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翠湖【中篇】
2025-01-01陈鹏
无云的天空下,果园中的早晨
这种痛苦的新鲜,每样东西完全是它自己
——约翰·阿什贝利
进入四月,他走出办公室拦下一辆的士,上了车不知该去哪里。下午三点零三分,司机说大哥,哪里嘛?他几秒钟后反问司机,你给个建议嘛。司机笑了,说大哥不晓得去哪里?他说我是不晓得。司机说翠湖吧,那就,翠湖。
这个小说或将讨论现实和历史的关系即翠湖和昆明的关系,但也只是我此刻想法,未必真这么写。现实是,一个擅自离岗的中年男人走进翠湖公园大门。此人秃顶,微胖,穿黑色耐克鞋,神情木然又带点突如其来的兴奋劲儿。这是十多年来头一次上班时间离开,头一次随便找地方游荡一个下午。他知道这么干不计后果,也知道这么干的真正后果,可他决意这么干。一种纯粹的生理愉悦呼啸而来,近似自毁式的畅快,让他想起小时候翘课追捕蝴蝶。此时翠湖清凉寂静,过阮堤右转上阳光岛,一伙中老年人吹拉弹唱,萨克斯笛子小号琵琶黑管巴乌葫芦丝,似在证明世上还有另一种生活,除了钱、算计和升职还有不计代价没有酬劳的热腾腾的生活。可惜他一不会唱二不会跳三不会任何一件乐器从小五音不全,将来退休很可能缩进沙发研究国产连续剧直至老年痴呆。他也没什么朋友(朋友乃珍稀之物),我也几乎没有。我的朋友在我钻进书房立志写作之后就一个个消失了。我和他也许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但此人是设计大咖拿过大奖,憧憬某种郊区生活,一个人,一条狗,用度极少耗费极低,每天沿河边散步,与村妇聊天,二三十年后突然挂掉。不幸的是有老婆有孩子有完整的家。如果,我说的是如果,他就此丢掉工作(无论主动辞职还是被一脚踢走),十七万存款最多撑到明年。然后呢?没有然后,哪有工夫考虑然后。他很清楚就这点钱的单身郊区生活可能性几近于零,除非抛妻弃子。不,绝不。儿子女儿是心头肉啊。单身,下辈子吧。
我们先说儿子。十岁四年级,每天一堆作业,书包十五公斤(他买了弹簧秤约过),复习资料考点分析课外阅读作业本课本草稿本铅笔钢笔马克笔,部分可以扔下的偏要背着。担心丢东西,反复确定再确定,万一漏了什么将在走廊上站到下课,连歪着脑袋偷听的机会也没有。哦,儿子。我的傻儿子。他和十岁的你一点不像,半点也不像。你和小伙伴摸爬滚打得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哪像现在的孩子一个个脆得像纸做的。你一直小心提防他从自家阳台上纵身一跃说他不想出生的,你们没征求他意见啊,你怕的就是这个。难道不是这个?难道那一点当爹的骄傲能解决问题?他方寸大乱,捧在手心里偏偏摔地上。他不再是从前的儿子更不是你想象的儿子。拧巴,执拗,犟,像只牛犊。是当妈的出差太多管得太少你自以为管得太多其实太少?你稀里糊涂,考90分你不鼓励30分你也不着急他就无所谓了。30分拿多了老师急了,一次次给你电话你不得不急了。你吼他抽他,把他打得嗷嗷叫唤,可你并没有耐心手把手悉心教他,一次两次三次就放弃了。你累瘫了,快散架了他妈的这一天下来。而她,刘盐,你妻子,儿子亲妈,每月出差少则半个月多则二十天,上海武汉北京西宁。你们能教他什么呢,又能为他做点什么呢?你绝没想到如今的小学课程已经这么难了,很多题目很多算法连你都整不会了。怕什么来什么,老师怀疑儿子多动症即ADHD,阅读越来越困难迟迟写不出像样的句子和段落。你带他上医院,做了一套又一套测试结果出来了。好消息是,轻度,坏消息是,确诊。一天晚上他像个哲学家一样说道:生活,毫无意义。警告你收好家里带尖的带刃的。你问他什么意思,他说我担心把你们杀了,再把自己杀了。你给他一耳光,他眼泪噼里啪啦下来了,说要打可以,可你最好听他的,把菜刀水果刀剪刀一律收好。不过,他歇口气又说,老杜,我也可以跳楼对吧,从十二楼落地也就两秒,砰。立马结束了。立马GAME OVER了。老杜呀,这不挺好?两秒钟,人的一生只要两秒钟。
我说了这个小说将探讨现实、历史的关系也就是翠湖——昆明的关系,但不知不觉已发生偏移——我仍在讲述当下。这才是我真正关心的。都火烧眉毛了哪还有工夫回顾历史?历史就是历史都消散了,有句话说得好,把眼前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另一句话是,多想无益。因此历史不是这个小说该关心的,何况,这是多么艰难的2024年。
他往里走,小树林里出现一间茶室,古色古香绿门楣绿门框连灯笼也是绿的,修竹茂林中间有对联:望湖沙鸥飞低树,游泥锦鲤入远空。他迈步进去,泡茶姑娘穿一身汉服,笑吟吟地请他入座饮茶。他表示自己不渴,姑娘说没事,先生小憩无妨,随便尝尝我们家茶吧。她眼花缭乱地将茶从茶碗倒入公道杯又斟入很小的茶盅里。他尝一口,还行。他不是行家里手,平时一把散茶喝一整天。姑娘苗条性感鼻子明显做过。他小心翼翼瞟她胸部。哦,很久没做爱了,十年前一天两次三次如今两三个月勉强一次就不错。刘盐习惯性缺席是其一,身体之累是其二。就算日间保姆(没钱聘请全天)承担大部分照料女儿的工作也不能让他稍感松快。也许,他想,需要新的刺激,新的爱情。他看透了,他和刘盐的关系并不比茶碗茶叶的关系更紧密,茶汤会冷掉泼掉换上新茶,夫妻呢,淡了冷了不是想换就能换的。然而夫妻关系的核心就是性,高质量的性。很多人错了,那些傻X们,那些封建卫道士们巧言令色把夫妻关系置换为亲人关系朋友关系生意关系,哪一种靠得住呢?除了性,如饥似渴的性才能将你们死死粘在一起。她出差太多,还不可疑吗?老毛病又犯了?可她必然是你的吗?十二年来你们离婚又复婚,某种意义上她已经不再是你一个人的,不再是你的私有物品,至少不再百分之百是了。当年你们一见倾心,是年圣诞节昆明直飞巴黎,差不多一次性花光你两年积蓄。没关系挣钱就是为了花的花光再挣,每天从卢浮宫卢森堡公园凯旋门巴黎圣母院返回小酒店累得精疲力竭,仍然鼓荡着最后一丝气力缠绵肉搏,直到身体和大脑像门外的圣日耳曼大街一样空荡荡的。回昆明不久,刘盐怀孕了,你们匆忙登记举办了一场小规模婚礼。那年你三十六她三十,按理说年纪都偏大了但也没什么关系。刘盐升职无望你也上不去了(我们后面细说)。婚后你们从狂热的性迷醉中渐渐清醒意识到真的结婚了,彼此是一家人了,组建了千篇一律的“社会最小细胞”。你们分工明确也互助配合,一段时间你主外她主内三年后局面彻底扭转,出乎意料的是,儿子将你们推向生活边缘甚至生活之外,他才是中心凡事由他来定夺你们靠边站吧。你们提前老了,胸中一口鸟气迟迟透不出来。如何?先生觉得我们家茶好喝吗?姑娘朱唇微启举止轻舒。什么茶?曰今年春茶;哪个山头的茶?先生尝不出来?他当然尝不出来,顺口胡诌,布朗?姑娘笑了,说临沧凤坡茶。他从没听说过,只能说,好喝。姑娘说先生识货啊,我们家茶回甘极好,汤色纯正,有浓郁蜜香果香呢。他继续打哈哈是的是的好茶好茶。姑娘问他是否带一饼,他问多少钱,姑娘说3988,七折,原价五千多呢,先生和我们家茶有缘。太贵了,3988!他慌乱起身说该走了,再坐下去没时间了。