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拉
2025-01-01连金娟
一
我站在山顶朝北望去,我要开始自己的探险之旅。
通往北边的路上,白色的杜鹃起起伏伏盛开在草地山,我一丛一丛数过去,气流也随之变得弱起来。羊群在斜坡上啃草,有几头牦牛抬头“哞”叫一声,又不屑地走掉。太阳的光波里,对面的山坡上呈现出一个原木栅栏围起的小牧场,炊烟飘在木屋顶上。
“要喝水吗?”顺着声音,我感受到了脖颈里涌进一股热气,随即是骡马的腥味。“嘟噜噜”,随着马的喘息声,一股热气又钻进了我的脖颈。我转过身,马背上一个头发卷曲、皮肤黝黑、小眼睛、满是雀斑的女孩正望着我。蓝天下,一个冠冕似的云朵在她的头顶飘荡,她看起来像远古时期的女酋长。
她一个翻身从马背上跃下来,从头到脚打量我,黑色的眸子里透露着几分骄傲。“你的头发也是卷的,像羊羔毛一样,胸脯小得像酸枣。”她的薄唇溢上一抹笑容,眼神犀利地在我身上扫来扫去。我觉得自己在她那里像个外来生物,我失去了走进小木屋的兴趣,转身准备离开。她将马缰绳上的衔铁插进草地里,拉着我快速冲下山坡。“噢-欧”她边跑边愉悦地喊道。风将我的耳膜吹得鼓鼓的。身边的杜鹃和草地倏忽不见,瞬间的飞翔让我无比兴奋。等跑到旷野上时,我们像两只小兽一样开始了厮打。我们一次又一次把对方扑倒,最后我骑到她身上,将她双手反拧到背上。这次搏斗终以我的胜利而告终。
“你像只小牛犊。”她从草地上爬起来,用力摇着我的双肩。我们整理好披散的发辫,擦掉脸上的大汗,朝山坡的小木屋爬去。
走到栅栏的旁边,一只藏獒“嗖”的一下从场里飞出来。我整个人开始腿脚发软,蹲在了原地。仓拉哧哧地笑着,扶起我说:“不用怕,它是我的藏獒,叫果日。阿保(奶奶)已经告诉它你是客人,它会将你当成家人的。”身穿羊皮藏袍,腰间系着红腰带的老人出现在面前,她身旁的果日吐着湿红的长舌头,一双明亮的黑眼里依旧充满了警惕。阿保招呼我进屋,屋内占地面积最大的是连锅炕,牛粪在火塘里燃烧得猩红。湿气、暖气、牛粪、奶味搅拌在一起,空气成了另一种稠密的存在。仓拉像只山雀一样和阿保说着我们相识的过程。
阿保在炕头的灶上给我们煮了青稞麦子饭,从锅灶传过来的热气跑满了整个土炕。仓拉和我不动声色地就将一碗麦子饭装进了肚子里,肠胃瞬间变得舒展了,我觉得有热气从我的头皮冒出来。
“你家住哪里?”
