配。
16岁那年的冬天,胡廷辉终于如愿以偿,坐父亲开的汽车到成都,完成见世面的旅行。出发的前一夜,细心的母亲将一套换洗的衣服、裤子、袜子折叠好放在他枕边,叮嘱他起床后就放在包里,闻着满是太阳味的衣服,一种永生难忘的味道和温暖留在记忆中。
那晚兴奋得失眠了,睡不着,在失眠中憧憬着明天将发生的新鲜事。
伴随着马达的轰鸣,胡廷辉摇下解放牌侧门的车窗,第一次带着母亲的叮嘱远行。
汽车开始低速移动,泸定汽车大修厂的车间、宿舍、围墙、电线杆渐渐远去,眼前的路和被抛在脑后的一切,他舍不得眨眼,尽兴去观望更多的未知。
车行进在二郎山西坡,一路阳光,马达变换节奏的轰鸣缭绕在盘山公路间,视野里宽阔的大渡河逐渐缩小成一根蜿蜒的蚯蚓,被抛在山峦起伏的谷底,记忆最深的是二郎山林场第一个回头线处,蚯蚓般的大渡河在山谷与层层叠叠的山峦,写意着横断山系的壮美与大气。
多年后在相同的地方,成为州交通局一名中层领导的胡廷辉,面对手挽手、背靠背的山峦,他对当年十八军修路时唱出的著名歌曲《歌唱二郎山》的歌词,有了更深切的理解。
至今他的越野车里,保留着这首不同版本歌唱二郎山的歌曲,常常在与一同搭乘的摄友在穿越二郎山隧道时,播放这首歌曲,兴致来时还给大家介绍这首曲子是洛水作词,时乐蒙作曲,经孙蘸白首唱后,广为传唱,成为经典。细品经典,你能感受到创作者观察生活的功底。
汽车从翻越二郎山顶下行时,东坡与西坡完全是冰火两重天。
记忆力超好的胡廷辉记得,初中地理课老师说,东坡是迎风坡,雨水丰富,林木郁郁葱葱,西坡是背风坡,干旱少雨,天气晴朗,远可观远方的雪山,近可看身边的流云。
汽车在二郎山山顶颠簸着行驶十来分钟,东坡的冰雪茫茫进入他的视线里,汽车放慢了速度,他能感受到父亲将排挡放在一挡的位置,车速缓慢下来,能看见前面汽车的车轮在冰槽中东晃西荡。
从父亲的专注表情和手握方向盘谨慎地操作,他能判断汽车进入司机们常说的冰雪二郎山死神的召唤。胡廷辉屏住呼吸,此时此刻,他不知道怎么和父亲讲话。
父亲似乎觉察到了他的恐惧,瞬间转过头冲他笑笑,平静地说:“冰雪不可怕,只要专注心细、不走神就没问题。”父亲的告诫他一直记着,成为他永恒的精神之钙。
车辆时不时地停下,车窗外鼻子冻得通红的道班工人不停地打冰除雪。
“这些叔叔才是最辛苦的人。”父亲告诉他的同时向窗外的工人们挥手问好。
他看着七八位工人微笑着向他父亲挥手,奇怪的是冰天雪地那么冷,他们却把围巾系在腰间,有的甚至把棉衣和皮帽丢在雪地上,头上还冒着蒸汽,脸颊浸着汗粒。
这时,一位大个子停下手里的活计笑眯眯地喊道:“老胡,嘿,老胡。”待车停稳,他一脚就踏上脚踏板。“赵班长,有一个多月没见了,你的伤好了?”胡文钦说罢,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叫赵叔叔。”
“早好了。这是你儿子?”