姑娘笑着说这才下午三点多先生着什么急。四月嘛,春茶出山采茶忙,夏季新绿又漫山。先生去我们库房一观再走不迟,小女子绝不强留。言罢起身推开一道小门。他心脏怦怦乱跳,好奇又厌恶还掺杂说不清道不明的哀叹。姑娘走在前面,连续穿过几道门进入内室,四壁青砖漫漶潮湿少说百年了。姑娘按亮射灯,是遍地躺着茶叶箱子的仓库,说你随便挑,一箱12饼今天只要9988。我让快递给您寄到府上,过了今天就恢复每饼5988原价了。他不解,说茶叶仓库不该通风吗?哈哈,先生有所不知,当年日军大轰炸,此处乃龙云龙省长亲自督建的防空指挥所。指挥所?你不解。下面,先生可知,翠湖之下是什么;防空洞?姑娘摇头,表情深不可测,地道,秘密地道,听说从五华山通往小西门,整整三公里;你去过;当然去过;下面有什么;大可观也,不可说,不可说;我从没听说啊;先生没听说的东西还少吗,先生不也没听说过我们家好茶?姑娘冲他眨了眨眼,买我们家茶我赠先生门票;门票;对,下面地道的门票。他忽然想抱住她吸吮她,她漂亮的乳沟在汉服V字形领口上方若隐若现。灯光也在变化,似乎日军敌机又来了炸得吊灯来回摇晃出现持续性短路。他十分惶惑,光线霎时暗了,她的香气浓得让他透不过气,而这些茶,僵硬呆板毫无特色看不出什么条索不条索的叶子压制的玩意儿像黑牛粪挤塞在十多个纸箱里。原价6988呢供不应求啊大哥。她不再叫他先生。他向她靠近,右手溜达到她身后托住她细腰。没有一丝赘肉。刘盐的腰早就不是这样的腰了,若干年前已经肥腻软烂一嘟噜油,他经常半夜揪扯一下和自己腰上肥肉比较一番,二者大体相似,却比刘盐的明显多出百分之二十。不知道这百分之二十哪来的,明明你工作量远超刘盐明明比她辛苦得多。比她吃得更多?也许吧你生冷不忌胃口极大,而她,不太运动但吃得少多了。防空洞。龙云。大轰炸。沁人的香气夹杂丝丝汗味一百年的霉味,你浑身像鼓皮一样绷紧。姑娘并未挪步还让他握着,甚至稍稍靠近让他握得更稳些。香氛透过薄薄一层绸缎抵达手心,像烤熟的鸭子。他顺势将她(她像个非人不是有血有肉的形体而是一具木偶一只AI,一个随便任人摆布之物)朝自己拽了拽,两人距离已几近于零脸靠向他胸口,表情和动作却差异很大——双目漆黑而神秘,朱唇微启呼吸明显加快。他右手抱住她,很紧,像快冻死的人抱住一捆柴火,下面突然勃起,将牛仔裤昂然撑起来顶在姑娘大腿一侧,右手禁不住向上移动抠紧她锋利的肩。
到目前为止,局面稍稍失控,好在尚未发生更进一步的搓揉挤压。大哥,她轻声道,带着丝丝茶味的口气拂到鼻尖上。大哥——他想搂得更紧,可她嘴上有警告的意思动作却向他继续靠近不是撤退,似乎他也让她不由自主。他的手下意识滑到臀部,之后闭上眼睛呼呼直喘。哦,到底发生什么了。你匪夷所思像被闷在刘易斯·卡罗尔的超级地洞,各路奇幻人马潮水般涌来。哦她并不反对欲拒还迎没有一把将你搡开。怎么搞的你趴在她肩头埋在她颈窝里呼吸着润肤霜及淡淡汗液的气息。哎。哎。呼,呼。大哥,大哥,她大声说——监控。你被烫伤一样离开她的身体。姑娘扬了扬下巴。他抬头看去,四角四只小摄像头黑乎乎一动不动像枪口瞄准了他。那话儿一头栽进裤裆抽缩着挨了一记闷棍。防空洞。龙云。日本鬼子。我们的小说主角不知道怎么进来的,不知道八十年前的防空指挥所怎么成了一家小茶企的临时仓库。你们都看出来了,小说正在按照其自身逻辑推进或将直奔高潮或将避免高潮。我声明这不是一个故事,我不太想讲一个故事。小说应当别有玄机。对,马原认为好小说需要玄机。录上了。姑娘说。他问她什么意思,姑娘说监控录下来啦,这下说不清了,这下——姑娘皱着柳眉连声哀叹。他往后撤,问她到底什么意思,她说你知道什么意思啊大哥。一箱9988,大哥两箱还是三箱?他眯着眼想抓住一缕光可惜没什么光,光来自高处一只古老的梨形灯泡。一箱,行吗?他无力地说。姑娘一声叹息,说今年生意烂透啦,多好的茶,只能卖这么烂的价;门票呢;什么门票;下面的,翠湖下面;其实,并没有。姑娘笑了,大哥见谅啊,我也没下去过,从没下去过。不是想下去就能下去的。我哪有资格下去啊。请给我地址,免费发货。两箱今年春茶对吗大哥?
岛上九龙池有云南百年前的首个自来水厂,一伙拉手风琴吹萨克斯的老头散落在水泥地上。他想起东欧,想起被废黜的老工人。现在的曲目是《喀秋莎》《雁南飞》《鸿雁》。他被深深打动了。你生活里哪还有音乐,尤其老音乐。现在小说继续前进,向着不讲故事又很像故事的前方掘进,我不知道他还将遭遇什么,写哪算哪吧,但我会小心控制节奏,让它保持在应有的叙述维度上。我向来深信小说自有小说的逻辑,反对预先设计剧情——你看,“剧情”二字就是小说之大忌,它属于剧而不属于小说。这位老萨克斯手看起来年逾六旬,尖嘴猴腮形似槁木,像罕见的营养不良症患者。他见识过营养不良之人长什么样,当年父母邻居朋友包括自己吃不饱穿不暖一个个面黄肌瘦缺肉缺得厉害,全家一礼拜才能吃上一回。那个著名大厂在昆明西郊,依山傍水的好处是你和小伙伴们还能捕鱼打鸟改善伙食。穷不怕,大家都穷,这点人人平等,三十年后凄惨地遭到驱逐只拿到一丁点可怜补偿就作鸟兽散。老家伙们靠记忆活着,经常凑成一堆打牌下棋,回顾第一次领用暖水壶和长筒雨靴,第一次谈恋爱的露天电影院,手指头都不敢碰一下啊哪像今天。他的大厂记忆有时清晰有时模糊那时年纪尚幼,却牢牢记着父亲办公室钥匙丢了整栋房子的人都帮忙找,母亲穷亲戚来了家家户户把鸡蛋猪油红糖被子送过来,他掉进三岔河四五人跳下去从河东追到河西捡回一条小命。现在谁还管你死活,连父母也远远躲开(他们需要你来看管了)。老头子走不了路心脏肥大,老妈散发着严重二期糖尿病人的臭味像一座小号移动厕所。你很少回去,还来不及思考该不该告诉他们你每天怕得要命正陷入空前的精神危机,走在大街上担心被撞死(车祸每天层出不穷),进入人多的地方担心恐怖袭击(2014年3月1日昆明火车站暴恐案)。不你不能死,你有两个娃娃呢。绝不能死。刘盐能死你也不能死。好了现在可以聊聊女儿了?小圆脸蛋蘑菇头眼睛不算大笑起来就找不见啦,活脱脱一个小天使。怀上她纯属意外,你和刘盐的重大意外你一直不清楚什么时候怀上的——在那件事情之后,你们长达半年没做了,孩子哪来的?不是你的?不,她是你的。你们长得多像呐如假包换。按刘盐说法是你喝多了强行要求她给予配合,你隐约记得是有那么回事。这么说是那次种下的?也就不难解释她马上四岁了还不开口叫一声爸爸或妈妈。你一度沉溺的酒精大概摧毁了部分DNA让她沉默得像只箱子,和绝大多数孩子都不一样。她用飞快小跑和精准指令告诉你们她想做什么,想得到什么,她像天使一样聪明,可小嘴巴里从不冒出一个字。妈的你不相信这是真的你和刘盐诞下一个小哑巴。医生安慰你们再等等,别急,四岁,极少数孩子四岁才开口说话呢,伟大的爱因斯坦就是四岁多才开口的。万一四岁还不行呢?那就检查一下大脑,看看哪块区域出了问题。你偷偷带她做了核磁共振,结果好好的没发生任何病变未见任何异常。这么说,她故意的?她为什么故意?她什么都明白?哦,宝贝儿,我的宝贝儿,你叫一声爸爸呀,你叫呀,你叫——她死死盯着你,比漆黑更黑的眼眸直击灵魂要挖出你恶臭腐烂的垃圾和下水,你开始坚信她是上帝派来惩罚你警告你的精灵除了背上少一对翅膀她一样不缺。刘盐又开始喝酒。