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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松鹤间

2024-12-31张卫平

大理文化 2024年9期
关键词:梅林唢呐白族

1

悠长静谧的洱海,紧紧相拥着巍峨屏立的苍山。身居澄静碧蓝的洱海畔,犹如总是置身于一个硕大而美好的梦中。然而大理之美,却总要以洱海为开端,在洱海源头之处,如此的山水之间,亦有着绵延的凡常生活,它们隐秘而自然,却与苍洱之间的美好,相似而又不同,我为之深深念想的就是位于洱海源头茈碧湖西南一侧群山中的小小松鹤村。

我与松鹤村的两次相逢,犹如在一个梦的两端,迢遥而短暂、疏离而亲和。当年我尚存少年意气,在斑斓的梅花与冲天的唢呐声中惊鸿一瞥、为之骤然惊艳的松鹤村,也刚刚初为人识。我也在一览春光秀色、聆听山歌音调、享用春宴浊酒后,与它悄然离别,如一支音声短促的横笛,并未融入这别具一格而又生生不息的山水与生活。从此相互之间留存的,只是依稀而柔远的背影。一边是道阻且长、烟尘隐约,另一边则依然是梅花纷纷开且落。前行的困顿与山中怡然流逝的美好真意,竟未再交集与相慰。

再得缘重入梅林,已是人到中年。而松鹤村的春,其实是从冬天开始的。群山的深处,也是冬的深处,寒意甚浓,天地清凉。小寒时节,这是一年中农历二十四个节气的倒数第二个。立春尚有近一月,一年中最后的那个节令大寒近在咫尺。高天流云滚滚,正往这里运送着飘飘大雪。而阳气已然萌动,在夜的深处,合围着清寂松鹤的万亩梅林,其中已有无数株生气勃发的梅树,在它们于严寒中抽条伸展出来的新枝末端,迫不及待地睁开千万只惺忪的眼眸,拥聚山岗高处,眺望即将到来的黎明。

别梦依稀,逝川烟尘;心随花开,伴春而归!20余年去故地,松风鹤声在高岗。这是我与松鹤村无数次梦中相遇的景象,也是我失意怅望时,唯一不变的想象。

2

洱海之源洱源是久负盛名的中国梅子之乡,遍地古梅婆娑、新树绽芽。而松鹤村,则是这里种植梅子的主要区域之一。赏梅,松鹤是必去之地。此时正值梅花携雪花漫天飞舞,辉映得长天碧色越加澄静而旷阔之时。更何况,我已20余年未曾再嗅它梅枝上的一瓣馨香!如此,我是有愧于松鹤的。

20余年挥手逝,故人犹是故园行。就这样,在一个清晨,我怀着激切的心情,向山中的松鹤村行进。

离开一池茈碧静水,车沿盘山的乡村道路向西南行去。梅花在山的深处,传递着最美的春的意念。而在身后的茈碧湖,我知道沿着正北方向,在湖水尽头的梨源村,千百株老梨树长干虬枝,仍然还在蕴含花蕊。

车沿山路又行数里,稍高远处,片片梅林,开始在一个又一个弯道之间隐约呈现。当年那已模糊的印记,也开始恍惚地浮升出来。我知道,在梅林推举至最高处的雪龙山麓,就是松鹤村民委员会所在的大松甸村。远远望去,梅林中的梅花已全然绽放,大片大片地肆意铺开。它们在山坡沟谷间、在屋舍田地旁,雪白之下透出隐隐浅浅的水红,如同是块块霞光辉映的浮云掩盖着的一幅硕大的天然画卷。

