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新诗英译策略的演变
2024-12-31朱文艳
摘 要:本文对比探讨了《中国新诗百年选集》与《现代汉诗选》的英译译文。相较而言,《选集》通过多元化的译者群体和合作翻译模式,有效弥合了原文与译文之间的文化与语言差异,显著提升了译文的整体质量与读者体验。本文细致分析了两部诗选中共同收录诗歌的翻译变更,指出《选集》在翻译的精准度上有所提升,并探讨了诗歌翻译中忠实性与创造性的平衡问题。最后,本文考察了《选集》增补的译文翻译特点,展示了译者在保留原诗文化意象、韵律节奏和形式方面做出的努力。
关键词:中国新诗;英译;《现代汉诗选》;《中国新诗百年选集》
中国新诗自20世纪初诞生以来,至今已走过百余年的历程。它从传统中汲取养分,同时深受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影响,逐步形成今天我们所见的独特风貌。随着新诗影响力的扩大,相关译介作品也日益丰富,成为沟通中西文化的重要桥梁。本文旨在通过对比分析奚密主编的《现代汉诗选》与其后与李章斌、美国夏威夷大学翻译家弗兰克·斯图尔特(Frank Stewart)合编的《中国新诗百年选集》(简称《选集》),探讨两部诗集在翻译策略上的共通性与差异性,探究诗歌翻译的限度。
一、译者群体多元化与合作翻译模式
1992年,奚密独立完成了《现代汉诗选》的编选与翻译工作,该著作至今仍被视为英译中国诗歌选集的经典之作,并获得了业界的高度评价。美国著名汉学家宇文所安曾高度评价这本选集是迄今为止中国现代诗歌的最好展示[1],澳大利亚学者西蒙·帕顿(Simon Patton)指出,奚密对于构建中国大陆与台湾诗歌之间的文学连续性作出了重要贡献,打破了所谓的“诗意的种族隔离”,确立了一个先前被掩盖的文学连续体。[2]这些成就与奚密在中国文学领域的学术深耕和扎实的文学翻译功底密不可分。她早年在中国接受教育,并在台湾大学外文系接受系统的文学训练,随后在美国南加州大学获得比较文学硕士及博士学位。这些学术经历为她编纂诗选提供了坚实的文学基础和广阔的跨文化视野。
在《选集》的编纂过程中,奚密不仅展现了其对中国文学的深厚理解,还积极引入了新的学术力量。南京大学杰出学者李章斌的参与为《选集》注入了新的学术活力。《选集》中所列诗人名单初步由李章斌拟定,并经奚密适度增删以完善。李章斌对中国新诗有着深刻的见解,并与中国诗人有直接的交流与互动,这使《选集》在诗歌的选择与解读上更为精确与全面,显著提升了《选集》的学术价值与实践意义。
相较于《现代汉诗选》,《选集》是集各家之长的综合性选本。《选集》的翻译团队由45位译者组成,其中包括两位编者奚密和弗兰克,二人在诗歌创作与翻译领域均有深厚的造诣,他们合作翻译了《选集》中的大量诗歌。此外,译者团队的构成更为复杂多元,包括对中国文学有深入研究的专家学者。例如,寇志明曾出版多部关于鲁迅的研究专著,如《鲁迅旧体诗研究》《鲁迅略传及中、英、日文鲁迅研究专著述评》等,对鲁迅本人及其作品十分熟悉。译者团队中还有针对特定诗人作品进行翻译并取得良好反响的专业人士,如周文龙(Joseph R. Allen)、柯夏智(Lucas Klein)、凌静怡(Andrea Lingenfelter)和顾爱玲(Eleanor Goodman)。他们的成就体现了《选集》翻译团队在英译新诗领域的丰富经验和专业水平。同时,一些具有国际影响力的诗人也在译者之列,如克莱顿·埃什尔曼(Clayton Eshleman)、施家彰(Arthur Sze)和迈克·奥康拿 (Mike O’Connor),他们的参与为英译新诗带来了新生力量。
此外,《选集》的翻译团队还涵盖了诗人的亲友和配偶,甚至诗人本人也参与其中,这种亲密关系极大提升了翻译的精准度和可读性。例如,王敖与顾爱玲在此选集中再度合作翻译。王敖作为活跃于当代诗歌圈的诗人,与众多诗人有着直接的互动,并且与顾爱玲有着长期的默契合作,这为翻译提供了独到的视角和创新路径。陈黎的《岛屿边缘》由其妻子张芬龄翻译完成,两人均毕业于台湾师范大学英语系,并且有着丰富的翻译经验。诗人孙维民也亲自参与了自己两首诗歌的翻译。在此过程中,译者与诗人的交流也得到了进一步强化,如西西诗歌的翻译者在再创造文本方面得到了西西本人的认可,欧阳江河的翻译者也与其多次进行交流与修订。[3]这种翻译模式不仅保证了译文在文化转码过程中对原文精神气质的高度还原,也有助于在不同文化背景下实现信息的准确传递。
