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近视

2025-01-01陈然

满族文学 2025年1期
关键词:眼镜同学老师

他怀疑,他的近视是先天的。记得小时候看电影,总有看不清楚的感觉。这使他着急。他希望像大人一样,很快从电影里分辨出好人和坏人来,如果连人都看不清,那要分清楚好人坏人,岂不是痴心妄想。有一次,他固执地认为那个人是好人,结果却证明是坏人,这让他受到了嘲笑。于是,为了更快地分清楚好人坏人,他更近地靠近银幕也更全神贯注。若是人太多太吵,或者地方太远,他就去看银幕反边——如果它不是挂在墙上的话。

由于长时间地靠近银幕,他离银幕也必须越来越近了。有一次离得远点,电影里的人掏出一支枪来他居然都不知道。不但是晚上看电影,就是白天看黑板也有点模糊。老师按高矮排座位,他有点庆幸自己没长那么高,这样他可以堂而皇之地坐前几排。但前几排并不都好,若坐在两边靠墙的地方,他还是看不清。后来来了一位老师,说是按成绩排名由学生自己挑座位。他喜欢这个老师,同时开始用力读书。当然,说用力其实也没觉得用力,他本来就是喜欢读书的,但是也喜欢玩。一个人做自己喜欢的事是不会觉得累的,就像大热天他赤脚到村后面的小树林里捕蝉,青石板烫得脚板嗤嗤响,茅草叶或野蔷薇划伤了脚踝,甚至还会碰到蛇,他也一点都不怕。每次考试,他的成绩在班里总是前十名之内,但也好像从未排过第一,就像他从未当过班干部一样。几年后他在填表的时候,忽然发现了这一点。

真的,别说班干部,他连组长都没当过。按道理,以他的成绩,当个班干部也很正常。他记起班里几次选举的时候,他的名字也跳到过黑板上,他心跳得噗噗响。说实话,那时候他也是希望被选上的,好像那样便是得到了老师和同学们的认可。但每次,他的名字最终还是从上面滑了下来。或许老师是知道他不适合当班干的。每次分了新班,老师总是先指定几个班干,后来选举时,也基本上是选那几个人,一般变化不大。投他票的,估计也是那几个各方面都跟他差不多的同学,带着一点友谊和玩笑的性质。他也总是跟这样的几个同学玩得好。似乎对他们来说,玩好比学习更重要。他们上课看连环画,搞小动作,逃学,各种恶作剧,而考起试来,他们也并不差,有的作文被老师当作范文在全班朗读,有的在全校乃至全县的什么竞赛中获奖。但因为不爱守纪律,总也得不到老师百分百的喜欢。这样的学生做干部,老师肯定是不放心的,更何况他们还喜欢鼓捣出一些让老师头疼的东西。

比如,他们喜欢提一些刁钻的问题,让老师下不来台。有一篇课文叫《乌鸦喝水》,学校从低年级到高年级的同学都学过或将学到《乌鸦喝水》,都知道乌鸦衔来小石子扔进水瓶里喝到了水,但他们问老师,这乌鸦为什么不到别的地方去喝水,为什么一定要喝这瓶子里的呢?老师想了想,说,别的地方没有水。他们说,如果别的地方没有水,那这只瓶子里的水是怎么来的呢?老师像吃东西被噎住了,瞪了瞪眼睛,说,你们这不跑题了吗?文章的意思根本不在这里,它是要我们学习乌鸦的智慧。他们在下面笑了起来,说,这样的笨乌鸦哪里还有什么智慧。老师很生气,好像那乌鸦是师母在学校里养的一只母鸡。

记得那时做语文作业或考试,每次碰到选择题他都很纠结,或者说苦恼。他像是忽然进入了迷宫,头晕起来。一些在老师和绝大多数同学看来毫无疑问的问题,在他眼里却模棱两可,摇摆不定。为什么一定得选这个呢?他不明白,因为他觉得选那个也是有道理的,说得过去的。他有点接受不了,有点委屈。就像按大人的指令去干一件他不愿意干的事情。就像在密林里,他明明知道有一条小路可以带他出去,但他偏不走。他想看更多的树,更多的草和花。其实他知道那道题的“标准”答案,但他想试试别的——不试怎么知道不行呢,对吧?结果明明可以拿到的分数,反而丢了。他最喜欢的语文,反而总是考不好。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多么喜欢语文,喜欢那优美的词句和意境。那时没有别的书看,他多余的热情和精力简直无处安放,所以有一段时间,他故意不理语文而喜欢了数学。不同的数学题型总有不同的思路,它们像田间交叉的小径一样互相纠缠又不断地伸向远方。与其从有趣到枯燥,不如在枯燥中寻找和发现趣味。一道数学题里竟暗含多条路径,而且教科书也允许它们的存在。他为此乐而不疲。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一下子迷上了代数和几何。