我们停好车,下车后找到一处开阔的平地。展眼向西眺望而去,一幅天境映入眼帘:这里是一处可以眺望四方的台地,而在此时它也成了所有向往松鹤村的人们审美四处风物的观景台。右侧几百米处,隔着一条沟谷的北面缓坡上,视线掠过那大片如云似雾的梅林之上的梅花,一个稍显疏散而又清新卓然的山村,依然白墙青瓦、老树参天、屋舍俨然。那就是我们今天即将到达的松鹤(大松甸)村。小寒的“花信”三候,“一候梅花,二候山茶,三候水仙”。梅花,作为春的第一位使者,开百花之先,独天下而春,在严冬中悄然酝酿了重重叠叠的暖意。眼下,松鹤村一树又一树的梅花生动地就在这个时节悄然次第开放了。它们蔓延松鹤村四周的山岗沟岭,铺展成十里花海。花与雪欣然融合,天地一时鸿濛。而当雪霁,几日后积雪也开始无声消融,退往不远处的山峰,十里梅林在洁白的纱帐之下,隐隐显露粉红的底色,亿万梅花如梦如幻、悄然透出淡淡的清香。仿佛雪已洗净天地万物,梅则衬托出崭新世界,而被亿万朵梅花的喧腾唤醒与托举在高处的小小松鹤村,点点炊烟飘升出一派浓郁美好的人间气息,高居于旭日辉映和春光到达的最早处,成为这个季节那颗小小的温暖果核。

此时正四面日光洋溢,生气勃勃,热情地欢迎我们的到来。在我们视线的正前方,凤羽河把凤羽坝子一分为二;如同被一支如椽大笔一划斜逸抛出的罗坪山,雄阔庞然地挡住了所有人无法超越过去的视线。冬春间几场大雪降下堆覆的厚厚积雪,平坦地铺展开去,皑皑白雪更使整个罗坪山如同一位脊背宽厚、体形颀长的健壮青年,与天地相映衬,一时景致壮观而又开阔。

罗坪山的最南端,接苍山第一峰云弄峰下。此时异常晴朗,正可眺望。如果说苍茫浩然的苍山是一位长者,那我们眼下正在观望的罗坪山,其山脊伸展在近乎完整的一个平面上,故其横向卧伏、修长健硕的身躯,线条流畅如一位生龙活虎的青年,犹如是苍山王座下一位英姿勃发的战将。更让人惊叹的是,其几十里山脊上皆被白雪平整均匀覆盖,只在中部稍稍下沉,让出一条由凤羽坝子前往罗坪山西麓和黑潓江的山坳,于是山脊铺满瑞雪的罗坪山脉,就如同两条长龙前后相随,南北向奔跃行进,卓然映画出优美畅达、“山舞银蛇”的另一雄浑意象。

罗坪山南段与苍山云弄峰相接的那条“龙”背之上,又称鸟吊山。其上有鸟类大迁徙的固有通道。大雾之中,百鸟朝凤,传说优美,想必,这就是凤羽一名的由来。

此时,再回望明媚阳光中的松鹤村,已被梅林合抱、梅花烘托,外围则松林绵延环合,接连雪峰,清幽护卫,怡然自得。大美之中,小小的村落,背靠罗坪山,远眺苍山,一侧凤羽坝子人文滋养、经济往来,恰是一处梅花源,美好而又丰实、自得并且畅达,一时觉得在松鹤村,梦境已成为现实,再起的故园之情,越发强烈而真切。

3

无一例外,只要在阳光明媚的雪山下的村落,人们都会触景而生重回故乡的恍惚。更何况,这里还有暗香盈盈的十里梅花掩道、有激情四溢的悠扬山歌调子相迎、有粗犷热烈的唢呐声声欢呼。

如此的感觉,一入松鹤,我就觉察到了,完全而真切地觉察到了!如同二十多年前一样,这里的热情没有变、这里的纯真没有变。当年梅花盛开时节的歌与舞、诗与情、酒与茶、饭与菜,在今天更要尽情畅享一遍。

于十里花香中进入松鹤村,在随处可见的笑脸中穿行,将二十多年前的缘分重续。眼前的山村,淳朴善良的真情没有改变,而眼前的环境与生活却随时代发展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新房新舍不断入眼,车来车往,通往山里山外,迎送亲朋时的笑脸,盈满街头。而路两旁,蜂蜜、果品等特产正在展卖,农家乐招牌琳琅满目。的确,现在的松鹤村,与二十多年前相比,已发生了显而易见的变化。