二、从《现代汉诗选》到《选集》的译文风格变化
两本诗选共同收录的诗歌有53篇,所有的译文都经过了精心的修订和替换。其中,近半数(25首)的译文是由奚密与《选集》主编之一的弗兰克合作完成的。其余译者身份十分多元,他们的参与进一步丰富了译文的多样性,详情见表1。
西川曾经讨论过诗歌的英译问题,他认为绝大多数诗人的作品翻译成英文后都处于一种失效状态。[4]在诗歌翻译中,译者不仅要追求语言和意义的精确传达,还需考虑如何在源语和目的语之间传递诗歌的精髓。王家新认为,译者应该在忠实性和创造性的张力间找到翻译的最佳平衡点,“诗歌翻译应该遵循‘诗性原则’,在语言、形式和情感上尊重原作,在译语环境中允许创造甚至改写现象的存在”[5]。
(一)译文忠实度的差异
在奚密与弗兰克合作的译文中,本文发现很多类似的改写现象,它们既忠于原作,又有一定的主观创造性,展现了原作在异质文化语境中的更多可能性。以徐志摩的《再别康桥》为例,奚密与弗兰克合作修改后的版本在整体上对意象的呈现更为明确。新版的译文巧妙地调整了意象的出现顺序,以实现和谐流畅的诗意衔接。例如,对于“河畔的金柳”这一意象,新版中的“金柳”并未直接译为“golden willow”,译者将其融入了对“艳影”的描绘中,采用“golden reflection”的表述,有效避免了西方读者在缺乏注释的情况下对“金柳”一词感到困惑。
在保留原始意象的同时,新版译文还进行了诸多创新性的翻译尝试。以“揉碎在浮藻间”为例,旧版译文“Wrinkled by the swaying algae”虽直译了原文,但新版“The ruffling colors among the duckweed”则更为巧妙地展现了“揉碎”后浮萍间色彩斑驳的景象。类似的细节处理还体现在对“撑一支长篙”的翻译上,增加的“push”这一动词,生动地描绘了人在水面上撑篙的动作,增强了诗歌的画面感。
(二)音乐性的翻译改进
有学者曾经批评过《现代汉诗选》中的某些译文“音乐性的丢失”,他以戴望舒的《寂寞》为例,指出奚密未能充分传达原文韵律节奏的精髓。[6]这一批评揭示了学者翻译与诗人翻译在侧重点上的差异。在《选集》中,诗人译者的特征尤为显著,其中近半数译者具有诗歌创作背景,他们的翻译策略在内容传达和音韵节奏把握上展现出独特艺术魅力。
以闻一多的《也许——葬歌》为例,闻一多致力于新诗格律化的理论和实践,提倡“三美”,他的诗作在韵律的应用和句式的整饬方面特征十分明显,这无疑对翻译形成了不小的挑战。《现代汉诗选》中奚版的译文在原文的还原度方面表现出色。例如,在第一节中,“Perhaps you have cried yourself tired/Perhaps you feel like taking a nap” 精准地对应了原文的情感表达。而施版的译文对原诗的语序进行了大胆的调整,通过三个“weep”与三个“perhaps”的连用,巧妙地在诗歌的起始部分营造出一种含蓄且生动的情感氛围。同样地,在诗歌的最后一节,施版通过在句首连续使用三个“I will”,逐步增强了情感的色彩。同时,两个“lightly”和“slowly”的重复使用,凸显了父亲对女儿的珍视与呵护。
总体来看,施家彰的翻译工作在对原诗词汇进行创新性处理的同时,成功地再现了诗歌的音乐质感。这种翻译策略不仅展现了原作的深邃情感,还融入音韵和节奏美感。通过这种翻译实践,译者在忠实原文的同时,也赋予了译文更强的生命力和艺术表现力。
(三)图像诗的翻译对比
现代诗歌在演进的过程中,产生过一种强调形式构造的诗歌类型,例如兴起于台湾的图像诗。作为台湾新诗史上的独特文体,它们通过语言与视觉图像的交融,实现了诗歌的“可视化”。这种结构对译者的语言驾驭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译者不仅要保持原作意象和节奏感,还要精确地传达图像与文字之间的互文性关系,以确保译文能够反映出原作的艺术特质和文化内涵。
以白萩的《流浪者》为例,原诗采用竖排形式,前四行文字犹如一株挺拔的丝杉,“在地平线上”五个字则呈水平排列,凸显出“一株丝杉”的孤独形象。两种译本均未保留原诗的竖排形式,而是采用横排布局。奚版译文通过减少前四句的音节来模拟原诗意象,并巧妙地将“一株丝杉”竖排插入“on the horizon”中,展现了译者对孤独感的理解与思考。然而,这种排版方式在阅读顺序上可能削弱了读者对丝杉林意象的直观捕捉。相比之下,《选集》中的译文采用了右对齐的排版,将“on the horizon”分拆为五行“on the ho ri zon”,并插入横排的“a silk fir”。这一排版不仅更符合读者的阅读习惯,在视觉效果上也与更能原文相契合。在排版中,将视角顺时针旋转90度,文字的分布与原文布局基本一致,成功解码了“图像”。