“山神对面的山坡上,那是我的外婆家,准确说我的家在洮河边。”我说完仓拉没有再细问下去,好像这个问题对她来说显得不那么重要了。空气一下变得寂静起来。我们没有更多的话要谈,而我因为走了很多路,饱餐之后有了昏昏欲睡的欲望。
“我要睡一会儿。”我说着就躺在了温暖的炕上。似睡非睡时,阿保将一张柔软的羊皮袄子盖在了我的身上。那一觉我睡得酣畅淋漓,一寸的梦也没有做。
二
窗外的雨下得噼里啪啦,我为自己倒上了第二碗酥油茶。藏香焚起的青烟一圈一圈在空气中扩散,这种气味让我的心不那么躁郁。分别二十多年的仓拉马上就要推开那扇柏木门和我见面。在铁城没有人知道仓拉的消息,多年前她的消失看起来是那样的顺其自然,而多年后再听到有关她的消息,却让我心跳不已。很多年我都在等她的消息,对她的等待成了心底最隐秘的一种存在。最后一次离开外婆家时,我在我们相识的牧场坐了一下午,直到冻雨来临。那天我一个人在冷雨中走了很久的山路,我想不通我为什么对她一直保存着这样执着的“情谊”呢?我们待在一起的日子只有三年中的六个寒暑假,可是我对她的友情超过了任何一个朋友。我总忘不了那个我们彼此对望的瞬间,充满了莫名的信任与激动。那种感觉就像在无尽的荒芜里遇到了另一个自己,我会情不自禁顺着熟悉的脚印,走进我所未知的领域。脚步声越来越近,多么熟悉的声音,铿锵、急促、节奏均匀,门被推开,一顶棒球帽将眉眼全部隐藏起来。“呀,我来迟了。”
仓拉说着,带着一身的雨气坐在了我的对面,将棒球帽摘掉,露出了那张我所熟悉的脸庞。她脸上的表情是那样的波澜不惊,仿佛我们的分别就在昨天。
“仓拉,这些年你去哪里了?”我朝对面的仓拉问道。我很想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她整个人看上去干瘦得像一根风干了的黄芪,那件宽大的灰色毛衣像麻袋一样搭在她的身上。她的食指间夹着一根香烟,猩红的烟芯已燃到了烟嘴边缘。她娴熟地将烟蒂扭灭在了烟缸里。
“来,试试手力,你扳得过我,我就告诉你。”她说着竖起一只干枯的手,我也立马支起胳膊肘和她比试起来,没两下我就败下阵来。
“真没劲。”仓拉不屑地说,转过头看向窗外灰色的天空。
仓拉总喜欢这样霸道的主宰和表达自己的思想,很多年她都没变过。我想起那个夏天,我站在矗有山神的草地上,裤管全被露水打湿了。仓拉告诉我三天后,我们会在这里集合。
“我看到你说的洮河了,从山顶望下去它就像一条细尾巴的蛇。”她骑在马背上一副高高在上的感觉。
“那是你没有站在河边看它。”我有点激动。仓拉说:“我为什么要站在河边去看它,我有一天要去看大海,听家里收虫草的人说,大海可以将群山淹没,海边的人都穿着漂亮的花裙子,美得不成样子。”
“仓拉,后来你去了海边吗?”
“嗯,海边的礁石上站满了巨型的海鸥。”
我们彼此间不再说话。窗外的雨声显得更大了。
三
阿保在清早的浓雾里推开了我家的门,她说仓拉两天前说来我们家,两天过去了她没等到她回家。阿保用茫然又急切的目光将我们家的各个角落扫了一遍。阿保的话让我心惊胆战,我总觉仓拉会做出令人意想不到的事,从我第一次遇见她,这种感觉就没有断过。外婆使劲地摇了摇我,她让我说出仓拉的所在。
“我真的一无所知,只是她说过她要去大海边。”
“哦,对了,贩卖虫草的人告诉她,可以带她离开。”我补充了一句。
“天!”阿保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阿保说,她知道仓拉去了哪里,她一定是跟贩卖虫草的人走了,她说着瘫靠在外婆家的门柱上。外婆将她扶坐在炕沿边,静默的空气里,呼吸进鼻腔的都是湿寒的雾气。
“你去了东莞。”我的语气中透露着犀利,对面的仓拉脸一下子暗了下来,眼睛里露出了奇异的光。
