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雾
2025-01-01解良
这个秋天,余炻喜欢坐公交车。
离开了生活工作大半辈子的旗城,余炻定居儿子所在的北京,一个人住。人闲下来,夜里辗转反侧,想捋一捋人生欠事、憾事,才发现岁月很残酷,年纪的增长与记忆力的衰减如商厦内的滚梯,一上一下。想起什么事又不能确认,模棱两可。看了医生后方知这是“脑雾”——表现出精力不集中、大脑持续“朦胧”等一系列认知症状。究其原因,什么环境、饮食、睡眠、精神压力、潜在疾病都有嫌疑,但他最担心患上阿尔茨海默病。他有一点沮丧,为抢救濒临丧失的记忆,苦夏过后,选择了乘坐公交车。
早饭后,他挎上小背包,自带午餐,随意选择一辆公交车坐上去,中途不下车,坐到终点站再换乘另一路公交车继续遨游,漫无目的。他发现公交车是一个人行思坐想最好的助推器,窗外的景物偶然间会触动卡顿在一个人大脑内部的某些往事,堪比管道疏通机。他从不坐地铁,倒不是地铁不给老年人免票,而是窗外没有养眼的自然风景。他喜欢坐双层大巴上层中间前座,透过前窗像看风光大片似的一路观赏街景,看街边的银杏树在微微秋风中送别一片又一片炫目的金叶。中秋节前一天,公交车在十字路口等绿灯,秦姨——秦早的母亲在红灯消失的一刹那突破脑雾浮出在他眼前,相关记忆有如前方拥堵的车辆等来绿灯,即时疏通。他大脑里突然闪出秦姨的一个眼神,记忆很快为他还原了多年前的一段经历——
在旗城,正常情境下,熟人碰面打个招呼就过去了。秦姨是余炻少年时代的邻居,每次碰面都会停下来与他聊上几句,无论遇巷还是逢场,她朗朗的笑声像泉水一样不会枯竭,笑容永远不会减退。这样的相遇持续了多年,温馨的场面余炻熟稔于心,完全可以预见下一次再见——清风拂面,迎上来一张亲切的脸。突然间就变了,事前没有任何征兆。
记忆中是一个初秋,在旗城一条清静的街上,余炻看见秦姨一个人走过来,瞬间酿出满腔热忱。秦姨也看见了他,好像突然产生恶心马上要呕吐似的迅速将脸扭向一边,视他而不见,虽然没有口水啐地,但脖子摽劲儿,扭出一个九十度的弯。他即将奔放的热情被秦姨放了鸽子,就好像一个人主动上前与另一个人握手,却遭对方无视,伸出去的手尴尬地滞留在空中收不回来。事情来得太突然,他猝不及防,无法淡定。秦姨为何突然间对他这么抵触,好像他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他一时蒙了,疑惑让他感觉自己掉进了宇宙黑洞。
品品秦姨那眼神,内核就是“鄙视你”!他觉得秦姨不应该对他这样,不甘心被秦姨这样,又回过头确认了一次,那个对他甩脸子的女人绝尘而去,留给他一个彪悍的背影。没听说秦姨精神有问题呀!回放她刚刚向他展示的肢体语言——怨,恨,鄙视!我做错了什么?
余炻心里太失落了,又不好追上去问个究竟,拐进街边一片面积不大的休闲园,在无人坐的长椅上坐下,思绪像一只无头的苍蝇在充满问号的丛林中盲目飞翔。他掏出手机想给秦早打个电话,问一下秦姨的近况,也许能找到秦姨遽变的蛛丝马迹。号码只摁到五位数便停下来,意识到这样做有点冒失,万一是你的错觉呢?闹出乌龙怎么收场?他转而将电话打给几个可能了解情况的熟人,名义上是闲聊,绝口不提秦早和她母亲,话题围绕旗城近期发生的热点、焦点问题兜兜转转,很快得到一个确切的消息,秦早离婚了!