徜徉在村中,不时看见棵棵老梨树依房院生长,或在院内,或在墙外,不知是房屋因树而建,还是树因院落而栽。此时的它们,还未开花,也未抽叶,皆身躯粗黑高大,分枝旁逸斜出,如同一个个家庭的护卫,与村外的梅子树截然不同。这使我意识到,在松鹤村,种植梨树的历史已是长久,听当地人说,尽管现在松鹤村已因梅而声名赫赫,但保留的梨树园仍有三四千亩。老梨树那高大有力、独木成树的形象,与梅子树低矮纤巧、婆娑连绵的姿态相比,仿佛那些老梨树是父兄,而梅树是妻妹。这种比喻,也仿佛是松鹤人的日常生活,是透过梅花的艳丽看到粗朴的梨树干与质朴的红土地的真实境遇。

穿行村巷,无数人超越我们向村西面的梅林匆匆行去。他们中,有身穿白色羊皮褂的男子,手里无一例外都携带唢呐;有身着艳丽民族服装的女子,表情喜悦,身姿婀娜。而最让我惊诧的,无疑是几位小女孩,皆身着彩色夹袄,头戴五彩流苏,肩披羊皮,脸上化着淡妆,也急着赶往会场。她们年纪都在10岁左右,却无一例外地面容姣好、体态轻盈、表情喜悦。

转角过去,大片怒放的梅花再次强烈扑入眼帘,不远处的唢呐声清晰地传过来。一块竖着的牌子上写着:“梅”你不可!中国最佳爱情表白地——首届中国洱源梅花文化节。是的,在这十里飘香的万亩梅林中,在亿万朵梅花的齐声拥呼下表达的爱情,一定是美好、持久且珍贵的。

4

设立在梅林深处的会场,简朴而气氛热烈。走入梅林中,枝条扶疏,气味暗香,所有人置身于似雪的梅花林之间,听歌而喜,闻乐而奋,未饮酒但充满微醺的气氛,这里早就溢满了青梅酒的醇香,一瞬间,就融入了欣然众欢的美好氛围。

像所有在松鹤村的文化活动一样,嘹亮激越的唢呐首先奏响,拉开了本次文化节的序幕。而后,一段经典的吹吹腔和几支民歌的演唱,让人在直接感受到少数民族文化丰富多彩的同时,也充分感觉到松鹤村文化的包容与开放;梅园笔会雅集,书画家现场挥毫泼墨,诗人激情吟诵,一时兴致盎然;在梅园古风音乐会,洞经古乐端肃舒缓、典雅中正。而梅园露营派对、直播带货以及对整个文化活动的网络直播,在坚持民族特色与文化传统的基础上,又呈现出强烈的时代特色。一场文化盛宴,让现场的嘉宾和通过网络直播收看活动的他乡朋友,充分感受到了传承千年的唢呐吹奏的魅力,白族洞经音乐的优雅自适,再加上穿插其间的茶艺表演、青梅煮酒品鉴活动,一起在梅园中营造着情景交融的艺术之美。

