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殖民视野下的《我爱比尔》研究
2024-12-31史濛
摘 要:20世纪90年代的商业浪潮,让物质和金钱陡然成了备受人们追捧的对象,与此同时的全球化浪潮也带来了剧烈的东西方文化碰撞。面对第一、二世界的强势,处于第三世界的中国必须谨慎面对。《我爱比尔》就是作者王安忆引入后殖民理论,有意识创作的一则“民族寓言”,通过爱情和性来写政治,意在警醒世人要时刻警惕“自我东方化”,要始终坚守文化之根、民族之根。
关键词:后殖民理论;民族寓言;自我东方化
《我爱比尔》是王安忆诸多作品中十分特殊的一部,完全不同于她在80年代初有关自我书写的“雯雯”系列,又或是80年代中期有关知青和“寻根”的文字,甚至和她后来书写的以“三恋”为代表的有关“性”与“女性”题材的作品也有许多的不同。若单从故事情节入手,《我爱比尔》书写了女主人公阿三在新旧世纪之交的摩登上海中逐渐迷失自我的故事,似乎也可以看作是一部充斥着大量爱情和性描写的女性主题作品。但不可否认的是,《我爱比尔》在王安忆的诸多作品中有其不容忽视的特殊之处,其背后所包含的大量隐喻和作者的特殊意图值得我们深究。
一、在《我爱比尔》研究中后殖民视野的引入
后殖民主义批评其实早在19世纪后半叶就已经萌发,却在1974年印度独立之后才兴起,黑人运动可以看作是其早期的出发点。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各国之间虽然保持着大体和平,但事实上第一、第二世界的帝国主义国家并没有放弃针对较为弱小的第三世界国家的殖民策略。只不过,这种殖民策略在方式上有所调整,从残酷的战争侵略变为较为温和的文化殖民。但后者对于第三世界国家来说实则更为致命。因为战争所带来的更多是肉体的伤害,土地的掠夺和利益的侵占,而文化殖民却是深入殖民地人民的精神内部,企图从思想上改变他们。一个国家如果失去了文化之根、民族之根,就真正丧失了存在的根本,所以有学者称“后殖民”才是真正的殖民,它使殖民对象向着殖民者的文化靠拢从而达到殖民的目的。20世纪八九十年代,后殖民理论也开始涌入中国,如刘禾的《跨语际实践》就是较早的将这种理论引入中国的书籍。
面对这种国家间的利益之争,同属于第三世界的中国自然不能掉以轻心。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同样面临着大量涌入的西方文化与思想。面对不可避免的全球化浪潮,如何保持中国特性与特色也成了作家与学者持续关注和思考的问题。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中国文学界掀起了“寻根”浪潮,作家们力图呈现当代文化的样貌并试图表达和实现对传统文化的发掘与传承。此时王安忆也加入这一浪潮之中,创作了《小鲍庄》《大刘庄》等一系列“寻根”作品。但创作于90年代初的《我爱比尔》一文则是作者引入了后殖民理论,直接呈现了在东西方文化碰撞下的中国年轻人的迷失。
为何能确定在《我爱比尔》中对爱情内容描写的背后隐藏着王安忆有关后殖民和中国作为第三世界的文化处境的思考,这还要从作者自己的阐述来印证。在谈到《我爱比尔》的创作时,王安忆提出:这是一个象征性的故事,和爱情、性完全没有关系,我想写的就是我们第三世界的处境。[1]这就直接肯定了《我爱比尔》这部小说背后的特殊含义。为了更好地将东西方文化的激烈冲突表现出来,作者特意选取20世纪90年代初的上海作为背景。上海本身就是一个在东西方不同文化的碰撞之下发展起来的国际大都市,是一个极具代表性的城市,人们既可以在这里找到西方的建筑、文化气息,以及大批实实在在于此处生活的西方人,还可以在这里找到最幽深、充满传统文化气息的深巷弄堂和民间文化。同时作者所截取的时间点为20世纪90年代,这正是当代中国经济开始蓬勃发展,物质骤然丰富的时期,而上海作为最早对外开放的通商口岸之一,自是占尽了天时地利。“王安忆以非常凝练的叙述, 将上海置于全球化的视域之中。”[2]她所描述的上海有着极强的融合性,接纳了西方的许多特性,但与此同时也失去了许多本土性,所以《我爱比尔》这一则有关第三世界的民族寓言在此处展开。
二、带有大量隐喻的民族寓言呈现
在后殖民批评的理论建构中,美国学者弗雷德里克·杰姆逊(Fredric Jameson)的“民族寓言”是一个十分重要的理论台柱。这一理论认为在第三世界国家中政治和性是无法分割的,尤其是政治在很多情况下是通过性表现出来的。杰姆逊指出:“第三世界的本文,甚至那些看起来好象(像)是关于个人和利比多趋力的本文,总是以民族寓言的形式来投射一种政治:关于个人命运的故事包含着第三世界的大众文化和社会受到冲击的寓言。”[3]在《我爱比尔》中,王安忆正是运用了大量的隐喻和男女之间的情爱来呈现这一则民族寓言。
