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湖为什么没有湖
2024-12-31王先佑
1
清湖为什么没有湖?
是啊,清湖为什么没有湖?安茹在清湖住了8年,居然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她那时正在穿鞋,一只脚伸进鞋子十来分钟,另一只还在床上。她撑着一条腿,双手抱膝,下巴搁在膝盖上,在这种奇怪的姿势中思考。很快,她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清湖这个地名,到底是怎么来的?
郭驰从卫生间出来,身上披着浴巾,头发湿漉漉的。他摸了一下她的头,说,傻茹,想什么呢?都怪你。怎么还赖上我了?你不该问我。我问你什么了?清湖有没有湖啊。
郭驰笑了。我不过随口一说。清湖有没有湖,并不重要。你在清湖,这才重要。
安茹抽了抽鼻子,她又嗅到了郭驰身上的那种气味。第一次跟他见面,她就捕捉到了。这些年来,她和不少人打过交道,不管什么体味都逃不过她灵敏的嗅觉,但她确信进入自己鼻腔的那些味道里没有这一款。这气味让她的鼻孔隐隐发痒,虽然谈不上让人愉悦,但也没那么难闻。
那天,郭驰做东。他请的客人除了安茹,还有公司总经理,以及采购和品质主管。推杯换盏间,她总能隐隐闻到一股弥散的气味。包厢里只有他一个生人。那么,这气味一定和他脱不了干系。那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分别的时候,郭驰一一和他们握手。轮到安茹时,她的鼻腔莫名地痒起来。还没来得及掏出纸手帕,一个喷嚏就打了出来。安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微微侧过脸,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朝他摇了摇,表示歉意。她的手修长白皙,绯红的脸颊上有几许妩媚。代驾把郭驰的车开了过来,他若无其事地朝她笑笑,对他们挥挥手,上了车。
这是灰色的一天。此后,安茹一直记得这一天。在回清湖的路上,她一直在想:他当时为什么不擦一擦脸上的唾沫?等他坐上车,那些唾沫是不是已经干在脸上了?到家后,他会不会用洗面奶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洗脸,就像脸上沾染了很脏、很脏的东西?
说起来,都是他身上的气味惹的祸。
一直到临睡前,她才鼓起勇气,给他发去一条没头没脑的微信:对不起,让您见笑了。他很快回复:没事的。倒是我要感谢你的不喝之恩,还有你的酸奶。安茹笑了。他知道她在说什么,那么,她的唾沫真的喷到了他的脸上。她之前抱有的一丝侥幸,在这一刻彻底破灭。但她似乎并没有之前那么难过。
后来的某一次见面,安茹终于抛出那个被她在心底焐熟了的问题。你知道那天我为什么会打喷嚏吗?为什么?你身上有一股气味,我对它有些过敏。嗯,我知道,是切削液的味儿。做机加工这一行太久了,那味儿已经钻进了皮肤。那是在一间餐厅的卡座里。安茹温柔地把头凑到郭驰的脑袋、脖子、肩背上,抽动鼻翼,她觉得那股味儿更清晰,更真切了,但她已经不再过敏。
切削液是什么东西?安茹问。用来冷却和润滑的液体,没有它,CNC机台就没法工作。哪天,你去我们工厂看看就知道了。安茹倒真想去,看看郭驰的厂子和他的那些工人。可她担心碰到他的老婆,所以没有接话——她觉得他应该是有老婆的。在这样的年纪,又是自主创业,她所认识的那些小老板,不都是这样的吗?安茹转念一想,如果真碰到他老婆,就说自己是客户代表,来验厂。她等着郭驰再次对她发出邀请,但后来他再也没有提及,似乎那次他只是不经意随口一说,或者他早已忘记自己说过那句话,就像男人对女人的承诺。
