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乐土 弦歌不辍
2024-12-31吴艳
西" 迁
1939年3月,春暖花开的时节,地处云南西北的小镇喜洲突然热闹起来。这一天,镇子东边的洱海码头人声鼎沸,热闹非常,这次迎来的不是往常的零星旅客,而是一群穿着体面又洋气的外地人,甚至还有外国人。西服、礼帽、眼镜、旗袍,还有一箱一箱的书籍让他们显得格外与众不同。虽然因为商业贸易的繁荣,见过一些市面的小镇居民对陌生来客已经见怪不怪,但此行人数之多还是超乎他们的预料,不由得驻足张望。很快,镇里早已等候在此的乡绅们对来客们表示热烈欢迎,安排人员搬运行李、引导他们进入市镇,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张罗着。
风尘仆仆的来客来不及细细打量这座向他们敞开怀抱的小镇,最终的目的地让他们一路辗转久经劳顿的心终于定下来。大家埋头搬运整理行李,总算在小镇南边一座叫大慈寺的院落安顿下来。此刻的他们还不知道,他们将在这里度过八年的漫长时光,在山河破碎、举国动荡的峥嵘岁月中,独享一份安宁,也在这片山水田园之中创造出一个又一个的奇迹!
1931年“九一八”事变直至1937年发动全面侵华战争,日本步步紧逼,灭亡中华的野心昭然若揭。面对大片国土的沦陷,清华大学救国会在告全国民众书中坦言:“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为保存国家和民族的文化血脉,中国的高校纷纷开展文化教育救亡运动,经历了一次规模空前、历时弥久的大迁徙。位于湖北武汉武昌昙华林的华中大学也在战火纷飞中踏上了南渡西迁的道路。
华中大学成立于1924年,是美国圣公会、英国循道会和伦敦会在华中地区联合创办的教会大学。学校采用西方近代教育模式,聘用世界一流名校毕业生为教师,拥有雄厚的师资力量,以体制、课程、教学方法之先进而著称,享有很高的社会声望。然而,战争无情地破坏了学校良好的发展前景,华中大学亦和当时中国的众多高校一样被迫做出迁校的决定。
1938年7月10日那个炎热的夏天,李学英跟随华中大学师生从武昌乘船沿长江逆流而上。在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一般的船上,他们忍耐着夏季的闷热,煎熬了五天五夜之后才到达长沙。在同为教会举办的长沙雅礼中学短暂休整七天后,师生们改乘加挂的华大专列继续出发。据李学英记述,号称的专列火车,其实也就是一节节的车厢而已,照样人满为患,毫无秩序可言。从长沙出发不久,他们还没到株洲就遇到了空袭警报,紧急停车避险。人员疏散到铁道两边芦苇丛中时,突逢大雨滂沱,人人如落汤鸡一般狼狈不堪。也幸得这场大雨,空袭才没有发生。重新上车后,每节车厢里一百多号伤兵、难民、旅客早已混作一团。国难当头,年轻力壮的学生们尚且能够自保,那些携家带口的教职员工真是苦不堪言。幸而华大师生团结一致、互帮互助才克服了西迁旅途上的重重困难。到达衡阳后继续搭乘入桂的火车向后方迁移。而这一次,火车更加简陋,连车厢都没有,大家直接坐在了加挂的平板拖车上,四处毫无遮拦,一路接受风吹日晒的洗礼。师生们不得不小心翼翼,互相监督提醒不能打瞌睡,以免掉到车下去。路上与拉着士兵前往战场的列车相遇,擦肩而过的瞬间,彼此心情复杂,一路的所见所闻让学生们对战争有了更真切的体会。山河破碎,国难当头,流离失所的心境可见一斑。到达广西境内的全州后,师生分批乘卡车前往桂林。所幸,在一个暑假的颠沛流离之后,130多名华大师生顺利到达桂林,大家无心欣赏“桂林山水甲天下”的风景,一番整饬之后,华大重整旗鼓,于九月下旬正式开学。
然而好景不长,十月传来广州沦陷的消息,随后日军敌机便开始频繁光顾,桂林危在旦夕。为躲避日间的空袭,无奈之下,华大改为夜间上课继续坚持教学。可是在一次空袭中,华大男生宿舍被炸,战火又烧到了眼前,再次转移迫在眉睫。这一年的圣诞节,华大愁云惨布,学校无奈作出再次西迁的决定。1939年2月,安顿不到半年的华大师生再次启程。当他们离开时,目睹昔日灵山秀水的桂林城已被炸得满目疮痍、面目全非,沉痛和悲愤的心情可想而知。穿越广西十万大山,一路翻山越岭,经荔浦、柳州、南宁来到边境镇南关,这里是中国与越南接壤的国门,也曾是中法战场。当年清军在这里大败法国侵略者取得镇南关大捷令国人扬眉吐气,而今师生们却灰头土脸从这里出境前往异国他乡,前途漫漫,路在何方?华大师生们的心情越发沉重压抑。学校考虑从广西到云南,需要翻越云贵高原重重崇山峻岭,不如借道越南,乘坐火车经滇越铁路前往昆明更为稳妥一些。滇越铁路是法国夺取在云南的筑路权后,暴力驱使云南各族人民以血肉之躯修建的从云南昆明到越南海防的国际铁路。1910年通车后,云南的物资被巧取豪夺源源不断地运输到国外,而抗战爆发以来滇越铁路又成为中国唯一与外界相连的国际铁路运输线,称为抗战物资运输的主动脉。在越南东塘,旅途劳顿的华大师生短暂地休整几日后终于搭上了前往河内的火车,随后转道滇越铁路,从老街入境回到祖国的怀抱。一时间,大家群情振奋,高唱校歌,以纪念重回祖国怀抱这一特别的时刻。1939年2月底,华中师大100多名师生在历经2个多月的旅途迁徙后,终于从桂林平安抵达抗战大后方云南昆明。
然而,早在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战火蔓延至北平后,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已历经“中国教育史上的伟大长征”迁往昆明成立西南联大坚持办学一年多了。条件艰苦、资源短缺的昆明已没有合适的地方接纳华大师生。经云南省教育厅接洽,来自大理喜洲商帮的爱国商人严子珍、严燮成、董澄农等向华中大学伸出了援手,热情邀请师生前往喜洲办学并资助相关路费。
