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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号井

2025-01-01赵龙驹

满族文学 2025年1期
关键词:电视机

空中零星地飘着冷雨,我站在路旁,等开往郊区的车。要不是老板威胁扣工资,我才不会去二号井呢,那地方是一处监狱的煤矿,离市区三十多公里。

我要找的那个人叫钟元亮,他说住二号井,但是没告诉我详细地址。

那天老板站在柜台后,敲着面前的账单,对我说如果再收不回那笔账,月底就从我工资里扣。每月工资加值班费打杂送货等,拢共不到四百,可那笔货款是五百元。天啦,将我一个月工资全部扣完,还不够。

“能不能再等几天?说不定就送上门来了。”

“你这话,从夏天说到年底了,还要等多久?”

“老板你听我说。”

“灶王菩萨上天,你要我说好话哟。”

不能再拖了,我决定调休一天,去二号井,把钱追回来。

终于挤上那辆老得快散架的中巴车。车子往上跳了两跳,又发飙似的蹿出去,在坑洼不平的马路上歪歪扭扭、忽左忽右行驶着。有时车身蹦起来,伴随着车内的惊叫,又重重地落下去。冷风吹进残破的车窗,直扑脸上,车内混杂着体温、汗味、烟草味,让人想呕吐。我望望窗外,外面昏暗、阴沉,房舍、草垛、菜地、水塘,缓慢地向后移动,公路旁的树木早落光叶,裹上一层湿气,光秃秃的枝丫向前伸着,像是乞讨的手。

那天我坐在打工的五金店里,无所事事地看着墙上挂的、玻璃柜台里摆的、地上堆放的开关、插座、继电器、门锁、便池、油漆、乳胶漆、水龙头、电线、扳手、铁铲什么的,那些东西乱七八糟,有的积着厚厚一层灰。头顶上几层PV管、钢管,将低矮的顶棚压得摇摇欲坠。没人买东西,店里只有我一个人,无聊得很。我站起身,对着玻璃柜台后一个纸箱踢了踢,踢得很轻,那是台还没有拆封的彩色电视机。前两天老板叫了板车,从外面的电器商场将电视机拉回来,放在玻璃柜后,并在包装箱上用圆珠笔写下“钟元亮”三个字。老板不常在店里,他吩咐我,钟元亮这两天会来提货,交三千块钱,就把电视机给他。

那天钟元亮来店里,这个六十来岁的男人很随和,和我聊了很久。原来他和我是老乡,同一个县、同一个镇,他说在二号井待了很多年,后来就在那里安家。这回是为了收看香港回归,他托人找到我的老板,买了这台彩色电视机。

钟元亮拿出的只有两千五百块钱,说当初老板讲妥两千五,不知道怎么涨到三千了。我告诉他可能是因为香港回归,很多人在买电视,都要收看现场直播,把价格抬高上去了。差五百,只好等老板回来处理。

等了将近一个小时,老板还是没来店里,又联系不上。钟元亮急着要走,说是再晚就赶不上回长沟的车。

“您过几天再来?”我对他说。

钟元亮说进一趟城不容易,再说一周后就到香港回归,要把电视搬回去调试好。后来他软磨硬泡,写了张欠条交给我,说会尽快来店里付欠下的五百元。钟元亮的字写得潇洒,有几个还是繁体。我看着那张条子上的字,有点走神。

“那你忙吧,我走了。”钟元亮说。

“唔。”我含糊地应答着。

等回过神来,他已经提着电视机消失了。

我在长沟街头下了车,来到路边小摊吃了碗馄饨,随后拦下一辆摩的。

“去二号井?”摩的上的男人看了我一眼:“路不好。十五块钱。”

好不容易讲到十二块,我抬腿坐上摩托。车子发动了,驶出街道,拐上一条没有硬化的泥石路。冷风刮到脸上,灌进脖子,我觉得异常冷,脑袋在冷风肆虐下发痛。我将头藏在驾驶摩托那人背后,耸起脖子,还是很冷。那条路太烂了,我死死地抓住摩托车后的货架,生怕被甩下车去。路上的泥水不时从轮下溅起,沾到裤腿上。

