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潭中追逐美的孩子

小芸在我眼中不像个十来岁的少女，她冷漠、疏离，几乎不和同学深交，更不愿和老师交流。无论我怎么努力和她沟通，总觉得我们之间隔着一层厚障壁。她总是轻描淡写地回应，我不懂她真实的想法，走不到她的心里去。教她的这段时间，我就好像陷入了一场沟通的泥淖，深陷其中，难以自拔，每天都在担心她会不会过于孤僻。我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裹挟。

这次的期中考试，看到班级最低分3分出自小芸时，我实在忍无可忍。看着这张几乎空白的答题卡，我决定弄清楚原因。下班后我按照地址来到小芸家，开门的是小芸妈妈。看到我的出现，她只惊讶了片刻，就露出了嫌弃的表情，好像我的到来打扰了她的生活。倒是小芸满眼欣喜，拉着我在沙发上坐下。和小芸妈妈的沟通自然不太顺利，我表扬小芸的优秀，她觉得理所当然；我提出孩子改变的建议，她不置可否。陪在我身边的小芸默默低着头，一言不发。直到我拿出那张3分的答题卡……

“这是什么东西？我为你花了那么多钱，你都学了些什么？……”看到答题卡的瞬间，小芸妈妈突然爆发了，指着小芸破口大骂起来，各种不堪入耳的话向我们袭来。我如同置身于“枪林弹雨”之中，一时间吓得敛声屏息，如坐针毡。身边的小芸仍然低着头，泪水如泉一样汩汩涌出，大腿上瞬间就湿了一片。我一边拿出纸巾给她擦去泪水，一边不自觉地搂住了她的肩膀。我好希望自己能有特异功能，帮助小芸屏蔽所有的声音。

我倏地站起来：“您先不要说了，这不是小芸的真实水平。我来是想了解小芸这次考试失败的原因，不是……”我还没说完，小芸就一把拉住我：“老师，对不起，我错了。我以后不会考这样的分数了，你先走吧。”说着她就把我往门外推。还没到门口，我就听到小芸妈妈在身后大叫：“你怎么不去死……”我好像突然被子弹击中一般，逃似的冲出了门，好像背后有千军万马追逐着我，而我只有立刻离开这间屋子才能获得一线生机。

来到屋外，我久久不能平静。我万万没有想到小芸妈妈是如此模样，小芸生活的环境居然是这样压抑的，难怪小芸之前淡漠而清冷，恐怕和家庭环境息息相关。真难为孩子了。可接下来我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小芸了。

第二天下课后，小芸找到我，向我道歉的同时，又给我介绍了她的家庭情况。她说妈妈其实人很好的，就是这几年情绪不稳定，常常有这样突然的爆发，骂起人来莫名又疯狂。妈妈又有高血压，家里人都不敢和她争辩什么，都只能让着她。小芸说考试的时候因为头疼，不小心睡着了，所以几乎一个字都没有写。看着眼前低声诉说的孩子，她冷静得让人害怕，一句句惊心动魄的话语在她的嘴里好像是别人的故事。我一时不敢想象小芸每天到底要经历什么，我在怜悯她的同时也多了一分好奇。

一天语文课，谈到了自己的审美感受，我认真地对学生们说，人只有保持自我的敏感，对美好的事物心生期待，才会不断遇见未来的美好。讲到这些时，我很动情，孩子们都极其认真地盯着我，好像听到了人生至真至纯的哲理，很多孩子情不自禁地频频点头。

下课时，小芸突然来到我身边：“老师，你要看看我拍的照片吗？”我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问：“你的照片？”“对，我今天拍的。”说着，小芸从口袋里拿出一架小小的数码相机，打开里面的图片，一幅幅朝霞的美景呈现在我眼前。我一时愣住了，数码相机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了，这个孩子居然随身携带着。“这是今天早晨的景色吗？”“对，这是今天早上在学校的操场拍的。”小芸兴奋地向我展示着自己拍的照片。她的相机里存储了几千张各式各样的照片，有早上东湖边的朝霞，也有校园里盛放的木芙蓉，甚至还有我走出教室的背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小芸用自己的相机把它们都记录了下来。我慢慢翻看着一张张照片，突然和小芸产生了一种共鸣，那是对点滴美好的敏锐，是对细碎生命的怜惜。同时，眼前的小芸在我眼里显得越发特别。也许我不能改变小芸的生活环境，但我能让在阴影中踽踽独行的小芸看到一束光，让她找到未来可以去的方向。