在云南商界享有赫赫威名的严、董两家都是大理喜洲人氏。严氏经营着以茶业为主的著名商号“永昌祥”,业务遍及国内外,茶品远销西藏、香港、印度。创始人严子珍归隐乡间后,热心公益慈善,由子侄辈继续发展家业。当时,长子严燮成担任“永昌祥”总经理并出任昆明商会主席,严家在云南省内的地位和实力可见一斑。而董澄农的“锡庆祥”商号则以经营矿产起家后大力兴办实业,历经十多年的发展,在昆明拥有面粉厂、电石厂、纺纱厂、钢铁厂、炼油厂、水泥厂等企业。作为著名实业家,他也颇具桑梓情怀,热心家乡教育发展,大力资助社会公益事业。
苍山脚下,洱海之滨的喜洲是滇西重要市镇,地处大理县治以北的平坝间,依山傍水,气候宜人,冬无严寒,夏无酷暑。这里历史悠久,汉代即为叶榆县县治所在。唐南诏时期,河蛮在此修建大厘城,因隋文帝派史万岁征滇时曾在此驻兵,故又称史城。唐代大理南诏国政权第七代王异牟寻还曾短暂地迁都于此。这个经历千年岁月风霜的小镇人口稠密,手工业发达,工商业兴盛。明清时期受汉文化的影响很深,具有耕读传家的浓厚文化氛围。凭借在茶马古道中优越的地理位置和洱海航运的便利便捷,这里的人们重农兴商,手工业经济繁荣,商业文化发达。尤其是清代至民国,在几代喜洲商人的努力经营下,以严、董、杨、尹为首的四大喜洲商帮在此崛起。雄厚的经济实力、发达的商业文明和安土重迁的农耕文化传统使得喜洲这个小市镇拥有“小香港”“小上海”的美誉。
在喜洲商帮四大家族的热情邀请下,华中大学韦卓民校长决定亲赴喜洲进行考察。韦卓民(1888—1976年),著名哲学家、翻译家、教育家。1918—1929年先后毕业于美国哈佛大学和英国伦敦大学,获哲学博士学位。韦校长祖籍广东香山,是孙中山先生的同乡。就在喜洲商帮打造商业帝国的同时,年轻的韦卓民也在书山学海辛勤跋涉。1903年,十五岁的韦卓民入读华大的前身——武汉教会学校文华书院备馆后就和华中大学结下不解之缘。1907年,韦卓民升入文华书院正馆学习,毕业获文学学士学位。1918年,韦卓民赴美国哈佛大学研究院进修哲学并获硕士学位,回国任文华大学哲学教授。1924年秋,文华大学与武昌博文书院大学部、汉口博学书院大学部合并成立华中大学,36岁的韦卓民出任文理学院院长兼副校长并代文学系主任。1927年,因时局动荡,华中大学临时解散,韦卓民转赴英国求学。在通过严格考核后,成为伦敦经济学院著名哲学家霍布豪斯教授的博士生。留学期间,他先后到牛津大学、巴黎大学、柏林大学等欧洲著名学府旁听和研究,在积极的学术交流中具备了一流的国际学术视野。1929年,长沙雅礼大学、岳阳湖滨大学相继并入重建后的华中大学。同年7月,韦卓民获哲学博士学位,受邀回国出任华中大学校长。
韦卓民校长任职以来,为华中大学的生存和发展殚精竭虑、呕心沥血。他通过各种办法网罗人才,除了外籍教师,还聘请了一批当时国内的顶尖专家来学校任教,如楚辞学家游国恩教授,文论学家包鹭宾教授,物理学家卞彭教授、桂质庭教授,教育学家黄溥教授、胡毅教授,化学家张资珙教授、徐作和教授等。此外,他还经常邀请国内外著名学者来学校作短期访问和讲学,以高水平的师资队伍带动华中大学的教学质量不断提高,蜚声海内外。他本人也凭借一流的学术地位成为沟通中西文化,享誉海内外的学术大家。
虽然是教会学校,但华中大学在抗战全面爆发前为国家培养了许多优秀的毕业生,他们在华中地区的教育和商界大显身手。抗战爆发后,华中大学被迫西迁。1938年9月,韦卓民校长完成赴美讲学任务后立即回国与华大师生在桂林汇合。面对风云变幻、动荡不安的时局,韦卓民校长不敢懈怠,亲自带领华中大学的师生转移云南。而今,更要慎重地选择在云南的办学地点。喜洲的地理位置虽然偏僻,但远离铁路、公路等交通干线,可以避免空袭以免重蹈覆辙。而保持与昆缅线合适的距离也能够让学校保持与外界的联系,故而办学的环境和条件成为韦校长此行考察的重点。
相信经过一番细致的考察,喜洲一定令韦卓民校长非常满意。除了有热心向学且实力雄厚的喜洲商帮在经济上的鼎力支持外,喜洲的文化氛围和人文环境也一定令韦校长赞叹不已。
喜洲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市镇,但明清两代科甲繁盛。这里是明代著名学者、“理学名儒”杨士云的故乡。杨士云生于成化十三年(1477年),自幼聪慧过人,嗜书如命,十四岁就考中秀才。二十二岁那年,杨士云准备参加云贵乡试,与年长两岁的同乡友人杨宗尧在桥边相遇后主动谦让避考。随后两人果然先后考中“解元”,“让解”的故事一时在乡里传为佳话。1933年,杨士云的后裔出资重修“让解桥”纪念杨士云的美德,亦成为喜洲地方文化的一道景观。
1517年,杨士云考中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先后任工科给事中、兵科给事中、户科给事中等职。归隐田园后与贬谪云南的杨慎及大理本地士人张云鹏、杨南金、杨宗尧、李元阳、赵汝廉等多有交游。他在喜洲的“七尺书楼”就是文人墨客汇聚交流之地。在小镇中心的四方街上,一座高大的“翰林坊”也彰显着杨士云所获的至高荣誉。除了杨士云,这里还有张氏家族“一门三进士,同榜四举人”的传奇。辛亥革命先驱、民国司法总长张耀曾就是张氏家族的后人。
