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书记
2024-12-31程锦
在我三十多年的阅读生涯中,曾有几段羞于启齿的偷书经历。推开记忆的大门,剪裁渐行渐远的少年时光中几则窃书往事,为那段炽热而辛酸的阅读岁月留一痕微茫的纪念。
一
约十岁时,一个炎热的夏日傍晚,蝉鸣阵阵,日薄西山。我独自从十几里外的姥姥家回村,途中一时内急,于是忙钻进乡村公路旁的一间厕所。正在舒心酣畅之际,忽然发现墙壁的缝隙里露出半本连环画。我怀着激动的心情取下一看,书的封面及前面十几页已被人当手纸撕掉了。带着渴盼的心情匆匆一翻,里面都是些熟悉的名字,周恩来、贺龙、叶挺……线条简约流畅,画面生动有趣,故事扣人心弦,原来是心仪已久的《南昌起义》。我心中顿时一阵狂喜,随即又为撕掉的封面和前面十几页而惋惜不已。
那时连环画于我们乡下孩子来说还是个稀罕物,谁有几本好看的连环画,绝对会拥有一帮“粉丝”。这么好的书,怎么舍得当手纸呢?真不知书的主人是怎么想的,要是我,肯定会当作宝贝好好珍藏保管。我一边为书鸣不平,一边忍着酷暑和难闻的气味,将那半本残书从头到尾又从尾到头看了四五遍,直到满身大汗淋漓,双脚发麻酸软,差点直不起腰才作罢。这么宝贵的书,自然再舍不得暴殄天物了,于是伸手从厕所门边拽了几片树叶草草了事。身体舒服了,可是心却再也放不下了。因为这本书我实在太喜欢了,简直是爱不释手。但是平时老师、家长教育我不能拿别人的东西啊,要不然我回家拿几本写过的作业本来交换?可这里离家实在太远了,此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一来一回肯定来不及了。我在心里斗争了良久,最终还是没能抵挡住连环画的诱惑。于是,我悄悄将书塞进裤腰,轻轻推开门,环顾四下无人之后,便挟书一路狂奔。不知书的主人第二天如厕时没有手纸,会不会破口大骂。虽然这只是一本残书,但它却成了我平生的第一本藏书,那个夏天也成为我少年时代最快乐、最充实、最难忘的一段时光。
二
上高二时,学校要盖新教学楼,教室搬到老图书馆一楼。那时学校的图书馆大多有名无实,很少真正对学生开放。加之高中课程紧,难得闲暇,所以我虽然上了近两年高中,平时也非常喜欢读书,但从未进过图书室,更别说借书阅读了。
一天放学后,因为饭票落在了教室里,我返回教室时,却发现里面静悄悄的,扫帚、簸箕等卫生工具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而值日生却不知去向。正在纳闷之际,忽然听到教室后面的角落里传来轻微的响声。于是我循声而去,欲一探究竟。直到近前,我才发现后面墙角的小门打开了一条缝,声音原来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我轻轻地推开门,透过昏暗的光线举目一看,原来里面一排一排全是书架,书架上一排一排全是书。几个同学正在书山中爬上爬下,东翻西拣,每人怀中都抱着一大摞书,累得气喘吁吁。“你们……”还没等我说完,一位同学从书架后探出头,快速地把食指放到唇前做了个“嘘”的手势,又指了指书架向我示意。“可是……我……”尽管我平时酷爱读书,见过不少书,但看着这满架书籍还是欣喜若狂。可转念一想,我毕竟是班干部,平时是遵守校纪校规的好榜样,窃拿学校图书馆的藏书是损害集体利益的事,自己绝不能违反校纪,更不能违背原则。
正在犹豫不决之际,几个同学已选好图书,匆匆向外跑。“还没选好?快走,马上有人来了!”他们催促道。最后一个出来的同学见我两手空空、怅然若失站在门边一步步地往外挪,就从书堆中抽了几本书塞到我怀中,然后推我出去,又轻轻地将门掩好。等我抱着书回到座位,悄悄将书拿到桌子底下一看,一本是《格兰特船长的儿女们》,一本是《卓娅和舒拉的故事》,还有一本是张炜的《古船》,心中顿时五味杂陈,几分失落几分欣喜几分担忧。失落的是没有得到我所钟爱的“三国”“水浒”“西游”“红楼”等名著,金庸、古龙、卧龙生的武侠小说,以及余秋雨、史铁生的散文,还有汪国真、徐志摩的诗,要是自己也能和他们一样,尽情地挑选自己喜爱的书,那该是一件多么幸福、多么惬意、多么高兴的事啊。欣喜的是正巧被自己碰见,不“劳”而获,一下子得到了好几本闻所未闻的书,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不愁没书读了。担忧的是自己的行为到底算不算违纪,万一被老师知道了追查下来,会不会以“窃书罪”论处?即使我不是“主犯”,但作为班干部,不与侵占公共财产的不良行为作斗争,反而随波逐流,从中受益,以后怎么在老师、同学面前抬头呢?我惴惴不安地将书塞到了书包的最底层,下自习后匆匆抱着书包一口气跑回宿舍,将书藏到被子底下。