最初睡前一杯白的,后来晚饭前已两杯下肚,再后来早上也来一杯才能出门。你埋怨日间保姆不教她说话于是换了一个又一个直到刘盐说不要折腾了,不要瞎JB折腾了。没用。你说这他妈到底——这要问你;该问的是你;狗屎,杜上,你就是一坨狗屎。她将酒杯扔过来当着她的面她吓得暴哭后来就不哭了,后来把自己卷在落地窗帘后面像消失在上帝的长衫下面。你和刘盐离了,半年后又复了,否则孩子太可怜。那件事情都捱过去了,核弹都销毁拆除了就再试试吧,这把岁数了,再试试吧。你们非常清楚所谓伴侣换谁都一样,从此撂单又绝无勇气,稍微想象一下余生就头皮发麻——颤颤巍巍脚步蹒跚屎尿撒在身上,连个伴儿也没有,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连个提醒自己吃药喝水的声音都没有。连条狗都没有。大大小小的电器家具鲜花,这一切,还有装下一切的房子,你们拼命按揭的,车也是按揭的何况你们产下一儿一女呀。重点是你们无法想象两个孩子各给一方或由一人带走。你们没那个胆量,虽然你无数次想象单身郊区生活可你绝不敢提一个字,一句话。你知道自己还远未凶残到抛下孩子不管不顾的程度,宁可承认你是真正的怂货,烂俗的庸人,毕生消耗于子女身上的千篇一律的傻X。可是,她为什么不说话?她惩罚刘盐也就算了何必拖上你?你把她从窗帘后面拉去卫生间,摇晃她质问她为什么不说话,你他妈为什么就不说话你妖怪附体吗你哑巴吗你他妈的为什么就不开口说句话?女儿嗷一声号啕大哭。刘盐奔过来使劲敲门大吼,杜上你让她出来你想要她命再要我的命吗,你还是爷们吗还像个当爹的吗;滚,你个傻X酒鬼,滚;行,我滚给你看。刘盐破门而入一把夺过女儿,在娘家暂避半个月后将女儿重新交给保姆,告诉他说,她又将频繁出差,在飞机和高铁上度过无数白天和夜晚直到他们都好起来。他们?都好起来?对,两个娃。我在他们就好不了。老天惩罚我呢。此后他想见她一面都难了要么一个月最少半个月,回来三五天又消失了。这和离婚单过有什么区别?有,刘盐说,当然有,我们复婚了我们还是一家人。我戒了酒就回来,快了。你诅咒她可你无法再离一次。你是标准75后,而她,80后也胆小怕事决不直面问题,宁可扎进白酒黄酒红酒。她说黄酒最好,古越龙山真好可惜太贵。你恨她,骨子里恨的还是自己,胆小如鼠瞻前顾后哆哆嗦嗦的自己。哦,女儿,我的乖女儿,我的宝贝儿,那么像我又那么不像我。爷爷奶奶说我一岁半就能说一大堆东西了伶牙俐齿机敏过人,而你,到底哪出了问题?你小脑瓜里到底塞了什么东西?黑洞?一个两个还是几个几十个?黑洞和黑洞怎么搅和在一起的?爸爸妈妈哥哥。哥哥妈妈爸爸。多简单啊她统统锁在薄薄的小嘴巴里。似乎说话,这么简单的人类本能是沉重的负担或恐怖的诱饵。医生说她迟早会开口的,会的不用着急,还说“贵人语迟”。不是哑巴?你确定不是哑巴?当然不是,会听就会说。耳鼻喉指标正常她会说话除非她是先知,沉默一百年才开口,医生笑了,她不是先知,她就是个健康孩子你们放心吧。先知,他妈的他倒宁愿她是不开口的伟大先知。
三曲终了,老家伙们停下来呼呼喘气,皮包骨的萨克斯手满头大汗,骄傲地转脸看他,微笑着,似在邀请他为他们的演出打打分,又或是让他也加入来上一曲。他羞愧地低头离开,因此我的小说也在提速,我坚持认为眼下写小说是需要勇气的——改变和直面的勇气,为此有以下选项麻烦你投出一票。A,小说需要恢复巴尔扎克的现实主义荣光;B,小说需要恢复阿兰·罗伯-格力耶的叙事荣光;C,什么荣光也不必恢复,各个时代自有其小说和小说的使命;D,小说应该向“好看的”影视剧靠拢,不再是复杂内向的艺术;E,现代后现代小说的第一要务是自嗨,不必考虑它是什么不是什么;F,以上全选。
出现一个小庭院,空地四周座位环绕,上方拉着蓝字白底横幅:欢迎来到大灰狼剧场。大灰狼剧场?在他童年教育中,卑鄙邪恶的大灰狼不可能获得正面叙事的合法性。剧场空空荡荡中间有幕布有舞台,可以看出是专门表演木偶戏的。一个年轻小伙子趴在桌上眼睛半睁半闭。他上前问他剧目,对方答,大灰狼的故事;大灰狼的什么故事;哎,小伙子打着哈欠,一句两句咋个讲得清楚;大灰狼和小兔子的故事;你真是装聪明,是大灰狼和一群小动物的故事;到底什么故事嘛;什么故事你买票啊,看完不就晓得了;好吧,他扫码买票,每人五十,就他一个观众。小伙子让他耐心等待,凑齐五人开演。但这五人迟迟不能凑齐,基本上无人走到此处观看一部和狼有关的儿童木偶剧(从椅子尺寸和剧场大小可判断这是儿童剧场)。星期一下午三四点哪来的孩子?他说我买五张票总可以吧,算我包场。小伙子说不行,要包场就不是这个价了,一共60把椅子也就是60张票;那算了,我买不起;给你打折,你绝不会后悔的,这可是21世纪最牛X的木偶戏。小伙子冲他眨眨眼,目光狡黠而纯真。编剧可是拿过世界大奖的,名字叫作——他念了一串外语,他什么也听不明白。30张吧,30张票我们开演。他接受了。这一趟不要在乎钱。走出公司那一刻就什么也不在乎了。一张票50元30张1500元,总比什么古树茶便宜得多。他扫码付账,找前排位置坐下来。小伙子在一只铜锣上使劲敲了三下,咚—咚—咚,声音嘹亮疲惫,像不得不接受命运安排。小时候和田径教练围坐在学校操场上的下午,教练就靠一面铜皮金属为他们发令,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嘴唇一抹小八字胡。要是当年你知道地狱魔鬼脸上都长着八字胡就不会参加训练了,谁让你跑得飞快?体育教研室在教学楼楼梯下面一个小角落非常隐蔽堆满器材,没有窗户光线暗淡弥漫着篮球足球的皮革味灰味臭味汗味死老鼠味蟑螂味,田径队铁钉鞋东一只西一只学校是水泥操场它们派不上用场,教练说比赛将在理工大学进行那是煤渣跑道。煤渣。那时候还没有塑胶呢只是黑乎乎的四百米煤渣跑道环绕光秃秃的足球场。每天下午训练一个半小时,再返回体育室听他聊天讲故事。到了这个环节你也可以不去体育室,背起书包回家就行但三五个小男孩留下来被小八字胡教练逗得嘎嘎大笑。不记得那天为什么没人,就你独自进去其余孩子都撤了。教练说了一个故事就是大灰狼的故事,大灰狼死也抓不到兔子为什么?你摇摇头,兔子比大灰狼狡猾?教练说兔子非常难对付,狡兔三窟啊你听说过吗?你还是摇头。那你现在知道了,狡兔三窟的意思就是兔子有三个窟窿随便乱跑乱窜,明白吗?你还是不明不白。教练说大灰狼总算抓到兔子,扑上来想咬断它喉咙——就是这样,这样。教练忽然凑近你。光线暗得不能再暗乌云把太阳吞了。空中飘着脏玻璃一样的东西暗沉沉的你紧张得喘不上气想吐在教练身上,地面翻腾着莫名臭味像什么东西烧煳了。对,这样,教练抓住你的手告诉你狼怎么瞄准脖子兔子又是怎么蹬腿还击的。是的,兔子的绝招是装死和蹬腿一俟敌人靠近就狠狠蹬出去,砰。你紧张得大叫一声小八字胡是狼也是兔子你已经分辨不出是狼还是兔子。八字胡下面的牙又白又大兔子也这么白这么大吧。来你蹬我试试,蹬我一下试试。他伸腿不敢蹬出去只是做一个踢蹬的动作恍如梦游,小八字胡顺势抓住脚踝,将一只手也抓住,向后,向下探向他裆间那个肿胀的大灰狼尾巴脑门鼻子。你不再回忆没办法回忆脑子一片惨白。小伙子又当当敲了几声铜锣好戏即将开场,可除他之外没有别的演员啊。就他自己?的确就他自己。他蹲在桌子后面戴上行头套上木偶——他是大灰狼,也是斑马和犀牛。好戏开场啦。