在《我爱比尔》的前半部分中,王安忆主要讲述了围绕女主人公阿三发生的两段跨国恋情。在这两段恋情中,王安忆都是通过男女交往的过程来展现其背后的隐喻。女主人公阿三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但她所学习的却是西方现代艺术,可以说她是接受西方化的新式教育而成长起来的,在心中对西方的艺术和文化极为向往。但阿三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真正融入其中,被西方世界接纳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而就在阿三手足无措之时,她在一次画展上遇到了在大使馆工作的文化官员比尔。比尔是美国人,他欣赏阿三的画,认为她的画十分具有前卫性。这让阿三感到开心,因为她得到了西方人对自己创作的认可。自然地,他们就开始了约会与交往。比尔一直都表现得十分热爱中国,这种热爱源自比尔对中国的强烈好奇心,不论是中国饭菜、文字、京剧,还是“中国人的脸”,他都充满好奇。所以当阿三向比尔介绍中国民间艺术时,比尔深深地陶醉在其中。但是每当比尔赞美他心目中的中国时,阿三却清楚地知道“你的中国和我的中国可不一样。不过她并不把这层意思说出口,相反,她还鼓励比尔更爱中国”[4]。因为只有这样阿三才能用她身上的“中国特色”去吸引比尔的注意。而且阿三为了迎合比尔的想象,不惜从学校退学,在外租房子,精心地布置,变着花样地营造来自“东方的”惊喜。可到最后阿三也没能成功,没能让比尔将她带到她向往已久的西方。阿三吸引比尔的始终只是她身上带有的来自东方的神秘特质,但这种吸引本质上却和他游历过的非洲、南美对他的吸引没有任何的区别。但比尔不能答应阿三要求最重要的原因是:“我们国家的外交官不允许和共产主义国家的女孩子恋爱。”[5]此时比尔的身份是来自美国的外交官,他所代表的是其身后的第一世界,而这个世界拒绝来自第三世界的阿三进入。
在阿三与比尔的这一段关系中,王安忆表达的是因为意识形态和体制上的不同,所以阿三被拒绝接纳。在这之后阿三遇见了初到中国还有点木讷的马丁,开始了她的第二段短暂的跨国恋爱。马丁是一个法国画商,家族有着悠久的鉴赏画作传统,他身上拥有的是源自法国的深厚西方文化底蕴。马丁初来乍到,见到的第一个中国画家就是阿三,他被阿三所吸引,这种感情相较于比尔对阿三以猎奇为主的感情多了一些质朴和真实。他在这段感情中显得更为笨拙,事事都听阿三安排。如果说比尔对阿三只是喜欢,那马丁对阿三的情感可以看作是爱了。到最后连阿三都在问自己:“比尔不和她好,是因为不爱她,马丁爱她,却依然不和她好,她究竟在哪一点上出了毛病?”[6]阿三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但是在阿三的这两段恋情中,马丁给阿三带来的伤害是更为致命的。马丁来自第二世界的法国,国家虽然在经济上已经大不如前,但是它浓厚的历史文化底蕴是处于第一世界的美国所无法比拟的。马丁极其看重这种已经融入血液的文化传统,他清晰地知道,“法国和中国一样,是一个老国家,就是这些永远不离开的人,使我们保持了家乡的观念”[7]。所以当他在看到阿三的画作时,一改之前的木讷,变得神情严肃,并不能给予阿三所需要的认同,这使得阿三遭到了致命的打击。因为马丁看出了她“无根”的现状,阿三的画作一味地模仿西方,追求所谓西方化的前卫和先锋。虽然她也在画着中国景色,追求时下流行的中西融合,可是有着自己的文化之根的马丁,一眼就看出了阿三的画中所缺失的根基。所以当比尔离开阿三之后,阿三还可以有自己的生活,还可以画画可以创作。但是在马丁离开之后,阿三连画画的能力也失去了,“留下阿三自己,对着一堆废墟”[8]。
马丁对阿三的拒绝是代表着其背后的第二世界国家,尤其是西方文化对来自第三世界的阿三的拒绝。这就从文化这一根本上封锁了阿三接近西方世界的道路,这是作者以民族寓言的形式展现在我们面前的第三世界国家的真实处境——在经济和意识形态上处于第三世界的国家不能被西方接纳,在文化上也被拒绝承认。《我爱比尔》通过两个来自西方的男性和一个来自东方的女性之间的情感关系展现了20世纪90年代,在全球化浪潮的席卷之下,面对经济的快速发展和物质的极大丰富,作者对中国或者说整个第三世界国家普遍过度追求经济效益、崇尚西方的现状的担忧。阿三在比尔和马丁都离开之后,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失根”,一时又找不到救赎之路,不可避免地走上了沦落之路。
三、自我东方化救赎的回环