“我在一个新闻栏目上看到了你。你在接受警察的审讯,你的脸面没有打马赛克。”我说着心悸得厉害,仿佛又回到了她出现在电视里的那个早晨,仿佛电视里被警察审讯的人是我自己。我坐在弹簧沙发上两股战战,等我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想再次看清仓拉的时候,电视里的画面已经切换掉了。
“是没有打马赛克,是我给记者说的,那并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她说完,眼睛里的光消失了,雾蒙蒙一片。巨大的静默里,服务员端上了温热的麦子饭,仓拉的眼里又开始了光的跳跃,嘴里发出了“啧啧”的惊叹声。她说她很多年都没吃过麦子饭了,离开的这些年梦里很多次都梦见过麦子饭,是阿保在炕头的锅灶上熬煮的。梦里阿保用铁勺将熬煮好的麦子饭搅来搅去,铁勺与铁锅碰撞发出“嗞嗞”的声音,像要马上熬煮好的样子。果日吐着舌头在灶台边跑来跑去。梦中她一直在焦急地等待着,却从来没有等到阿保将饭盛给她吃。她就这样在焦急中醒过来,窗外迷迭香的气味让她很厌烦。那个时候她很想阿保,想山间的那个牧场,想果日也想到了我。
阿保是在一个清晨发现仓拉的。
阳光很好的一个清晨,牧场的一只羊羔与母羊走丢了,阿保用围裙裹上羊羔去山上找母羊。刚出了牧场的围栏,一个婴儿的襁褓就出现在阿保的脚下。
“啊”,阿保紧张地朝四周看了看,山间只有灰色的雾飘来飘去。她放下怀里的羊羔,俯身查看突然出现在她脚下的襁褓。一张冻得不成样子的小脸裹在脏兮兮的被褥里,一双立起来的小眼睛正慌张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哧”,从襁褓里传出来一声拉稀的声音。阿保快速地打开小被,一股小孩子的屎臭味就飘了出来。
“啧啧啧。”阿保惊叹着,用被子的另一角给婴儿小心地擦了屁股,将她从屎尿中抱了出来,一只小巧的海螺从婴儿的脖间滑落了出来。她将皱巴巴的婴儿与海螺一起裹进了围裙里。
“咩咩”,母羊甩着肿胀的乳房从山坡上跑下来,小羊跪在地上贪婪地吸吮起羊奶,怀里的婴儿嗅到了奶香发出了小兽一样的低鸣。母羊的耳朵抖了抖,从小羊的嘴巴里将乳头拉了出来,草地上洒满了白色的乳汁。阿保跪在母羊身边,试探着将怀里的仓拉放在母羊的肚皮下,让她的嘴巴贴近母羊的乳房。喝饱奶的婴儿,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立起来的小眼睛慵懒地打量着四周。
“我从小就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不是吗?”
“阿保在去世之前一直挂念你,她一直在牧场等你。”我打断了她的话。
仓拉眼里的光明明灭灭,她用一只手托着下巴,扭头看着窗外的雨。
四
“阿保真好,她从未向我隐瞒过我的身世。”她将脸贴在玻璃窗扇,窗外的光在她脸上晃来晃去。突然窗外传来很大的一声车喇叭声,仓拉像被这种声音击醒一样,迅速地转过头来,怔怔地望着我。我安静地接受着她的目光,我们要从彼此眼光中发现什么呢?我们的分开与不分开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一直在不同的地方,静悄悄地过着别人不知道的生活。
仓拉说人多怪呀,明明知道有些东西从一开始就与自己剥离,可是在很多刮风的夜晚,脑海里的神经就像疯狂生长的树枝一样,一直将“探索”的枝丫伸向黑色的夜空。
冬天的牧场寂静极了,静到能听到下雪的声音。阿保将木板门一关,屋子就黑透了,风在旷野里自由地嘶吼,只要闭上眼就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风的声音。那些从大脑中跑出来的“枝丫”,在我的宇宙不断地延伸,我多希望爬到那些枝丫上,顺着它的走势寻找到我的母亲。冬天的每个夜晚都是这样,我顺着那些树枝爬呀爬我都快要累死了。
“我想我的母亲一定是个很糟糕的女人,她口出秽语在抱着我的时候会将我的胳膊弄疼。”