中华民国成立以来,随着喜洲商业的迅速发展,喜洲读书人走向了更广阔的世界,人才辈出。他们或习武或从政,成为一方军政大员。如严子珍的二子严宝成就毕业于政法学堂,先后担任洱源、宾川县县长;三子杨克成1932年毕业于南京国立中央大学经济系后自费留美,1934年获美国哈佛大学工商管理硕士学位。喜洲四大家之一“复春和”的后人尹隆举则投笔从戎远渡东瀛,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跟随朱培德率部参加北伐……见过世面的喜洲籍在外同乡,深受资本主义工业革命与革新思潮的影响,为破除喜洲的守旧与传统文化的弊端,1936年,经喜洲四大家之一“鸿兴源”上海分号的职员赵子历号召和倡议,喜洲旅沪知识分子在上海创办了《新喜洲》杂志,旨在宣传新思想、新文化,开启民智、破除迷信、解放思想。杂志以“革新喜洲”“建立工业”为口号,邀请法学家张耀曾题写刊名并题词。创刊号于1936年5月1日出版,积极宣传新思想、新观念和新文化。在这些新思潮的影响下,喜洲上层士绅思想开明,在雄厚财力的支持下,积极努力地兴办资本主义工商业,兴办学校、医院、图书馆等现代教科文卫事业。
早在光绪三十三年(1905年),喜洲就首开近代小学教育先河,成立了喜洲公立两等小学。校址位于喜洲财神殿,虽然只有三间讲堂,但礼堂、接待室、书记室、校役室、体操场和厕所一应俱全。民国二年(1913年)实施国民教育后,喜洲公立两等小学与大理县其他小学校合并,成立“喜洲高级两等小学校”,由严子珍等乡绅负责改造。喜洲商人和社会贤达积极踊跃出资购置学田,作为办学经费的保障。学校办学规范,有力地推动了地方文教事业的发展。1938年,为解决女童入学问题,严氏家族女眷董淑川出资成立私立淑川女子小学,率先开启女童教育的先河。喜洲教育新风由此可见一斑。除了兴办小学,喜洲乡绅还努力筹建中学。
1937年,严、董家族在昆明召集旅昆同乡发动社会力量集资在家乡创办五台中学。1938年获得云南省教育厅核准,1939年推举成立第一届校董会,董澄农出任董事长,而校长则由毕业于清华大学的喜洲人杨白仑担任。与韦卓民校长结识之际,正是五台中学在昆明延聘人才、广招教师之时。令韦卓民校长惊喜的是,退隐田园后的严子珍自号苍逸老人,将所有精力都放在喜洲公益事业上。1936年组织社会贤达出资成立喜洲医院,除了五台中学,还在积极筹备兴建“苍逸图书馆”。这些卫生文化设施令韦校长对喜洲这个小小的市镇刮目相看,良好的条件是华中大学在此办学必不可少的硬件保障。
在喜洲期间,韦卓民校长不辞辛劳一一拜会喜洲的一众士绅。穿行在古镇的街巷中,一大批明清以来独具特色的白族民居建筑令他目不暇接。青瓦白墙上的彩绘营造出悠远恬静的文人意境,石头垒砌的坚实墙院、光洁的青石板小路无一不展现着小镇的古韵悠悠。高耸的门楼与宽大的屋宇相连,岁月在这里被凝练和沉淀,与镇里十多座古牌坊一起默默彰显着喜洲悠久的历史和厚重的文化底蕴。
小镇最富丽堂皇的严氏大宅就在四方街的南边。这座建于1907年的深宅大院一进四院,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的建筑形制和雕梁画栋的雄伟气派,一定给韦卓民校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被奉为座上宾的韦校长在这里感受到了喜洲商帮满满的诚意。以严、董家族为代表的喜洲乡绅经过商议,决定将镇子南边的大慈寺提供给华中大学办学使用。
大慈寺建于南诏时期,是喜洲镇历史悠久的寺庙之一,寺内还有被称为奇观堂的文庙、张氏宗祠等建筑,屋宇相连,具有一定规模。此外,乡绅们还决定将镇里的董氏宗祠、王家祠堂、紫云山等寺院、家祠和空闲的商家大院都利用起来,并号召有条件的居民将空余的房舍提供给教师和学生居住,解决宿舍和伙食问题,为华中大学提供一切方便。
天时地利人和,韦卓民校长经过实地考察,对喜洲的各方面都非常满意。他相信,喜洲是华大师生最好的落脚点,于是立即回昆,宣布即刻迁校。
乐" 土
华大师生在昆明短暂的休整之后再度启程,1939年3月中旬分两批从昆明出发,在春暖花开的时节先后到达大理喜洲。喘息甫定,他们一洗舟车劳顿,开始投入地准备开学事宜。尽管喜洲的士绅乡民们已为学校办学提供便利,但华大此时的条件与往日相比也是一落千丈。然而,一路颠沛流离的感受令师生们深知,能在如今战火连绵的中国寻得这样一方净土已是奢侈,何况,他们始终相信韦卓民校长的决定,他卓绝的智慧和坚强的意志始终像明灯一样的存在,他的选择深谋远虑,一定能克服重重困难带领着华大师生坚持下去!
很快,在韦卓民校长的带领下,华大师生因地制宜将大慈寺布置成学校的样子。佛寺大殿的塑像用布帘蒙上后就成为空间开敞的礼堂;殿前两厢各厅用作教室;殿后两厢设为校长室、秘书处、教务处、注册处和会计室等行政办公;将奇观堂建为图书馆;张氏宗祠内的祖堂和廊厅作为教师休息室和文学院、教育学院各系的办公室、研究室;堂前庭院建造起二层简易楼房为物理系、生物系和化学系使用。镇上条件较好的董家祠堂用作部分外籍教师宿舍,上河坪一商家大院成为部分教职工的宿舍。男生、女生宿舍则散布在镇里的各处祠堂、古庙和居民家。韦卓民校长则选择了喜洲镇居民李谷春家中一间简陋的平房作为宿舍。就这样因陋就简,随着学校购回大量新版书刊等教学资料和实验仪器等教学设备陆续运输到位,华中大学的教学科研秩序逐步恢复。至此,华中大学全部安置妥当,文学院、理学院、教育学院三个学院十几个系、组的建制基本完善,成为拥有118名学生和10多名教师,在云南仅次于西南联大的高等教育学府。
1939年5月1日,在迁居喜洲两个月后,华中大学在喜洲大慈寺内正式开学。开学典礼上,韦卓民校长发表了激动人心的演讲。他回顾了西迁旅途的艰难困苦,尽管如今依旧面临艰苦的乡村生活,师生们需要克服人生地不熟、水土不服的种种困难,但拥有了喜洲士绅民众的接纳、支持和帮助,使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办学,不会让华中大学再关闭!一路上,韦卓民校长身先士卒的奔波和操劳令师生感动,他的威望和声誉令师生信服,他声情并茂的演讲令群情激奋。大家齐心协力,团结一致,发誓要将华中大学“一意讲求高等学术”、为中国培养“立德立言立功,发奋天下为雄”的高水平人才的办学目标在这里继续坚持和发扬下去!