后来,即使坐在前几排,他也看不清黑板了。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这正是他对读书真正产生兴趣的时候。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换了一个人似的,忽然不逃学不搞小动作了。他几乎成了班里最用功的学生,把被子从嘈杂的宿舍搬到了教室里,半夜还在打手电看书。他自觉放弃了星期天,像喜欢某个女生一样喜欢上学。黑板看不清楚,要靠耳朵和想象力听课,或者下了课就赶紧把同学的笔记拿来对照——有的同学并不愿意。这时老师也早已为他的“迷途知返”而欣慰。马上要毕业考试了,每一个同学的成绩都直接关系到全校的升学率。有一天,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郑重地说,你应该配一副眼镜。

他有点惊讶。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戴上眼镜。一戴上眼镜,就说明他真的是近视眼了。再说,回去怎么跟大人交代呢?就好像从家里带了个珍贵的东西到学校来,结果却被他打破了,弄坏了,怎么办呢?近视眼可没什么光彩的,村子里有个人,耕田耙地也戴着眼镜,被人家称作“四眼”。不但被人笑,连牛也欺负他,尾巴一甩,他脸上和眼镜上便溅满了泥点。村里还流传着一些笑话,说有个读书人,把眼睛读坏了,有一次买来一瓶煤油,想挂在墙上的钉子上,谁知那不是钉子,是一只苍蝇,结果把瓶子摔碎了。过了两天,见苍蝇还停歇在墙上,不由火起,挽起袖子一巴掌拍去,哎哟一声痛得跳脚,原来那不是苍蝇是他老婆昨天钉上去的钉子。他犹豫了好久,才把老师的话告诉了大人。大人也觉得事情严重,说,若以后考不上大学,岂不成了废人?有一次老师到同村的一个同学家里访问,而且还从他家门口经过,也没到他家里,让大人很没面子。不过当时大人并没有告诉他,他要到很久以后才知道。现在大人或许把老师的这句话当作了重视吧,所以最终还是拿出钱来,让他到县城里配了一副眼镜。

正是眼镜,让他意识到,他很早就近视了——或许先天就这样。难道是父母的遗传?若大人知道了他的疑问,肯定会说,不可能。父亲当过兵,一直为自己的视力而自豪。他记起小时候村里一个玩伴从家里偷来一副眼镜放在太阳底下竟然引燃了一把茅草的事情,他问眼镜店的老板,老板说,那是老花镜,给老人用的,你这是近视镜。老板又说,近视就是看不清远处,老花也叫远视,就是能看清远处反而看不清近处。老板的话在物理课本上有对应,原来它们分别就是凹透镜和凸透镜。他试着戴上眼镜,里面的世界让他吃了一惊,那么崭新,清晰,那些楼房、街道和人群,都像被水洗了一样。他看得清某个人的头发丝和衣服上的皱褶。走在马路上,他看得清树上的疤痕和叶子上的黄斑。到了学校,操场上站着的那些老师不再是模糊的一团,黑板上的那团反光里的内容也很清楚,甚至可以看得清他暗暗喜欢的一个女同学脸上的雀斑。原来看清楚的感觉这么好!