“忘记她吧。”
仓拉固执地摇摇头说,她一直都在,她说着从毛衣下拉出了那个雪海螺。“只有寻找到有些东西,或者在永无止境的寻找中才会觉得自己和别人是一样的。”她说着将海螺放在了耳朵边听了一下。
五
“我对不起阿保。”仓拉痛苦地说道,窗外有隐隐的雷声传来,接着一道很亮的闪电投进了窗户,射在了仓拉的脸上又瞬间消失。她用火柴一样的手指使劲地捋了捋枯黄的头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拿起了桌上的打火机。
仓拉说当她第一次知道脖子间的海螺来自大海的时候,她就开始幻想大海。有一次阿保熟睡后,她推开了小木门,门外的月光很亮,厚厚的白雪闪烁着细密的光亮。
“啊,大海应该是这个样子吧。”阿保告诉她,高原上所有的河流最终都汇聚在了那里,大海里能装满世间所有的幻象。
“我再也没见过那么美的景色,一直想把她画出来,可是我的努力都是白费。”
“你学会了画画?”我诧异极了。
“我的心里一直有一个洞,需要用海水来填满,山里没有海水,洮河从山上望去又小得要命。”仓拉说着吸了一口烟,使劲咳嗽起来。我懊悔我对她刚进门的质问过于苛刻,我们彼此不见面的这些年,我愚昧地虚构了一个自己,看起来不被生活击倒的样子。
仓拉说那个贩卖虫草的男子将她带回家,卖给了一个胡子拉碴的人。黑夜里皮鞭、辱骂、身体的摧残一起到来的时候,她听到脖颈的海螺发出了“呜呜”的叫声,脑海里阿保和果日消失在黑暗里。
“到现在我都肩胛骨疼。”她说着扒了扒毛衣的领口,肩胛骨里一根骨头突了出来。我想给她一个拥抱,可是我该怎么去安慰她呢?其实我自己也糟糕透了。我一直蜷缩在一个阴冷的县城,自负又敏感,书架上塞满了五花八门的书籍,每天缩起身体像只弓背的猫,在书中觅食,半夜起床在电脑前哆哆嗦嗦敲下一些怪异的文字,天明时颈椎疼得透不过气来。
“生活就像泥潭,不断煎熬着我们体内的水分,你看我看起来和你一样瘦。”我低声说。
她没有接我的话茬,自言自语地说着自己的事。她说她在一个早上逃离了那个男人。大冷的天她穿件秋衣秋裤就跳上了一辆拉粪的拖拉机。多迟钝的拖拉机司机,直到她跳下车也没有发现她。她躲藏在一个大排档里,白天在后厨没完没了地刷洗油腻的碗碟,晚上七拐八拐住在一个潮湿的小巷子里。有天她下班回去,一双油烟味很浓的手从后背拦住她的腰,那种味道她再熟悉不过了,是大厨的肥手。他会在她干活的时候悄悄塞她一些吃的,有时是一只虾,有时是一块肉,鸡块什么的。他将这些放到她嘴边的时候,先于食物而来的是他手上常年被油渍浸透的粗俗味道。刚开始她很抗拒他的“投食”。有一次她将他的手指咬出了血。“再这样下去,我会让你离开的。”厨师看着他那根像香肠一样的指头说。一缕阳光从油烟重重的窗户里照进来,那光像一枚枚的松针极其明亮,瞬间的光亮向她提醒着窗外有一个正在忙忙碌碌的世界。她不能长期地困在这里,她第一次吃了他递过来的食物,晚上他就跟了过来。
他们在床上的时候,楼下的二胡拉得哽哽咽咽,烤羊肉的味道一直从窗户里飘进来。她将目光看向厨师挂在门口的衣服上,厨师鼾声如雷,她像只猫一样靠近了他的衣服边,拿了他的上衣还有裤子,踏着拖鞋蹑手蹑脚地出门了。
那天的雪下得特别大,她飞奔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哦—嗬——”她像在山顶上那样叫着冲向火车站。她用那个厨师的钱买了最近班次的火车,那趟车的终点站是广东。“轰隆隆”,火车开始启动的时候,她想起那个肥大的男人醒来后只能披被子出门时的场景,就开始忍不住地发笑,引得身旁的人纷纷投来惊讶的目光。后半夜她蜷缩在火车椅上睡着了,那是她离开阿保后睡的最憨的一次,梦里的大海闪烁着钻石一样的光芒。
六