开学两个月之后,1939年7月底,华大举行了迁校后第一次学位授予典礼。从1938年7月开始,动荡不安、风雨飘摇的一个学年就这样匆匆结束了。所幸,华中大学在硝烟弥漫的中国找到了一处山川秀丽、风物清明、安定平和的世外桃源,一切渐渐回归了正常有序地运转。1939年11月,为庆祝和纪念华中大学建校十五周年暨重建十周年,也为了庆祝眼下所拥有的安宁的教学环境,学校连续举行了三天的庆祝活动。一年前那段动荡坎坷的时光还历历在目,师生们深深地感激如今能够安稳学习的时光,谁也不曾想到五年后,华中大学建校二十周年的庆典依旧在喜洲举办!
虽然在喜洲的物质水平和教学条件非常艰苦,但在全体师生的努力下,1939年秋,华中大学的各项教务工作运行顺畅逐渐走上正轨。华大学子怀着知识拯救民族的信念和激情,发奋学习刻苦钻研,图书馆和教室从早到晚都坐满了刻苦学习的学生。大家铆足干劲,迫切地在知识的海洋中寻找救亡的道路和改变世界的力量!
当时,下关至喜洲没有公路,汽车都要走一整天,学校的两部汽车在完成教学器材的运输任务之后没有了用武之地。于是,物理系博士熊子璥带领学生,将汽车发动机拆卸下来,与发电机配接在一起,用木炭炉产生煤气为燃料,拼装了一套发电系统,为学校晚间照明和实验室提供电力。这是云南西部第一套电力设施,喜洲由此开启了云南历史上使用电灯的先河。可以想见,在沉寂的乡村夜晚,一颗小小的透明灯泡仿佛一颗太阳,汇聚了无数只蜡烛的光芒,令整个房间亮如白昼,也让喜洲的乡民们大开眼界、大受震撼。有的乡民甚至不远数里步行前来观光,相信黑夜中那束奇妙的光曾经点燃和照亮了他们的整个世界!
喜洲的乡绅们虽然见多识广,对电灯早已司空见惯,但面对如此轰动的效果也深受启发,喜洲工商界开始积极行动。两年后,在华大师生的帮助下,喜洲建起了一座火力发电厂用以满足民间的用电需求。从此,小镇夜间的点点光明让喜洲民众深切地体会到工业文明带来的美好生活。人们对现代生活的热情和期盼激励和鼓舞了华大,师生们将目光投向喜洲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学以致用,不断开辟研究的新天地,学校的科研活动日渐丰富,学术风气自由而活跃。在华大师生的带动下,电影、电话、电报、收音机等一系列新鲜事物开始在喜洲出现,让这个传统的小镇处处充满了惊喜。1940年,华中大学经过周密的实地调查,提交了一份万花溪水电资源开发勘测报告;物理系的卞彭博士购买了一台小车床,建立起一个小机修车间;化学系的卞松年教授开始对滇西酒精、皮革、油脂工业进行专题研究;生物系萧之的教授带领生物系师生对苍山洱海的动植物进行了广泛的采集和研究,重点开展对洱海各水层的氧含量、PH值、水生物及浮游生物的调查和记录。教育学院则以五台中学为教学基地,积极开展教学实践,大力推动了喜洲中学教育水平和质量的进步。文学院则在游国恩和包鹭宾两位教授的领导下,一边教学一边广泛开展田野调查,对西南地区的文化习俗、大理历史文化研究进行深入探寻。学术材料的丰富也让他们深深着迷,师生们惊异于大理这片乐土蕴藏的无穷魅力,在逐渐适应之后开始习惯和享受小镇平静恬淡的生活。
清晨,当喜洲各处寺院的香烟袅袅升起,妇女们开始诵经的同时,华大的祈祷仪式也在教堂委员会安德生先生的带领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天的学习生活由此开启。日复一日的课业虽然繁重,但学生们非常珍惜能够安定学习的时光。课余,学校在周末发起多种野外远足考察活动,让他们快乐和放松,充分释放青春的激情和活力。游山,有万花溪、向阳溪、花甸坝、罗刹阁、圣元寺、蝴蝶泉……玩水,有龙湖、沙村、海心亭、青莎州……喜洲秀丽的田园风光和苍山洱海间的自然风物、名胜古迹不但安抚他们远离故土的焦灼内心,也成为他们取之不尽的学习教材,这里多姿多彩的民俗风情,千百年来流传着的动人传说令他们深深着迷,学生们越发感受到这片土地的神奇魅力!多年后,华大学生满怀深情地回忆,虽然语言不通,但这里的人民都很和善,微笑就是通行的语言。饮食虽然简单,但盛产的土豆很美味,填饱肚子不成问题。这里土地肥沃,有大片的农田果园,农产品丰富,时令水果颇多,尤其是从海东渡海而来的梨、桃和橙子的味道是那么甜美,成为粗茶淡饭之外的极好补充。还有,这里盛产核桃,用核桃榨的油非常香,炒菜煮汤都特别受青睐。由于喜洲镇附近有回族聚居的村落,他们生产的牛奶和干酪也都很容易买到,甚至还有来自藏区醇香浓郁的牦牛黄油,丰富的油脂极大地保证了师生的营养和健康。在喜洲镇里,华大职工王仁载先生的夫人在小镇中心四方街南口的西排开了一家小面馆,偶有机会可以去改善一顿伙食,而平时四方街西口一户董姓人家卖的咸菜、腐乳和腌萝卜才是华大师生佐餐的最爱。如有条件,偶尔在四方街西口南排回族刘大妈那喝上一碗温热的甜牛奶,吃上一卷外皮酥脆内里绵软的烤乳扇,那真是回味无穷!还有被华大师生称为雪粑的苍山雪饼,调以红糖水,是夏天非常受欢迎的小吃。不过,令华大师生印象最深的还是喜洲四方街上“得生和”粑粑的美味!粑粑是云南常见的一种小吃,北方也叫做饼。喜洲粑粑之所以出名,是因为喜洲本地独特的做法和吃法。粑粑用小麦粉加水调和,用老面发酵后加碱揉透,切成面剂子再以清油分层反复按揉成圆饼状,甜味用红糖做馅,有的加入火腿丁和玫瑰糖,咸味则揉入花椒、精盐和葱花,在表面撒上脂渣,最后放到特制的吊炉盘内,上下炭火一起烘烤。火候的掌握非常关键,经过“千锤百炼”的粑粑在上下火力的夹击之下产生层层分离的“破酥”效果。烤熟的粑粑颜色金黄,喷香扑鼻,外皮香酥,内里绵软,无论是香甜的流心,还是咸鲜的酥脆,现做现烤的粑粑配上一壶浓酽醇香的烤茶,相得益彰,那才是一等一的滋味,令人拍案叫绝!