秦早离婚这件事早有舆情。余炻承认,从少年时代开始,他对邻家小妹秦早便有漫长的暗恋史,直至进入不惑之年,但这一切仅限于他封闭的内心世界,天知地知他知,他与秦早离婚没有半毛钱关系,秦姨若因此迁怒于他实在是无厘头。
秦早离婚那一年,余炻四十出头,现在两人都已退休,记忆里突然冒出这桩秦姨对他的“冷脸事件”,让他陷入困惑。努力回想,生活中并没有发生这段经历,但记忆却为他捏造出这么逼真的一幕幕的景象,突然回放在他脑海里,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找不到症结,只能怀疑“脑雾”。在北京的这个丰腴得已经接近颓残的秋天,秦姨这个眼神他挥之不去,不仅挤进他的公交车旅程,还潜伏于冥冥之中,无论他走到哪里,总感觉被人睨视。
秦早打来电话的时候余炻正在公交车上。
公交车行进在颐和园长长的围墙外,余炻透过车窗看见有老人坐在长椅上闭目养神,双拳抱着手杖,落叶在老人头顶上飘零,落在脚下,一地碎金。余炻想到自己,在别人眼里他现在的样子也该像长椅上的老人那样平静、悠闲,却没有人能够钻到他肚子里洞察他的内心世界——老了才发现记忆里不知何时埋下一颗颗定时炸弹,不知如何拆除。
你好余哥,猜猜我是谁?电话里的声音一听就是秦早,错不了。
余炻很意外,世界上跑得最快的人由曹操变成了秦早——说秦早秦早就到。他没提她的名字,直接问,听说你退休后去广州投奔了女儿,一直没你的消息,你都好吧?
我现在与你同在一座城市。秦早语笑嫣然,是调皮,还是真的?
真的。秦早认真起来,我在北京弟弟家。
哦,哦。余炻内心被警惕与猜疑临时占用。现在的人都学会了谨慎,因为骗子太多。他知道秦早的弟弟来北京多年,发展得不错,但跟他没联系。秦早来北京做什么?
方便的话,今晚我们约个地方见个面,说说话。秦早的声音里充满期待,似乎觉察到他在犹豫,又强调说,我打算明天就回广州。
余炻骂自己迂拙,不够热情,不仗义,你……还邀请了别人吗?
没有。就想见见你。秦早回答得很干脆。
庄斌也在北京。他突然冒出这一句。
哦,我跟他没联系,不想见他。秦早直接排除了庄斌。
余炻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犹豫,应该像个东道主的样子,爽快道,好,你现在就找个地方吧,今晚我请你。我现在公交车上,可以直接赶过去。
好吧,我马上加你微信,就是这个电话号码对吧?
对,按手机号码就能加上。
两人的通话简单明了,余炻预感到见面后会涉及更多的内容。
在与秦早加上微信并看到她发来的餐厅卫星定位图后,余炻下了公交车,转乘地铁赶往约会地点。在地铁上,他开始预热与秦早见面后可能触碰的话题,秦姨排在首位,老太太现在哪里生活,是跟儿子在一起吗?如是,那双鄙视他的眼睛也来到了北京,就在他身边。当然,聊秦姨的主题是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若划入深水区,他有必要探究一下那个突然从他记忆里冒出的鄙视的眼神。这个问题不解决,他如鲠在喉。话题免不了还要说到秦早的弟弟和女儿(可视情况涉及一下她前夫老关),还有一个人,就是落户北京的庄斌。