仓拉下车的时候,天黑得紧,雷声隐隐作响,四周都是怪影重重的高楼,像极了夜晚矗立在北山上的一棵棵云杉。她使劲吸吮一下空气,空气里有一股黏糊发臭的味道。她茫然地站在夜幕下,看着从车站出来的人,像一群群匆忙行走的蚂蚁,“窸窸窣窣”爬进了那些阴森的怪影里消失不见了。
她在车站的广场上站了很久,远远地看见远处有灯光闪烁,她觅着那点光走过去,是一个很大的地下通道,走进去,里面的空气闷热无比。靠墙的台阶上摆满了五颜六色的杂志与泛着荧光的唱碟,有佝着背拉琴的长发男子,穿梭在地洞里的人显得行色匆匆,他们漠然地从她身边走过。
接连好几周她睡在地洞里,她觉得自己像个穴居动物,一出地洞看见光就害怕。有一天地下通道里来了一个男子。他在她旁边摆满了五颜六色的画,向日葵、寂静的村庄、孤独的大柏树上飞卷的星云。她像只小兽一样,谨慎却有目的地靠近那些画,眼里溢满了强烈的占有欲。
“有些东西是与生俱来的,就像长在身体上的痣。”她第一次看到油画,灵魂的磁场就开始发力,陷在一个充满魔力的新世界里。她说她后来想了很多遍,她是因为那些油画爱上那个“流浪的艺术家”的,因为到现在她对他的面容都比较模糊,唯一让她记忆深刻的是他拿画笔的手和作画时蹙起的眉。
“我们挤在一间潮湿的房间里,窗外迷迭香有着烦人的气味。”
“它总是不能让我们安心地专注一件事……后来我们去了海边。”仓拉抖了一下手里的烟灰。
“海边的礁石上站满了巨型的海鸥。”仓拉自言自语地说道。
“还有,我们的颜料用完了,我第一次去那个地方想弄些钱,运气糟透了,第一次就被警察抓了。”她说着来回地揉搓着自己的胳膊。
七
我们决定要去山顶的牧场。我们从车上下来时,铁城里的人用漠然又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我们。我试探着深吸一口气,吸进鼻腔的空气有些陌生。多奇怪的感觉,仿佛我们离开的这些年里,这里经历了好几个时代,在我曾经生活过的那个美丽年代,人们热情又谦虚,他们会将远归的人迎进自己的屋子,倒上冒着热气的茶,拿出金色面粉做成的馒头,从树上摘下还未长熟的果子。现在他们像一个个窥视者,用寒冷的目光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现在走到哪里都是一些眼神诡异的人。”仓拉说。我们决定还是越过洮河上山。走到山底时,有村人告诉我们山上的人都搬走了,山里现在有很多的狼。仓拉像没听到一样,她背着自己的包和画板,步伐坚定地走在了前面,我根本追不上她。
等爬到山顶的时候,渐渐有雾气向我们袭来,或许是因为雾在移动的原因,我觉得脚底下的山也在移动,洮河看起来像一条随意的布条。我突然想起仓拉很多年说的那句话:“你的河流小得要命。”
“你曾经在这里看的洮河吧?”我喘着气问仓拉。走在前面的仓拉没有回答我。我跟着她再往上爬,就看到了我们曾经见面时的那个山神石,她捡起一块石头放在了上面。
山神石对面的山坡上松涛呜呜,外公外婆的村庄早已一片荒芜,看不见曾经生活过的任何迹象。难过像飞鸟一样从我身体飞出。我想仓拉走的那一天,至少我们都知道她确切地离开了,我们着急地在山顶的旷野中寻找过她,而我离开的那一天,我以为我与村庄与这里的人还会再见面,我以为一切都是永恒的,现在想来这是多么愚蠢的想法。
等我从思绪中回过神来,身边的仓拉已经不见了。我急忙向牧场的方向走去,我很害怕一个人待在空旷的草地上。多惊奇,我在曾经遇到仓拉的那个地方,看到了连在一起的村庄,仓拉背着她的画架走进了那个村子。风从四面八方吹来,空旷的草地上我久久地伫立在原地,我想我要赶太阳落山之前回到铁城,然后走入到我所熟悉的人海里。
【责任编辑】王雪茜
连金娟,女,甘肃临潭人。鲁迅文学院第十一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北京文学》《美文》《飞天》《草原》《文学港》《文艺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