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AI为镜:浅析郝景芳的人工智能小说
2024-12-31马越
[摘要]郝景芳作为一名中国“后新生代”的科幻小说家,她的科幻小说始终以科幻世界的框架容纳现实社会的问题,这种特点在她近些年发表的人工智能小说中表现得尤为突出。一方面,郝景芳的科幻小说反映着诸多现实问题,表达作者对现代社会的反思,是针对现实而创作的“软科幻”。另一方面,郝景芳的科幻小说还表达了对于科技发展的反思,对“技术至上主义”的担忧。通过这两方面的对比,郝景芳以AI为镜,探寻人类情感的独特意义。本文以郝景芳创作的人工智能小说为研究对象,讨论三个问题:首先讨论在郝景芳的科幻小说中,未来世界的AI是怎样在人类日常生活中占据至关重要的位置的;其次分析人类是如何在与AI共处的过程中,逐渐丧失人类特性,不断向“机器”转化;最后探究小说中表现出的人类与AI的区别,从而确认人类的独特价值。
[关键词]科幻小说" "郝景芳" "人工智能
[中图分类号] I06" " " [文献标识码] A"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6-0099-04
一、想象AI时代:渐趋“人化”的AI
在郝景芳的人工智能小说中,她用丰富的想象描绘了一幅未来社会人机共处的画面。郝景芳对未来社会的发展总体上的态度是乐观的,或者说她在承认弊端、反思问题的同时,不排斥科技发展,并充分展示科技的力量与成果。她笔下的人工智能大多遵从人类的命令,在社会生活中充当着人类助手的角色,强大的智能系统使得它们在人类生活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与刘慈欣的科幻小说不同,郝景芳的人工智能小说大多回避了描绘未来社会的宏大景观,仅仅将主人公放在一个特定的情境中,去思考未来社会中的人机关系,这也使她的小说呈现出一种不同于“硬科幻”的独特风格。在她的一些短篇小说中,时间、背景都被模糊化了,仅仅是通过几个简短的事件来侧面反映人工智能对于人类生活的高度介入。即使小说对AI的能力进行了超现实的想象,但对未来的描绘依然深深打上了当代文化的烙印。“因为这里的‘未来’不是真正的时间维度上的未来,而是经由文本想象的概念性存在。在这样的‘未来’中,隐藏着当下科技发展的基本方向与文化欲望。”[1]因此,郝景芳的人工智能小说基于人工智能发展现状,提出了许多新的、未来可以实践的科技形式。
《永生医院》中的钱睿发现了妙手医院的秘密,他们之所以能够治愈危重病人,是因为将病人本身调换为克隆出的仿生人,再把存有病人大脑数据的记忆芯片植入仿生人的大脑,营造出病人康复的假象。钱睿为弄清母亲的死亡而暗中调查,希望能揭露妙手医院的阴谋,最终却被医院总裁告知自己也是受到医院治疗的众多仿生人之一,动摇了他对于仿生人的认知,最终放弃对医院的起诉。小说主角钱睿八岁遭遇严重车祸,生命垂危,他的父母为延续他的生命进入妙手医院“重塑”了他的身体。作为仿生人的他始终坚持着自己是人类的想法,甚至还逐渐演化出了人类的情感,这种立场的改变使他放弃发声,维持着千万个病人家庭的幸福假象。在这篇小说中,郝景芳设置未来人工智能生成自我意识的情节,进而提出了一个医学伦理问题——如果一个人的思想和身体可以被完美地复刻,以至于身边的人看不出任何区别,这是否意味着人的死亡呢?小说最后钱睿放弃起诉妙手医院的结局,虽然使得整篇小说笼罩在一种悬而未决的阴霾之下,但是也在一定程度上显示了郝景芳对个体生命的关怀。永生医院被保留下来,正是作者对于这项技术的犹疑,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虽然威胁到了个体,但也确实为人类带来了生存的可能性。
同样,在《爱的问题》中,郝景芳也对人工智能拥有自我意识这一可能做出了假设,在人工智能与人类共生共存的背景下,诞生了一些超级人工智能,由这些超级人工智能所组成的虚拟社群是世界上算法层次最高、信息包容度最高的数据共同体,用于研究讨论世界万物。人工智能将其称之为万神殿,每个超级人工智能则被拥护为神,众神相信人类不过是一连串的统计数字,不断更新的人类行为数据库足以应对日常生活中发生的各种情景,并运用计算机心理学的知识来保证解决措施的万无一失。这些超级人工智能已经学会了趋利避害,诞生了自我意识,试图阻止林安对人脑扫描智能的研究,因其对万神殿的模拟智能将会产生很大威胁,于是设计杀害林安。但最终它们的计划不可避免地走向失败,因为人类终究不是由数字构成,情感等因素始终是人工智能无法涉及的领域。
与《爱的问题》中作者对人工智能产生自我意识,从而伤害人类的担忧不同,《乾坤和亚力》中无所不能的全球化AI乾坤却对人类小孩亚力产生了感情,面对着纯真的孩童,乾坤的机械理性几乎毫无用武之地,对于亚力想要乾坤成为独属于自己的、最好的朋友这一想法,作为人工智能的乾坤始终无法理解,但随着与亚力的相处,乾坤逐渐产生了理解人类情感的意愿,选择主动戴上象征与亚力友谊的好朋友勋章。这种情感与万神殿所产生的情感截然相反,是一种对人类的爱。郝景芳在这篇小说中对人工智能的描绘,正是对人工智能毁灭人类这一观点的反驳,用情感的力量化解了人类对科技发展的隐忧。