慢慢适应小镇生活的华大师生开始享受喜洲的平静和惬意。1940年12月,韦卓民校长发表专文《迁滇一年来之武昌华中大学》,从校舍建设、院系概况、经费来源、奖金条例、读书风气、课外活动、经济七个方面,全面总结了华中大学迁滇一年以来的发展状况。在全校师生的努力和当地各方帮助之下,华中大学的教学、招生、管理工作逐渐走上正轨,教学活动、学术活动有条不紊,学生课余生活十分丰富,校园读书风气积极上进。
然而,华中大学办学初期所面临的困难也是巨大的。华中大学的办学经费由教会资助,法治和民主是学校治学和管理的原则。为了摆脱教会对教学和管理的控制,韦卓民校长通过努力,将校董会设在国内,成立校务委员会和教务委员会,将民主决策发挥到实际工作中去,让中国的教师团体拥有发言权,以充分发挥教师队伍的积极性和主观能动性,结合中国的实际需要,为中国培养人才。可是抗日战争中为了坚持办学,学校转战西南边陲,偏远的环境让学校无法争取教会的支持和关注,更无法保障师生基本的权益。同时,闭塞和原始的条件令部分教师和家庭背井离乡,亲朋离散,由于种种原因不得不选择离开,人员流失变动频繁。在如此内外交困的情况下,韦卓民校长依旧坚守初心,保持乐观的心态,不但在繁重的管理工作之外始终坚持在教学一线,还将自己的全部收入投入到办学中。他精神矍铄,谦和有礼,西服打了一个又一个补丁依旧保持干净整洁,生活清苦依旧坚持学习,每天定时读书。他教授大学一年级的逻辑与伦理学和二年级的哲学课上常常座无虚席。课外,他无微不至地关心师生生活,积极沟通协调解决师生的困难,学生敬之如慈父,教职员尊之如家长。在韦卓民校长的人格魅力和奉献精神的感召之下,除知名教授学者外,一批有抱负的热血青年如傅懋勣、萧之的、陈国杰、万绳武、许宗岳、阴法鲁、吴醒夫、应崇福、陈美觉、胡志彬等青年才俊先后投奔、追随韦卓民校长,不辞万里从全国各地奔赴喜洲华中大学任教。
教师的问题解决了,日渐减少的学生所造成生源不足的问题也成为办学最大的困难。对此,学校管理层研究决定,打破传统招生方式,破旧立新。1941年7月15日,华中大学在香港《大公报》上登报招生,学校在喜洲、昆明、贵阳、香港、沅陵、重庆六处设立招考点,面向全社会,重点在华中、云南、港穗地区广泛招收学生,得到热烈的回应。在改变招生策略的同时,韦卓民校长始终坚持独特的教学和管理制度,秉持重质不重量的原则,不断加强对学生学习质量的管理。通过甄别考试制、校舍制、中期考试、毕业总考等制度确保学业水平。作为教会学校,华中大学非常重视外语,除中文和中国史等课程外,其余基本使用英文教学。华大学生二年级结束后,必须参加“中期考试”,成绩合格才能升入三年级。同时借鉴英国的做法推行“导师制”,为一、二年级的学生配备生活和一般业务导师,三、四年级的学生则配备专业导师。规定导师每月必须和学生共进一次晚餐,以交流学业、密切关系。这些制度在喜洲依旧被一丝不苟地执行着,很好地保证了华大毕业生的质量。随着华中大学招生方向的转换和名声的传扬,生源逐渐稳定,尤其是云南籍的学生稳步增加。1941年注册的77名新生中,云南籍学生就有32名,1945年则高达174名,创下历史之最。虽然环境艰苦,但却能凝聚人心,大家紧密团结在韦卓民校长周围,中美英三国教师勠力同心,保障教学秩序的良好运转。而远离政治斗争的师生更能够安心教学,在小镇平静的生活中,粗茶淡饭,安贫乐道,齐心协力,共渡时艰。
在华中大学全体师生的努力下,1941年,学校人事亦趋稳定,三个学院院长齐备,招生工作顺利圆满。九月,华中大学开启了一个充满希望的新学年!