切削液的味儿已经钻进了我的皮肤。不得不说,郭驰的这个比方很贴切。要不然,为什么连洗澡都洗不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喜欢上了这种气味,甚至可以说是迷恋。她很想在弥漫着这种气味的房间里,枕着他的胳膊,美美地睡上一觉。可是,他给她的时间很短。他们只有3个小时。3个小时能干什么呢?给他按完摩,温存一次,躺一会儿,就到了该冲凉的时间。冲完凉,就差不多到钟了。
他们手牵着手,走出酒店大堂。外面阳光猛烈,郭驰松开了安茹的手。
要不要找地方吃个饭?郭驰问。
不了,你忙你的。我还要回去休息一下。
那行,下次再找时间。我给你叫车。
不用了,我自己叫。你回去吧。
他们在大堂台阶下的马路上分开了。郭驰往左,安茹往右。
安茹一个人住着一套三居室。回到住所,她还在想着郭驰问她的那个问题。她走上阳台,阳光依然耀眼。小区对面的城中村开进了好几台大型工程机械,一台挖掘机正在对一幢楼房进行破拆,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嗒嗒”声。空气中,弥漫着灰尘的味道。
前几年,这座城中村进了旧改规划。不知道什么时候,村里每一栋建筑物的墙壁,都被人用红色油漆喷上了醒目的“拆”字,如干在墙上的鲜血。每次从城中村穿过时,它们都让安茹有些心惊肉跳。不知道是不是补偿金没有谈妥,村子被清空很久了,却一直没有动工拆迁。现在看来,它很快就要消失了。即将拔地而起的,是一座商品房小区,还是成片的写字楼?以前住在城中村的那些人,都去了哪里?安茹的脑子很乱。
2
那时,深圳到处都是一片如火如荼的景象。小区对面的城中村工地上,地面建筑物已经拆除完毕,在开挖基坑。工人们加班加点赶进度,各种机械的轰鸣声每天都要响到很晚,以至于影响到安茹的作息。阳台上只要一天不清扫,地板就会积起一层灰尘。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施工噪音的缘故,有一天安茹下班回家,发现她养在阳台上的两只兔子死掉了。第二天约会,安茹跟郭驰讲起了兔子的事。那时她正在给郭驰按摩,郭驰脸朝下趴在床上,察觉到异样。他扭过头来,发现安茹的眼里盈满泪水。郭驰捉住安茹的手,坐起身,把她揽在怀里,像是哄孩子睡觉一样,一下一下轻拍着她的肩膀。
但没过多久,安茹公司的业务开始下滑,供应商受到波及,特别是一些小企业——公司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给郭驰的工厂下单了。安茹没有问郭驰工厂的情况,郭驰也从不主动跟她说这些。见面时,郭驰看上去还是和从前一样。但安茹总觉得,他还是有些地方不一样。比如,他身上的味儿淡了。为什么会这样?安茹猜想,可能是工厂没活儿干,他要满世界地去跑订单,在车间待的时间少了。
安茹经常会想起和郭驰初见的那一天。公司给他的工厂下了第一笔订单,郭驰请总经理、采购主管和品质主管吃饭,以表答谢。赴宴时,总经理带上了安茹。郭驰候在酒楼门前,把他们迎进包厢。他没有其他小老板那种见到大客户时满脸堆笑、近乎谄媚的表情,而是一种有节制的、对每个人都一视同仁的热情。他走路快、语速快,眸子闪亮。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做事踏实、信心满满的人。安茹对郭驰的第一印象,大致如此。