——原来这些,他的视力以前从未获得过。

他是班里第一个戴近视眼镜的。其他那几个戴过眼镜的家伙,无非是为了好玩。他们戴的是墨镜或平光镜。不知怎么回事,戴上眼镜,他看到别人都觉得亲切,甚至他们的声音也更好听,他也听得更清楚了。但他们,却似乎对他有些调笑和欺负的意思了。渐渐地,他们不叫他的名字,而叫他眼镜。语文刚好学到借代这种修辞手法,于是他们在叫了他一声眼镜后,再补上一句:借代。眼镜成了他的代名词,这感觉很不舒服,好像不是他戴眼镜,而是眼镜戴着他。眼镜使他成了大家嘲弄和恶作剧的对象。眼镜仿佛成了他的一个什么把柄,别人一下子就抓住了。后来不但男生,连女生也叫他眼镜。他稍不注意,眼镜就会被同学藏起来,而一个近视眼找东西在他们眼里就像骑驴找驴一样好笑。因为这眼镜,他的日常行为也必须收敛,比如他们在打闹嬉戏,他就只能在一边看着。一次打羽毛球,对方竟像是瞄准了似的用球抽他的脸。眼镜使他变得脆弱,容易受伤害或让对方命中目标。唯一让他感到安慰的是,他暗暗喜欢的那个女生没有嘲笑或轻视过他。后来他考上了外面的学校,她没有考上。他到学校拿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在镇街上远远望见了她,她好像瞄了他一眼,然后低头疾走离开。他们此后再也没见过面。

——且慢,她是否真的看到了他?他不知道。因离得远,这次眼镜也不能给他一个准确的答案。听说她后来复读了一年,还是没有考上,就去了县里的羊毛衫厂,以致他每次穿起羊毛衫的时候,就会想起她那双白皙修长的手。那时他们同桌,互相借用过三角板和圆规。

那时候,每次放学回家也总有点做贼心虚。到了村口,就赶紧把眼镜取下来塞进书包里。有一次,在镇街上碰到一个村里人,对方忽然大叫起来,哇,你怎么戴眼镜了!吓了他一跳。第一次在家里戴上眼镜的时候,他看到大人眼睛里掠过一丝怪异。他也觉得怪异。他把眼镜取下来对着亮光看,看到里面一层层的圆圈。据说圆圈越多越密,近视度越高。妹妹好奇,把眼镜抢过去,刚戴上就大叫头晕,说地面好像要破,拱起来了,屋子在旋转。他想,难道近视是漩涡,要用另一种漩涡才能把它镇住?

这种漩涡的感觉一直伴随着他。他考上大学出乎很多人的意料,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做好了落榜的种种准备。要知道,这所农村中学每年考上大学的,从没超过三个人,但那年,考上了四个。他把功劳记在眼镜上。

近视的程度还在加深。在大学里,戴眼镜倒是如鱼得水的一件事。甚至有的同学还故意去买一副近视眼镜戴上,以显得有气质和学问。在宿舍里,他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把眼镜小心翼翼放在枕头边,似乎那里是最安全的地方。有一次半夜进来一个小偷,把每个人的枕边都摸了一遍,大家损失惨重。他的眼镜也摔到了地上。还有一次,他不小心压坏了一边镜片。后来他在墙上钉了颗钉子,晚上把眼镜折叠起来挂在那上面。有一个邻县同学,做什么都工工整整的,睡觉时也戴着眼镜,他有点奇怪,心想,难道这样在梦里就看得更清楚了吗?

让他纳闷的是,他戴着眼镜是把眼前的世界看清楚了,可在梦里,他仍然跟没戴眼镜一样,什么都模模糊糊的,有点像小时候看电影。这是为什么呢?在梦里他也明明是戴了眼镜的。看来眼镜对一个人的梦境不起作用,哪怕他的眼镜度数再高。有些事情,在梦里和在梦外是不一样的,比如他在梦里总跑不动,跑不快,但有时候却可以飞起来,当然也可以向无底的深渊里坠落。大学里流行弗洛伊德,不少同学读得灵魂出窍。他也去买了一本,但读了一些又放下了。他不喜欢那样强行或机械地解释梦。既然是梦,就该是模糊朦胧的,看不清也不完全能说清楚的。

毕业后,他被分配到县城中学教书。他很快发现自己面临的一个问题是,该怎么给学生讲那些选择题,以及那些标准答案。现在他的角色不一样了,他要为那么多学生负责,这是个很棘手的问题。他天生就不是个斩钉截铁的人,喜欢模棱两可,有点优柔寡断,讨厌单调的劳动。好几次跟着大人干农活昏昏欲睡,车水时不是咔嚓一声损坏了车手就是差点把自己弹到水塘里去。还有,他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捆不紧东西,不管他怎么用力。那时他从地里挑柴火回家或用自行车背东西到学校,总是捆不紧,柴火很容易散开,车后座上的东西总要在半路上掉几次。他想这简直是他性格的一个象征。在这方面,父亲远比他干得漂亮。父亲把绳子绕了绕,抬脚一蹬,两手一拉,东西就服服帖帖被捆绑了起来,而且有棱有角,漂漂亮亮。他觉得父亲在这方面简直是一个天才。

