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慢跑时
2024-12-31黄宁
1
有一年,农历新年刚过,我因某个机缘到了日月潭。同行的除我之外,其余几位都是女同胞。白天一行人参访,行程紧凑,到了晚上,女同胞们都待在酒店休息。我那时还算年轻,精力充沛,又不愿窝在酒店房间里,索性就简单换了件薄外套,去乡间的路上跑步。
日月潭位于中国台湾地区南投县的鱼池乡,是个典型的景区。白天还有一些游客,到了晚上却是静谧的。又加上是旅游淡季,夜幕笼罩下的街道显得人影稀疏。除那种带有露天吧台的小酒馆之外,户外就绝少见到游客或者乡民。跑过几个街口后,天空无声息地飘起细雨,路面微微湿滑,原本就跑不快的我就更加放慢步伐了。慢跑。我的身影与夜色交融在一起,而近在咫尺的湖水则感受着我的心跳。
一晃,已经很多年过去。这么多年,我再没有重返日月潭。那次夜跑,没有奇遇,像是一首平淡的叙事诗,仅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一次掠影。现在回想起来,它多少带有某些隐喻。有些人事,你往往习以为常;但有些则恰恰相反,有一面之缘,后来却再也不相见,在沧海余生中消失。
日月潭的夜跑虽然只出现一次,但“慢跑”这个亲爱的朋友,却注定要陪伴着我到老。
不过,喜欢上慢跑却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我不是个天生的跑者。大学时体测,男生要跑1000米,我第一次测试就不达标。当时有个泉州的男同学,人长得瘦长,皮肤黝黑,一看就是跑步“王者”。跑步的时候,他的双腿就像接上了发电机。当他已经跑完全程,我这个“青铜”则还剩一整圈没跑。看着他一骑绝尘的样子,我跟在他的身后吃土,那种感觉是很崩溃的。甚至,有些女生居然都跑得比我还快。
出于通过体测的需要,同时也是自尊心使然,我不得不迫使自己在平常加强了跑步锻炼。学校的田径场总是人满为患,一路所见除裸露的长腿之外,再没有其他风景。为此,我总在每天下课后,一个人晃荡到校外。学校毗邻大海,细沙沿着海岸散漫地铺开,涨潮的时候海浪是会唱歌的。我沿着新修建的环岛路,一路从白城跑到椰风寨。那时的游客和车辆不像现在那样多,沿途无须过多地规避,慢慢地跑,汗珠从脸颊摔落,闻着掺杂咸鱼味道的海风,一点点地耗费时间和精力。大概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才对跑步有了认识,也逐渐有了感觉。这大概像是一场日久生情的恋爱,没有一见钟情,有的只是细水长流。
2
作为南方人,习惯的是一年两季,冬天和夏天。尤其是长久地生活在东南沿海,每年1、2月当中,间或几天有些冷意,但很快寒冷就会翻篇,温度开始上升。一个可供佐证的是,在我生活的城市——厦门,我从来没有穿过秋裤。冬天不太冷,但夏天的“待机”时间却相当长。这导致我直到12月初,仍然习惯在家里穿短袖。由此导致的另一结果,自然还包括在户外跑步时挥洒大量汗水。
这座城市沿海而建,公园林立,白鹭休憩在湖边,又或者展翅一飞,掠过水面并激起荡漾的浪花。我的慢跑路线几乎是固定的。从家里出发,穿过繁华的马路,然后来到南湖公园。公园临近筼筜湖,像我这样的跑者有很多。在每个清晨,在每个夕阳低垂的傍晚,都会有人在公园跑步。很多年了,我大概已经习惯这样的环境,以为这是一种必然。最舒坦的时候,是在夏日的黄昏,热气逐渐散去,沿着湖畔的石板路慢跑,汗水蓄积着然后沿着皮肤一道道地滚落。整个跑程下来,汗水早已将全身上下浸透,那件贴身的短袖跑衣,大概可以称之为“湿衣”了。过去没有经验,穿的是棉质的跑衣,汗水多了后就觉得后背黏稠滑腻。后来有了速干衣,黏腻减少很多。回到家后,换下衣服,冲个澡,全身通透,心情也随之舒缓不少。