庄斌是秦早与余炻的大领导,三人同在一个机关,不是一个部门。余炻对庄斌的印象还可以,领导嘛,喜欢夸夸其谈,长篇大论,显示自己有水平,这一点余炻也认可。庄斌擅长演讲,嘴皮子功夫了得。有一天先后开两个会议,余炻全程作陪,庄斌在首个会上滔滔不绝讲了一个小时意犹未尽,又转场第二个会议,与会者几乎都是参加上个会议的人员,他又将在上个会议上讲过的内容重复一遍,听得余炻直反胃,但会后吃饭,酒桌上他又恭维庄斌,领导讲得太有水平了,高屋建瓴!现在回过头去看,自己当时那副嘴脸真恶心,秦姨那个眼神是不是看不上他彼时的德行?后来,机关里有传闻说秦早与如日中天的庄斌走得很近,他心生嫉妒。秦早离婚,他第一时间联想到庄斌,仿佛看到庄斌驾驶一个热气球将秦早劫持上了天,他只能站在地面上眼睁睁地看着,束手无策。再后来,庄斌被双规,爆出一长串权色交易名单,这份名单为秦早洗白,证明她与庄斌无染。秦早的丈夫老关离婚后不到一年就与另一个女人再婚,秦早则带着女儿独自生活,没有再嫁,命运和她母亲一样。
秦姨年轻时身姿曼妙,身份又偏偏是一位家庭妇女。她为人本分,勤劳能干,对子女管教也十分严格,左邻右舍对她有口皆碑。秦早少女时代就是小美人一枚,惹来余炻对她的暗恋。那时大家都住平房,见秦姨一个人用手推车拉煤泥很吃力,大男孩余炻就仗义地走上去帮一把,见她家往室内搬运秋白菜,主动加入其中。他的热心换来秦姨对他的夸赞,同时也揣度出这位少年情窦初开,令秦早不许与邻里男孩单独接触。秦早与弟弟都随母亲姓秦,据说她父亲在外地工作,但余炻从未看到秦早的父亲回来,长大后才听说她父亲早已在外地另组家庭。余炻遂对秦姨另眼相看,敬佩她含辛茹苦,养育一双优秀儿女。
但是,日前记忆中爆出的“冷脸事件”令他愧颜。
都老喽!这是余炻与秦早见面后彼此发出的同样的感慨。
秦早找到一家“小吊梨汤”分店,点了本店的招牌菜,樟茶鸭、娃娃菜、干酪鱼、竹荪捞饭,给余炻要了一瓶啤酒,自己喝小吊梨汤。两人彼此端详,头发黑白参半,眼袋微微下垂,眼圈布满鱼尾纹。昔日的邻家小哥与邻家小妹已成回忆,现实中的两个人——秦早的眼睛依然明亮,精神奕奕,余炻倒像秋后历经风寒的植物,看上去皮糙面老。
余炻找不到话题,聊起天气。他说,旗城的秋天,雨很黏稠,总是与街边的老树及屋檐纠缠,淅淅沥沥述说着什么,很少暴躁、发怒。在北京,他经历过一场初秋的大暴雨,当时他正坐在一辆公交车上。街上突然间狂风大作,街边的一排排树被摇撼得东倒西歪,刹那间天昏地暗,有如世界末日来临。大暴雨在电闪雷鸣中铺天盖地,公交车四面的玻璃窗被雨浪袭击,似有数十头猛兽要冲进来,看得他惊心动魄。他停顿一下,说,我当时感觉眼前的惊涛骇浪会把我卷进去,忘记了自己与这场风暴隔着一层玻璃,我是在公交车里。
秦早的思绪在别处,感觉余炻意有所指,问,你是指我离婚那件事吧?我当时的处境正好与你说的相反,外界是隔着玻璃看这场风暴,我却置身在风暴中心。
哦,不,不。余炻没想带节奏,却惹出秦早“招供”。
秦早突然问起庄斌,你说庄斌在北京,你们有联系吗?
只是加了个微信,他说有时间聚一下,我还在犹豫。余炻说。几天前,他在公交车上接了一个电话,相当吃惊。被双规后离开旗城多年没有消息的庄斌居然早就来到北京,在一个名头很大的集团任职。他不知庄斌从哪里要到他的手机号,电话约他吃个饭,见个面,还约他加入那个集团。他以最近要回旗城为由婉拒,不想小鱼串大串儿。
你最好离他远一点。秦早说。她从手机里调出了什么,摁了下键,把手机递给余炻,解释说,关于我当年的传闻,你听一听这段录音或许就清楚了。
什么录音?
你听一听嘛。
余炻听到了庄斌的声音,这是一段庄斌与秦早的电话录音。
我就在你家楼下,能上去坐一会儿吗?
哎呀,我没在家。
……是不欢迎我吧?
真的,我……在我妈家。
我知道你家老关出差了,你的车在楼下。
领导,你喝多了,快回家吧。
没想到他会给我打这种电话。秦早说。
仿佛有一颗能量巨大的震撼弹在余炻身边引爆,冲击波让他一时难以承受。没想到一个高高在上冠冕堂皇眼观四海夸夸其谈的领导干部暗地里竟是这副嘴脸。瞬间,庄斌的高大上形象在他心目中垮塌,变成一坨屎,一坨腥臭腐秽的屎。
这段录音是我妈用录音机录下来的。秦早说。
余炻很吃惊。秦姨怎么会……录音?