“去二号井干吗?”摩托车驾驶员的脸藏在毛绒绒的帽子下,说话含混不清,夹杂在摩托车的“突突”声中。

“找人。”顶风回答太吃劲了。

等到从摩托车上下来,我手、脚、脸都冻僵了,脚一着地,差点跌坐在地上。付过车钱,使劲搓手、搓脸、跺脚,好一会儿才恢复知觉,才想起该问问摩托车上那人,等抬起头,摩托车已经拉长声音开出很远了。

二号井隐藏在深山沟里,封闭、荒凉、寂寥,四周全是高高的山岭。山谷的谷底显得开阔,远远地看到几排三四层楼的红砖房,一根没有冒烟的灰色大烟囱,它们被高高的围墙圈起来。那围墙弯弯曲曲、黑不溜秋,像一条巨大的乌梢蛇,从远处可见围墙四角的岗亭。围墙外的山坡上散乱地分布着灰色的小房子,房顶、树干、石头、泥土、菜地,都是黑乎乎的,像是顶着一层煤屑。

得找个人打听。我朝离大路最近的一间小屋走去。那小屋低矮、狭小、寒碜,用生锈的铁皮做屋顶,外墙糊着粗糙的水泥,墙面又黑又黄。墙上有狭小的木窗子,用发黄的塑料纸蒙着,一截铸铁烟管从塑料纸上端伸出来。挨着窗户不远处是一扇木门,很粗笨,看不出原来颜色,门上有个老式门扣,可能出自某个铁匠铺,门扣没有上锁。

我站在门口,看着两侧门框上两条发白的红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春联。我拍了拍门,大声问道:“有人吗?屋里有人吗?”接连问了几遍,没听到有人应答。正要转过身去,听到屋里传来微弱的问话声:“哪一位?”

那声音太弱,听起来反倒不真实,仿佛是从地底冒出来的,我觉得有点害怕,又听到屋内又传来声音:“门没锁。”

我推开房门,闻到一股刺鼻的煤烟味。屋内昏暗,黑咕隆咚的,隐略可见屋里靠墙有个铁炉子,却不见人。我正在纳闷,就听到有声音传来:“你找谁?”那声音低沉,带着哮喘,定睛一看,才看到炉子的铸铁烟管旁坐着个老人,穿着黑色棉衣,他趴在炉盘上,屋内光线暗,不仔细看真不容易发现他。

“老人家,我想跟你问个人。”我吞吞吐吐地说。

“进来吧。”那个老人说着,缓慢地抬起手,拉了一下墙壁上的拉线开关,屋子中央一盏白炽灯亮起来,那灯光太暗,反倒将整间屋子照得更加混沌。过了一会儿,我才看清那是一间厨房,石块和红砖砌成的灶台黑不溜秋的,四面的墙壁和细圆木做成的顶棚积满了尘垢,几样简单的炊具放在灶上,灶台后面还有个碗柜,也是黑乎乎的。

老人还是趴在炉盘上,指指身旁的长凳,我没坐,站在火炉旁再次打听钟元亮。“钟元亮?”他有气无力:“在地面,还是井下?”

地面?井下?我蒙住了,支支吾吾地说:“他说住在二号井。”

“这里是二号井。”老人喘了几口气:“在井下的、在地面的,是两拨不同的人,搞不清楚哪一拨,怎么找?”

我只知道那个叫钟元亮的人在二号井,哪知道还有什么地面、井下?我觉得再问下去也是白问,于是向老人道了谢,转身走出来。

“把门关上。”伴随着老人微弱的声音,屋里昏暗的灯光灭了。

到哪里问去?我沿着窄窄的田间小道走着,看到不远处有一幢平房,外墙贴了瓷砖,在那些低矮的房屋里显得鹤立鸡群。我朝那里走去,还没走近,就听见凶猛的狗叫声。门开了,听到有个女人的声音:“找谁呀?”一名穿棉睡衣、棉拖鞋的女人走出来,问过我,回头朝屋里大声说:“你出来看看。”

屋内一名男人走出来,四十岁左右,听过我的话,思索一会儿:“钟元亮?哪个钟元亮?”