爸爸点头肯定。
“像你,白白净净,英俊。”胡子拉碴的赵班长将头伸进车窗,他戴着的“海虎绒”风雪帽,一边护耳翻翘朝上,耳朵上方夹着一支香烟,伸头的同时摘下帽子,笑着看看我,“你爸是我的朋友。”
胡廷辉注意到,他摘下帽子时,头上冒出浓浓的热气,像蒸笼一样,头上的汗顺着鬓角朝下流,滴答到父亲的方向盘上。让他吃惊的情况出现在眼前,他注意到,赵班长抓靠在窗沿的左手,完整的只有无名指和小指,拇指只有一半。这时后面的车不停地鸣笛,赵班长歉意地伸伸舌头,笑着说:“过了鬼招手就好走啦。再见。”说罢跳下车向他俩挥挥手。
“再见。”父亲启动马达,脚踏离台把排挡调到—挡,松开油门,车缓慢前行。
“爸,赵叔叔的左手没有食指和中指。”
“哦,赵叔叔是十八军的军人,在修二郎山公路时,有一次打炮眼,拿大锤的战友因重感冒,引发低血糖,两眼一黑,大锤直接砸到赵班长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包括拇指的第一节,没了。因工受伤成为残疾军人,下地方后就与‘新沟’本地的宋二姐结婚,被安置在二郎山木叶棚道班工作,退伍不褪色,是一位非常认真工作的好人。一年四季、没日没夜地带领他的工友保障公路的畅通。”
胡廷辉听着赵班长的故事,日后成为父亲教他做人的良言,但赵叔叔被大锤击碎手指的瞬间收紧心脏的痛,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仿佛那种痛在自己的感觉中延续,他昕父亲说话的同时,睁大眼睛看着前方的路。前面的车辆在泥泞地雪槽里缓行,车腹下的牙包几乎摩擦到了地面。
当车辆驶进“鬼招手”二郎山最危险处路段时,他从车窗俯瞰山谷,山峦间一缕金色的阳光穿透雪松,直射在公路蜿蜒的深处,如一道金线挂在公路上,像一根有巨大安全感的绳索,心理上给了无限的安慰,唤起一个男孩人生中第一次充满希望的幸福。真美。
那是二郎山大美的自然给他上的第一堂摄影课,是肉眼感受到大自然的壮阔、美丽,当时他就想,要是能把自己的感受用照相机记录下来,让更多的人分享山峦、积雪、阳光、公路组合在一起的、时常又变幻无穷的美妙;让更多的人知道二郎山道班工人的艰辛,也许艰辛就会像格桑花,种在大地、种在每个人的心上,绽放在梦想的深处。
就是在无意间,大自然启示着一个青少年,什么壮美的大自然给他上的艺术第一课。
多年以后雅康高速贯通,二郎山最长的公路隧道将木叶棚道班的故事,定格在历史的风尘里。在他的印象里,父辈的身影却依旧穿行在其中,那是一生中最为美妙的记忆。
雅康高速通车的初秋,胡廷辉重走老路,重温父亲第一次带着他与赵班长相遇的地点。脚下的老路因无车行变得时好时坏,但远处的风景依旧美丽,茂盛的植被有绿中泛黄变红的秋之韵味。
他停车摇下车窗,试图找回当年赵叔叔钻进车窗同父亲亲切交谈的画面,找回他们谈话的内容,找回“赵叔叔摘下帽子时,头上冒出浓浓的热气,像蒸笼一样,头上的汗顺着鬓角朝下流,滴答到父亲的方向盘上”,找回“赵班长抓靠在窗沿的左手,完整的只有无名指和小指,拇指只有一半”的疼痛,找回父亲和赵班长他们那—代人平凡而光荣的记忆。
不觉中,父亲笑着接纳赵班长探头钻入车窗,四目亲切相对的场面,让他流泪了,他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烟卷,替赵班长点上,默默地说:十八军筑路者、你和我父亲这一代,一定后继有人。
一缕烟雾飘出窗外,朝被斜阳照亮的郁郁葱葱的山体飘去。遗憾的是,赵叔叔没能进入《雪域天路》的画册。
精神的升华:军民共建
胡廷辉一直遗憾自己镜头外,大量记忆公路的故事没有形成文字。他参加工作不久的1983年阳春,记得是一个星期天午后,二郎山林场值班员伍二哥走出值班室,纳闷刚才还晴天,突然狂风把山林撕得“唰啦啦”直响,一场特大暴风雪突袭而来。
他看看腕上的表,2点4吩,骤然间狂风漫卷雪花越下越大,山林迅速淹没,川藏公路没了痕迹,洁白之下的二郎山笼罩着某种可怕的场景,“得马上向山下报皆隋况。”伍二哥转身回值班室,用摇把子电话接通泸定县林业局的电话。