你知道我妈这辈子特别不容易。说起母亲,秦早变得悲戚,我妈三十几岁就被我爸抛弃了,她带着我和弟弟艰难度日。所以我长大后她特别希望我好,最怕我在家庭生活方面出岔子,见我好长一段时间不开心,就追问我发生了什么,不得已我告诉她总被某某人骚扰,她出离愤怒,不知她怎么会将我家的电话与录音机连接在一起,那次老关出差,她来家里陪我,拿到了庄斌给我打电话的录音,竟然背着我独闯庄斌的办公室,警告他,你再敢对我女儿图谋不轨,我就向上级举报你!直至庄斌向她做出保证,她才收手。
余炻听得惊心动魄。还有这么多事情他不知道。
我妈很悲哀,没想到女儿和她命运一样,丈夫出轨,抛妻弃女。秦早说,自从我和老关结婚以来,我妈一直担心我日后在感情上走歪路,一直在暗中盯着我和老关,像保护神一样在暗中保护着我,她为我做的那些事连我都不知道,比如,夜里在楼道里为我站岗。她在暗中观察,看出哪个男人对我图谋不轨,想在我身上占便宜,就去警告这个人。
余炻心里如搅拌机碾到石头,咯噔一下,似乎感觉到了秦姨对他的警告。
我妈这样做也影响到了我。秦早不无遗憾地说,我劝过她,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可以自己处理这些事情,可她仍一条道走到黑,直到去世。
你说什么?余炻霍地站起身,秦姨不在了?
秦早这才说出她来北京的缘由。母亲病故,弟弟在北京这边买了一块墓地,她是来安葬母亲的。余炻哑然,记忆中那双鄙视他的眼睛熄灭了。
你怎么没有通知我?余炻责怪道。
秦早说,我妈有遗愿,后事不通知外人。
余炻突然说,你告诉我秦姨的墓地在哪儿?我想去看看。
秦早感到有点突兀,等着他下文。
余炻低下头,弱弱地说,我感觉……在什么地方,我伤害了秦姨。
余炻回到住处已经很晚,秦早给他发来母亲墓园的卫星定位图。他翻看微信,发现庄斌之前给他发来一条微信,听说秦早来京了,和你联系没有?看着庄斌的微信,他居然想到了007或克格勃,庄斌的消息来得这么快?之后,他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小时候听祖母讲的一个市井故事。街上有一个推车卖煎饼和豆腐脑的老头,卤汁儿桶挂在车侧。老头正忙着答对顾客,一只黄狗跑过来,自然地一抬后腿,将一泡尿撒在卤汁儿桶里。这一幕情形正好被祖母看到,喝止狗已经来不及,又怕坏了老头的生意而没有张扬。那天早上,没有看见狗往卤汁桶里撒尿的人们依然来喝豆腐脑,吃得很香。祖母说,什么叫眼不见为净?这就是!余炻唾了一口,没回庄斌,无声无息地将他的微信、电话都删除了。
秦早的爆料让余炻瞪眼咋舌,这么多年他带眼识人,也没看破庄斌的嘴脸。他鄙视庄斌这种人,由此想到自己也被人鄙视——秦姨那个眼神又让他陷入纠结,房间里,大脑里,到处充斥着秦姨的那个眼神。他越来越不能确定与秦姨那次街头撞遇是真实存在,还是“脑雾”让他出现了一段幻觉?他努力回忆,自秦早离婚以后,他好像再也没见过秦姨。是他刻意躲避,还是秦姨不想再见到他,绕道走了?他能够确定一件事,在旗城,有一段时间他习惯低头走路,这又是为什么?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年,他现在人在北京,当记忆里突然冒出“冷脸事件”后,秦姨整个人已然浓缩成一双眼睛,一个眼神,穿过千山万水鄙视他。他每天面对千人百眼,却躲不开秦姨这个眼神,感到特别难受。就像一个人被关在房间里出不来,大声呼叫,用拳头砸门,都无济于事。与秦早在北京重逢,他从她关于母亲的谈话中似乎找到了秦姨鄙视他的源头,莫非秦姨那双眼睛能看穿人心?
余炻与秦早走进市郊的一片墓园。
在这片直线加方块的墓园里,余炻跟随秦早沿着一条石板小路向前走着,不时向两侧张望,曾经活灵活现在这个世界上的那么多人变成了他周围的一片片石冢、瓷像。走在这片沉寂的墓园里,他忽而有一种超脱一切的感觉,忽儿又变得胆怯。
在秦姨的墓碑前,余炻将一束鲜花放到墓碑下,对秦姨的遗像三鞠躬,之后出神地打量着她的遗像,认真地去看让他近来惴惴不安的这双眼睛。秦姨的脸庞与秦早有几分相似,清秀,端庄,注视着他的那双眼睛也像秦早那样含笑,没有他想象中的犀利与敌视,更没有鄙斥。他知道这双眼睛在过去的几十年间阅人无数,充满各种变化,喜怒哀乐,酸甜苦辣,其中就包括出现在他记忆中的在旗城街头对他的嗔忿一瞥。现在这双眼睛定格为一双亲善慈祥的眼睛,对每个人都一样温情,已经包容了这个世界。
余炻感觉有泪水从脸上滑落,不禁喃喃自语,老人家,我从少年时代就敬重您,对您的感情一直没有变。我退休后,常常回过头去想一些事,回忆中突然出现您在街头送我的一个眼神,这个眼神让我反躬自省。可是,我始终想不起自己做错了什么,是否伤害过您?