像很多请客吃饭的小老板那样,一上来,郭驰就先从总经理开始敬酒。到底只是一个小老板,还是免不了俗气,安茹想。轮到安茹时,郭驰特意叫服务员上了一盒椰汁。他打开椰汁,倒进一只空杯,把它端到安茹面前,移开她的酒杯。
“安小姐好,以后还请多关照。第一杯是见面酒,我干了,您喝椰汁,随意就好。”
他没有奉承安茹漂亮、气质好——而这些,差不多是所有小老板见到安茹后的第一句话。安茹是有几分姿色的,但她不喜欢别人这样夸她,特别是那些抱有某种目的的人。她觉得,这些话一从他们的嘴里说出来,味道就变了。而真正的美丽,很多时候是无须多言的。这让她又对郭驰高看了一眼。
敬完一轮酒,郭驰的话多起来了。他说起自己的创业经历,讲他花了8年时间,从一个人、一台CNC,把唯一的一套房子卖了当本钱,做到15个人、10台CNC,中间有哪些起落浮沉、坎坷挫折,遇到过哪些打击、刁难,怎样濒临倒闭,又起死回生;他怎样既当老板,又当技术员、业务员、采购员,怎样忙得脚跟打屁股;他说工厂去年效益不错,他给每位工人发了两万块年终奖,到79号渔船海鲜餐厅办尾牙宴,过年前还带他们到广州长隆乐园玩了一天。今年春节,他想给每位员工多发一万块年终奖,还想请他们到厦门玩几天,去鼓浪屿听浪,看诗人舒婷的旧居——他居然知道诗人舒婷,总经理也未必知道。
郭驰成了这场饭局前半段唯一的主角,另外四个人成了听众。安茹听得津津有味,其他人也是——至少,没有人反感郭驰所讲的这些。作为总经理助理,她没少参加这样的宴请,也见识过不少小老板的表演。小老板们说话,大多是为了取悦客户方的代表,有的小老板擅长讲段子,荤的素的都有——安茹相信,如果她不在场,那些段子会更加奔放不羁。有的善于卖惨、哭穷,目的无非是想博取甲方的同情,多给他们订单,或者拿到一个好的价格。有的满口大话,讲他们工厂体系如何完善、蓝图如何宏伟,即将拉到多少投资,计划于何时上市……郭驰和他们都不一样,只说事实,不讲段子不画饼。凭直觉,安茹判断他没有说谎。他说话很快、富于感情,加上生动有趣的细节、跌宕起伏的过程,让从他口中出来的那些话非常具有感染力。
后来不可避免地到了饭局的保留节目时间。郭驰又敬了三圈酒,客户方逐一回敬。每次,被敬酒者都只是浅尝辄止,郭驰却一饮而尽。安茹看得出来,他已经不胜酒力。中途,郭驰去了一次洗手间,也许是没有关好门,安茹听到他在里面呕吐的声音。从洗手间出来,郭驰继续敬酒。照安茹看来,很多小老板在设宴时已经抱定了必醉的决心,无论多么海量,最后都是不醉不归——第一次请客户吃饭时尤其如此。品质主管是酒场悍将,不知道他是不是存心要让郭驰难堪,闹着要安茹回敬郭驰,还让安茹喝一杯椰汁,郭驰喝三杯白酒。安茹冷着脸,推说自己身体不舒服,不宜多喝饮料。她宁愿让郭驰觉得自己冷傲,也不想看到他在酒桌上失态。席间,她还从随身的包里取出两盒酸奶拿给郭驰,让他喝下去解解酒——这些原本是为总经理准备的。
幸好,郭驰是一个自制力很强的人。他一直坚持到最后,没有失态,没有在酒桌上倒下。甚至,在酒局结束之前,还提出要和每一个人加微信。安茹很快就通过了他的好友申请。几乎每一场酒局,都有人提出要加她的微信。安茹礼节性地出示自己的二维码,等对方扫过之后,便不再理会——她知道,就算通过对方的申请,她跟他们也没有什么好聊的。
3
对面城中村靠马路那一侧有一家竹窝肠粉店,做出的肠粉色如白玉、口感嫩滑,还配有爽口的酸豆角、萝卜干等小菜。这家店总是食客盈门,安茹也是它的常客。城中村被清空后,肠粉店还顽强地经营了一段时间。随着挖掘机开进城中村、一幢幢楼房灰飞烟灭,肠粉店终于不知所踪。
好几个周末,安茹都要为早餐发愁。小区临街的商铺开着好几家早餐店,也有卖肠粉的,但吃过了城中村的肠粉,别的肠粉进嘴都味同嚼蜡。她在小区周边转了好几次,也没有找到竹窝肠粉店的新店。安茹不由得后悔之前没有记下肠粉店老板的电话。