虽然阿三已经意识到自己不可能真正被西方所接受,但是她仍然在不断地寻找所有可能与西方接触的方式,西方的一切已经变成了她生活中的必需品。阿三渴望在与西方人的交往过程中获得对自己身份的认可,最终她选择在一个有许多外国人进出的酒店中停留,等待外国人的搭讪。虽然她仍然认为自己和妓女不同,不仅是追求不同,连身份地位也不同。但是在别人眼中,她早已是一个妓女,只不过是一个专门为外国人服务的“高级妓女”罢了。到后来阿三被带到劳教农场之后,还被人起了个外号叫“白做”,被肆意嘲笑。没人理解阿三何以至此,甚至连她自己也不能解释清楚。
作为第三世界的象征,阿三不仅失去了自己的东方之根,也无法真正进入西方,甚至连形象都是一个柔弱的等待被救赎的女性。她在面对强大的第一、第二世界的时候几乎没有反抗,而是选择了顺从和迎合——阿三所面临的困境,是对自身身份认同的困境。后殖民理论中另外一个理论台柱就是“东方主义”,其本身就是一种殖民逻辑的产物,指的是在西方人的想象中被构想出来的东方,这时的东方是作为一个“他者”被西方人居高临下认识和审美的对象,本身就没有平等可言。所以这时的东方并不是真正的东方,而是被西方人依据自己的思维方式想象出来的。文中比尔就自信地认为“我们并不需要你来告诉什么,我们看见了我们需要的东西,就足够了”[9]。阿三清楚地知道,比尔眼中的中国,和她生长的中国并不是同一个,甚至相差甚远。所以“他们两人互相看着,都觉着不像人,离现实很远的,是一种想象样的东西”[10]。在比尔眼中,中国就应该是神秘的,是尊奉“道”的,中国的女性就应该是保守的、含蓄的。可是阿三并不是这样的,她追求前卫的艺术,是独立的、大胆的。所以在与比尔交往时,阿三就必须压抑自己最真实的样子,不断地往自己身上添加那些比尔眼中的“中国元素”,比如水墨画、白绸和旗袍。此时阿三成了一个巨大的矛盾体,她成了“自我东方化”的主体,在不断地向西方人眼中的东方靠近,去迎合他们。其结果就是,她在中国这边失了“根”,而又只是满足了西方世界的东方想象,却始终不被西方真正接纳。在马丁尖锐地指出阿三“失根”的现状之后,阿三就迷失了自己。就如王安忆所说:“我们失去了很多东西,我们被侵略的不仅是我们的资源,我们的经济生活,还有我们的感情方式。”[11]
面对这种情况,作者试图去思考其中的原因。作者把阿三安排进了劳教农场,让阿三进入一个全是女性的、无法与外界有任何联系的环境中,给阿三思考的空间和时间,让一切都能够沉静下来。在《我爱比尔》的叙事中,王安忆使用了她特有的可以称之为“回环”的结构。在故事的开始,阿三也不过就是一个师范大学里的学生,在最单纯的年纪和环境中对外界的一切充满好奇。连阿三自己都说,一切变化是从爱上比尔开始的,接触了比尔的阿三,突然就被推到了潮流的中心,那里有被众人追捧的女作家,灯红酒绿的舞会和象征着西方的比尔。但故事的最后,作者又把这一切剥离,让她重新回到相对隔绝的地方,走完了她的一个“回环”。所以故事在阿三逃离农场的路上戛然而止,作者并不看重阿三是否真的能逃出这个地方,是否能够重新回到上海。真正重要的是,阿三在试图逃离农场的路上,发现了一枚“处女蛋”,“见鸡蛋是小而透明的一个,肉色的薄壳看上去那么脆弱而娇嫩,壳上染着一抹血迹”[12]。阿三手中握着这份被深深埋藏起来的纯洁与柔软,突然被刺痛,埋头哭了。作者正是希望用这颗沾染着鲜血的娇羞的“处女蛋”来提醒所有人,到底最初的底线是在何时崩溃的,最原初的“根”又是在何时遗失的。
四、结语
在《我爱比尔》中,作者并没有给出“失根”这一现象的解决办法,甚至小说都没有一个完整的结尾。她到底能否顺利逃离农场,谁也不知道。如果她真的回到上海,又该如何面对自己内心深处的“根”……或许在王安忆看来,这件事情本身就是无解的,是不可能凭借一己之力做到的。作者只能以这样一个民族寓言的形式去警醒人们,在多元融合的浪潮中也要守住自己的“根”,绝不能一味地选择迎合与顺从,因为那才是你得以被接受和立足的根本。
参考文献
[1][11]王安忆,刘金冬.我是女性主义者吗?[J].钟山,2001(5):115-129.
[2]葛亮.全球化语境下的“主体”(他者)争锋——由《我爱比尔》论“第三世界”文化自处问题[J].文史哲,2010(2):157-166.
[3][美]弗雷德里克·杰姆逊,张京媛.处于跨国资本主义时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学[J].当代电影,1989(6):47-59.
[4][5][6][7][8][9][10][12]王安忆.王安忆精选集[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5:229,260,264,259,265,228,234,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