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体性的缺失、动摇与误认
2024-12-31王千曦
摘 要:20世纪90年代,苏童的《红粉》写作进入历史想象的虚构层面,他有意建构一种完全个人性的注入民间立场的妓女生活史。本文旨在通过文本细读,梳理小萼、秋仪二人在小说中呈现的主体性缺失、动摇、误认三个阶段,探寻其内在机理和外部动因,并讨论苏童如何在“小历史”对“大历史”的改写与消解中,折射出社会总体意识形态对妓女主体身份建构的规约性,以及展现作家对“人”的问题的思考。
关键词:主体性;缺失;动摇;误认;《红粉》
如苏童所言,《红粉》中呈现出的人物是未经美化的、不完美的、贴近“真实”的复杂女性,在经过一系列抗争和追寻之后,处于一种孤独和失落的境地。这个过程清晰地呈现出人物历经的三个阶段:主体性的缺失、动摇与误认。从这三个阶段能感受到在日常生活的表象之下,苏童对女性个体生命体验的独特表达,折射出人物丰富的心理、情感波动状态与话语之间的交互关系。苏童在“小历史”对“大历史”的改写与消解中,展现出社会总体意识形态对妓女主体身份建构的规约性,并在此基础上对“人”的问题进行了再思考。
一、缺失的主体性
小萼与秋仪二人都是在十六岁的时候进的喜红楼,尽管遭遇相似,但二人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比起小萼,秋仪更为坚定、果决、敢爱敢恨。而也正是这样的差异,使小萼对秋仪有着非常强烈的依赖心理。小说中直接表达了小萼对秋仪的感情:“这些年来秋仪在感情上已经成为小萼的主心骨,什么事情她都依赖秋仪,秋仪不在她就更加心慌。”[1]可以说,我们几乎很难从文本中看到小萼的主体性展现,她的一切行为都建立在秋仪的想法之上。在秋仪离开的日子里,对小萼来说,自己的一部分几乎被抽离了。
小萼麻木的改造生活在收到秋仪托人送来的包裹时才重新鲜活起来,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恢复了小萼对生活的信心。此时她对生活的信心依然是系在秋仪身上的,恢复信心的外在表现则是她在喜红楼最熟练的那套“自然扭起腰肢”,是和秋仪在一处时常做的行为。小萼开始在记忆里寻找,试图脱离秋仪建立自己的主体性,尽管这种建立只是对过去的一种重现。
来送包裹的人是老浦。这是小萼精神变动的一个转折点,预示着她的精神支柱从秋仪转移到了老浦身上。发生这种转变的原因是小萼对秋仪的全身心依赖与信任——秋仪选的男人,总归是可靠的。三人之间的复杂纠葛并非简单的两性关系,小萼与老浦结合的大前提是秋仪的缺席,这种缺席的象征化同时也是主体欲望的结构化。正如法国精神分析学家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所说,这一结构化使主体成为一个欲望的主体,一个以他者的欲望来结构自己的欲望的有欠缺的主体。[2]对小萼而言,与老浦的结合与性欲无关,而是对秋仪行为的一种模仿、复制,以达到找到秋仪的替代品、获得安全感的目的。
但在模仿中建立的“新主体”终究是脆弱的,甚或可以说小萼所建立的“新主体”只不过是一个像秋仪的“空壳”。当小萼被告知劳动改造期满,她可以离开劳动营回到城市去时,她是无所适从的。她是一个适应能力极强的人,但前提是有人指引(如秋仪)甚至是半强迫(如改造者)地让她去做什么事。她就像水一样,被装到什么容器里就变成什么形状。她所恐惧的不是做妓女,也不是被改造,而是未知和陌生。离开改造营后的小萼尽管依旧在工厂做工,但她所做的只不过是行为层面上对他人的重复。和老浦结合后,作为一个适应力极强的人,小萼又自然地被装入老浦这个“奢侈”的容器之中。她高度的“适应能力”正体现了她主体性的匮乏。她对秋仪的模仿仅仅是模仿了行为上的皮毛——秋仪的内核是坚韧的。