随后他问是不是某某县的,确认后,他说听说过这人:“可能就是那个老者,前些年总是帮别人写信,他住得离这挺远啊。”

那个男人又想了想,对我说:“你可以去找钟元彪,他们是堂兄弟,当年一起送来劳改的,出来后也都留在了这里。找到钟元彪,就能找到钟元亮。”

见到钟元彪时,他正带着十来个人在挖沟。他们站在半人深的沟中,从黑色的土地上刨出一米多宽的沟渠,看上去像是给黢黑的大地装上一条土黄色的拉链。几把锄头在沟里扬起,又落下,有人站在外面,等沟里递出装土的箢箕,就提着走出几米远,倒在地上。我看着那些忙碌的人,实在辨认不出他们中间谁是钟元彪。远远望去,那些人的头和脸、衣服,全是黑黑的,脑袋上头发很浅,但又不是锃亮的光头。联想到这里是劳改的地方,我有些恐惧。

怎么办?我咬咬牙,将夹克衫的拉链拉到颈子底下,伸手弄整齐头发,站在离那些挖沟的人五六米远的一块石头上,右手叉腰大声叫道:“钟元彪?哪位是钟元彪?”话音一落,就看到沟内外的人全停下手里的活,伸长脖子朝这边看过来,他们表情木然,目光冷淡却执拗,仿佛投来闪着寒光的刀片,表达着对打乱宁静的愠怒,对直呼其名的不满,对突发情况的询问,还有对不速之客的蔑视。我有点心虚,嗓音发颤,腿也发软,看着面前十几张黝黑的面孔,不知道怎样应对下去。忽然间想到了一句川戏的唱词:“心头有点虚,脸上要稳起。遇到硬场合,就是要雄起。”对呀,就当演戏呗,面对这样的场面,别无选择,只能继续装下去。于是我提高嗓门大喊:“钟元彪,钟元彪。你过来。”

“到。”随着高声的回应,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手脚并用,从沟里爬出,迅速朝我跑来。这个男人身材不高,却长得粗壮,他的穿戴也和其他人不太一样,戴一顶灰色帽子,衣服、鞋和脸上沾着黄泥,他站到我面前,不停抖动着右腿,等待我问话。

我告诉钟元彪,自己是他的老乡,有重要事情找他。钟元彪吐了口气,说:“我还以为是新来的干部。”说罢伸过手来:“欢迎你,老乡。好久没有人找过我了。”我握住他的右手,那只手无名指是缺的。

握住那只粗糙残缺的手,我正想开口说什么,就看到沟内外十几个人纷纷朝这边走来,有人拄着锄头,有人掏出烟自个儿点上,有人伸出又脏又黑的手擦额头,他们像看外星人似的将我和钟元彪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问来的人是谁,问得最多的一句是:“是刚分到二号井来的?”

钟元彪对着那些黑衣人挥挥手:“不是,不是新来的干部。是我老乡,来找我有事。”又对他们说:“你们好好干活,我带这位兄弟去家里坐坐。”那些黑衣人答应着,颇有些失望似的,他们陆续走回去,又开始挖沟,沟里偶尔传来锄头碰撞石块的声音,还有将箢箕丢出去倒泥土伴随的“嗨”的叫声,听起来很沉郁、很压抑,像是从地底下传来似的。

钟元彪抓了一把自家炒制的苦丁茶,丢到火炉上那个脱了漆的搪瓷缸里,拎起竹壳的保温瓶,朝缸里倒入滚烫的开水。等茶泡过一阵儿,拿起满是茶垢的玻璃杯倒上满满一杯,放到我面前。他边做着这些边和我说话,这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没有计较我刚才的无礼和傲慢。苦丁茶有一股特殊的香气,折腾半天,终于喝上一口热茶了。

“老叔,”我说:“您别见怪。刚才,我是看着那么多犯人,有点怕,才想出那主意。”

钟元彪大声笑起来,他几乎没有了家乡口音:“外面来这里的人,看到谁都以为是劳改的。要真是劳改犯,能出得来吗?”他告诉我,那些挖沟的人以前是犯人,但已经改造好了,“出来”了,有的关了几年,出来后一时找不到去处。怎么办?就在监狱周围落脚,找点活干,等慢慢适应外面的环境和生活,再回家里去。

“那您?”我的意思是钟元彪看上去和那些人不一样。

钟元彪说自己出来二十多年。在当地找了个媳妇,就在这里安了家。儿子长大成家后,老婆和儿子一家就去城里头打工。

“您就一个人住这里?”