总的来看,《选集》中的诗歌翻译相较于《现代汉诗选》表现出了更高的翻译水准。正如王家新指出,“忠实”翻译不等同于逐字直译或形式上的匹配,它基于译者对原诗精髓的深入理解以及对诗人内心世界的深刻感受。为了实现这种“忠实”,翻译者有时需要打破原文的语言结构,甚至对某些部分进行重新创作,通过这种“背叛”来实现真正的“忠实”。[7]正是这种超越原文框架,努力与目的语语境中的文化和精神气质相契合的翻译策略,赋予了译作更强的生命力和艺术表现力。
三、新增诗歌的译文翻译策略
郭勇在《百年新诗选本与中国新诗的经典化研究》一书中这样总结:“新世纪的新诗选本,以年度诗选与建构新诗史的综合性选本最为突出。”[8]《选集》就是这样一本试图构建新诗史的综合性选本,它收录了85位诗人的280多首作品,覆盖了1910至2010年的百年时间跨度。相较于《现代汉诗选》来说,《选集》增补了49位诗人,包括鲁迅、郭沫若等早期经典诗人,以及黄翔、多多、昌耀等近年来被重新评估的诗人,还有罗大佑、崔健、方文山等词作者。
(一)文化意象翻译策略
本文在对《选集》中增补诗人作品的翻译进行细致分析时,发现该选集在文化意象的传达上取得了显著成就。以穆旦的《春》为例,诗人巧妙地将自然界的现象与内在心理状态相融合,通过象征性意象如“绿色的火焰”和“渴求拥抱的花朵”,既生动地勾勒出春天的生机盎然,又隐喻了青春期的渴望与挣扎。[9]在翻译中,“green flame flickers over the grass”和“He longs to embrace you, a flower”等表述,精准地捕捉了这些隐喻的深层含义,使读者能够体验到自然景观与内心情感的和谐共鸣。原诗中“你”与“他”的指代变化是理解全诗隐喻的关键所在。翻译中“you”与“he”的交替使用,虽然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理解的难度,但正是这种模糊性赋予了诗歌更丰富的层次和更广阔的解读空间。陶忘机通过保留这种人称代词的使用,成功地传达了原诗中自然与心灵物我交融的哲学思考。
(二)韵律节奏翻译策略
在《选集》中,译者在诗歌韵律节奏的翻译上同样具有显著的成效。译者不仅注重原文意境的传达,也极力保留原文的形式美和节奏感,这种翻译实践体现了译者在忠实性与创造性之间的微妙平衡。在《选集》,中昌耀的诗歌以其对偶和排比的巧妙运用而著称,如诗中的“只作寒暄”“只赏芳草”和“时光不再变作花粉”“飞蛾不必点燃烛泪”等句,不仅在结构上呈现出对称之美,而且在语言上融合了古典韵味与现代汉语的流畅性。这些诗句的节奏变化丰富,从紧凑的短句到舒缓的长句,不仅增强了诗歌的韵律感,也深刻反映了诗人情感的起伏。昌耀在诗中精心挑选了如“饿马摇铃”“花粉”“烛泪”等富有音乐性的词汇,这些词汇的音韵和谐,增强了诗歌的听觉美感。在《选集》的翻译中,奚密和弗兰克成功保留了原文的对偶和排比结构,例如将“只作寒暄”“只赏芳草”译为“To only make small talk, only admire the fragrant grass”,以及“时光不再变作花粉”“飞蛾不必点燃烛泪”译为“Time no longer pollinates the present; Moths no longer light a weeping candle”。这些译文不仅传达了原文的意境,也保留了原文的形式美。此外,译者对原文节奏和停顿的准确把握,如在“We still have ‘The Hungry Horse Shakes Its Bell’”(尚有饿马摇铃)一句中使用引号,以及在“What truly belongs to this moment/Is this endless field of fragrant, emerald grass”(属于即刻/唯是一片芳草无穷碧)一句中的分行处理,都有效地再现了原文的节奏感。
(三)诗歌形式翻译策略
此外,《选集》中增补的诗歌在形式上的翻译水准同样值得关注。西西在诗歌创作中常运用巧妙的文字游戏作为修辞策略,因此,译者在诗歌的翻译过程中要加强对文化语境的把握和理解。在《选集》中,美国译者费正华(Jennifer Feeley)教授翻译西西的诗歌时,采用了多种创新的翻译方法和技巧,精确地再现并重构了西西诗歌中的文字游戏,充分展现了原诗语言的机智与幽默。[10]