一个周末的早上,安茹睡到自然醒。想到今天的早餐,安茹脑子里忽然闪过一道光。她打开手机上的大众点评,搜索“发记竹窝肠粉”,最近的一家店离她有700多米。商户展示的图片上,肠粉是以前的样子,盛肠粉的餐盘也跟城中村肠粉店的别无二致。安茹心里一阵激动,立即爬起床,简单洗漱一番,跟着手机导航直奔农批市场。
发记竹窝肠粉位于清湖农批市场对面的一条小巷。果然是那家老字号,门头招牌一样,店堂布局、装潢风格一样,还是老板蒸粉、老板娘招呼客人。看到安茹,老板娘愣了一下神,似乎想不起来在哪儿见到过这位客人。但她很快热情地迎上来,为安茹看座。
用餐高峰期已过,店里的客人不多。安茹要了一份双蛋肠和一瓶维维豆奶,慢慢品尝。她像以前一样,把盘里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连肠粉的碎屑和调味的红辣椒丁也拣进了嘴里。今天没有约会,她不想一个人面对一天中剩下的时间。安茹又要了一瓶豆奶。她把吸管含在嘴里,用牙齿一下一下地咬,把它的一端弄得伤痕累累。
“老板娘,你们在清湖多久了?”
“前后加起来,得有20年了吧。”老板娘正在收拾桌面,抬头看了一眼安茹。
“那你说,清湖为什么没有湖?”
“谁说没有?有过的。你知道清湖工业区不?20年前,我们刚来时,那地方还是湖。后来,湖被填平,上面建起了工业园,就是现在的清湖工业区。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哦,嗯……我只是觉得奇怪,这里明明没有湖,为什么会叫清湖。对了,你家的肠粉,还跟以前一样好吃。”
“谢谢。我还想着你咋这么面熟呢,原来是老顾客。”
一种莫名其妙的欲望侵袭了安茹,她觉得自己身体燥热。她迫不及待地想见郭驰,想告诉他清湖为什么没有湖。她破例给他发去微信:忙什么呢,今天方便见面吗?
很久没有收到回复。他在忙工厂的事,还是在陪伴老婆和孩子?安茹的脑子里涌上来很多种猜想。豆奶已经喝完,安茹站起身,付完账,走出肠粉店。她走得很慢,走着走着,眼里蓄满了泪水,心中的委屈变得难以抑制。手机响起微信信息提示音,她赌气不理它。又响起视频提示音,安茹还是不看手机。接着是电话铃声,《我的楼兰》的旋律在马路上一遍又一遍地飘荡。安茹从包里掏出手机,挂断了电话。点开微信聊天记录,看到他发来了很多条信息,最后那条信息,是一家酒店的定位导航。
4
一见郭驰,安茹心中所有的不快都自动消散了。
刚刚整理过的酒店房间里,散发着清新剂带来的淡淡茉莉花香。他们紧紧地抱在了一起,热切地打量着彼此。安茹发现,郭驰黑了,也瘦了——他俩上一次见面,还是在一个月前。她踮起脚,用舌头爱抚着他的眼睛、脸庞和耳朵,然后,把自己的脸贴上了他的脸。他好像有几天没有刮胡须,硬硬的胡楂扎疼了她的肌肤。
“这段时间还是很忙?”
“嗯。”
“那就乖乖躺下,等着我来收拾你吧。”安茹的眼里流露出母亲般的慈爱。本来,她想跟郭驰说,今天不给他按摩了。她想枕在他的胳膊上,在他的气味里安安心心地睡一觉,但她突然又不忍心。
“来吧来吧,我的小傻茹。”郭驰快活得像一个孩子。
这是他们从第三次酒店约会开始就有的保留环节。那一次,郭驰迟到了半个小时,身上还穿着工装。他是从东莞一家客户那里赶来的,工厂一批货出了问题,他刚刚处理完。安茹听得出来,郭驰的声音里有一种无法掩饰的疲惫。吻他的耳朵时,她甚至在他的耳根旁发现了一团没有洗净的机油污渍。郭驰热烈地拥抱着她,把她从地上抱起,放到床上。她感受到了他的努力,还有他的力不从心。
“你是不是很累?”