秦早站在余炻身后,仿佛在代替母亲回答问题,问他,我妈曾经对我说过,她偶然在我家楼道里碰见过你一次,有这回事吗?
余炻如开车挂上倒挡,记忆的齿轮发出一阵噪声,嘴里习惯性地推诿,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是在你和老关从前住的六层小灰楼吗?
秦早盯着余炻看,点点头。
哎呀,我想起来了!余炻一拍脑袋,那段时间我迷上了打小麻将。你家住在三楼,六楼住户李宪方是我中学同学。有一天在他家组局,定好打到晚饭前,下午三点单位来电话有急事让我回去,我拿起桌上赢的钱就往楼下跑,他们还喊我把钱留下。
余炻解释说,他打麻将总是输,那天时来运转赢了钱,很怕到傍晚又输回去。他感谢单位那个电话让他赢钱离开,离开时犹如百米运动员冲过了终点线那样兴奋。他从六楼顺着楼梯往下跑,两只皮鞋划过一层层水泥梯阶,如木琴锤在琴键上划出一路波浪音。踏过二楼缓步平台,在楼梯拐角快速180度转弯,差一点撞上一位从下面上来的女人,下楼的惯性让他停不下来,也没顾得上看女人一眼,滚梯般滑了下去,直至跨出单元大门。
这就对上号了,你碰到的人就是我妈。秦早说。
余炻出糗地看着秦早,又清晰地看到了秦姨那个眼神。
秦早说,那天,恰巧我在家里。
余炻内心的害臊变成羞颜,口吃起来,秦姨把我当成了图谋不轨的男人?
秦早难为情地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妈一直监视着对我有非分之想的男人。你从楼上下来,刚好我又在家里,两件事前后碰到一起,我妈十有八九误解了你。
余炻急于证明自己,将胸中积蓄多年本不该说的话一股脑儿倒了出来。老实说,我从青年时代直到结婚前,总想找个机会向你表达我对你的感情,又一直鼓不起勇气。从小到大,秦姨始终把我看成好男孩儿、好青年、好男人,没想到会被她打入另册。他叹了口气。
一切都过去了。秦早没有回应余炻坦白出来的对她的情感,而是感叹室迩人远,我妈对我倾尽一生,如今眼光落地,已经瞑目。你看,她的眼神多安详。
余炻的目光又落到秦姨的遗像上,没有如释重负,还在往深里想。
秦早买的是傍晚回广州的机票,两人向墓园外面走去,一路无话。走出墓园,来到公交站。等车的时候,秦早随便地问了下余炻,你一直也没有再考虑吗?
余炻很意外秦早会问他这件事,苦笑着摇头。他没这份心思,心仪的碰不到,又不想随便与人搭伙过日子,这辈子就这样了。秦早不禁感慨,今朝眼底,明朝心上,后日眉头。也许这就是她对余炻刚才那段表白的回应。
公交车进站,秦早要先走一步。临上车,她给他说,我走了,你多保重。起风了,市郊的风说来就来,吹得街上落叶漫天飞舞,吹乱了余炻的头发。公交车启动,他望着玻璃窗内不舍的秦早,做出一个打电话的手势,秦早点点头,公交车开走了。
公交车在远处消失,余炻又返回墓园,站到秦姨遗像前,愧疚地低下头。秦姨,刚才我放不下面子向秦早承认,那天我并没有在楼上打麻将,而是想敲她家的门,听到楼梯下传来上楼的脚步声,低下头,掩饰面孔落荒而逃。此刻,他终于确认,他并没有在街上遭遇秦姨冷脸,回忆中秦姨鄙视他的眼神来自他内心深处,突然具象化,这与“脑雾”无关。
【责任编辑】大 风
解良,辽宁新宾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小说见《民族文学》《长江文艺》《北京文学》等期刊。出版小说集《兴京街》。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