这是慢跑带来的好处。从神经科学视角解释,大脑会产生两种重要的与快乐有关的物质,一个是多巴胺,一个是内啡肽。慢跑促进了这两种物质的分泌。这是奖赏,最寻常的奖赏。不需要金钱,更无须取悦他人,靠自己就实现了。
严格意义上来说,我并不是“正港”的厦门人,是所谓“新厦门人”。18岁之前,我一直生活在一座叫作“上杭”的小城。这座小城距离沿海200多公里,虽也是在南方,但因为是山区的缘故,冬天却分明而且凌厉得多。而到了夏天,小城四面环山,暑气积攒在城内,比之沿海的城市,少了海风带来的凉爽和潮湿,多的则是刚硬的闷热。如果要慢跑,最好的选择是天光刚刚开启,小城将要苏醒的那一阵。
母亲走前一年的国庆假期,我们全家都回了家乡。她那个时候罹患恶性疾病,治疗有两年了。这中间,我们试过各种办法,但很遗憾,均告失败。现代医学昌明,可我们人类对自身的疾病仍然有太多未解的难题。医生告知我们,她有什么心愿就尽量满足吧。母亲说想回上杭,那个生养了她的小城。我们心中其实都明白,那将是她最后一次回去了。我们谁也没有明说,我们脸上依然平静。我的两个孩子是喜欢回老家的,因为喜欢客家的美食,喜欢家乡的亲戚,也喜欢小城里的亲切。老大是女孩子,多少懂事些了,明白她的奶奶病重。老二是男孩子,尚不能理解何谓“生死”,他欢欣雀跃,日头下玩得满头大汗。孩子们开心,母亲看着他们俩,脸上也现出慈祥的笑意。她和病魔周旋已久,每天被折磨得只能仰赖止痛药。后来,连止痛药也没什么效力了。
面对母亲,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早晨起来,看着依然在床上躺着的她,我想说些话,却欲言又止。我走出家门,在这座我曾熟悉,如今又略显陌生的小城慢跑。毕竟,我在厦门生活的时间已超过了在家乡的岁月。我从龙头巷的巷口跑起,跑过振兴路、江滨路、解放路、人民路。这些年少时经过的道路噢,早市的路边摊依然有熙攘的人群,牛肉兜汤的香味一如往昔,油炸糕的飘香流动在空气中。人民戏院的那栋建筑仍然屹立着,它会不会还记得一位年轻妈妈骑着自行车,载着她的孩子去看一场《妈妈,再爱我一次》的电影?而那家小吃店会不会有印象,曾经有一位妈妈,带着一个少年去上补习课,夜晚回来后在店里吃着一屉热腾腾的小笼包?
后来的很多年,我也走过了很多地方。我很少再为一部电影流泪,也再没吃过那么美味的包子。
当年的很多看似寻常,往后的日子却再也无法重返。那个早晨,我慢跑了一圈,几乎把这座小城跑了一遍。我在回家的那个巷口,撑着双膝,额头上的汗水落在家乡的大地上。我喘着大气,呼吸变得沉重。路过的人们不会知道,我并不是跑累了。
3
久居南方,以为天地间的慢跑都是一样。所谓一样的呼吸、一样的体感、一样的心情。但是,直到自己人过中年,寓居首善之都——北京,一段时间之后,才深刻地明白这其中的差异还是显著的。
3月,刚刚褪去冬日寒冷,北京的街头冒出新绿,但北风带来的干燥依旧存在。慢跑在北京的街道胡同,手机里装的运动APP,通过蓝牙耳机传入我的耳膜,告诉我刚刚跑完1公里。但嗓子眼已经明显觉察到了粗粝,呼吸变得短促,喉咙像是被掺进了沙石。
除了身体的不适,特别是呼吸略微沉重之外,在北京的慢跑其实是一件惬意的事。我因为工作外派的关系在京寓居。每到周末,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慢跑。这是一项不需要其他人配合就可以完成的运动,那段时间,除去工作伙伴,我几乎都是自己一个人。没有家人在身旁,亦没有过从甚密的朋友。简单收拾好跑步的行头,就可以在烟火人间活动了。我所居住的地方在建国门一带,这里还有那些百年来保留下来的胡同与巷子。我从居住地的弘通巷出发,跑上东总布胡同,而后又接上建国门内大街。如果沿着大街辅道继续西行,不到两公里就能上长安街。我看见很多的跑者,往往会踏上那条庄严而广阔的大道,但我并没有。我在经过东单地铁站之后就向东绕行,进入那一条条古早的、唯有京城才有的胡同——栖凤楼胡同、西总部胡同、前赵家楼胡同,如此等等。