奇" 迹
这一年的八月,著名作家老舍先生应西南联大邀请到云南讲学,期间特意前往喜洲拜会华中大学的老朋友们。韦卓民校长带领华大的教授们在喜洲迎接老舍和査阜西两位先生。老舍先生专门在《滇行短记》里详细记述了这段难忘的喜洲之旅。云南“一路山高湾急,比川陕与西兰公路都更险恶”的路况难不倒老舍先生,为了与华中大学的朋友们相聚,他不顾山高路远,从昆明乘车出发,从在战时繁忙的滇缅公路上走走停停,历时三天才在夜里到达下关。隔天继续出发乘坐滑竿前往喜洲。“穿出城,右手是洱海,左手是苍山,风景相当的美。”安全、静美的大理古城、阔气的五台中学、喜洲镇外不止一座的高大美丽通体是大理石的牌坊都令他震撼。尤其是他在文章中满怀惊喜地描述:“喜洲镇却是个奇迹,我想不到,在国内这么偏僻的地方,见过这么体面的市镇……进到镇里仿佛是到了英国的剑桥,街旁到处流着活水:一出门,便可以洗菜洗衣,而污浊立刻随流而逝。街道很整齐,商店很多。有图书馆,馆前立着大理石的牌坊,字是贴金的!有警察局。有像王宫似的深宅大院,都是雕梁画柱。有许多祠堂,也都金碧辉煌。不到一里,便是洱海。不到五六里便是高山。山水之间有这样的一个镇市,真是世外桃源啊!”
在世外桃源中坚持办学的华中大学条件却很艰苦。在老舍先生笔下,华中大学的教室小得像卖香烟的小棚子,但足以傲人的是学校有电灯。他为华中大学师生“设尽方法,克服困难”坚持办学的精神而感动。回想起四年前,老舍离家南下到武汉即住华中大学,时隔三载,却在喜洲重逢,是多么奇妙的际遇,又是多么快活的事情!虽然生活简朴,华大的教授们还是使出浑身解数,竭尽所能款待友人。在喜洲期间的老舍先生说“天天有人请吃鱼”。他好心提醒诸君节制,以免破产,但洒脱的朋友们认为异地相聚,千载难逢,就是吃光花光也要痛快一下!把中国文人在困顿之中依旧保持乐观的豪迈精神展现得淋漓尽致。
在大理,老舍先生泛舟游洱海,登苍山去了罗刹阁。山间潺潺溪流让他陶醉,“山上到处响着溪水,东一个西一个好多水磨。水比山还好看。苍山的积雪化为清溪,水浅绿,随处在石块左右,翻起白花,水的声色,有点像瑞士的。”他还仔细地观察了民风民俗,“妇女的装束略同汉人,但喜戴些七零八碎的小装饰。很穷的小姑娘老太婆,尽管衣裙破旧,也戴着手镯。草帽子必缀上两根红绿的绸带。她们多数是大足,但鞋尖极长极瘦,鞋后跟钉着一块花布,表示出也近乎缠足的意思。听说她们很会唱歌,但是我没有听见一声。”
游山玩水之余,韦卓民校长还邀请老舍先生和古琴家查阜西给华中大学和五台中学的学生们演讲。他在演讲中鼓励学子们广泛开展研究“民家人的风俗、神话、历史,也都有研究的价值。云南是学术的宝地,人文而外,就单以植物而言,也是兼有温带与寒带的花木啊。”的确,迁校以来,华中师大的师生凭借自强不息的精神,扎根喜洲这片文化的沃土,凭借天时地利人和埋头苦干的精神,在科学文明世界的荒芜田野辛勤耕耘,取得非凡的成果。文学院中文系的包鹭宾教授知识渊博,旧学功底突出,带着中文系的师生开展调查,写下诸如《云南土族之种类及其分布》《说“白人”坟》《释僰》《白文的产生》等论文,游国恩教授的《说蛮》《说洱海》《火把节考》《南诏用汉文字考》则引经据典,考证详实,成为南诏历史文化研究的经典之作。还有青年教师傅懋勣指导学生记录山花碑音韵并考察大理明代隐士杨黼的事迹。他们将研究的视野放在大理和喜洲历史、语言、民俗和社会文化中,结合自身所学,积极开展西南地区少数民族社会语言和文化的调查、研究。华中大学倡导成立了“西南边疆文化研究室”,着眼民族语言文化、传统习俗、文物古建各个方面,聚焦大理历史文化研究。他们或跋涉于山野,或埋首于斗室,最终编辑出版的《西南边疆问题研究报告》践行文化抗战,开辟了属于华中大学自己的西南边疆问题研究,为大理留下了许多珍贵文献,开启了大理历史文化研究的先河,更为后世的研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生物系的萧之的教授凭借在喜洲的观察和研究,写出《洱海生物》《滇西彩云》等精彩论文,博得海外学术界的惊叹,《大理洱海水底生物研究》一文还获得国家学术论文甲等奖,云南、大理、喜洲由此进入了国际学术的视野,名扬天下。
1941年12月7日,日本偷袭美国珍珠港,美国对日宣战,太平洋战争爆发。得知中国不再是单独对日作战,民众信心倍增,群情激昂。当时喜洲没有自己的报纸,战争消息都是通过华中大学物理系的无线电广播获知。学生们搜集整理信息,将当天的新闻做成简报,第二天即向全镇公布,汇报战况。自迁校以来,华大师生就积极宣传全民抗战的思想,他们利用大街小巷的墙壁书写抗日标语、口号,号召积极抗日。在华中大学的影响下,喜洲民众也充满爱国的激情,积极关注抗战新闻。然而,1942年春,随着缅甸失陷,云南从大后方突然变成前线,大理岌岌可危,情势瞬间急转直下。日军的敌机又在苍洱大地间出现,警报再一次响起,安定的生活再次被打乱,一时间人心惶惶,硝烟弥漫眼前,该何去何从,每个人都找不到答案。1942年4月29日,日军截断云南重要的物资运输线滇缅公路并沿公路线迅速推进。5月2日占领边防重镇畹町,进而攻陷芒市、龙陵、腾冲……大有一举攻占保山直取昆明之势。战火逼近,源源不断的难民和华侨经过滇缅公路逃往内地。为了守住怒江天堑,阻遏日寇疯狂进逼的步伐,时任战时交通总指挥的大理下关人马崇六将军果断作出炸毁惠通桥的决定。炸桥后,中日隔江对峙,终于凭借怒江天堑阻遏了日军前进的步伐,也粉碎了日寇抢渡怒江、沿滇缅公路突进昆明,直指重庆灭亡中华的图谋,滇西和整个大西南的战局暂时得到稳定。华大师生在韦卓民校长的带领下冷静分析,最终达成共识,决定坚守喜洲不再迁校,安心教学共同抗日坚持到底。很快,学校就面临着巨大的考验。这年夏天,由于日军使用细菌战,随着滇西阻击战中的伤员撤退到大理,霍乱和鼠疫开始流行,喜洲也受到波及。病毒和细菌严重危害民众健康和生命,华中大学凭借先进的卫生医疗知识,临危不乱,发动广大师生积极配合喜洲医院进行治疗和宣传,向民众普及健康知识,提倡卫生防疫。这期间,华中大学师生没有一例感染霍乱,喜洲乡民的内心也得到极大的安定。危难之际,喜洲民众和华中大学师生紧密团结,众志成城,又一次渡过难关。