半个小时后,州交通局交通管制组组长董振寿获知了县林业局转来的信息,二郎山已经大雪封山,木叶棚处上百辆进出州的车辆被堵,与此同时,“260(俗称二郎山鬼招手处)”处大雪崩,如不及时抢通,车上的人员面临因寒冷导致的生命威胁。
“情况紧急!”董振寿判断如不尽快疏通,受阻的司乘人员会有生命危险,二话没说当即决定上山抢险。
原本他来泸定检查工作,利用星期天去泸定汽车大修厂看看好友胡文钦,叙叙旧。
胡廷辉也刚好来泸定看望父母,正在厂部篮球场打球。得知董叔叔正准备带人上二郎山救急,他便主动请战,经董叔叔同意后,胡廷辉带上“美能达”相机与管制组的七位同志,直扑“260”排险疏通工作。
胡廷辉身边的董叔叔个头不高,但身体很结实。大雪天身上只穿着一件毛线衣,打满补丁的裤子上,油渍斑斑,脚上穿旧的军用毛皮鞋,还用细铅丝系的结,长长的头发老远看去倒像是头上顶鸡窝,两眼布满血丝,却显得炯炯有神。给胡廷辉的第一印象是这人不修边幅,但爱读书、爱思考、精力充沛,是个实干家。
救急车一路急行,来到雪线后大家跳上装满防滑砂的解放牌大车,冒着风雪在车厢里挥舞洋铲,向路面撤防滑砂。风绞雪吹冻“钢硬”的路面更“钢滑”,防滑车像一头不听使唤的牛,颠簸、乱窜,经过两个半小时艰难爬行才来到“鬼招手”,对这里“桐油凌”路面进行防滑处理后到达堵车现场。
眼前的公路上堵了上百台车辆,夹在当中有几辆大客车。大家站在雪地里,眼前棘手的问题出现了,面对积雪和积雪覆盖下的“桐油凌”,大伙缺少锄头、钢钎、铁镐等工具。看看行将已晚的天色,如果不及时疏通,天已黑就无法抢险,怎么办?
董振寿说:“顾不得这一切,大家就用双手刨雪堆。”没有撮箕、箩筐,就借来其他车上的加水桶,装运冰雪,手冻成紫红色,碰伤的指头鲜血直往外冒,身上的内衣被汗水浸透,蒸发着热气,领口处和裤筒结了冰,在胡廷辉眼里,没有谁吭一声。防滑组的忙碌,感动了在场受阻的人,他们纷纷下车,一时间上百名司乘人员加入除雪的行列。
胡廷辉用镜头记录着感人的场面,遗憾的是他初学摄影,根本就没有最基础的摄影技术,什么景深、构图全然不知,一台美能达相机只能放在自动档拍照。最遗憾的是没有拍下防滑组的人员,在天寒地冻的环境,脱下棉衣,只穿一件衬衣或运动衫除雪,脱下棉毛,头顶冒着蒸汽的珍贵镜头。后来才渐渐明白,镜头是眼睛的永恒定格。
天色暗下来,但雪的反光依旧明亮,经过三小时的苦战,冰雪道终于抢修通。在场的所有人情不自禁地欢呼雀跃起来。顿时,发动机轰鸣,车辆就要向前开动了。
然而,此刻防滑人员却躺在了雪地里。胡廷辉和大伙儿因过度劳累倒下,没有了说话的力气,七横八竖仰躺在雪地上,贴地的耳朵被震动而过的车轮发出的响声格外刺激,但心里却是格外舒坦,终于通了,终于通了。
这种保通虽然有成就感,但对于分配到甘孜州的年轻大学生董振寿而言,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看着汗流浃背倒在雪地上休息的同事,心里不是滋味。心想,自己在他们中算是最有学问的人,即便满腹的学问面对残酷的大自然却无能为力。
他认为,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最终办法,特别是二郎山的路况,每年造成的车毁人亡的数据,在全国交通系统是高居不下,着实令人心痛。
就在年初的1月2日,康定运输公司所属的一辆货车,在翻越二郎山时遇浓雾而误坠悬崖,车辆报废,车上三名职工全部死亡。这一惨痛事实,强烈地冲击着董振寿的好友、康运司经理刘廷黔的心。1982年8月25日,刘经理记忆最深的一次,他也在现场,目睹了汽车六十四队一装运木板的东风货车行至二郎山团牛坪一右弯处,与州水电局解放货车相撞,车毁人亡,引起燃烧损失边6万余元。像这样的惨状,一到雨季和冬季,比比皆是。
“能否有一个切实可行的安全有效的解决办法?”刘廷黔带着这个问题,分析了公司近五年在二郎山38次事故的原因,并带队踏上了二郎山走访、调查、测算,经过反复酝酿,一个大胆的设想形成,对二郎山路段实行交通管制。
董振寿和刘经理虽然在不同的岗位上,但思考着相同的一件事。