以西西的《奏折》为例,译者在忠于原诗形式和内涵的同时,通过语言的再创造,成功地将原文的声音和视觉模式融入译文。在形式再现方面,译者着重保留了原诗的奏折体结构,每段文字均以恭敬的请示语开头,模仿古代臣民向皇帝呈上的奏折格式。这种形式的保留不仅忠实再现了原诗的体裁特征,而且通过视觉上的间隔和排版,使译文与原文在形式上产生了呼应。同时,译者将“朱批”部分译为“Emperor writes in cinnabar ink”,在视觉和文化内涵上保留了以红色为象征的“朱批”,进一步加强了原文的历史感与仪式感。费正华在翻译过程中,努力保留原文中押韵和重复的声音模式。例如,他将原诗中短促有力的语句通过使用相应的英文词汇来再现,使译文在节奏上与原文保持一致。尽管英汉两种语言在音韵结构上存在差异,但译者通过对词汇的选择和句式的调整,尽可能再现了原诗中的形式美感。例如,“朱批”后的短语多用简短而有力的词语,如“Yes”“Noted”等,与原文中的“是”“知道了”相呼应,形成一种语言的节奏感。
通过观察以上新诗的英译文本,我们可以看到译者在保留原诗文化意象、韵律节奏和形式等方面所作出的努力,这种翻译实践体现了译者多方面的考量,成功地传达了原作的深刻内涵和复杂情感。
四、结语
《选集》通过汇聚多元化的译者群体并采用合作翻译模式,巧妙地在忠实于原文与创造性转换之间达成了一种平衡。此种翻译实践不仅显著提升了译文的整体质量,而且深化了译文的文化内涵,为诗歌在跨文化传播过程中提供了更为精确和深刻的阐释。此外,本文通过对《现代汉诗选》与《选集》中诗歌译文的对比分析,可以明显观察到译者在保留原诗的文化意象、韵律节奏和形式方面做出了显著努力,体现了在忠实性与创造性之间寻求平衡的翻译策略。这种不断演进的翻译策略,不仅为国际读者提供了深入了解中国文学的视角,而且为中西文学交流贡献了独特的声音。
参考文献
[1]Stephen Owen.Traditions and Talents[J].The New Republic,1993(8):38-39.
[2]Simon Patton.Anthology of Modern Chinese Poetry[J].World Literature Today,1993(4):888.
[3]Nick Admussen.Embodiment in the Translation of Chinese Poetry[M]//Maghiel van Crevel,Lucas Klein. Chinese Poetry and Translation:Rights and Wrongs. Amsterdam:Amsterdam University Press, 2019:121-122.
[4]西川.大河拐大弯——一种探求可能性的诗歌思想[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35.
[5]熊辉.中国当代诗歌翻译的文化选择[M].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258.
[6]David E.Pollard.Anthology of Modern Chinese Poetry by Michelle Yeh[J].Bulletin of the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University of London,1994(3):623-624.
[7]王家新.翻译的辨认[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7:78.
[8]郭勇.百年新诗选本与中国新诗的经典化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2:311.
[9]李章斌.穆旦的隐喻与诗歌感性——兼谈“伪奥登诗风”论[J]. 长沙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6):28-34.
[10]李红满.西西诗歌中的文字游戏英译研究[J].华文文学,2023(3):100-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