大灰狼:嗷—呜—,老虎死了,狮子也死了,我,孤独的狼成了森林里唯一的王。诸位,请为我加油捧场,我会为大森林的未来努力奋斗,为在座各位的幸福死而后已。
斑 马:狼变成好人是不可能的,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犀 牛:他想麻痹我们,再吃掉我们。
兔 子:不要和大灰狼做朋友,永远不要和大灰狼做朋友(小伙子迅速把左手斑马换成兔子)。
长颈鹿:我看,他好像有些新变化(犀牛换成了长颈鹿)。
斑 马:狼改不了吃肉,狗改不了吃屎。
犀 牛:你们看他嘴里的尖牙,还是那么锋利。
长颈鹿:万一呢,万一他变好了呢,我们全都死了对他有什么好处?一狼独大,生态失衡,大森林就不是大森林了对吧。考虑到永续发展的问题,大灰狼也有可能变好。你们看,他的牙没什么变化,可他多么谦卑啊。人会变的,过去他受够了老虎狮子的欺负,一定想团结我们把大森林建设得更好。我相信人是会变的,没有永远的坏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斑 马:好吧,且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犀 牛:我绝不相信坏人也能变好。
兔 子:不要相信他,绝对不要相信他。兔族就剩我一个了,全被他——
长颈鹿:狼是要吃肉,不一定非要吃我们的肉吧,他可以吃刚死掉的鱼或熊嘛,还可以把老虎狮子大象的肉冷冻起来慢慢吃,够吃三十年啦,还可以聘请高科技人员,研发人造肉嘛,几块豆腐几斤淀粉就能模拟逼真的口感。我相信,只要他真心为大森林做事,为我们做事,吃肉的问题就再也不是问题。
兔 子:傻X,你等着瞧。
犀 牛:坏蛋突然变好是可疑的。
大灰狼:诸位,诸位,今天请大家莅临,是举办一次盛大的比赛,你们都看到了,我身边一大堆瑞士原产巧克力,整整十公斤呢。谁拿到冠军,谁就带走它们。
犀 牛:上帝啊,十年没尝过巧克力了!
斑 马:都被老虎狮子吃光了。
长颈鹿:我说嘛,狼是值得信赖的。
大灰狼:诸位,我们今天的比赛是,大笑比赛。
斑 马:大笑比赛?
大灰狼:规则很简单,朋友们只管大笑,谁笑得开心,谁笑得愉快,谁笑得时间长,谁就是赢家。我特地请来我的好朋友豺和豹做评委,一定秉公执法,绝不徇私偏袒。好了,大家只管尽情地笑吧,笑吧,巧克力大奖等着你!
豺:计时,开始!(动物们开始哈哈大笑)
豹:加油!加油!别停,别停下来!
旁 白:为了绝迹十年的巧克力,为了长久的友谊,为了大森林的明天,动物们笑啊,笑啊。那些不想笑的被最先笑出来的伙伴感染了,几十种动物坐在大草坪上哈哈大笑笑得那么酣畅淋漓那么忘乎所以,停也停不下来啦。大灰狼、豺和豹冷冷打量它们,突然猛扑过去。最先遭殃的是兔子,接着斑马,然后犀牛和长颈鹿。啊哈,是的,大灰狼组织大笑比赛就是为了——
多简单的故事。这是小说推进的必然——我需要一个插曲,一个意外,以便走出暗淡压抑的20世纪80年代某小学体育教研室。小说叙事不能太单一,不能只写某个固定场景,更不能死盯局部,它应该像小动物们大笑的嘴巴一样洞开,让读者发现一点别的。他被这场简单的木偶戏震撼了。欺骗,无所不在的欺骗。兔子犀牛是对的,狗改不了吃屎,坏人永远是坏人。小动物们开心大笑是为自己唱响葬歌,大灰狼处心积虑看清了动物们的牙口食草还是食肉。小伙子声情并茂十分出色,他想起小时候热爱登台的同学们,那些漂漂亮亮扎着羊角辫的女孩能力超凡从不怯场。而他们,小男孩们,只会撒腿飞奔准备在运动会上一展身手。他在区比赛前放弃了,心惊胆战不愿再面对小八字胡,虽然还夹杂模模糊糊的焦灼和兴奋,虽然某个下午他又让你去了你不得不去。他冲你招了招手说来来来,杜小上,来帮我收拾器材。他叫你杜小上不是杜上。他一直这么叫你中间加个小字。你又气又急却无法拒绝。你走进去。你相信是最后一次总不能转身就跑。他不再讲什么大灰狼小白兔的故事一声不吭,你脊背发凉又莫名亢奋小鸡鸡突然硬了他一把抓住你,像老鹰抓小鸡,大灰狼抓小兔子。他认定你们之间的默契你不会再像傻X一样问这问那唠唠叨叨。之后你返回教室什么课也听不进去什么作业也做不了你病了。他妈的,你病了。你发着高烧嚷嚷着转学转学,后来去往稍远的另一所小学不治而愈功课也迎头赶上。杜小上。再也没人这么叫你。欺骗。狗日的欺骗。没一样东西不暗藏毒招和大灰狼小兔子的故事一样。一模一样。那件事情也一模一样。刘盐说好的结束并未真正结束回来一趟又走了,都没认真抱抱儿子。她说总部来人还要奉陪两三天,逛逛石林再去一趟大理。七天后该回了吧但还是不见踪影。他知道出事了。男人的猜忌往往将第六感打磨得锋利无比也精准无比。总之你模仿大灰狼告诉她儿子病了你快回来一趟。她来了,扑一个空,你说你只是想她啦,你抱住她扒她裤子被她一巴掌推开,她骂你有病,我上着班呢陪总部领导呢杜上你脑子进屎啦。你确信她出了大问题。你跟上她。两小时后他们手挽手从酒店出来你下车扑上去揍他。对,像大灰狼豺豹扑向犀牛斑马小兔子一样扑上去他差点被你打死。太突然了。你选择暴力。此人嘴唇上一抹小八字胡简直一模一样你下手更狠更重若不是她死命拦着你一定能活活跺死他制造一桩大案登上次日报纸头条。哦,多畅快啊,暴力。事实上你哪有胆子揍他?你连跳下车直面她和他的胆量也没有你坐在驾驶室呼吸再呼吸什么东西碎了噗噗往下掉,心脏也不再跳动。你又怂了。小八字胡在体育室门前冲你招手,杜小上,进来,帮我收拾东西。你抗拒不了只能顺着他扔下的轻浮简慢的低声细语像攀住绳索抓牢抓紧担心从悬崖掉下去钻进黑洞洞的体育室,鼻孔塞满皮革灰尘汗液裹挟编织的臭气。你呆坐着,感觉你正在炮制这些臭气或者闻到这些臭气从手上脚上衣服上嘴巴里裤裆里血液里源源不断冒出来。从你身上。你自己的东西。他们距挡风玻璃不过一二十米走在明晃晃的太阳下面直至消失。你看得真真的手挽手像一对蜜月夫妻跟你毫无瓜葛。你的怂和懦弱在于,你总算明白了,你连伤害一下自己的胆量也没有。你说离吧她马上答应,不到半年又复了——为儿子。她说。其实上海之行碰了钉子灰溜溜回来如丧家之犬。渣男还少吗?那就复吧为了儿子。问题来了——这个不开金口的闺女是你的还是他的?是,或不是?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没做鉴定你没那个胆子。你知道你像爱儿子一样爱她甚至更爱,更加爱。你是父亲,是爸爸,是丈夫。难得糊涂水至清则无鱼。她百分百是你的呢?你的种呢?小伙子的模仿惟妙惟肖像一匹真正的狼,鼻子嘴巴尖牙尤其眼睛,圆溜溜的鼓胀的眼睛贪婪邪恶闪烁着惊人淫威,和小八字胡老师一模一样。你浑身发冷。你想触及故事最深处的东西,欢乐和死亡一线之间?也许吧。现在他卸下行头,重新趴在桌子上困得睁不开眼。你走上前来问他,结束了?小伙子说,是啊;这就结束了;你还要怎么结束;我的意思是,太短了吧,应该有一个,一个反转吧,比如小动物们团结起来打败大灰狼,或者老虎狮子杀回来了把大灰狼大卸八块——傻X啊,小伙子破口大骂,剧本就是这么写的,就得这么演。时间长短不是问题,好不好看才是问题。