与刘经理一样,董振寿暗下决心,要将自己的智慧和所学为同事、为司机、为旅客的生命安全,为国家的财产安全、为川藏公路韵畅通,找到—个尽量周全的方法。
依照他的性格,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段时间以来,吃饭在想、睡觉在想,办公室在想、上路调研也在想,总是在信笺纸上、在报纸上、在烟盒上用笔画来画去,在办公室的灯下,香烟缭绕陪伴谋划着解决二郎山冬季防滑的最佳方案。
董振寿明白,作为运输公司安全科的科长,职权范围仅限于在运输系统,所提出的二郎山冬季防滑方案,也只能在运输系统实用,但其他不属于运输系统的车辆,就不在这个权限范围内,但毕竟首先在运输系统内落实,也是先行一步。在职权权限内,他派出人员在二郎山甘各地的公路搭起帐篷,每天记录过往车辆的数量。
胡廷辉和周改军、丁忠康等几位同事,那一年的时间,在观察点,就专门记录过往的大小车辆的数量,过一辆记录一辆,在一年内就完成了大数据的统计;同时站在运输公司的角度,确保客车乘客的安全,强调驾驶客车的司机必须是二级驾驶员。
有了数据的支撑,经过反反复复的实地调研,最终二郎山冬季防滑实行单向放行的方案在脑中形成。通俗地说就是“单进双出”,即每月的单号日子,开往从成都至拉萨的车辆通过二郎山;每月双号的日子,开往拉萨至成都的车辆通过二郎山。
董振寿和刘经理一道经过深思熟虑、反复论证后,大胆提出车辆如何解决雪阻、滑沟和抛锚阻车的问题;如何使管制、防滑和服务融为一体,使二郎山交通管制得以完善。防滑组组长由安全科科长董振寿担任,他的女儿董燕作为医生参加了防滑组。
实行车辆单向定时运行的方案酝酿成熟后,10月5日深夜一封加急的书面建议和11月5日的紧急报告,先后递送到了上级机关。
四川省交通厅党组及时批准了此项建议,至此,—个开创性的划时代的创举—一二郎山冬季交通管制,在千里川藏线的运输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页。第一次冬季交通管制,是一次激动人心的时刻,凝聚了无数人的心血。
冬季交通管制从1983年12月20日到第二年4月5日,历时113天。
胡廷辉拍下了交通管制那天第一辆通过的车,西藏昌都运输公司的这辆火车,兴奋地挥手从他面前经过。
113天下来,传来划时代的捷报,在中国首创了二郎山通车30年来第一个冬季无死人、无重伤、无重大事故、无阻车、无纠纷的重大成果,为国家节省了运力、资金,在社会上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又一次谱写了人类征服二郎山天险的壮丽凯歌。
更为重要的是,它促进和带动了军民共建,为认识二郎山、征服二郎山开辟了一条希望之路。
在胡廷辉的工作记录本上记录了划时代的一页,参加单位有成昌兵站部、甘孜州交通局、康定运输公司、雅安监理所处、甘孜养路总段、雅安养路总段。
他清楚地记得,成昌兵站部政委胨吉全和甘孜州交通局副局长谭诗樵并坐,当时他看见谭诗樵递给陈政委—个纸条,陈政委看后朝他点点头。
接下来的发言中陈政委说:“刚才谭局长递纸条告诉我,军民共同维护川藏线,我完全同意,我建议把军民共同维护川藏线改为军民共建川藏文明线。”
陈政委的建议得到了与会人员的热烈鼓掌,大家认为陈政委把二郎山整治工作上升到了整个川藏线治理的高度。后经川藏兵站部提议,川藏沿线部队、川藏两省区地方政府在四川雅安联合召开军警民共建千里文明川藏线会议,吹响了军警民共建文明川藏线的号角。
1984年3月20日,首批进藏军车抵达新沟兵站。
胡廷辉的工作笔记写着,康运司按照二郎山安全工作会议要求,投入保证军车安全过山的接送工作。公司派出了以宣传科科长带队的接待人员,驻扎山顶设置了“军民共建接待站”,为部队同志看病送药、供应开水。公司所属的汽车十七队、五十三队、六十四队各派出维修小组驻扎新沟,为部队车辆检修机械故障。汽车六十四队管技术的副队长,还组织车队安全员和有行车经验的老师傅赶到新沟兵站,为过山的部队同志讲安全、讲操作、讲路况。