后来,我再也没碰见有人进图书室,当然也没有勇气独自到里面窃书。但我发现那段时间,班上平常喜欢打闹的同学都渐渐变得斯文了,常常在课本下面窃窃翻阅着什么,脸上还时不时露出会心的微笑。
上大学时,一次假期回母校看望高中班主任,言及此事,没想到他哈哈大笑,说:“当时我就知道了,老图书馆的书学校也是准备当废纸处理的,给你们读读也算是废物再利用。”闻听此言,我顿时追悔莫及,肠子都快悔青了。要知道我当时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忍住那一本本图书的诱惑,没和他们一起“同流合污”的。早知如此,我一定会第一时间冲进去,好好过一把窃书瘾。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真想再回到高二,到母校痛快地做个窃书大盗。
三
参加工作的前几年,学校里有一批喜爱读书的同事,于是小小的教师阅览室成了我们共同的乐园。人多书少,仅有的几本文学刊物,稍一迟疑,就会被别人捷足先登,再想借阅,不知要等到何时了。有段时间,我非常迷恋程琳的长篇小说《人民警察》。看完连载在《当代》上的第一部后,我就一直计算着下一期的送达时间。终于迎来了杂志到学校的日子,那几天为能第一时间抢到杂志,我几乎魂不守舍、寝食难安,只要没课,必定到阅览室坐等,一有空就往阅览室里钻,甚至抱着作业本到阅览室里批改,大有不拿到杂志誓不罢休之势。
没想到直等到星期五下午第一节课后,杂志还没到,而我下午最后两节课是连堂。我克制住渴盼的心情上完了课,匆匆赶到阅览室时,负责阅览室的罗老师已下班。透过阅览室的窗口,在桌上一堆新送来的杂志中,我一眼就发现自己渴盼已久的《当代》。它就那么静静地躺在书桌上,仿佛在向我招手。明后两天是周末,阅览室照例是不上班的。这可如何是好?打电话给罗老师吧,人家辛苦了一天刚下班回家,让他特意回来拿本书,实在不好意思开口。等下周一吧,早上起来早点排个第一名,抢到杂志是没问题的。那么今天一整晚和整个周末都要在苦苦等待中度过,实在是一种煎熬。我在阅览室前踱了一圈又一圈,看着阅览室的门,忽然灵机一动。学校办公室的门锁都是同一型号相差无几,办公室的钥匙会不会也能打开阅览室的门呢?我是阅览室的常客,常年泡在阅览室,和罗老师早已非常熟悉,可不可以先把杂志“借”回去读两天,周一再来补登记呢。想到此,我便掏出钥匙一把把试起来,没想到试到最后一把,正沮丧地准备放弃时,门锁却忽然“吧嗒”一声开了。
欣喜之余,我又犹豫了。进,还是不进?借,还是不借?堂堂人民教师,未按程序入室“借”书,做法妥当吗?思虑良久,最终还是没能经得住考验,快速地溜进阅览室把杂志给“借”了回去。那个周末,我狠狠过了一把阅读瘾。
周一的时候,我红肿着双眼、面带愧色地捧着杂志,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毕恭毕敬地站到罗老师面前,详详细细坦白交代了自己的“犯罪经过”。听完我的叙述,罗老师笑眯眯地指着我说:“你呀你呀,真是‘书’迷心窍,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而今网上购书方便快捷,我家中早已藏书满架,四壁林立;学校阅览室窗明几净,书籍琳琅满目,早已无须再费尽心思窃书。但一则书籍太多,乱花迷眼,往往浅尝辄止,索然无味;二则人到中年,琐事缠身,少有闲暇,很难觅得当年阅读的那份心境了。
每每念及,不胜唏嘘。难道真的书非“窃”不可读也?
(作者单位:安徽省六安市毛坦厂中学)
(插图:罗家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