再说,小动物被一个个吃掉了还怎么反转?哪来那么多反转?吃了就是吃了死了就是死了;我的意思是,你看,如果让坏蛋吃掉善良的小动物,世界岂不乱套?应该把坏蛋绳之以法,昆明很多贪官污吏不就被抓了判刑了。小伙子冷笑,这是童话啊大哥,这是一个黑暗童话,就算按照你的逻辑演下去,就算小动物把大灰狼干掉,它们也会一个个把自己干掉的。谁都不是省油的灯。他说不出话来,心情沉痛在不太舒服的儿童椅上呆坐。空荡荡的小剧场让他想起黑魆魆的体育室,想起三十年前那个怯生生的四年级孩子。货。你一直是个货。微风在剧场内鼓荡,吹起一点点尘埃,很快在燥热的半空中消散。水杉银杏树枝叶曲卷,预示着残忍的冬天。小伙子趴在桌上,似乎表演耗尽了全部体能。你问他一天演几场?他无力地答道,一场就够受的,还要几场?再说,你看看,哪里有人,哪里有小朋友;周末呢?周末好一点,周末人多,孩子也多,可是竞争也激烈啊,他妈的这个岛上全是孩子玩的东西,划船啦捉小鱼啦射击啦气球啦,满世界的孩子,他们赖在你剧场里面就不给钱也不看你演出埋头玩他们的,很多人坐下来就吵着要大人手机,手机里的狗屎哪有我木偶戏好看可他们就是盯着不放你有哪样办法?只剩平时了,平时你希望多来点人又不要来太多人,你看,今天就你一个人,演一场就很合适,再多的人再多的表演我就受不了了。我能承受的观众上限或下限(他们在非周末时间是一回事)就是五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五个。每次演出我他妈的都拼上老命,台词和独白每次都有变化,有时候长一点有时候短一点,要尽量表现狼的残忍小动物的天真,靠这个感染观众,靠这个赢得口碑,可我半天缓不过来,完全沉浸其中像被命运抓住了而且每天重复,重复,你明白吗?他说你可以换一种活法嘛,换一种工作,你还那么年轻。小伙子冷笑,猛然挺起身体,我二十六了大哥,二十六还年轻?只能在这个破地方待下去,在翠湖待下去,去不了任何地方,任何地方都人满为患。也回不了家啦;家;老家,回不去了。永远回不去了,被困在这里了,被困在这个故事里面了,你每次希望动物们把大灰狼干掉又希望大灰狼把动物们干掉。我在怜悯和凶残之间摆来摆去,这就是我身心俱疲的原因,再也脱不了身啦,除非剧场关闭翠湖关门;但是翠湖永远不会关门;所以啊,我他妈的还有什么办法?他想告诉他你好歹有一张桌子,一个小剧场,还有我这个包场的傻瓜。可他没说。小伙子困倦地闭上眼睛。他问他知不知道地下隧道,他说知道,哪个不知道;咋样,下面咋样;你激动起来。小伙子眨了眨眼。不是人人都能下去的,不是人人有资格下去;你去过;没去过。我没兴趣也没资格。我们这种年纪的人去了不如不去,这就好比,你晓得你没本事娶一个大美女,就不必惦记了,熊掌鱼翅不是人人能吃的,我们这些乡下来的傻X吃了立马拉肚子,哈哈。他跟着讪笑。资格,什么资格?小伙子说这就一言难尽了。他问他怎么个一言难尽,小伙子说要看机缘。他急得挠头,说到底怎么下去,从哪下去?找谁下去?小伙子上下打量他,说机缘到了你自然就下去了。话又说回来,哪个不想下去呢?哪个在翠湖干活的不想下去?我们这些傻X不是不想是想也白想,算啦,我还年轻,我的本分是演好我的戏,其他的,瞎子点灯白费蜡。
小说继续推进,现在你们知道其核心或与地下隧道有关。但具体情形我也不清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假设没有这个核心小说是否成立?答案是肯定的,无核(去中心化)小说多如牛毛,后现代小说尤其如此,这不是我关注的重点却又不得不关注它,我毕竟像你们一样充满好奇。回到小说:那件事没摧毁他,或者说,没把他连根拔起。女儿仍是一笔糊涂账。都说像他,也有人说不太像。似乎像或不像全凭个人心情你不必当真。刘盐连续出差。你什么也不在乎了,你在乎的是两个孩子。儿子是你的女儿也是你的,除了不开口说话她多完美啊,你把她一手带大你们已结为一体。儿子呢,ADHD的儿子迷上手枪。是的手枪。他说经典伯来塔92F原理是在击中部位深处引发爆炸将肌肉和骨骼毁掉,另一款经典勃朗宁则以最短时间切断人体神经纤维血管令心脏骤停。如果一粒子弹,他说,如果一粒子弹从你太阳穴射进去会发生什么?你活着还是死了?立即死了?你说也许有一线活的可能,子弹穿出大脑什么也没切断只是老老实实穿出去。不,这种概率只有百万分之一。通常,死亡在第四分之三秒就发生了,就在子弹穿出大脑的四分之三秒,你就完蛋了,老杜,你就被彻底干掉了。
前方一片竹林,竹林下面一个小摊,桌案上一溜土货:菌子、洋芋、花生、火腿。桌子后面一个干瘪老头,老头身后一架蓝色屏风。杜上还将遭遇新的人马也好让小说更具说服力,让一些事件自然发生又自然消亡。你会发现我在植入(置换)记忆、历史和某种形而上的东西,我不能说明是什么东西可它出现了,你能做的就是跟上它,否则怎么去往地下?一条大概从五华山通往小西门(只是大概。我像杜上一样不清不楚)的地下隧道究竟藏着什么?什么人才有资格下去?我将在小说后半部分解决它。此刻老头冲他招手,问他看没看见屏风?他说看见了我不瞎。老头让他扫码入群,他问什么群,老头说桂圆协会,我们是桂圆协会;什么会;吴三桂陈圆圆协会。他笑了,觉得自己置身某个烂俗的电视剧场景中,抓起一块塑封火腿闻了闻却闻不出名堂,从外形判断它质地粗糙颜色可疑。欢迎入会。老头说,桂圆协会成立多年,致力于无污染无添加无公害三无食品,帮助人们回到吴三桂陈圆圆时代。吴三桂何等枭雄,偌大的昆明都是为陈圆圆打造的后花园呐。他茫然地说你到底想说什么?老头说你问他们吧,任何问题都难不住他们,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啦。屏风被拉开,出现一男一女两个侏儒,男的黑金莽长袍头戴紫金冠,女的红锦缎长衫云鬓高耸,两人倒在椅子里睡着了,硕大的脑袋耷拉在胸前一动不动。你看,小说越来越有意思啦。老头唤醒他们,男的眨巴着大眼睛说你是新会员?是的;我们是,吴三桂陈圆圆第十七世孙,我叫吴我她叫吴凭,你有什么问题?他更诧异了。问题?这个叫吴我的侏儒打着哈欠说他们可占卜未来,难道你没有问题?有,他笑了,你们从哪来到哪去?吴我傲慢地仰视他,说吴三桂陈圆圆无后是以讹传讹,清朝历任皇帝对吴氏一族的追杀令其祖辈在深山老林里东躲西藏才侥幸存活。他打量吴我,那为什么你们——吴我说好几代人躲在山洞里嘛,腰直不起来,一代比一代矮小,再不是高大威猛的战士了。可是,我们很满意部分功能的蜕化,其余则恰恰相反,在不断逃跑、适应、告诫自己活下来挺下去在恶劣环境中练就一身本领,特别是脑子,我们的脑子非常好使,转得比火箭还快。大山洞里的生活让我们发现人类已变成另外一番样子,祖先三桂那样的大英雄绝迹啦,一点蝇头小利就能让人屈膝变节出卖灵魂,干出十恶不赦的坏事。没错没错邬总死了,突然就死了,死在澳大利亚,妻子章氏在侧抢救无力,消息二十四小时后才传回来。二十四小时何其漫长足以犯下一切再掩藏一切。章氏很快接手公司,上百亿资产呐一百块钱就能让人谋财害命遑论一百个亿。章氏痛下杀手?按常理,不会,可不按常理呢?你想了又想一年来睡不踏实经常半夜惊醒。你抑郁了,不知道你和儿子哪一个抢先从十二楼阳台往下跳。