“不想出去,”钟元彪递过来一根劣质的纸烟,我摆了摆手,他接着说:“我是吃过官司的人,出去不好找事做。这里好歹人熟,跟里面要点活做,像你刚才看到的挖沟那样的苦力活。自己再种点菜,能生活下去就行了。”

钟元彪说他很多年没回家乡了,也很少去城里,城里的变化太大,跟不上了。老家同一县、同一镇的人,在这里几乎就没见到过。“出来这么多年,第一次在二号井见到家乡人,”他对我说:“你一定要留下来,在我这里吃顿饭再走。”

“不了老叔,迟了赶不上回城的车了。”

“你等等。”钟元彪说着跑了出去,几分钟后回来说:“我问过了,没问题的。最后一班车要擦黑才发,等吃过饭,我让他们用摩托送你去长沟。”

我只好坐下,确实有些饿了。忽然想起自己到二号井是为了找钟元亮。

钟元彪告诉我,钟元亮是他的堂兄。当初他们先后送来二号井改造。“人们都以为我们犯的是同样的事,其实不是的。”钟元亮比他晚出来两年,做出了和他同样的选择,就在当地安家落户。“他混得好。”他说堂兄钟元亮脑子活,有文化,这些年做生意,修起了三层楼房,住的地方离这里还有十多里。“有了钱,和我来往就少了。”

听说还有那么远,我心里又是一沉。

我向钟元彪说出此行的目的,他说:“我看你这事悬。今天你去不一定能找到他,就算找到了,估计他也没钱给你。听说他儿子做生意,欠了一屁股债。”

见我垂头丧气,钟元彪笑了:“我说你一个文弱书生,咋会跑到二号井来?”他拍拍我的肩膀:“不要着急,着急也没用。来了,就留下来吃顿饭。”

我还是发愁。钟元彪想了想,对我说:“这样,你写个条子,明天我送给他。”

也只有这样了。

钟元彪走进里屋,翻箱倒柜找了好一阵儿,拿出一本花花绿绿的杂志,那本杂志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很陈旧。他打开那书,寻到一张只印半页字的纸,自嘲地对我说:“我们不像你们读书人,家里找不到像样的纸,你就茅厕旁边栽菜——将就屎(使)吧。”随后又抓过一支圆珠笔——那笔的绿色塑料笔杆残破——在书上画了几下,见能写,就递给了我。

元亮前辈:

我来二号井找您,未遇。请近日将所欠电视机货款五百元送来,否则,老板将扣我工资,甚至可能被解雇。万望前辈您体谅晚辈刚毕业打工困苦之窘境。

祝您身体健康,万事顺意!

马句

1997年12月18日

钟元彪问:“你写的这是?有些字我还不认得。”我念了一遍。

“真是的,整得像孔夫子的鸡儿——文绉绉的。你就跟他写:欠我的钱赶快还,要不老子上你家里过年。”

喝完一瓶酒后,他们唱起歌来。准确地说,是几个人听其中的一人唱起来。唱歌的是位小伙子,皮肤黑黑的,留着光头,眼睛却很亮。架不住另外几个人的劝说,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来,开口唱道:“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要是你到小城来,收获特别多……”

唱罢,几个人鼓起掌来,大声喊:“好。再来一首。”小伙子唱得确实不错。他又开口唱:“真情像草原广阔,冷冷风雪不能淹没,就在最冷,枝头绽放,看见春天,走向你我……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只为伊人飘香……”他的歌声中透着一种忧伤和迷茫,炉子旁几个人呆呆地听着,歌唱完了,过了一会儿,才响起掌声。