一天，我准备讲王维的《使至塞上》，怎么品析“长河落日圆”让我一时犯难。我想到小芸，便请她找一张自己拍摄的城市落日照片给我。她找的照片中，一轮血红的太阳正好落入几栋大楼的交错空隙中，好像坠落的生命，却不断地燃烧自己。图片场景虽不似大漠苍凉瑰丽，却有一份城市中独有的落寞和蓬勃，照片的拍摄者好像在用自己的光影表达与千年前那位诗人的共鸣。我们当下看到的太阳就是王维曾看到的，我们吟诵的诗歌正是诗人用心血抒写的。一边欣赏照片，一边品味诗歌，就是属于我们班级此刻独有的浪漫。小芸的照片给我们的课堂带来了不一样的气象。身边人，身边景，大家好像都对美有了更深的认识。一课终了，同学们把小芸围住，都忍不住地伸出大拇指称赞：“大摄影家。”小芸露出了久违的羞涩笑容，显现出一个少女应有的感情表达。

“摄影家”小芸正用自己的方式述说着自己的生命热情，而这份热情和所有少年一样，正在蓬勃着，生长着，只不过她用了一种别样的方式，抵御着自己在生活中的压力和打击。我想，也许我能做的就是帮助小芸生长，再生长。

从此，教室电脑的壁纸、教师上课的课件，常常出现“摄影家”小芸的照片，“摄影家”的名号越来响亮。她虽然还是不会和同学深交，但是她用自己的方式展示了自己，表达了自己的内心。每每有需要谈美时，大家都会谈到小芸的作品；每每有需要展示美时，大家都不自觉地看向小芸。她虽然身在泥淖之中，但固执地向美而生，那就让她生得更加茂盛吧。

一次，学校开展“新时代好少年”的评选。按照惯例，民主选举时，大多数学生总是不自觉地选那些学习成绩好的孩子。但今天我想将“好少年”的标准多元化，让更多人受益。我通过讲故事、播放视频、展示阅读素材等方式，带领学生们一起学习之前全国好少年的事迹。孩子们发现所谓的“好少年”不单单是我们之前选拔的那些学习成绩好的人，也包括那些助人为乐的人、热爱生命的人、不断拼搏的人、奉献社会的人……而他们身上的优良品质，确实比学习成绩好更值得我们推崇。

当评选标准发生了变化，班级学生选出来的“好少年”各种各样，有热爱劳动的小雷，有喜欢艺术的小可，有每天给班级植物角浇水的小夏，更有拍摄出精美照片的小芸。在“好少年”展板宣传时，为小芸选的展示照片，不是她的生活照，也不是她在国旗下敬礼的照片，而是她拿着相机在偌大的操场上专注拍摄的照片。

我邀请全班同学一起，在学校的食堂帮小芸举办了一场摄影展。大家一起策划，一起布展，不亦乐乎。全班学生都仔细欣赏着每一张照片，因为这些照片都记录着我们一起成长的点点滴滴，每一份精彩都与有荣焉。我还准备了一个留言本，让观看展览的老师、同学在留言本上写下自己的感受。一句句精彩的评语，或鼓励赞美，或表达期望，不断触动着小芸的内心世界。小芸每天查看留言本时，时而嘴角上扬，时而眉头微蹙，她逐渐丢掉了那份和年龄不相匹配的冷静，开始打开了自己的内心，看到了这个世界的美好，努力拥抱着这个世界上的人。

我几乎每天都会把展览情况、奖励情况的照片发到班级群里，还写了一系列介绍这一批“好少年”的文章，发布在班级微信公众号上。我希望小芸的妈妈也会看到这些，看到一个积极向上、散发着自己独特光芒的小芸。说不定小芸妈妈也会更加高兴一点、平和一点，发脾气的次数少一点，对老师的善意多一点。

几年来，我陪伴着小芸不断看到生活中的美好，不用入深海、上高山，也能感受世界的美妙；不必追求事事完美，也能感知当下的幸福。这也许是我在小芸的成长中能做到的点滴，也是我对她人生最大的成全。

（作者单位：湖北省武汉市洪山区卓刀泉中学）

（插图：陈明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