防滑组的同志在危险的路段上竖起了提醒标牌,铲除了路障、冰凌,铺垫了防滑砂,为部队车辆安全过山做好了一切准备。
部队车安全驶达干海子接待站后,战士们感慨地拉着接待人员的手说:“车行千里路,到处有我家;家家送温暖,这里第一家。”
二郎山冬季交通管制一实施就收到了立竿见影的显著效果,相向行驶而造成的阻车现象完全消失。
董振寿提出的全面质量管理的理论和方法,对人、车、路、气候进行综合管理,成功地进行了三个PDCA循环。在113天的冬季管制中,取得了安全护送车辆29325辆次,人员121197人次,创造了二郎山路段30年来第一个冬季无死亡、无重伤、无重大事故、无阻车、无纠纷的重大成果。
1983年二郎山冬季交管取得的成功,受到省委、省政府、成都军区的高度重视,1984年9月、11月,军民共建文明川藏线领导小组相继在成都·拉萨召开了会议,总结了二郎山冬季安全畅通的成功经验,决定继续发扬艰苦奋斗、团结协作的精神,把二郎山交通管制工作作为军民共建文明川藏线的—个重要内容。
确定成立军地组成的“四川省二郎山冬季交通管制领导小组”。由解放军汽车十八团、康运司及甘孜、雅安两地交通、养护等单位人员组成第二次冬季交管小组,具体负责实施。至此,两地双方人员共同管理二郎山冬季交通安全。两股暖流融合融化了二郎山的冰雪。
拉萨和成都总结交流会议上,充分肯定了二郎山冬季安全畅通的成功经验,宣传表彰了有功人员,组成了由汽车十八团和康运司参加的联合管制组,并决定由甘孜州政府、川藏兵站部、康运司等8个单位集资3.1万元,作为1984年冬季二郎山交通管制经费。
会议首创了军民共建和交通管理相结合的共建形式,为千里川藏线开展军民共建开拓了新局面,这个重大的突破,为保护部队车辆安全过山,保卫国防做出了新的贡献。
对此,交通部原部长钱永昌专门接见了军民共建文明川藏运输线汇报组,并作了题为《让川藏线光荣传统发扬光大》的讲话,他讲道:“光荣传统和革命精神体现在川藏线上主要有三点:一是艰苦奋斗的精神。过去,建设这条线靠艰苦奋斗,今天,在这条线上完成经济运输和战备运输任务,也要靠艰苦奋斗才能实现。二是军民团结精神。川藏线地质复杂,气候恶劣,‘天时’‘地利’确实都谈不上,只有靠‘人和’。这个‘人和’就是当年军民团结筑川藏路精神在今天的发扬光大,有了这种精神,艰苦条件就可能转化。三是尊重科学的精神。运输线上也要用科学管理的办法,建路、养路、管理都要靠科学。”
不久之后,二郎山交通管制QC小组被国家评为优秀质量管理小组。
二郎山交通管制取得了巨大的社会效益、经济效益、安全效益和国防效益,密切了军民团结、藏汉团结的关系,端正了路风。更重要的是,创造出了“二郎山精神”!二郎山精神是什么?概括起来四句话:公而忘私,艰苦奋斗,军民团结,尊重科学。
二郎山交通管制的成功经验,受到全国省市地交通运输部门及专业运输车队的重视,交通部顾问刘毅亲临康运司检查,广东、宁夏等省(区)专业运输公司派出人员登门取经,省公司各兄弟单位相继来访学习,更多的专业运输公司、车队纷纷来函索求成功经验。
年末,董振寿再次和好友胡文钦拉家常。这次胡文钦特地为好友的成功,举办了家庭庆功宴。不过那个年代的庆功宴,也就是多了两个带荤的肉菜。虽然平日里胡文钦滴酒不沾,但今天破例陪老友干了一杯。把酒言欢中,董振寿的话变多起来,不过在两位技术能手面前,聊的还是技术革新。
“老胡,我一直在考虑,建立一支由部队和地方干部、技术员、驾驶员、修理工和医生组成的交通管制组。”董振寿夹了—颗油酥花生米,边嚼边说。
“如果是长效管制的话,这个想法是最优的。”胡文钦接话,“在哪里安营扎寨呢?”
“地点我都考察过了,在二郎山于海子安营扎寨,”董振寿回答说,“部队十分重视这项工作,多次上山慰问,并及时解决存在的问题。省交通厅及时配发监理服装,给予监理权。只要军地人员发扬不怕苦、不怕死的大无畏精神,战胜百年未遇的大雪灾都没问题。”
“看来,你早有准备了。”胡文钦说完这话,董振寿就把酒杯凑近他的茶缸,碰在一起,爆出咯咯咯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