鼓乐齐鸣与欢声笑语,营造着欢乐美好的氛围。而我却独自一人,走入梅林更深处。这是一个洁净、温暖而又近乎沉寂的世界。树下的空间,恰容我低头侧身穿行。梅树枝条斜逸交错,花朵密集重叠争相绽放,阳光投下细碎而斑驳的影子。所有的场景与感触,一朵朵梅花、一簇簇梅花与一树树梅花,它们欣然自得开放,繁复叠加成十里的花界。对于如此的花境,人们在远瞻与观赏中,总会将之比作云雾与落雪,那是外在与宏大叙事式的概而言之,对梅花之美,我其实并没有深入探究与品味。悄悄隐身于梅林幽香的空寂中,却总觉亿万朵梅花下亿万只辛勤而幸福的蜜蜂敛伏在枝头,若能够在此时屏住呼吸,用心静听,就能感受到它们在明亮阳光的温暖发酵中,散发出淡淡香气,恰如众蜂酿造甜蜜时的低频而密集的声息。初春理应寒冷,然而这亿万朵梅花绚丽的喧腾,却盈满了明显的暖意。大雪覆盖又消融,洗净了它们;而阳光再一次洗净它们,也温暖了它们,催生出香气,丰满了光泽。我从梅花的间隙望出去,蔚蓝的天空也是神圣而干净的。远处那些欢乐的声息均衡平缓地传递着,更远处无声的世界也为这里披上了澄明的纱帐。此刻仿佛万物交融,天地合一。梅林,这洁净而神圣的所在,就是我们美好生活所向往的美丽原乡!

我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擎托起一朵轻巧的梅花。花朵细小,悠然自持,只见粉红的花萼守护着从远处观瞻仍若隐若现的底色,月白的花瓣像是永不消融的寒雪与永不寂灭的月光,鹅黄的花蕊散发的,则是青春少女自然的清香。一松手,恍若一只彩蝶飘然飞升,轻盈纤巧。

走出梅林,返回阳光明朗的山路上,不经意间,却又见那一群头戴五彩流苏、身背洁白羊皮披肩的小女孩,列队走在回村的路上。此刻的她们,脚步轻快,就像一朵朵梅花在微风中清幽晃动,那回头时明眸皓齿的一笑,恰似一朵梅花凌然开放。

这时,天空晴得已没有了一丝云彩。天是湛蓝的,蓝天下的雪山交错着雪的洁白与山的暗绿,十里梅林在月白的纱帐之下隐隐沁出粉红。而我知道,这山路与梅林下的土壤是红色的,它是这里所有红色系的底蕴。这红且质朴的地毯与蓝天相对应,是万亩梅花的生育基础与庇护场,也是松鹤村人祖祖辈辈衍生与传续的坚实家园。

虽然现在气温尚低,但万物复苏的气息已强烈地传递开来。在梅林深处,千万枝头繁花似锦,树下已然落英缤纷,几欲掩盖掉脚下深厚的土地。在万亩梅花的最高处,当千万梅树冬末开花,春天结果,夏季成熟,秋冬之季则展叶憩息与敛藏,甚或裸枝凌霜傲雪之时,松鹤人仍固守着一缕炊烟的日常生活,守护着他们那从出生吹奏到死亡的唢呐声,绵延着年节时展演大戏的唱腔中所寄托的细微情感。如此的生活与情感,千百年与梅花相依存、相伴随、相温暖与相慰藉,是我们从久远斑驳时光中显影的一个日渐邈远与珍稀的活标本,也是我们将“诗与远方”的命题由此转换为“诗与故园”的一个可以写实纪录的驿站。

5

我们决定在松鹤村驻留下来,通过一壶茶或一杯酒,品味群山褶皱中古老村落的真实脉动。

松鹤村是一个彝族聚居的地方,由大松甸、溪登、石照壁3个自然村组成,以大松甸为村委会所在地。在众多的彝族支系中,松鹤村人为自称为腊罗的一支,与巍山等地的彝族同胞一样,同为南诏乌蛮后裔。传说中,因为这里的古松挺拔繁茂,只只白鹤在溪登村前的潭水中优雅自得地嬉戏漫游,故此就有了这个祥和的村名。而在我看来,村庄的命名,充分体现了人们对美好居住环境与生活的心理祈愿,取中华传统文化“松鹤延年”之寓意,这也是长久以来,这里的各民族相依相融,沿袭与形成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具体展现。