小萼与秋仪的分别造成了她依赖对象的缺失,在这样的缺失中,主体为了追求丧失的“同一性”,试图通过欲望过程不断地返回最初的失落对象,也即拉康所说的“大写之物”中,它对主体的驱动导致了欲望的转喻性运作,转喻性运作在“能指”层面上表现为“能指”的不断替换,欲望永远无法被满足。在拉康的理论中,欲望总在“别处”。引起欲望的对象是根本性失落的,而主体对此一无所知。因此,欲望的对象只能是滑动的,体现在文中便是在老浦死后,小萼先与张先生私通,后又和北方人私奔,即主体在能指链的滑动中一次又一次地经历重复的循环。小萼在依赖对象的失落中,通过模仿建立起“新主体”,但由于自身思想的匮乏,只能不断以“性”作为手段,将需求寄托在新对象身上。
二、动摇的主体性
(一)“妓女改造”的主体意愿
1. 小萼:梦与“幻觉型”梦境
在小说开头,妓女们被拉去进行身体检查,作者所选择的地点十分耐人寻味——教堂。教堂作为一个独特、意义丰富的叙事空间,可以令人很自然地联想到属于这个空间的特殊人物——修女,她们的形象和妓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从这一刻起,“改造”就已开始。小萼从此刻起就开始感到自己“脏透了”,此地也与她自称的“天生贱货”的身份不相符合,透露出她潜意识中积极改造的意愿。
小萼对“改造”的含义是一知半解的,她身上体现出的并非对改造的反抗,而是不懂。但不论如何理解,她对改造都是顺从的。尽管并未在小萼的表现中看到她对改造的积极配合,但可以看到她潜意识中对从妓生活的反感心理:小萼睡觉时,瑞凤在她身上抚摸的手在她的梦境中化作极具侵略性的长满黑色汗毛的手。瑞凤的手对她的刺激唤起了存在于小萼脑海中的记忆群,在这只男性特征极强的巨大的手面前,小萼是渺小的、无法逃脱的。小萼在梦中体会到强烈的负面情绪,且梦的内容与其现实经验相吻合。可见,过往的经历对小萼而言造成了一种创伤。
在后来的“幻觉梦”中,“长满黑色汗毛的手”变成了“鱼”,显然它从一个庞大的、不可控制之物变成了温柔顺从的动物。美国社会文化批评家莱昂内尔·特里林(Lionel Trilling)对奥地利心理学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梦的理论有这样的阐述:“梦是修复恶劣情境的努力,以便使无能应付这个情境所造成的损失得以补偿;在这些梦中,没有任何躲避这一情境朦胧意向,只有应付这一情境,重新努力进行控制的尝试。”[3]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正是小萼受到压迫,并在高压环境之下对其受伤的心理进行“修复”的努力。潜意识中对从妓生活的反感以及对劳动营生活极高的适应能力,体现了蕴藏于小萼内心深处强烈的改造欲望。
2. 秋仪:烧不掉的妓院与尼姑庵
在小说中,秋仪前后出现了三次“烧”的行为,彼此产生呼应。侧面也体现出秋仪“从良”的心愿与最终事与愿违的悲哀。
秋仪烧妓院是果断、决绝的,几乎没有犹豫就立刻进行了烧的动作,表示“干脆把这窑子烧光,大家都别过了”[4]。即便她的行为被外力阻止,但她“烧”的行动是迅速而果决的。这种表现与她烧尼姑庵时形成鲜明的对比。秋仪第一次想要留在尼姑庵时遭到拒绝,她威胁尼姑如果不收留她,她就“烧了这个尼姑庵,我们大家谁也活不成”[5]。后来,秋仪在被驱逐出尼姑庵时,她想烧了尼姑庵,最后还是缺乏勇气。两次都止于口头威胁,秋仪最终并未实现“烧”的结果,前者是不能,后者是不想。
妓院于她而言是“过去”,尼姑庵则是“到不了的未来”。她既无法完全与自己的过去割裂,又不能被她所期待的那个未来接纳。妓院与尼姑庵作为公共性场所,它们除了作为人物生活的物理空间外,还与人物心理、权力话语相联系,成为一种有着多重意蕴的空间载体。对这两个空间进行摧毁的失败结果,背后也隐藏着苏童深层次的情感倾向。不论是生活在妓院还是尼姑庵的秋仪,都未能夺得自己的“话语权”。按照历史主义的革命叙事,妓女们都得到了彻底的改造,而在苏童笔下,她们则是不断地被她们各自的生存空间挤压、驱逐。在被尼姑庵驱逐时,政府已经撤销了劳动训练营,秋仪却忽然有了“如果当初去改造就好了”的想法。在她的想法中,她作为“妓女”被尼姑庵所不容,但如果她是个经过改造的妓女,也许不会像现在一样走投无路。即便秋仪自始至终纠结的不是“改造”本身,而是渴求一个安定的空间,最后她也对改造话语产生了认同感。