我却坐不住了,不停地朝靠墙的桌上开着的黑白电视机看,看右上角显示的时间,再晚一会儿,可能真走不了了。

钟元彪看在眼里,朝我碗里倒了些酒。那酒是下午从监狱外的小卖部打来的,用枣子和枸杞泡的高粱酒,装在热水瓶里,倒出来呈淡黄色。为了款待我,钟元彪去监狱的食堂买了两斤新鲜肉、一大块豆腐,又从附近人家的菜园子里弄来几棵白菜。他用糟辣椒将肉炒了,在烤火的回风炉上加水煮成火锅,边吃边陆续加入切好的豆腐、白菜。钟元彪叫来几个人,陪我一道吃肉、喝酒。

“侄子,你就别急着走了。”钟元彪瞪着发红的眼睛对我说:“好多年了,你是第一个来这里的家乡人。你就住一晚,吃好,喝好。”

“不不不,”我喝的酒不多,还是惦记着回城:“我得回去,明天还要上班。”

钟元彪说:“明天走。你就跟老板说,为了找钟元亮那龟儿子,没赶上车。”

“还是要回去,老叔您找摩托送我吧。”

“就是现在走,到镇上恐怕也没车了。”听到他这样讲,我真后悔留下来吃这顿饭。钟元彪想了想说:“是不想在这里过夜吧?这样,晚上我叫人送你去镇上,找个旅馆住。”

“不是不是。”话都说这份上,我不好再坚持。

既然走不了,就放开喝酒。我心一横,举起酒碗大声说:“我敬大家。”我意外地看到,除钟元彪外,其他几个纷纷站起身,诚惶诚恐地端起酒碗和我碰。

外面已经天黑了,他们还在喝酒。唱歌那小伙子走到我身边,摸索着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又摸出两块钱:“哥,请你帮我寄封信,去城里寄挂号。过年回不了家,捎个问候。”我接过来,装进夹克衬里的衣袋里。

正说着,忽然响起刺耳的警报声:“呜——呜——”一声紧似一声,突兀地响彻黑夜山沟的上空。

一听到警报声,钟元彪最先跳起来,手上的酒碗丢在炉盘上,碗里的酒洒了出来,紧接着另外几人也迅速站起身,垂手肃立听着。

“糟了,有些年头没拉这种警报,”钟元彪大声说:“可能有人被埋洞里了。”他转向一个中年男人:“老宋,你赶快去通知大家,到矿大门集中,可能用得着咱们。”他边说边抓起电视机旁一只手电筒,拔腿往外走,其他人也快步走出去。钟元彪走到门口,回头对我说:“侄子,你先歇着,我去看看。”

我将煮着的锅抬到炉盘上,盖上炉子,起身跟着他出去。钟元彪沿田间小道快步走着,我紧跟在他身后,有几处差点滑倒。来到矿大门前,看见高高的大铁门半开,高处两盏探照灯强劲的光柱来回扫着,四名武警持枪站在门口,里面灯火通明,似乎所有的灯都亮了起来,有不少人在奔跑。

钟元彪站到大门口,没走进去,他大声问:“怎么了?里面怎么了?”

此时一个身穿警服的人跑过来,一把抓住钟元彪:“老钟,你来得正好,快去叫人。”

“里面出什么事了?秦管教。”

“洞子塌方。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挖,抢时间救人。”秦管教对钟元彪说:“你晓得的,现在不能让犯人干这活,怕出乱子。你快去组织人,每四小时算一班,每人每班三百元。要快。”

“已经去叫他们了。”

我一听,也想加入进去,四个小时三百块,干到天亮,赔电视机的钱绰绰有余了,于是拉了拉钟元彪的衣服:“老叔,我也去挖吧。”

“你?行吗?”

“我有力气。”

“多个劳力也好。跟着我,别说话。”

十几个人来到了大门口,刚才喝酒的都在里面。只听见钟元彪大声对秦管教说:“报告管教,人带到了。”

“马上整队进场,实施挖土作业。”

“是!”钟元彪挺胸回答,随后将人们分成两列纵队,立正,稍息,齐步跑进矿里,朝出事的矿坑跑去。在强烈的灯光照射下,我跟在唱歌那位小伙子身后,随着大伙疾步飞奔。

所有的人都心急火燎,但是救援进展不快,洞口不宽,只容得下六个人。钟元彪将带来的人分为每批两个小组,每组一人挖堵塞坑道的土方石块,一人用铁铲铲入小推车,另一个人推出去倾倒,每组工作十分钟,马上换另一批上,以最快的速度狠命挖掘着。