“有一点吧……不过也还好,没啥事,休息一阵子就好了。”
“要不要我给你按摩?免费服务,保证舒服。”安茹俏皮地笑了一下。但话刚出口,她的心头就掠过一阵不安——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主动。是对他的爱过于浓烈,还是在那一段感情里养成的习惯?
“还有这福利?那敢情好,真应了那句老话,瞌睡来了有枕头。”
郭驰开始脱衣服,动作很快。脱得只剩裤衩时,郭驰脸朝下趴到床上。她只得硬着头皮,坐上他的身体。刚开始,她动作僵硬,按得郭驰不时喊疼。后来她的手法变得柔和,郭驰的身体也渐渐放松,呼吸由急促变得均匀,最后竟然打起呼噜——他在安茹的手掌下睡着了。捏颈、按肩、推背、搓腰、捶腿、掐足,全套流程做完,郭驰也没醒。此时,她不再为自己的鲁莽后悔,反倒有几分释然。她趴在他的身边,头偎在他的腋窝旁,感受着他的气息,心里对这个男人生出怜悯。
终于,郭驰的脑袋动了一下。
“哎呀,我什么时候睡着了……”
“一个多小时吧。你太累了,需要休息。”
“你按得真好,比专业按摩人士都好。跟谁学的?”
“没有师傅,自学成才。”她淡淡一笑,“如果我告诉你,从前我为一个男人学会了按摩,你相信吗?”
安茹观察着他的反应,郭驰脸上的惊讶稍纵即逝。他好像没有听到安茹在说什么,只是坏坏地笑着,转换了话题。“来吧,现在让我好好回报你,准备好了吗?”
……
“今天不许你睡觉。你还想不想知道,清湖为什么没有湖?”
“想。”
“其实,清湖是有湖的。只不过,它被埋在了地下。”
安茹手上不停,跟郭驰讲起了清湖的湖。她用了很多美好的词语来形容它,就像她亲眼见过它,就像她目睹过它的消失。郭驰安静地听着,一动也不动。
等她讲完了,他问:“你说,清湖还会有湖吗?”
“我不知道……或许,会有吧。”
“你说,如果真有那一天,是不是我们所有的心愿都能实现?”
“我想,是的。”
“你说,当那一天来临时,我们都在哪里?”
安茹沉默了。之前,他们从来不谈未来,就像从来不过问彼此的过去和家庭一样。但是今天,郭驰提到了这个他们从未触及的话题。
“你觉得,我们在一起有未来吗?”
郭驰没有回答安茹。他翻过身,坐起来,把她搂进怀里。
“我爱过一个男人。他说他很爱我,我信了他的话,还在傻傻地等他……你呢,你会愿意为了我和你老婆离婚吗?”
“我……我只有一个女儿。三年前,我老婆因为乳腺癌走了。”
郭驰声音平静,安茹的身体却哆嗦了一下。她先是想大笑一场,接着又想痛哭——无论如何,她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这一行太难做了,我不知道工厂还能开多久,我还能坚持多久……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为你负起责任,怕我害了你。或许,到了坚持不下去的那一天,我会离开深圳。你知道吗?我一直把你当成能量加油站。跟你在一起,我才有继续往前走的力量和勇气。我不敢告诉你,怕你看轻我,离开我……”
安茹的眼泪流在了郭驰的胸脯上。她从郭驰的怀里拱出来,温存地摩挲着他的脸颊,深情地吻着他的眼睛。“这些都会过去的。要相信,清湖总会有湖。”停顿了几秒钟,她又紧盯着他的眼睛,用梦幻般的语气说:“等到那一天,我们能在一起吗?”