松鹤人以彝族话为母语,保持着较为明显的彝族生活习惯,然而,因地处以白族为主体的洱源地区,由于经济文化交流的需要与长时间的生活融合,村民们不仅都会讲白族语,而且还会娴熟地弹奏白族三弦、演唱白族调、演出白族戏剧“吹吹腔”,并且在服饰的样式上,也与白族服饰有了一定程度的借鉴和融合。这些原因使松鹤村成为了目前我们所看到的彝族文化与白族文化相交融、民族风情浓郁而独特的村落。

外来者初来松鹤村,印象最深的自然是梅子树与花,并喜欢将之描述为“户户梅子成林,家家梅果飘香”。除了对梅树、梅花与梅果的热爱,长久深入松鹤人灵魂并贯彻始终的,却是对吹奏唢呐的热爱。高亢激昂与明亮清越的声声唢呐,是他们不可或缺的日常情感寄托,也成为他们大部分民俗仪式的“主旋律”。松鹤人总是无比自豪而又深情地说,我们的唢呐,从人出生吹奏到头七,吹悲吹乐、吹苦吹甜、吹生吹死,因为悲乐、苦甜与生死,就是人生的全部。

松鹤人吹奏唢呐的传统沿袭久远,而传习与演奏却自然而然、随兴而至。民间艺人的学习与演奏没有特定的学习时间、场地与环境,也没有特定的年龄界限。因为唢呐已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是他们诉说场景与表达情感的主要工具。由此,学习唢呐成了他们命定般需要掌握的技能。多数人是在师傅的带领或唢呐班在一起的伙伴的引领下边喝酒边学的。在酒酣耳热中就有了吹上一曲的兴致,听闻间的耳濡目染,曲调与技巧自然就有了印象。或者相约出去放羊、赶马、劳作,边走边干活边交流。很快地,突然发现,竟然可以独自演奏了,可以吹奏给自己与放牧的羊群听、给驱赶的骡马听,甚至大着胆子站在山头上吹奏给另一个山头的朋友或是姑娘听。这时候,他就会觉得自己已是一个唢呐手,已是闻名遐迩的唢呐班子中的一员……

松鹤村的唢呐技艺不经意地衍传开来,曲调里既有鲜明的彝族人性格中高亢激越的特点,也更多地融入了洱源白族缠婉叙事的特色。如今来到松鹤村,我才知道,这里的唢呐手近200人,唢呐班子有30来个,他们中年龄最大的有70多岁,最小的仅十来岁。穿着羊皮褂子吹唢呐,也成了松鹤唢呐艺人的标准形象,像不老的青松,也像那些苍老的梅树。在松鹤,村民们无论遇到婚丧嫁娶、盖房竖柱、建墓立碑、庆寿、考取学校,还是洞经会、过年唱大戏等重大活动与节庆,都少不了唢呐的吹奏以营造气氛。千百年经久不衰的曲调和古本在松鹤村流传,达360调之多。《龙上天》清亮激昂、奔放开阔,《蜜蜂过江》轻盈纤巧、和缓委婉……就这样,松鹤人凭着一把唢呐,吹响高原水乡、吹向外部广大的世界、吹出一个“中国民间艺术之乡”。松鹤唢呐声震八方,而更为关键的是“不吹唢呐不为喜”。响亮的唢呐吹开一年四季的梅花、桃花、梨花、木瓜花,也吹亮所有松鹤人一生的日常与传奇。它陪伴着每一个松鹤人的人生,并为那些寻常的日子镀上一层朝霞或夕阳般的色彩,抚慰他们因劳作或苦难的悲愁,升华他们因收获与喜悦而得到的幸福。

现在,当一场大雪悄然退去,朝阳映照在身后白雪皑皑的罗坪山峰脊,营造出日照金山的奇丽场景。而亿万朵梅花也惺忪地张开宝石般水红的花苞,悄然睁眼,纷纷带着无声之声伸展出它们蝶翼似的花瓣。听,老树下一曲料峭如冰裂的唢呐调穿透山村后,早起的人们都欣然打开大门,互相张开笑脸,那清亮的眼眸中传递着喜悦的信息——就要在盛开的梅花中过年了。年节中,松鹤村独有的几件大事,在唢呐不断变换曲调的伴奏下,在变与不变中,就要上场了。

此时,在清冽的晨风中,猪嘶之后,紧接着还有狗吠合奏、鸡鸣相应,此起彼伏,连绵不断。这时候,村中的人也就从这响动中自然而然地知晓,杀年猪的时节已经到来了!