(二)被“询唤”的主体
在小说中,即便已经进入了改造流程,但妓女们依旧无时无刻不受到身边人对其“妓女身份”的“询唤”:无论是车外路人的唾沫、浦太太和尼姑对秋仪的辱骂、姑妈的劝诫等来自民众的询唤,还是反复提及“婊子”“窑子”并总在表示“妓女们的思想是改造不好的”等来自改造者的询唤。在询唤之下,妓女们作出了回应,并在一次次的回应中接受了自己的角色与位置,完成了询唤与回应的双向确认。相较于小萼,早早跳车离开改造营去往尼姑庵的秋仪反而受到更少的询唤,在那里秋仪度过了一段安静的时日。然而,在尼姑庵众人知晓她身份将她赶出后,她再次回到了人群中接受这种询唤。
在劳动营中,小萼是无名的,代称为“八号”。被改造的“红粉们”依然有着“妓女”的共名。换言之,妓女们在劳动营中是没有名字的,这种统一的命名方式实际上抹去了她们作为一个独立的人的尊严,使她们陷入了“无名”的境地。她不再是“小萼”,而是作为“八号”被“他者”(即劳动营)承认。而她作为“小萼”的身份却从未被劳动营所承认。改造成功的小萼离开劳动营后又变回了“小萼”,一定程度上与营中的“八号”割裂开来,“八号”似乎被留在了营中。然而,作为共名的“妓女”却贯穿始终。
“意识形态将个人询唤为主体”这一概念是法国哲学家路易·皮埃尔·阿尔都塞(Louis Pierre Althusser)在《意识形态与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中的中心论点,他认为我们日常生活的实践都是意识形态的实践。这在某种程度上抹杀了人的主体地位,“我们总是以为自己按照自己的想法在行动,实际上这是幻觉”[6]。
异化是人生存的不自由的、异己的状态。对异化的扬弃要靠主体自身的力量,即人的自觉。询唤使她们在内心深处达到了一种自发的、深信不疑的自主与独立之感,使她们产生了“自由”的错觉。妓女生活在异己状态中,却体会到了虚假的满足和快乐。在这里,妓女对自己的生存状态产生了幻觉。在妇女干部叹口气说小萼好吃懒做、难以改造,并给她安排了一个轻松的活时,小萼沉默应下;在厂长讽刺小萼从前赚的是脏钱时,小萼尴尬地反驳:“钱是钱,人是人,再干净的人也要用钱,再脏的人也要用钱,谁不喜欢钱呢?”[7]作为“八号”的小萼在改造话语的询唤下很好地适应了改造生活,而作为“小萼”的小萼在民众对改造话语反讽性地接受与使用以及消费主义的询唤下又开始了从前的“享乐生活”。妓女们一直生活在不同话语的询唤之下,其主体性也随之动摇。
三、误认的主体性
(一)妓女的尊严需求
从小说的叙述中读者可以强烈感受到旧社会遗留下来的妓女们对于新社会的隔阂与漠然,妓女似乎进入了新社会的“真空区”。面临改造,妓女们的内心并不像表面上那样松弛。在新社会环境的映衬下,与练习欢庆锣鼓的孩子和机器厂的工人们相比,妓女群体显得灰暗又格格不入,此时气氛是紧绷的。但当向她们吐唾沫的路人出现,群体尊严遭受攻击时,妓女们团结的反击反而使气氛变得松弛,同时她们在这样的反击中确立了异化的正当性。卡车的突然加速拉开了妓女们与街上人群的距离,这也隐喻着作为“妓女”的她们很难再融入人群。
在小说叙述中,妓女自身的话语似乎表现出这个群体并不需要尊严。从进入改造营后的自我调侃,到被调笑地说出慰安妇的经历,再到被谈话时坦然承认“谁让我天生是个贱货”[8],似乎都佐证了妓女是一个低自尊的群体。然而,这种油滑的表述又恰恰是妓女对自身自尊的一种保卫手段。
(二)“劳动—尊严”与“物欲—尊严”的矛盾
当“劳动”从复杂的社会生产里抽象出来成为一种价值判断后,它成为一种光荣,同时也是一种惩罚的手段。“‘劳动’在符号秩序里是崇高的,但在实际客观世界——蔡翔用的‘生活世界’——里头,它是贬义的。”[9]劳动改造在这里显示出强烈悖论性。劳动作为“改造”的手段成为一种惩罚,这与劳动光荣的理念是相背离的。