为了加快进度,矿上送来保温桶装的姜开水、饼干、面包和几包香烟。换下来休息的人,就坐在地上抽烟、喝水、吃东西。轮到我被换下来,内衣已经湿透了,手和脚都生疼,我和那位唱歌的小伙子就着灯光,半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躺了一会儿,小伙子起身,倒来两杯姜开水,递给我一杯。

“抽烟吗?”他问,我摇摇头。“吃点面包?”我再摇头,小伙子说:“和我一样。”

少许沉默,小伙子说:“拜托哥,那封信,记得早点帮我寄走。”

我点点头,对他说:“你的歌唱得好。”

他没说话。

我问:“怎么进来的。”想了想又说:“不好讲,就算了。”

“没什么,只是现在没工夫讲。简单说,失手打伤人,被判了三年。九月份才出去的。”

我问:“为什么不回家?”

“啥钱没有,不好回去。”小伙子说:“钟叔揽活,跟着他干可以挣工钱。等到明年,自己有点钱,就可以回家了。”

干到下半夜,一台小型铲车进场了,在矿井里忙碌的人们被换下来。深夜下起了冷雨,异常冷,大家都没散去,围在井外的空地上,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我觉得身上都麻木了,隔不久就去喝姜开水,双脚不停地跺着。

钟元彪走过来,低声对我说:“走吧,送你回屋去睡会儿。”

我摇了摇头,也想看到救援的结果。

“走吧,看样子,可能得干到明天。”

钟元彪忽然想起什么,对我说道:“给你算两个班,现场拿不到钱的。我先借点钱,明天早上把工钱付给你。”

“不不,老叔,我不是这个意思。”

“钱是一定要给的,走吧。”他催促我。

在一个拐弯处,我们碰到秦管教。“老钟要回去?”他问。

钟元彪回答说:“送他回屋,我再过来。”

路灯下,秦管教盯住我的脸,看了又看,问钟元彪:“这小子是谁?怎么进来的?”

钟元彪忙上前说:“我侄子,从老家来看我。您不是让组织人进来吗?我就带他进来一起干,人多力量大嘛。您放心,他绝对信得过。”

秦管教板着脸,围住我们走了一圈,盯住我的脸说:“小子,看在你叔面子上,我不再追究。但是你给我记住啦,这里面发生的事,一个字也不能说出去。要是说了,你、你叔,都可能进来。听见了吗?”

“听见了。”

“你保证?”

我大声说:“我保证,绝对不会说一个字。”

尽管迟到大半天,被老板训斥一顿,我还是很开心。早上离开二号井时,钟元彪真的给了我六百块钱,就在即将跨上摩托车之际,我硬塞回两百到他衣袋里。我觉得干半个晚上的活,挣了四百,太值了。当然,此后我没给任何人提起过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过几天就要过年了,望着店里的开关、插座、门锁、油漆、水龙头、电线、铁铲什么的,我心里还真有些不舍。我已经向老板辞工,准备春节后去浙江打工了。

忽然看到街上走来一个人,手里拿着信封,在店门外驻足,对着信封看店的招牌。那人走进店,问道:“马句是在这里吗?钟元亮让我带信给他。”

马句吾侄:

诸多原因,未能及时归还所欠五百元货款,今托人带来。对于给你造成的不便,老夫深表歉意。那台电视机效果不行,老是起雪花点。当然,这与你无关。祝新春愉快,待春暖花开时,欢迎再来二号井一叙。

钟元亮

1998年1月15日

看着那封信,我笑了,心想要是钟元彪看到,又要说什么“孔夫子的鸡儿——文绉绉的”了。这两兄弟,真有意思。正如钟元亮信里所说的那样,我想等“春暖花开”的时候,找机会再去二号井看看。

【责任编辑】大 风

赵龙驹,男,1973年生,贵州仁怀人。现居遵义。在《青年文学》《滇池》《西部》等发表小说多篇。2023年1期发表于《满族文学》的短篇小说《野艾窝》曾被《小说选刊》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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