杀年猪前,各家一般根据外出亲人回家以及亲戚朋友来参加聚会的时间确定具体日子。这一天,一方面是为过好年做好物质准备,另一方面,也间接地示意着这家已经启动了过年的进程!

松鹤村的杀年猪及其饮食方式,与山下坝子中的白族非常相似。见着这猪被杀翻后,用早早准备好的干松毛焚烧以褪掉猪毛。在烧褪中,猪皮和部分猪肉已烧至半熟,取这些部位的皮加上上好的鲜嫩猪肉,再配上这里自产的梅子醋与佐料做成的酸辣蘸水,即成年猪宴上的主打名菜“生皮”。杀年猪的是男人,自然也应是唢呐手。大体收拾完猪,见他们倒上几杯酒,率先享用一盘生皮大餐。而女人们则忙着做年猪饭,香味一时在一个又一个小院升腾起来、盘旋开去,年味也传染式地在整个松鹤村浓烈起来。更何况,一杯酒后的男人们兴致盎然,几把唢呐合奏起来,女人孩子在忙碌与奔跑中发出欢声笑语,将气氛推向高潮。

此时的一曲唢呐和一顿丰盛的宴席,也仅是过年的前奏。

年节中的祭拜本主,是松鹤人深受白族风俗浸润的一种共同文化。彝族原是没有普遍的本主崇拜信仰的,而松鹤村中却赫然立有白族地区广泛存在的本主庙,供奉着当地一位古代英雄。这位英雄不仅平时享受烟火美食祭祀,在过年大祭中还要受到唢呐吹奏的敬奉。祭拜仪式上,后人们深情演奏,感谢本主赐予这方雪山下的土地,感谢这方土地生长出万亩梅林、绽放出十里梅花!

6

我有幸品尝到这里杀年猪的美味,祭祀过祖宗与本主,据说等到大年初一开始,仅属于松鹤村人的过年唱大戏会次第展开,将他们坚韧、包容、自信而又乐观的民族性格展现得更加深入透彻、淋漓尽致。

在这寒冷的天气里,我们一群人围坐在火塘边喝着苞谷酒,摆古忆旧,谈论世事。兴致上来,几个村民就拿出随身携带的唢呐吹奏起来。在忽明忽暗跳动的柴火的映照下,上了年纪的人们谈论起儿时洱源乃至白族地区村村寨寨都有一个表演乡戏的舞台,以表演白族吹吹腔、折子戏为主。其中身形念打与故事传奇,是祖祖辈辈的艺术启蒙与道德义理的最初来源,很是受人喜爱,让人印象深刻。吹吹腔虽是白戏,但自古就在松鹤村流传,稍年长点的人对此就有鲜明记忆。只是可惜,因方方面面的原因,当时折子戏已没有多少人记得,就连坝子里的白族村中,戏台也多已荒废破败,掩没在芳草颓屋间。众人皆叹惋。其中有长者建议道,众人可曾还知道,村中原先的戏台难得还在,虽然因久无人上台和照管,已老旧倾颓,修复起来怕也不是什么难事,现在生活越来越好,大家何不把村中原先过年唱大戏的传统恢复起来。这提议一呼百应,很快得到全村人的拥护。按照原本的倡议,是当年42岁的人为村中排演折子戏。在当地,同庚的人互相之间称为“大老庚”,于是,“大老庚”为全村人唱戏的习俗就在松鹤村重新恢复。只是因修复戏台的耽搁,“大老庚”们演戏的年龄后延了一年,变成了43岁。