他想,这一切或许源于他心软,或者说软弱。都说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其实不是手上没力。他的手臂虽然看上去黑瘦,但跟人掰手腕也很少输。哪怕是个子比他高腰围比他粗的人。

他是个心软的人,喜欢留有余地,不喜欢一棍子打死。实际上也不可能一棍子打死。但有时候,也还是心硬。

在大学里他谈过一次恋爱,对方是同班的一个女同学。他们疯疯癫癫了一阵。但他总觉得对方还没有死心塌地地爱他,好像还在选择。一次在大街上,他似乎看到对方跟邻班的一个男生手拉手走在一起。他赶紧缩回身子,好像做得不对的不是对方而是自己。他当时有个强烈的冲动是快去重新配一副眼镜,现在的眼镜已经适应不了形势的需要,即近视的加深。这件事情一直没有准确的答案,但他认为,她就是背叛了他,虽然他从未跟她挑明此事。他的自尊心受不了这样的背叛。他渐渐疏远了她,无论她怎样追问。他惊讶于自己的冷漠。不久他们彻底分了手,她果然马上跟邻班的那个男生出双入对了。

他发现爱情是一个奇怪的东西,会让人变得狭隘,自私,抓狂。爱情让他变成了让自己讨厌的人。他有一个关系很好的初中同学,没考上高中,后来学了手艺,几年没见,有一次忽然在大街上碰到,同学拉他去家里喝酒。同学的父亲喜欢喝茶,给他们每人也泡了一杯,这是他头一回喝这么浓的茶,结果两个人都睡不着。同学说自己已经定了亲,快结婚了。未婚妻是邻村的,订婚后他就出外做工了。不久她竟然跟了村里一个结了婚的男人,闹得沸沸扬扬。家里人要他把这门亲事退掉,他回来跟未婚妻谈了一次,决定还是如期举行婚礼。

他大为惊讶,转而这惊讶又转变为尊敬和羞愧。他没想到这个只有初中文化的同学有这么了不起。同学说,未婚妻毕竟年轻,又没见过世面,哪敌得过已婚男人的花言巧语,她是一时糊涂被对方引诱了的。他对她说,如果她还愿意嫁给他,此后跟对方不再有不合适的交往,他们就结婚。

同学的话让他反思。或许,他做了一件非常糊涂的事情。实际上,他是多么喜欢那个女同学啊,或许正因为此,才导致了这个结果。可将心比心,他是不是在喜欢她的同时,也喜欢、至少是不讨厌别的女孩子?看到漂亮的女孩子也想多看一眼?或许只是那个男同学想追她,他们恰巧在路上碰到了,他强行抓住了她的手。这样说来,岂不是自己把她推给了对方?他头一回对眼镜产生了反感,把它取下来扔在桌上。也许,当时没戴眼镜结果会更好。

不过他很快明白,把责任推给眼镜也是很可笑的。他的不自信和狭隘,才是这次爱情失败的元凶。因为不自信,才会怀疑对方,想把对方抓得更紧,把自以为是当作了真相。因为狭隘,才容不下其他事实或可能。它们就像泥沙,一点点淤塞了河道。

快要期中考试了。这是全校教学的一次大检验,大家都很重视,他却容易在上课时语塞。这句话,可以这么理解,也可以那么理解。它有那个意思,也有这个意思,为什么非得是那个意思不可呢?在讲一篇有名的课文时,他说。从整体上来看,它好像多了些什么,又好像少了些什么。当然,前面那个什么,并不是后面那个什么,至于这两个什么究竟是什么,也不是一句话能说清楚的,它们本身就是很模糊的,是一个整体的混沌的东西……他越说越含糊其辞,自己意识中的概念似乎越来越清晰,学生们却是越来越糊涂了。当然,他知道这一点,或者说,这正是他痛苦和两难的根源。