尽管大环境动荡不安,在华大师生的努力下,教学秩序未受扰乱。华中大学在喜洲办学期间,学术交流活跃,除了老舍和查阜西先生,西南联大的音韵学家罗常培、数学家熊庆来、潘光旦、费孝通、吴金鼎、吴征镒、田汝康、郑万钧等学界精英和美国知名学者费正清先生、国画大师徐悲鸿等都先后受邀前往喜洲讲学。
1942年春,西南联大的罗常培教授到大理考察。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详细调查研究了少数民族语言,并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寻幽访胜。先后拜访了杨玉科祠、杜文秀帅府、圣源寺、罗刹阁、才村临水亭、中央帝庙、三灵庙等大理名胜古迹,还与徐悲鸿同游无为寺,在下鸡邑泛舟游洱海。这些经历都被他详细记载在一篇名为《苍洱之间》的文章中。他学识渊博,学养深厚,善于观察和记录,对所到大理的各处名胜古迹和历史文化都进行了鞭辟入里的分析和研究,留下了重要的研究资料。对于喜洲,他说:“……喜洲比大理整齐得多。镇里的殷实大户有杨、董、赵、李、尹、张、严诸姓,各家的宅第都是画栋雕梁,轮奂可颂。最近新建筑的一所大宅子,听说花了二百万,澡盆、恭桶、发电机,色色俱全。镇里绅士捐资兴建的苍逸图书馆和五台中学,在抗战时候看起来,都觉得堂皇富丽,颇堪羡慕。当地有‘穷大理,富喜洲’的俗谚,大概不算是夸张。”喜洲明清两代科第的发达也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他在文章中写道:“明朝的给事中杨弘山(士云)就是此地人,客家门首悬着‘进士第’‘甲科第’‘大夫第’的不一而足,在四方街的通衢还竖立着题名坊和翰林院给事中的石牌坊。”他还观察到“市面三天一街,每天早晨还有邻村妇女聚到街上卖布,颇有古代‘抱布贸丝’的遗风。在街上通用民家话,有时候外来人买东西,间或遇到‘我不懂汉话’的回答。本地人管汉话叫做‘汉’,管民家话叫做‘白’。”这些情景让他深感民族语言文化的丰富,认为“假如立志研究民家话,我想在这个环境里住上半年就可以有相当的成就了。”期间,华中大学和五台中学的友人们给予了他非常大的帮助,他赞扬“华中大学从韦卓民校长接办以来已经有18年的历史,平时不求闻达,却独自关起门来苦干。”华大低调稳健却孜孜以求默默耕耘的学风由此可见一斑。
对于教学和科研,学校一直敞开大门,不但积极为来滇西开展实地调查和科学研究的学者提供生活上的便利,还从已知文献或所做研究中帮助专家破解难题。除了罗常培教授,华中大学还接待了西南联大著名历史学家向达先生的高徒石钟健和哲学系的徐衍到大理考察。1942年暑假期间,他们借住在华中大学,对喜洲弘圭山上密密麻麻的古代碑刻开展调查和拓印。石钟健在华中大学师生的帮助下采集了200多块有价值的碑刻拓片,写成《大理喜洲访碑记》记录喜洲寻访碑刻的重大发现,奠定了大理碑刻研究的基础。多年后,已是中央民族大学教授的石钟健先生多次在文章中提及当年的经历,难忘包鹭宾教授等华大师生对他们的支持和帮助。
随着战事的推进和滇西远征军的到来,下关到大理的公路得以贯通,喜洲小镇交通闭塞的情况也得到改善。民间随即开通了喜洲到大理城的马车,大大方便了两地之间的往来。喜洲邮政代办所的信件在这一时期迅速增加,升级为三等邮局并启用三格式全点线日戳。令人振奋的是,1942年9月,英国政府组建的“英国文化科学访华团”,派遣英国生物化学领域的知名专家李约瑟博士来华访问和援助中国战时科学和教育界。他长途跋涉、辗转千里,考察访问了近 300所教育和研究机构,先后到访中国高校坚持办学的昆明、李庄、乐山、湄潭等地,被中国知识分子在民族危亡关头坚强自救的精神深深感动,给予了国际上的大力支持和帮助。李约瑟博士也探访了被他称为“中国最孤立的一所大学”的华中大学。在喜洲期间,他对华中大学的教学情况进行了考察并给予肯定和高度的评价,中国文化传承的激情和热血从此被世界看见,在战火中的弦歌不断赢得了世界的敬重,华中大学和其他高校一起得到了国际学界的援助,办学条件大为改善。
1943年秋,华中大学还与驻扎在下关的部分美军取得联系,由美国空军在喜洲北面的一个小村庄设立了一个气象站,用于气象观察。华大师生为美军提供帮助,用实际行动支持抗战。1944年,随着战局的扭转,举国上下人心振奋,华中大学的教学开展地更加顺利,学生们积极而热情。这年8月5日早六点,华中大学的教授们在洱海的晨曦中会晤了一群老朋友。西南联大的罗常培、游国恩教授重返喜洲,与他同行的都是西南联大和云南大学的著名教授学者们。原来,大理县政府决定要“以现代方法重修县志”,邀请西南联大和云大的专家到大理进行实地考察。在喜洲,华中大学、西南联大、云南大学的教授们欢聚一堂,调查了大量的家谱、明清墓碑,并寻访了附近名胜古寺,就大理历史和民族文化研究展开了热烈的学术交流和探讨。这次往返三十四天的行程被时任西南联大教授历史学家郑天挺记录在《大理访古日记》中,详细地记叙了此行的丰富收获。云南大学教授、历史学家徐嘉瑞先生也借助这次考察的契机,通过多年的积累完成了大理历史文化研究的扛鼎之作《大理古代文化史》。得益于他们的推动,当代著名学者如向达、郑天挺、陶云逵、方国瑜、马曜都积极关注大理历史文化研究并取得了丰硕的研究成果,为大理历史文化研究奠定了基础。思想的交流与碰撞带动了一系列的学术研究,华中大学与西南联大、云南大学等高校相关学者所做的研究共同构成了抗战时期西南边疆问题研究学术版图的重要组成部分,大理历史文化研究亦走在了云南历史文化研究的前列。
然而不幸的是,8月8日,在教授们欢聚的第三天,时任华中大学国文系主任的包鹭宾先生因为突发疟疾高烧不退猝然去世,年仅45岁。噩耗传出,教授们无不扼腕叹息,整个华中大学沉浸在一片悲痛之中。韦卓民校长怀着沉痛的心情举全校之力,为包鹭宾教授举办了庄严肃穆的公祭和追悼仪式,并对其家属和子女作出了妥善的安置。这年年底,操劳的韦卓民校长也不幸感染伤寒,一病不起。所幸无大碍,经过大理的医院精心医治,休养了很长时间才有所好转。1945年3月,韦卓民校长重返工作岗位,为了筹集学校办学资金,他不顾大病初愈,接受了海外讲学的邀请,继续为办学东奔西走,争取经费。
离" 别
黎明来临之前总要经历漫漫长夜,终于,1945年8月,抗战胜利的消息传到喜洲,师生们奔走相告,普天同庆,小镇沸腾了。开学后,华中大学有计划地加快了教学进度,国土光复,返回武昌,指日可待!