松鹤村过年演大戏的时间习惯为初一至初十,具体时间每年根据情况做适当变化,但一般不会少于初一至初六。由于一个人一生只能演出一次,机会非常珍贵,所以大家非常珍惜,即便远在北京上海工作,也要回来参加这一生一次的“会演”。一般在当年春节前一至两个月就要开始排练,选好剧目,记住台词,描抹扮相。

没过几天,春节终于到来,既自娱自乐又传承文化的乡村大戏次第上演。“大老庚”们在台上演出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唱尽人世间悲欢离合,而一旁却是乡邻用高亢辽远的唢呐声为之伴奏。哼唱、舞动者与沉浸的伴奏者意向一致、心灵相通。不远处的梅花或绽放、或凋落,时光快乐而美好。吹吹腔,在白族说唱曲艺大本曲的基础上而发展形成,歌词汉、白语互相夹用,唱词基本上仍采用“三七一五”的民歌“山花体”,演唱时豪迈、爽朗、高亢,舞蹈身段朴素、大方,与白族民间歌舞传统一脉相承而又有所变化。而彝族村落松鹤村,却将白族戏曲作为本村年年上演的年节大戏的主要形式。我想他们借用其他民族的文化形式来表达情感、承载欢悦、寄予乡愁,肯定已在一呼一吸、一词一句、一动一静与一颦一笑中,有形无形地注入了当地人的性格与韵味。这个小小舞台上的吹吹腔,是每一个松鹤人在平凡的一生中,用一次虚拟而珍贵的机会,展演传奇故事、实现美好梦想的载体。

这一次登台的“大老庚”们,开出了一生中最大最艳的那朵梅花。

7

日暮苍山远。当我们在十里梅花中看尽乡情、触摸乡愁、赏阅乡戏、畅享乡宴,故园之感油然滋生,仿佛在久远的过去,我就在这里自然而然地生活过,并有了那种梦中方有的欢悦。它既是花开漫山、心驰神往的故园,也是越水过溪、风吹松林的日常,更是在林深不知处遇上故人与知己的记忆。

夕阳下,万亩梅林浑然一体,十里梅花香风盈道。返程中的我,既怀有回归故园的悠然,又心生走向未来的信念。具有梅子千年种植史的松鹤,梅子长期仅只作为风景点缀,万亩梅林的形成也只是近40年来的事。然而,梅子产业已成为松鹤村丰饶富足与美好的支柱,林下的蜂蜜与药材在创造甜蜜与康健的路上;唢呐传习所已经建立,文化保护传承与自信成为自觉。松鹤村是美好的故园,也是幸福的故园。因此返程下山的路上,我竟无法准确地知道,我是走在回程还是又要离家远行。真是醉意阑珊啊,这不仅是因为乡宴的白酒醉人,这山也醉人、雪也醉人、花也醉人、唢呐也醉人、乡戏也醉人。而所有醉人的人、物与事,无不映射着那个唯一的指向——梅花遍野而浪漫的故园。

十里梅花沉香夜,犹是前生已来过。我在暮色中走下松鹤村人祖祖辈辈依靠着的雪龙山,恍惚迷离中,犹如走在一个不会醒来的梦中。

故园如梦,这是一个永恒的描写主题,始终在历史中沉浮而无法消失。明代三大才子之一的状元杨慎,亦曾游历洱源,在一览时亦称为宁湖的茈碧湖后,慨然写下《过浪穹宁湖二首》(亦作《泛浪穹海子》),其中有名句“远梦似曾经此地,游子恍疑归故乡”。在我看来,这应该就是我与松鹤村之间的最真实写照。只不过宁湖二首,也许是因为境遇的关系,使状元面对高原美丽的山光水色,倾吐的却是一番愈加悲凉的心境,与其传世名词“大江东去”的雄浑,相去甚远。却也如当下我所置身的湖水荡漾、众山青绿、花开四季的洱海之源的天气与山水一般,变得无比柔软与温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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