对,模糊就是准确。他忽然大声说道。

一时间他很激动。说不定世界的真相就是模糊,没必要把什么都搞得那么清楚。难怪古人说,好读书不求甚解。搞得太清楚了,反而丧失了读书的乐趣。那些清楚的东西,反而是一种隔绝,一种阻断。你选择了这种就排斥了那种,选择了那样就不能这样。越精确越片面,越清晰也越糊涂(不是模糊)。而他喜欢误读。喜欢望文生义,喜欢浮想联翩,喜欢歪打正着。他还喜欢捕风捉影,道听途说,子虚乌有,指桑骂槐……没有人知道,在大学毕业教书后,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他渐渐迷上了贬义词,或者说,迷上了把贬义变为褒义或中性的游戏。他翻开字典、词典或辞典,把那些他可以改造或误读的贬义词挑出来,盯着它们出神,然后一个个地喜欢上了它们。当然,他也可以挑些褒义词,看它们在他的注视下是如何抱头鼠窜落花流水。如果学生们知道,他竟是如此胆大妄为地混淆了这些词,不知会不会吓一跳。

由于一直得不到标准答案,学生们很着急,尤其是那些成绩好的学生。他们眼巴巴望着他,开始了嗡嗡作响。

而他已经决定不告诉他们。

他的第二次爱情很快到来了,对方是县中心小学的老师。他们是在一次青年教师联谊会上认识的。这样的活动,主办者的目的也就是想让大家互相认识,发展成恋爱关系然后修成正果。

她跟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的眼镜多少度?

他说,八百多。

她说,听说,一个人,只要戴上了近视镜,他的眼睛就会不断地近视下去。

这话听上去好像不专指近视。他喜欢她这样的说话方式。

她又说,可能一个人一辈子总要戴回眼镜。

他也喜欢她这句话的语气。可能,大约,或者,也许……他平时也喜欢用这些词。

但他有点不明白,问她,为什么这么说?

她说,即使年轻时不近视,等年龄大了,也会戴老花镜。

他说,原来是这样。他猜想,她家里肯定有人戴眼镜。这样一来,他对她更有了好感。

她笑着说,你现在戴了近视镜,也许以后就不用眼镜了。

他吃了一惊。他已经完全习惯眼镜了,不知道自己不戴眼镜是什么样子。回来他取下眼镜对着镜子看,里面的人有些陌生。好像是一个不相干的自己。

他们没见几回面,便有了实质性的进展。他还是第一次,结结巴巴的,而她一气呵成。她说她谈过几次恋爱,有时是别人甩了她,有时是她甩了别人。她来了他租房两次,说,我们合适,我想跟你结婚。

她没有像很多女孩子那样说,我要嫁给你。而是说,我跟你结婚。他喜欢她这样。

估计一个人一旦跟别人好过,就会隐约带上对方的烙印。他注意到,她每星期三都要到县体育馆打羽毛球。开始他以为这是她读师范时的爱好,后来才发现跟她的恋爱有关,那个男人是市羽毛球队的,他教会了她打羽毛球。他们分手后,这项体育运动却在她的生活里留了下来,像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耀眼贝壳,让他有些酸溜溜的。他想,她每次打羽毛球的时候是否想起了跟那个男人在一起度过的时光,或者她潜意识里就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她的怀念?有一次,下大雨,他叫她别去体育馆,她仍执意要去,说跟大家约好了,不能缺席。还有,她有一条什么吊坠,有时候戴,有时候不戴。那天他想看看那吊坠究竟是啥,她竟然下意识地挡了他一下,似乎怕他碰坏了它。吊坠其实比较普通,但她的爱护程度远远超出了它的物质价值。他猜想也很可能跟某个人有关。有一次,他约她去市里的一个地方玩,她说去过了,说完有些异样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后悔这样说。到了那里,她显得有点心不在焉,一会儿急着离开某处,一会儿又茫然伫立,既像在逃离什么又像在回忆或期待什么。

好几次他都想探个究竟,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反正他是近视,看不了那么远,也没必要看那么远的。而且还是往回看。他想。

当然,也许是他再一次误读。误读带来歧义,不过现在他已经完全能把握它们了。他喜欢歧义,也喜欢多义。它们把一条简单的路变成了花园里的交叉小径,把一个词变成了一座森林。作为一个语文老师和一个文学爱好者,他喜欢这样的歧义和多义。它们是玉,不是玻璃。人也如此。既然这样,他又何必知晓她的一切呢。

所以有一次她问他爱她什么,他脱口而出,我爱你是一个多义词。

没想到,她很不高兴,甚至生起气来。她说,我怎么是多义词了?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在你眼里是一个水性杨花的人吗?难道这么长时间你一直是这么看我的?

