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的“得志”在何处
2024-12-31杨林柯
有人说,当下的教育“内卷”严重,教师很难独善其身。但是,把工作当成职业和当作志业,从中体验到的快乐是不同的。教师如果“为心灵的安顿而教,为学生的发展而教,为自我的实现而教”,那么在工作中就容易找到真正的快乐,就会有一种价值的归属。即便有挣扎和煎熬,也会从中找到一定的乐趣,收获一些慰藉。
说实话,当下要做一名各方满意、内在坦然的好教师真的很难。教师在很多情况下往往是为升学率而教,为外在的道德规范而教,已经远远偏离了教育的宗旨,很难找到价值依归。
虽说教育口号有“以人为本”,但人都是具体的人,不是抽象的人,“以人为本”很容易被扭曲为“以学生和教师为本钱”,目的已经异化为手段。用逼迫教师、压榨学生的手段换得成绩,不讲科学,不研究规律,浮躁盲动,怎么可能提高教学效率?
在学校这么多年,我听到更多的是对教育的吐槽。我认为要让教育变得人性化一点,我们不应该是盲目做什么,而应该是在认真反思中寻找规律不做什么。教育是需要一些保守主义的东西,激进的东西也许适用于非常环境,却不适用于教育,这就是我坚决反对弥漫各地的教育激进主义的原因。
我曾经和从业之初的年轻教师多有交流,建议他们早一点想清楚,想做好教师专业还是想做行政。这是两条线,相互纠缠,也相互影响。中国的学校不缺行政干部,而缺能沉下心来读书、有思想追求、愿意真正投入精力做教育的好教师。同时既做一个好的行政负责人,又做一个好教师,很不容易,要付出很多代价。
我想,在一个大的框架内,教师虽然难以摆脱工具化的命运,但一个教师不干行政也可以活出自己的尊严。
教师的幸福建立在被学生认可的基础上。你的课堂精彩纷呈,学生们收获良多,不管学习成绩还是生命成长都乐见其成;学生们回家甚至把你在课堂上讲的东西与父母分享,更有个别学生会整理你在课堂上的精彩言论;多少年后学生们把知识忘了,但还能回忆起你的精神风貌;学生们以你为荣,把你当成楷模,你会充分享受到作为一个教师的幸福和尊严。
教师的幸福与自己在行业中的地位有关。一个普通教师有文章或研究成果不断发表,在业界的影响力持续发酵,辐射力不断增强,自己在精神方面和专业方面都有所提升,对教育的认识不断升华,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也就不在乎社会的一些显性评价了。他会自觉和某种价值体系保持距离,也会在自己身上努力克服一种文化宿命,进而建立起自己的精神空间。
教师必须有这样的自信。虽然做行政可能看似比较风光,会多一些现实利益,但从另一个方面说,可能意味着更大的风险或更大的责任。如果你想做一个真正的教师,成为一个不断提升自己的“明师”,那么你对学生的实际影响力有可能会超过一所学校。不做行政,损失的可能是个人利益,但增加的是社会财富和文明成果。
记得十几年前,有位记者传来某个学生的话,说我“有才”,就是有点“不得志”,并表现出惋惜之情。因为这个学生已经担任学校中层干部多年了,而我还是普通老师。我听后觉得很有趣,因为我对自己当时的状态是很满意的——读书、思考、写作,充实自己和课堂,很受学生欢迎,以至于监考时走进教室,学生也会集体鼓掌欢迎。只是没想到,竟然有学生怜悯起我来了,说明个人的主观感受和社会的客观评价之间还是有着较大的差距。
如果“得志”就是“逞其志”,那么,一个人能够按照他自己理想的方式去生活就是得志,哪怕这种选择是一个小概率事件。当然,社会总是要求你按照它所设定的大概率事件运行,就是大家都往这方面去发展的时候,如果你不往这方面去想,就是不可取,就是“另类”,甚至说你“不得志”。可见,这种大概率的得志观是多么好玩。许多人活在他人的世界里,用别人的价值观指导自己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而一种虚幻的价值观竟然能影响甚广,你不得不感叹这种文化观念的顽固。
事实上,一些人所谓的“得志”并不是因为自己有多么强烈的社会责任感,而是谋求一个叫人羡慕甚至敬畏的社会角色。说穿了,就是在体制中有一个位子,好像只有这样才有“面子”。其实,生活的质量和地位的升迁、外在的“面子”又有多大的关系呢?就像脚上穿的一双鞋子,是不是名牌,是不是价格昂贵,是不是能衬出自己高贵的身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穿着舒服。一个腿脚好的人不会炫耀自己的拐杖,所谓“面子”不过是一个人精神坍塌后的外在表征,并不能带来全部的尊严。
一般人的生命目标就是幸福,而幸福有两种,一种是“威福,”一种是“闲福”。中国人一直有“威福情结”或“权力情结”。传播文明和文化的教师如果摆脱不了这样的价值观,说明依然不是现代教师。我认为,传播文明的教师要努力保持心态健康。
我想,生命如果是一棵树,那么它在清风明月中挺拔而自由地活着、生长着,本身就是一种福,何必要把它砍倒做成龙椅、龙床或权杖什么的?自己的脑袋长在自己肩上,要学会独立思考,有自己的判断标准。事实上,每个人都有一个脑袋,但有一个脑袋并不值得夸耀,大头针也有一个脑袋,目的是让别人捏住它。帕斯卡尔说,人是会思想的苇草。如果一个人失去思想,跟苇草有何区别呢?况且人的尊严就在于思想。如果一个教师没有自己的思想,如何培养学生成为有思想、有独立判断的人?
许多人一直在特定的价值观下生活,许多人所谓的“幸福”不过就是升官发财、做“人上人”而已,这种价值观把自己的自由、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牺牲或痛苦之上。自己明明深陷大泽,又以不断制造陷坑为乐。唐寅说:“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任何的俗世繁华,在至高者眼里不过昙花一现,如草如花,草必枯干,花必凋谢。看明白,想清楚,才会活出一种境界:在人之上,会把别人当人;在人之下,会把自己当人。
鲁迅曾说:“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这儿的“为”有两层意思:一种可以理解为“给”,一种可以理解为“被”。历史在很长的时间一直是被庸人或者小人把持,君子是普遍存在的,但古人说:“君子在野,小人在朝。”我想,古人并不是说在朝的都是小人,或者在野的都是君子,但至少说明了小人与君子在这两个地方的真实存在。古话有“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这八个字好像是在“吐槽”,其实在历史上,小人一直占据风流,瓦釜一直是雷鸣的主力军。君子也好、黄钟也罢,只是作为摆设。这是由一个社会的价值体系所决定的,教师必须看清楚。
对于教师而言,有能力、有想法的可以做行政,也许可以“大有作为”,因为一个有能力、有追求的领导可以影响到更多的教师和学生。当然,教师也可以和权力保持一定距离,做一个纯粹的教师,坚持思想的独立和精神的自由,把教育教学当成自己的志业,从中找到自己的乐趣、价值和尊严。也许会有长期不得志甚至被边缘化的风险,但看你愿意不愿意接受生活和意义的挑战,把自己活成一束光,活成一支队伍,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