从小说中对小萼接受劳动改造情形的描述,可以看出苏童对“十七年文学”那种理想主义叙事的消解。作为“困难”出现的血泡轻易地打倒了小萼,而未能激起小萼克服困难的决心。但此处,作者无意批判小萼的“脆弱”,而是隐隐将矛头指向了改造者。小萼面临士兵威慑时的“懒得开口说话”[10]也是因为深知自己的声音并不能够被听到。妓女在改造营中既“无名”也“无声”。此时士兵唱的歌也极具反讽性,似乎在表明妓女从未被纳入社会主义新人中,它鲜明地将改造者与妓女分到了两个世界,被旧社会遗留下来的妓女只能坐在灰暗的房间里。
相似的情景也出现在后文中妓女与女干部的对话中。小萼表示自己的苦是因为“手上起血泡,缝不完三十条麻袋”,而改造者否定了她的诉说,自顾自地将她的苦归结为“害怕再次回到妓院手里”。带着答案进行诱导性询问的改造者与麻木的被改造者之间存在一个真空地带,双方都无法听到对方的声音。始终存在障壁的改造者与被改造者预示了改造的无效。无法从“劳动”中获得“尊严”的妓女群体,也难以在劳动中获得自身的主体性认同。相反,在这一过程中妓女更加确证了自身“无法劳动”的处境。
既然无法从劳动中获取尊严,妓女们又退回她们熟悉的获取“尊严”的方式,也即从金钱中获得。这种获取尊严的方式体现在秋仪身上是使用金钱“购买”尊严——撕碎老浦给的钱、用付出钱财的方式换得留在尼姑庵的机会;体现在小萼身上则是常被解读的“物欲”——不满于微薄的工资,期望享受奢侈、惬意的生活。然而,文本中另一矛盾的点是,二人都并不如文本表层显示的那般看重“物欲”,相反,金钱似乎是她们能轻易放弃的东西。秋仪自不必说,从一开始就意识到金钱比男人可靠,最后却还是嫁给了穷困的冯老五;小萼则是主动与“穷光蛋”老浦结婚。
而不论是通过“劳动”还是“物欲”来获取尊严感,都是在他者的目光和语言的规训下进行的,因而缺乏“我思”的意识自足。而“这种意识自足是与建构自我的误认以及将自己委身于其中的自主幻觉联系在一起的”[11]。妓女们构建主体性的努力在实质上终究成为对自我的误认与无意识的自欺,在此过程中她们未能改变自我的匮乏,在对“尊严”的找寻中,她们通过误认与自欺构建出了“伪我”,实现了想象中的自我统一。
四、结语
正如苏童所言,讨论“妓女改造”不是他的目的,其叙述的触角主要在于对人性的素描。与其说他在描绘、营造历史,不如说他洞穿了人与人命运中的黑暗。
过度依赖秋仪的小萼在开始改造前不曾拥有自身的主体性,后面也是在对秋仪的表层模仿中建立起一个形似秋仪壳子的“新主体”。作为一个极其脆弱、内里空虚的“新主体”,小萼未能参悟自身对从妓生涯的反感,也未能意识到其潜意识中对改造话语的接受与期待。这个“伪主体”经历了并不显著的“摇摆”过程,便“自由”地接受了“询唤”话语的驱使并产生虚假的满足感,在身边众人的目光中建构着自我“应该”成为的形象之镜,达成了对自我的“误认”。内心相对更为坚韧、拥有自我“主体性”的秋仪也未能躲避无孔不入的“询唤”话语,在经历了困境后她也未能实现话语主体的重建。
苏童的叙述为“人性叙事”增添了另一种向度,他将“人”作为推动叙事的主要动力。小说在对人性的剥离中,展现其阴暗面对悲剧命运的推力,将人性引向深度的哲学思考,警示着人性救赎的必要。通过对苏童作品的解读,我们也能感受到深藏于历史现实生活下幽微的人性。
参考文献
[1][4][5][7][8][10]苏童.红粉[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6:77,79,92,101,87,83.
[2]吴琼.雅克·拉康——阅读你的症状:下[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422.
[3]安徽省文艺理论研究会,安徽大学中文系文艺理论教研室.现代西方文艺理论批评文选[M].[出版者不详],1983:64.
[6]王晓升.意识形态就是把人唤作主体——评阿尔都塞对意识形态的四个规定[J].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06(2):48-52.
[9]黄子平.当代文学中的“劳动”与“尊严”[J].文艺争鸣,2019(11):116-125.
[11]宋伟.后理论时代的来临:当代社会转型中的批评理论重构[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