邬总,多好的邬总,邀你喝杯咖啡你是最棒的老员工之一,主管之下众人之上功勋卓著全云南乃至全中国最牛X的设计大咖,你们在他并不宽敞的办公室里对坐,他问你美式还是拿铁,你说美式,还是美式,他说你很顽固,你说您不也每次拿铁?他亲手为你冲泡美式也给自己加入牛奶。咖啡香气四溢。他要带上夫人去一趟澳大利亚争取订单老杜你加把劲告诉澳洲佬什么是中国设计你说邬总放心我绝不掉链子。你们也聊别的,梅西和C罗哪一个更好,以及,中国足球效仿当年健力宝整队送往西班牙或德国会不会比现在这支烂队好一百倍?你说也许吧,一百个球迷眼里一百种国足,每一种都比现在牛X。你们在他办公室看了世界杯决赛,史上最猛烈世界杯决赛梅西姆巴佩踢疯了还是梅西笑到最后,阿根廷人捧起金杯你们嗷嗷大叫击掌庆贺。邬总说要是老马(马拉多纳)还活着梅西就不可能加冕。想想也对,老马气场太强大,活在球王阴影下的梅西不可能称王,换言之,上帝让迭戈之魂护佑他钦定的接班人接班成功。所以啊老杜,你想想看,不是每个人都能当球王,不是每个踢得还行的家伙就能得到老马钦点。对,他说得对。章氏不是钦定的也不可能被钦定,最多算法律意义上的第一继承人。没孩子。十七岁夭折邬总命苦,全身心干事业客死异乡。既非钦定会不会暗藏杀心?不好说。一个低眉顺眼的人,一个相夫教子之人忽然生杀予夺。你从此不喝美式。总裁办换人了不再散出咖啡香气。章氏成了章总只喝茉莉花茶浑身戾气杀伐果决让一拨人卷铺盖走了你深信下一个就是你。你逃不掉了。你想当面问她二十四小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你又了你没那胆量。绝没有。你想象她面色蜡白指着你鼻子啸叫:你什么意思?杜上你他妈什么意思?你犀利的第六感知道你必死无疑于是早早做好准备该收拾收拾该打包打包。送邬总的保山黑咖自己留着不再开封不再喝它。你将一直留着,直到若干年几十年到老到死。士为知己者死。邬总是知己啊你却不是那个可为之赴死之“士”。要知道,吴我提高嗓门说,我们三桂正是为了爱情来到昆明,才跟李自成对着干。多牛X的冲冠一怒,你想想看,三桂之后谁还有如此血性?他甚至为陈圆圆修了翠湖,多么大的气魄;可是,都说他是千古罪人;胡扯。我们三桂父遭勒索妾被霸占,要换了你,你咋办?他没吭声。确信自己绝无吴三桂的勇气。你就是个货,彻彻底底的货。吴三桂敢想敢干绝不妥协苟且,江山社稷跟他有什么关系?平西王是他应得的,吴凭说话了,嗓音粗得像男人。他奇怪他们为什么拉上屏风,担心被人围观?还是几百年山洞生活让他们习惯躲藏起来?我们三桂热爱自由才得到了金钱和权利;这像个悖论;很好理解,自由的灵魂是高贵的,资源和机遇随之而来,你同意吗?他回答不了,联想自己很快也会完蛋一切都将丧失,还有没有钱或自由就很难说了。吴凭继续道,清朝覆灭,民国云南政府希望吴氏后人管管钱粮兵马,我们一概拒绝。三桂先生身高八尺壮硕雄伟,我们一个个矮冬瓜,怎么可能是吴氏后人呢?我们这样的人跑去管钱管粮岂不笑话?我们在长虫山、太华山、西山上来回窜,像老鼠一样逃过两个朝代的追击和无数场运动侥幸活下来,我们老祖活到两百岁呢,你猜我们几岁?他说最多五十。吴我哈哈大笑,露出一口烂牙。他闻到阵阵口臭。我们一百五十三了,你信吗?他当然不信。不信你握我的手,来,握着。他伸手让他握住。手很小,像孩子的手,布满老茧,糙得像树皮。这能说明什么?吴我意味深长地盯着他,感觉到了吗;感觉到什么;活力。他还是摇头。吴凭将他拖到胸前让他聆听心跳,她身上有一股风油精味。他慌乱听了听,扑通,扑通,似乎很慢,又确乎很快。他挣脱出来,发现两人长着几乎一样的面孔,大而宽,向下凹去,两只眼睛特别大,笑容更热烈了。听出来了?吴凭道,一百五十岁的身体三十五岁的心脏,你还没听出来?
他想问他们三个问题:一,邬总怎么死的?二,女儿是不是我的?三,我罹患绝症?还能活多久?可他没问。一个也没问。
我们一百一十七人在山洞繁衍生息,熬过战乱、饥饿、逃跑、运动、死亡。我们加入飞虎队,参加滇西抗战卢汉起义,帮助新政府发展生产,保护几十个“文革”被迫害的知识分子,参与三中全会路线制订,在加入世贸组织的行动上给出了非常及时的建议——哈哈,看得出来你不信我说的,哥们。没关系,这世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早就是非颠倒黑白不分,怨不得你。这个你信吗?吴我抖抖手腕,腕上一只老上海手表,表盘澄黄锈迹斑斑背面刻一个“C”字。飞虎队将军陈纳德亲手送我的,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哥们,你有机会领略三桂后人之神奇。吴凭补充道,我们不缺吃穿也不缺历史,我们缺的是,经纪人;经纪人;对,我们想组建一支桂圆演出队走遍昆明,走遍全国,走遍世界。也许,你能充当我们的经纪人;我;对,你;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你?吴我鼓瞪着一双鱼泡眼死盯着他。经纪人,你们需要一名经纪人是什么意思;我们在一个地方待得太久了。在翠湖待得太久了,根本挣不到钱。吴我接过话头,我们不想在这个傻X地方熬下去了,一直待在这种地方,一直在一面屏风后面睡大觉,被多少傻X嘲笑蹂躏辱骂呀;可是,这地方难道不是你们——带头的,我们需要一个带头的,你还不懂吗?有那么一瞬,他怀疑两个侏儒脑子出了问题,但他们一脸真诚,眼里泪花闪烁。我没干过什么经纪人;你可以干经纪人;我不行,也许隔壁卖茶叶的姑娘行;她更不行。吴凭往地上啐了口痰,引来一只绿头大苍蝇嗡嗡扑上去。她是个冒牌货;可是——什么也不是,他们一钱不值,没有历史没有文化没有想法,除了人造双眼皮、下巴、鼻子和奶子,什么也没有,嘿嘿嘿。吴凭冷笑。而我们,我们这些吃尽苦头的大英雄的后代,却在他的后花园忍饥挨饿——你们不是有山洞吗;被强占了,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那咋办;经纪人,我们需要经纪人。我们已经困守了一百五十多年;经纪人又能干些什么;为我们召开新闻发布会,为我们安排各种演出,我们会喷火,走钢丝,漂浮,水下脱险,等等。吴我补充说,最厉害的是未卜先知,当然吴三桂陈圆圆的伟大爱情随时能讲,你可以记录,然后出版发行。我们天天坐在这里解释,向无数人解释,没人相信我们;我也不相信;你真不相信?他张了张嘴——你行的,我们搭个伙不好吗;我真不行,我是搞设计的,我是设计师;妈的,你还不懂吗?吴我火了,我们需要流量,需要有人带领我们干出流量,我们需要一个和我们一样的理想主义者;我不是什么理想主义者——我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吴我打断他。你就是。你们比傻X还稀缺。你还犹豫什么;不犹豫什么,我不是理想主义者也不是傻X;嘿嘿,你是。真他妈受不了,我们需要一名经纪人,需要巡演,全世界不行就全国,全国不行就全昆明,全昆明不行,至少全五华区吧。吴凭泪眼婆娑地补充说,这都四月了,再不出发就来不及了,我们会死在这里;天啊;你怎么才肯答应。