她看到郭驰点了点头。
5
忽然有一天,城中村的工地安静下来。两个月过去了,仍然没有开工的迹象。非但如此,工地上的工人不见了,活动板房拆掉了,工程机械也开走了。往日的城中村,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方方正正的土坑。夜深人静的时候,安茹常常感到害怕——她觉得,它像一口挖好的墓穴。
安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她并不感到奇怪。这一两年,地产商资金链断裂、楼盘停工之类的新闻屡见不鲜,很多人对此已经见惯不怪。太阳底下无新事,只怕,这座工地也逃脱不了厄运。
天气预报说,今年最后一场台风已于南海中心生成,将在珠江口一带登陆。一场大暴雨,会先于台风抵达深圳。入睡前,安茹逐一检查门窗,阳台上晾晒的衣物也收拾好了。半夜,她还是被噼里啪啦的响声惊醒。是不是昨晚漏关了洗手间的窗户?一阵紧似一阵的风,把什么东西吹得乒乓作响。在满屋子的响动中,安茹很想能有个人抱紧自己。
在这样的夜里,安茹体验到一种风雨般浩大的孤独。她拿起床头的手机,发去一条微信:雨很大,风也大,睡不着,想你。她很快收到回复:我也是,好想见你。安茹幸福地笑了。她把手机贴在胸脯上,一边胸脯贴一会儿,贴得紧紧的。手机很热,她的身体一阵阵痉挛。
已经有66天没有见过面了。每过一天,安茹都会在台历上做下记号。最后那次约会,郭驰告诉她,他有很多事情要忙,以后这段时间可能没法再见她。安茹没有问他为什么——她知道,到他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她。而她,也打算好好想一想自己的事,为一段挣扎纠结的情缘做一个决断。
安茹后来还是睡着了。她不知道风雨是什么时候停歇的,早上醒来,只觉得天地之间无比安宁。她起身走到阳台,深深地呼吸着暴雨之后的清新空气,惬意地伸了个懒腰。突然之间,她意识到世界发生了变化——具体地说,是她的眼前出现了一片白茫茫的东西。是水,一片很大的水。城中村工地上那口硕大的基坑,变成了一面湖。清湖的湖。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安茹的脑子里响了一下,她激动得战栗起来。
忙啥呢?不管你在忙啥,我都想你来我家,就是现在。别管台风了。她给他发微信。
好,我也有事要跟你说。但是,为什么要去你家?
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只有在我这儿才能看到。
那好。第一次去你那儿,要不要给你带点上门礼啊?他发来一个咧嘴的表情。就是这个表情,让安茹感觉他今天心情不错。
除了你自己,啥也不用带。噢噢,不对,你得给我带早餐。我要吃清湖农批市场对面发记竹窝肠粉店的肠粉,你从那儿走,给我捎一份。我马上给你发地址。
安茹舍不得离开阳台。那一片白茫茫的大水,牢牢地牵引着她的视线。此刻,它安静得像一个处子,羞涩、斯文。以前的清湖,应该就是这样的吧?但是郭驰就要来了,她得换衣服、洗漱,还要把家里收拾一下。她不想让郭驰看见自己的窝乱糟糟的。
门铃响起来时,安茹正在描眉。之前她跟郭驰见面、约会,从来都是素面朝天。但在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她要破一次例。她匆匆结束了化妆,跑到客厅开了门。
郭驰手里提着一只塑料袋。看到安茹,他愣了一下,继而傻笑起来。
你今天真美,像是个仙女。他的声音发着抖,眼睛发着光。
你是第一次看到我吗?安茹笑着,接过他手里的袋子。她发现郭驰眼圈有些黑,神情憔悴。她以为这是昨夜的暴风雨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记,此刻,她只感觉到快乐。
记不记得你问过我,清湖为什么没有湖?
嗯。
好,跟我来吧。
他们在阳台上站定,安茹用手把郭驰的视线引向城中村的工地。
看,那是什么?
她发现郭驰眼里的光黯淡下来。她又扭头看向那面湖。真正的台风即将到来,湖水深不可测,镜面无波。
你看,清湖,多美的清湖。她的声音像是一阵呓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