如果是夜晚的慢跑,从这些胡同经过,总不免想起《北京一夜》这样的歌曲。“一不小心就走到了百花深处,人说百花地的深处住着面容安详的老人,等着出征的归人。”当然,这都是艺术家的瑰丽幻想,我看见的则是普通的生活。胡同院子敞开了大门,门口停放着电动车。沿街的人家,有些开了个小门脸儿,里面售卖些日常的杂货。还有尚未熄灯的彩票店,总会有一两位上了年纪的男人,戴着老花镜,盯着墙上的彩票图。
抛了时光,胡同里的现世安宁,平淡地展现着。只是,跑步经过时,偶尔一瞥,总觉得一眼就已是千年。这样的感觉在看见明长城遗址时,愈发显得强烈。有一次慢跑,心血来潮,更改了惯常的路线,朝南跑去。跑不多远,隐隐就见到一段青砖砌成的城墙,待跑近才发现那一片是明城墙遗址公园。站在残缺的城墙脚下,往上看,没有烽火台,也不会有城跺。但青砖上灰色的痕迹却表明,它已经历太多风雨。我停下脚步,把脸贴在城墙上,墙砖的冰冷让人感觉不到温度。但细细地体会一下,却似乎能听见一种心跳声。
4
和都市里的慢跑不同,在旷野中迈开双腿,呼吸草木的气息,身心能够得到极大的放松,又在广阔之中照见自己,像是恒河沙数中的一粒,顿见自己的渺小。在桂西地区的喀斯特地貌之中慢跑,这种感觉愈发强烈。我在山区长大,所见大都是崇山峻岭,山与山连绵在一起,不断起伏,宛如海上的波浪,一峰起,一谷落。这是我所认为的“山”。但桂西的地貌,则是一座座小山,独立的,俊秀的,洒落在大地之上。它们并不连成一片,当你慢跑在小道上,远远地能看见每座小山的全貌,好似伸出手就能把它揽入怀里。小山的脚下是碧绿的田地,我跑在其间,感受着湿润的泥土,鼻翼翕动之间自带着雾气。当跑到地势较高的地方之后,我停下脚步,回头望去,那些小巧的山峰星罗棋布地挺立着,宛如落在棋盘上的国际象棋,一不小心好像还能挪动它们呢。到此刻,我舒缓着身体,嘴角微微有了笑意。我忽然发现,这个微笑有些久违了。
那一年,我刚刚调到了新单位,由于工作的转轨,对业务的陌生,再加上年龄不断增大,对未来产生了不可遏制的迷茫——我曾经一直在奔跑,从未停下脚步,一度甚至错误地以为困难并不存在。现在,我大概能够平静地叙述这些,但在那时却陷入了不断否定又肯定的自我内耗之中。更糟糕的是,我并不能表露出来,仍要云淡风轻,和煦地面对工作上的每件事每个人。那段时间,我长久地困在了城市里,每日所见都是高楼与大马路,时常被刺耳的鸣笛声惊起。直到有了一个难得的机会,我得以暂时抽离城市,来到乡野的桂西。那一路,我从南宁出发,去往百色、崇左,并到了中越边境交界的大新县。桂西风光绮丽,那里有闻名遐迩的德天大瀑布,众多游客慕名而来。我也像别人那样,乘船饱览了大瀑布的壮美,但深入我脑海的,仍是在乡野间的那一场慢跑。
喀斯特地貌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不是任何人为物力所能达成和实现的。每一天,每一年,在那些奇峻的丛山眼中,不过皆是瞬间的一瞥。个人的得失,在时间面前总会变得苍白无力。也许,我们所追求的目标,并不是最后的结果;我们所在意的,是这一段的过程。就像那一场的慢跑,轻盈而踏实地踩在土地上,汗水慢慢流淌,有山石陪伴,和田间的水稻挥手,由天上的白云来见证。由天与地来见证,我来过,我努力过,就足够了。其余的,就慢慢地汇入时间的长河,而后顺其自然,流向广阔的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