他愕然。原来,她还是要做一个单义词,而且肯定还要褒义。那就没什么意思了。

几个成绩好的学生,开始到教务处或校长室反映情况。期中考试,他们班的语文没能拿下第一,而在很多人看来,那是应该也必须拿下第一的。作为省城师范大学中文系的高才生,在本省乃至全国的报刊上发表了作品,中学语文对他来说岂不是小菜一碟。他还没有来学校报到的时候,大家就已经知道了他。因此早在分班前,学校教职工和县里一些单位的领导,就暗暗跟教务处打了招呼,尽量把自己的孩子安排在他班上,教务处也有意给其他科目配了扎实的老师,打造了一个不是重点班的重点班(按规定初中是不能设重点班的)。学校的培养计划也很清楚,那就是,让他跟班上,一直把这个班的学生带到毕业,然后他就留在毕业班做把关老师。可现在,大家的计划都落了空。他们班其他科目的成绩都是全年级第一,语文反倒排名第五,加上后面的四个班,不上不下,正中游。

教务处找他谈话,把学生的呼声反馈给他。不就是一个标准答案吗,有那么难吗?现在学生时间紧,任务重,不要让他们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教务主任迷惑不解,继续说,我知道你想搞实验教学,对此学校也很支持,但也要以学生们的接受限度为原则,不要太离谱了。

他发现班上几个成绩好的学生,上课时除了上课,还会做些别的,课本下面压着一个小本子,偶尔翻开来写点什么。有几次,见他走近,赶紧合上。对此他也不会干涉。后来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在课堂上说过的一些话,教务处居然都知道了。他便明白他们都在干些什么了。或许,好学生是冷漠的,他们只对自己的学习成绩关心。他们之间既互相竞争也互相提防。他注意到,几个拔尖的学生之间是从不互相请教问题的,因为对方会装作完全不知道,而且还装得挺像。

他不喜欢他们。

后来,他跟他们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他这个班情况特殊,如此,他似乎跟全校乃至整个县城都关系紧张起来。走在大街上,他感觉有人对他指指点点或窃窃私语,他猛一回头,对方赶紧转过身去。有几次,从什么地方射来一粒石子,差点打在他前额或眼镜上。他感觉自己越来越近视了,有必要去换度数更高的眼镜了。但是,换了又怎么样呢?他仔细考虑后,决定还是不换。干吗要看得那么清楚呢。近视是最好的状态。一天晚上,他肚子饿了,到外面找东西吃,结果在学校大门的阔大幽深门洞里,被一伙人狠狠揍了一顿,眼镜也被踩烂了。他们的声息似曾相识,其实不难辨别,但当警察闻讯赶来,问他是谁干的,可看清对方的相貌特征时,他擦了擦脸上的血污说,他是高度近视,没看清楚。

没有人知道,他在挨打的时候是多么舒服。他甚至觉得,至少有一只手是他自己的。

【责任编辑】大 风

陈然,原名陈论水,1968年生。江西湖口人。已在《人民文学》《当代》《钟山》《大家》等数十家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300余篇,长篇小说4部。已出版短篇小说集《幸福的轮子》(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4年卷)《捕龙记》《一根刺》《犹在镜中》《两只老虎跑得快》、长篇小说《蛹蝶》《隐隐作痛》等。作品多次被各大选刊转载并入选多种年选。《少年与狗》入选西文版《中国当代短篇小说选》。现供职于江西省文联。

猜你喜欢

眼镜同学老师
眼镜布不是用来擦眼镜的
眼镜知识知多少
帮助同学
奇怪的新同学
同学会上的残酷真相
眼镜为什么打了折还那么贵
都是眼镜惹的祸
老师,节日快乐!
送给亲爱的老师
老师的见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