不。你使劲摇头。你觉得一切都像个骗局,你不信他们说的,一个字也不相信。吴我一声长叹,说你不就惦记着你的老板之死?你吓得张口结舌呆呆看着他。现在相信了?你说不出一个字。他死了谁获利最大?你仍不吭声。他夫人,对吧。谁获利最大谁嫌疑最大。古往今来概莫能外。你心跳怦怦加速邬总出国前仍请你喝杯咖啡,突发奇想准备搞一届全球设计大赛,奖金一百万美元。你激动地予以认可。之后你们谈天说地聊足球也聊人生。之后一阵短暂的沉默,像某种滚烫的东西缓慢流过。邬总忽然说他对不住章氏。为什么?他却不再开口,神色凝重地轻啜咖啡。外面下起大雨,狂风拉拽树枝狠狠拍打窗户,半小时后云住雨歇骤然放晴。邬总说他想明白了:为什么C罗能力比梅西出色却无法达到后者的高度?除了团队、天赋和运气,最重要的是——他被打断了,章氏也就是现在的董事长推门而入说某某到了就在贵宾室等着呢于是他起身出去对你做了一个只有老朋友之间才做的手势——OK。这就是关于邬总的最后记忆,他冲你比了一个OK,就此消失在咖啡色木门后面直到噩耗传来。那道门,就此抹掉他让他那个OK成了未解之谜,一个暗示一切又相当直白的关于你和他、梅西和C罗的终极答案而你再也得不到它了。永远错失了。到处是遗憾就像莫名袭来的狂风暴雨,将窗户玻璃打得啪啪直响你们呆坐不动宛如泥塑,沉重、黏腻、凝滞的空气反复堆积,雨水紧贴玻璃向下俯冲。咖啡凉了。谁获利最大谁嫌疑最大,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没错没错他妈的没错你死死盯着吴我。好了,好了,我也知道你想去地下走一遭。吴我冲你眨了眨眼。你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我会送你一张门票;门票;不是人人都有资格下去,也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做我们经纪人;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你;吴我又笑了。十天半个月总有个把名额;下面有什么;自己看呗;哦,哦,哦;交钱吧;交钱;门票呀。他终于发现从茶室到剧场到吴我吴凭哪个环节都少不了钱。更像一个圈套,也是残酷的现实——凡出门,哪有不花钱的?他花580买下门票,老头带他越过自来水厂大门往里走,吴我吴凭祝他好运。周围光线突然暗淡他喘不上气来,像重返三十年前的体育教研室,重返小八字胡的地盘被他抓起小手,小小的右手。他举起巴掌仔细看,这只手业已皮糙肉厚再也不是当年光滑小巧的手了,就算这个老家伙——变老变衰的小八字胡也已经伤不到你了,一分一毫也伤不了了除了最亲近的人再也没人伤得了你。章氏也伤不了你,而且你准备炒她鱿鱼,这也许将是你这半辈子干过的最血性最爷们的事情啦。你越来越坚信章氏干掉了邬总,在遥远的澳大利亚,在人人不清不楚的异国他乡,数百亿资产令章氏突起杀心何况她的心早死了否则就不会有邬总那句没头没脑的话:对不起她。暴雨如注你们默然坐着看着等着直到雨过天晴。C罗比不了梅西的地方在于,在于——邬总只给了一个OK。我对不住她,对不住你嫂子。我觉得我对不住她。每个男人心里都藏着一个两个对不住的人吧,你说呢杜上?你无话可说,对不住的人太多了首当其冲是一双儿女。可凡事瞻前顾后还怎么活?一间很小的屋子,地面有通道口,上有金属盖板。老头打开一把暗金色小锁,揭开盖子,一道楼梯露出来,他吩咐他下去,他说危险吗?老头说大白青天哪来危险?他有些犹豫。你下去还是不下去?老头颇不耐烦。他真担心下去被人黄焖了,想想又不可能。毕竟是著名的翠湖。况且,他见洞内墙上有安全提示且盖有公园图章,提醒游客任何问题拨打某个电话。下面,到底有哪样;有哪样你自己看;好东西;当然是好东西。能解决你烦恼的好东西。老头深吸一口气,表情神秘又厌倦。好吧,好,可是太贵了,一张门票——;拿好你东西;什么东西;老头扔给他一块火腿,说赠送的。潜台词大概是饿了可以填肚子遇上危险可以防身。他攥着火腿,咬咬牙,一脚踏上通往地下的水泥台阶。
别着急。很多小说之所以不成功就因为太着急了,急于说出或表达,此乃小说之大忌。小说只是小说它像你我一样遵从自身意志,小说家既不可掺和太多也不可撒手不管;现代小说的关键在于尊重你必须尊重的,作者不必讨好读者也不必仇视读者,作者读者的关系是友好合作关系像朋友也像同事不是对手不是敌人;所谓“修辞立其诚”是一句废话,小说之诚与不诚都很可疑,就像过于纯净的水和空气都很可疑;我们活在某种透明的混沌之中,反之亦然。此刻,黑暗从雾蒙蒙的水面上从蔫头蔫脑的残荷下面从巨大的水杉树上降下,在阳光岛九龙池聚集为粪便色的一大团,像尿脬绷得紧紧地罩住竹林楼房三三两两还在吹拉弹唱的中老年朋友。这是他钻入地道前的全部想象。然后他小心翼翼一步一步进入地底,听见老头将上方铁板哐当一声盖上。他紧张得两腿发麻,墙上两溜灯光亮起,指引他向前,向前。隧道是武侠电影电视剧的陈词滥调之一,此处被我挪用并且承袭了常见风格:青砖厚壁,脚下是硬泥地。杜上微微晕眩又出奇清醒,闻见一百年前老昆明地下湿漉漉的灰味水味青苔味和不明不白的淡淡香味。大约三年前你和儿子来过一次,你们去了游乐场坐上旋转木马。小场地小木马,你索然无味儿子却兴奋地骑在白马上挺直腰板嗷嗷大叫,似乎这些木头玩意儿的确在撒腿飞奔。那之后你们再没机会来一趟,再没让他开心地玩一下午。他抱着你脑袋研究你太阳穴,手里一把塑料手枪。你薅住他说再鼓捣这些破东西你就废了;怎么就废了;玩物丧志呀,再也考不及格;哈哈哈,儿子使劲拍手,那就不用上学啦,不用上傻X的学啦;不上学你捡垃圾?你以为你有资格捡垃圾;那你送我一支真枪;你为什么要一支真枪;我要研究它,研究一支枪的构造和原理;枪是杀人武器啊,考试不会考一支手枪的构造和原理;那你送我去手枪学校嘛。你用高分贝咆哮撕碎儿子的傻X念头,你说他脑子里有黑洞,一粒子弹留下的黑洞,他说好啊老杜,只要你给我买把枪我一定给我太阳穴上来一枪,绝不让你老人家失望。现在,小说已呈现出我大致想要的样子:情节不集中也不必集中,它们各自为是又紧密相连;它们有自身逻辑和状态,会帮助我实现这部小说而不是我卖力写它。当然啦,你和学生打得火热断不可走漏半点风声,未被察觉的事情等同于无。时间很短也就两个月吧,云南大学设计学院某某级(你忘了)本科一个00后孩子,你们去看晚场电影将儿子交给奶奶交给保姆你都忘了什么电影,随后在附近小酒店开了房。苏粒。苏联的苏,一粒沙的粒。你们还去拜访某著名画家,老东西问你和苏粒什么关系,你答,师生关系。没上过?你说当然没上过她只是——老画家说傻X啊,你不年轻了不可能再有好机会了,你他妈一天天变老呢像我一样JB只能撒尿了,关键要建立退出机制不可砸在手上,男人嘛,不要在乎钱,虽然你他妈的没什么钱。哈哈。后来你发现你错了——她从没提过任何非分要求更没提钱。刘盐出差回来有所察觉你咬牙给苏粒买一只古琦就这么了了,她很快交了男友又很快分手,毕业要去外地临行约你吃饭,告诉你她查出肺上有肿瘤。你问她什么意思,什么肿瘤?她说她要去广州手术,可能回昆明也可能死在广州。