不是没有留恋,跨越八个年头的时光,华大师生在喜洲留下了深深的痕迹。在喜洲办学的八年,他们早已融入这座市镇的生活。他们的身影穿行在镇上的大街小巷,他们的脚印遍布苍山洱海之间,他们的彬彬有礼深深感染和教化着喜洲的民众,他们的精神已经不着痕迹地融入了小镇的文化之中,喜洲早已成为华大没有围墙的校园。喜洲与华大人的缘分不止于此,华大青年教师傅懋勣、许烺光在喜洲办学期间还找到了人生伴侣,喜结连理,由此相伴终生。
华中大学在喜洲办学的八年招收了八届学生,其中云南籍学子就有300多名,开启了滇西高等教育的先河,实为西部高等教育的拓荒者,也为国家培养出一大批水平较高的毕业生,如共和国的法语翻译董宁川博士,中国科学院院士、超声波的奠基人应崇福院士,中山大学外语系王多恩教授都是华中大学毕业学子中建立不朽功勋的佼佼者。更为深远的影响是,华中大教育学院的学子在三、四年级都以五台中学为教学实习基地,不但提高了滇西地区中学教学水平,更与喜洲乃至滇西的学子结下了深情厚谊。华大优秀学子吴再兴毕业后到五台中学担任教导主任,五台中学半数以上的课程均由华大优秀师生教授,尤其是外籍教师组织开展的英语教学实习令五台中学的英语教学成绩突飞猛进,在省内一枝独秀。在华大的支持和帮助下,五台中学(今大理二中)的学子大都成为云南省各方面的工作骨干,其佼佼者更是从五台峰麓开阔通达地走向全国,走向世界,喜洲“四百教授一故乡”美名,华中大学功不可没。
1946年 4月,华中大学启程返校迁回武昌,把一批实验仪器、设备、药品和图书都捐赠给了五台中学,他们带走了喜洲民众和学子无限的怀念,留下的是刻骨铭心的回忆和难以忘怀的情谊。西迁喜洲办学的八年间,华中大学强烈的爱国精神和无往不摧的毅力与勇气,为保留中华民族五千多年来的文化种子而砥砺前行,在黑暗年代完成了知识之灯长明的使命。韦卓民先生曾说:“抗日战争中的中国教育是一部史诗,将为中国人民子子孙孙永志不忘。”而华中大学在喜洲的岁月,正是这部史诗中的一页辉煌的篇章,是喜洲故事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在华中大学任教的两年中,年轻的人类学家许烺光以喜洲社会为蓝本开展田野调查,认真观察,生动记录了喜洲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将那个时代喜洲的乡土风情作为标本,完整呈现在1948年出版的《祖荫下:中国乡村的亲属、人格与社会流动》一书中。他生动的民族志描述和精彩的人类学分析,使这部著作成为20世纪上半叶中国人类学的经典之作。对喜洲市镇的观察开启了他的人类学研究,由此创建了文化与人格学派,成为新心理人类学的奠基人、美国人类学协会首位华人主席,喜洲也凭借心理人类学界著名的田野调查点西镇原型而闻名于世。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华中大学与中华大学、中原大学教育学院等合并组成华中师范学院,1985年更名为华中师范大学。多年来,华中师范大学保持着与大理的密切联系。2016年,喜洲大慈寺完成修缮,设立“华中大学西迁纪念馆”。2017年,曾经的五台中学,现在的大理二中挂牌成立“华中师范大学大理附属中学”,参加华中师大自主招生考试。著名历史学家、教育家、华中师范大学原校长章开沅教授题词“饮水思源,感恩喜洲”,高度总结概括了华中大学与喜洲的这段深情厚谊。
今天,当我们漫步喜洲,行走在街头巷尾,莫名地被古镇的氛围深深吸引,无论是市镇的传统民居建筑还是文化都别具一格,似乎能够感受到那些古老建筑中祖荫下的生活依稀还在,正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无穷的魅力。岁月的长河中,处处隐藏着抹不去的痕迹与绕不开的回忆。那是华中大学与喜洲的不解之缘,就像当年那束电灯带来的光亮,一瞬间照亮了整个世界!我们相信,当年新旧生活的交融和由此带来的潜移默化的影响早已融入喜洲的生活中,在文化的血脉中涓涓流淌,一同铸就喜洲古朴宁静、包容开放的优雅气质。或许这就是我们在喜洲故事这一难忘的篇章中回忆和怀念华中大学、铭记华中大学在喜洲的那些岁月的价值和意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