你给她一小笔钱,她说最后一次,可以吗?差不多央求你。你们约在次日下午晴朗的下午太阳打在玻璃上。你阳痿了。她身上有死亡气息人瘦了一大圈两臂上举可见苍白的肋骨,心脏在薄薄的皮肤下挣扎,让你想象它突然停跳。你是那个推波助澜的人也许她当初避开你或将避开厄运。由于无法做爱她将你压在胸前,你喘不上气你闻见苹果味腊味甜味汗味,那么真实,那么湛蓝。你们黄昏分手。那是最后一次。她去广州四个月就没了。你想大哭一场。如果,你想,如果刘盐知道她死了什么感觉?会说什么?你会被赶出去还是用一种越来越擅长的沉默应付一个死去之人?她怎么在武汉待那么长时间?总部男又从上海飞过去了?你无从知晓再也不可能知晓。苏粒。苏联的苏一粒沙的粒。死了就是死了。你没打听她葬在哪里没考虑是否清明冬至去看看她。还那么年轻,还没有正式男朋友没有正式的爱。你给她那一丁点钱和物算什么呀,偶尔撞见一模一样的古琦你钻心地疼。你紧贴着她乳头上细碎的小颗粒如奶油上的巧克力糖霜,焦糖味苹果味甜味汗味。应该陪她去广州,应该陪她一段时间,最后一段时间。可你只给了她一小笔钱,就好像这点钱足够她活下来帮她活下来你们还会见面,还应该见面。最后一次阳痿了多么耻辱。万一呢,万一,儿子举枪自杀?因为无枪可举你从没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现在该想想了否则他整天研究手枪干什么?一个十岁少年有能力有智慧(ADHD也无妨)将手枪构造摸得一清二楚然后仿造之。事实上一支手枪能有多少零件,两三个小东西而已靠撞针击发子弹的金属装置而已。就像小说,一部小说内部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什么都没藏着,多简单啊,像个孩子,单纯又自然。
隧道如虚构般完美,带着轻微的右转弧线紧绷于湖底两侧,墙上有灯,不是古老的油灯是常见的小射灯一字排开将墙面照得闪闪发亮。脚下硬泥地踩上去有罕见的柔和,让你觉得再走几公里也不成问题不觉其长不受其累。墙上再也没别的了,没有图说没有漫画没有文字,光秃秃滑溜溜最多脚底位置出现白色箭头指示往前,再往前。你后悔没问吴我吴凭那三个问题,三个困扰你的问题:邬总怎么死的,女儿是不是你的,你是否身患绝症还能挺多久。一个疯子一个哑巴,这是你的一双儿女可你爱他们。不可能不爱他们。爱就是希望你还没丧失希望。你猜邬总的OK是故意做给你看的大意是因果循环事不过三吧,老天是睁着眼睛的凡事总有了结。你绝没料到一个睥睨世界的大人物竟未看清身边最亲密之人。假设章氏杀了亲夫你还怎么信任这个世界?她有一百种理由一万种方式只要制造一些假象一些悲伤一些空白——漫长的二十四小时她到底干了什么?心梗?脑溢血?什么情况下会突发心梗脑溢血?邬总明确告诉过你他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夜里睡得很好,有权威体检佐证。为了公司百年大计他将身体锻炼得像铁打的,不会随便倒下绝不会。那么,击倒他的是一粒毒药还是一个圈套?怎么实施的?你继续往前,脚步声从弧形墙壁上砰砰反弹回来鼓点般空旷喧嚣,让人想象一桩谋杀,远在澳洲的谋杀。视线幽暗复杂又闪烁着迷离清澈的微光似乎翠湖下面早就对你翘首以待,就像你奢望的郊区单身生活。现在就是,这种感觉就是,你独自一人无所畏惧无思无虑无知无识像躲在子宫里躲在上帝说“要有光”之前。那件事让你后悔很久直至现在,你没冲上去你怂了。你让暴力发生在想象之中真该冲上去把他打倒用尽气力踹他踢他,那就不会留下遗憾不留任何遗憾就不至于面对刘盐及其裸体都带着难以言喻的恨和疲乏,有时能激发欲望大多数时候不能,你们早已形同陌路却又比任何时候更亲密更直截了当再也不藏着掖着。所以她一定发现了。她只是装聋作哑。你们已经有两个很难对付的孩子一个疯子一个哑巴再也无力发起一场或多场战争。而你,后悔有个屁用你不可能真扑上去揍他,换做现在还是什么也做不了,仍呆坐不动眼睁睁看着他们掠过你的雪铁龙走上大街亲密无间旁若无人。前面还有什么?翠湖下面藏着什么?吴三桂的宝藏?龙云的金子?蔡锷的骸骨?对了那个指挥反清反袁的蔡大将军是云南骄傲,三十四岁即病殁于东瀛。除此三人,翠湖或昆明还有什么值得一说?还有什么值得一看?你厌倦了,你知道这一趟,知道前面也许什么也没有不过白费气力。不不,不能再让那帮傻X像欺负真正的傻X一样欺负你,你已经掏空腰包,你一毛钱也没剩下。远处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像瓶子挂在半空被风吹起来相互磕碰,像钥匙划过生铁。你不能确定是什么东西发出的而且地底怎么会有这种声音?你想象一个独眼巨人从后面追来,手里拎一把明晃晃的板斧。对,斧头划过墙壁的声音清脆尖利。你吓着了。你手里除了一块硬邦邦的火腿一无所有。你加快步子直到发现声音来自高处,前面,你定了定神,发现隧道中除你之外没别人就你自己你一个人真是巧安排,让每一个进入者不得不凝神反思。你最大恶行是放任苏粒去了广州你只掏了一两万块钱,那么少的钱,还不够她一天费用吧。必须为她的死负很大一部分责任甚至全部责任。她才二十一岁。有多少死亡不打着爱的幌子?吴三桂真要在乎陈圆圆就该带在身边,何必扔在北京让刘宗敏乘虚而入?之后就是表演,冲冠一怒的表演要美人不要大明。说出“对不住”的邬总一定爱着章氏,像苏粒一样傻乎乎地信任你爱你最后死在异乡。而你,得绝无勇气闯入章办公室指着她鼻子大骂:那二十四小时你到底他妈的干了什么?就像你绝不敢冲小八字胡老师大喊你不进去绝不进去然后转身跑开。你从来没那个胆量。忽然闻见阵阵肉香,你饿了,你猜测地面越来越近了(这么说隧道是无限向上的直达地面?为什么感觉不出来?)。可你不想出去,还不想。你闻见温柔水味似在劝你留下不必忙于出去那就不必面对疯狂的儿子沉默的女儿惨死的邬总,不必面对一个懒散的心不在焉的妻子又出差了北京还是南京?你看,你终于发现小说不一定虚构和生活多么相似甚至重合度极高。我想写的小说就是这样的小说,不再是经典现实主义小说也不是讲故事的小说,更不是作用于感官让你爽一把的恶趣味小说。好的小说是你很难一言蔽之的神奇之物,是自然而然的聚拢和消散,比如这一个。你想待到晚上,十点,十二点,三点,五点。不一定。还不一定。你不渴也不饿,像进入深沉麻木无所谓生与死的永恒之境,像承认你是我小说角色之一并非有血有肉的秃头男(但他是啊,他就是,他一直是)。往前走,往前,隧道没完没了没完没了。今天,此刻,你真正意识到你是凶手,你害死了苏粒。是你。以爱之名行不义之实。你还在谋害妻子儿子女儿。否认吗?你敢否认吗?还没看清自己的嘴脸吗?走,往前走。邬总回不来了永远回不来了。你呢,何去何从?隧道通向哪里?往前,再往前。你这个登徒子,这个浑蛋,这个就要丢掉饭碗的货兼傻X,第一次意识到今天不该来翠湖,就该回家面对妻子女儿,那就谁也不必碰上,谁也不必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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