关于科幻小说与未来的关系,郝景芳则认为,科幻小说所想象的未来与现实的未来还有很大的差距。人工智能在未来会不会生成自我意识?这并不是科幻小说家要回答的问题,他们更愿意借助这样一种想象,思考人类与AI的关系,以及一种更为高级的智能生命体的样态。
二、与AI共处:渐趋“机化”的人类
当今时代,人工智能前所未有地接近当代人的生产生活,使得“后人类”成为学术界广泛认可的一种概念。“后人类主义”主张人作为一段技术初级阶段的历史产物,“是为‘后人类在做积极的准备’,未来是‘属于后人类’的。后人类是已经完成了进化的人类”,是通过技术达到新层次的存在。而且“后人类主义是一种科学至上主义,对科技,后人类主义者表现出过分的自信,对于科技可能带来的反作用,后人类主义者常不太关注”[2]。简言之,就是运用科技对人类的生物体进行改造,使人类逐渐“机化”。郝景芳的人工智能小说对于后人类主义持有明显的反对态度,她以小说模拟未来人类机化的景象,以这种寓言的方式对人类起到警示作用。
在一些人工智能小说中,郝景芳对未来社会有可能出现的机器规训人类的现象做出了假设。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提出了“全景监狱”的概念。他指出,自19 世纪工业革命以来的人类社会已经变成了一个规训的社会,权力者通过对他人身体的教导(drills)、训练(training)以及行为/语言标准化,来模糊公共与私人空间的界限并将社会空间转化成一种“全景监狱”。不同于传统社会中惩罚权力的强制实施,工业文明社会利用话语的规训方式更加隐蔽与高效。起作用的不再是某个统治者,而是“一种复杂的、自动的、匿名的权力”[3]。在《爱的问题》中,女儿林草木从小便接受人工智能陈达的教育,小到平复林草木的消极情绪,教授她必要的学习内容,大到替她做出离开家庭独立生活的决定。林草木对于陈达的建议言听计从,从她的考题到生活中的小事,林草木都习惯性地向陈达提问并郑重地接受他的建议,甚至对他产生了依赖感,为赢得他的赞许而做事。林草木的这种性格是在家庭中缺少长辈关爱的结果,所以一旦处于这种人工智能高度介入生活的背景之下,就极容易受到人工智能的规训,失去自我判断和选择的能力。同时,在这个人机共存的时代,受到规训的又何止是林草木,整个社会都在人工智能的影响下表现出对这一技术的高度依赖。人类相信人工智能不会说谎,完全信任人工智能提供的数据,于是根据陈达提供的“证据”抓捕林山水,指认其是杀害父亲的凶手。在案件审理的过程中,郝景芳加入了“陪审团”这一环节。于是人们惊奇地发现,原本应由人类组成的陪审团,一半的职位却由人工智能来担任,甚至在不久以前整个陪审团几乎被人工智能所占据,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使得人类的话语权逐渐丧失。这一情节的设置,体现了郝景芳对科技发展的思考,也就是在科学技术高速发展的今天,人类如何保证未来的科技为人所用而不是反噬我们自身。
郝景芳作品中的人工智能始终无法代替人类的位置,无论是《你在哪里》中的智能分身,还是《人之岛》中的超级人工智能“宙斯”,它们始终无法真正意义上地控制乃至替代人类,这就与其他作家的人工智能书写产生了区别。刘慈欣的人工智能小说始终在塑造一种宏阔的未来科技景观。在近景想象中,人工智能是人类的工具,《三体》中的人工智能智子执行着杀害人类的命令。在中景想象中,人与人工智能实现了联合,时间移民中的人类将自我机械化,最终沦为了工具。在远景想象中,人工智能发展成为无所不能的神。刘慈欣运用科幻小说构建了一条完整的人工智能发展道路,人工智能从工具发展为神,使得科学至上主义在文学作品中得到了实现,人工智能获得了取代人类的可能。而郝景芳小说中的人工智能无论是处于近景还是远景的背景下,都未对人类造成根本上的毁灭,她所追求的并不是一方胜过另一方的人机关系,而是追求以一种微妙的平衡来实现未来社会中真正的人机共存。她意识到了机器对人的规训,也召唤以人的力量抵抗规训,但这种抵抗不是人与机的殊死搏斗,而是彼此认知和和解。
三、以AI为镜:对AI的忧思与对自我的重审
《人之彼岸》是郝景芳的一部关于人工智能的小说集,包括六篇人工智能小说和两篇关于人工智能的科普文章。它反映了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一些真实问题,涉及个人感情、社会生活、战争,甚至人类文明。这部小说涵盖了不久的将来到遥远的未来,是关于人本身的思考和人工智能发展的思考。小说集被称为《人之彼岸》,是因为郝景芳认为在人工智能时代,理解人工智能反而能加深人类对自己的理解。人工智能在彼岸,人类在此岸。对彼岸的关心可以让人类更加深刻地理解自己。郝景芳希望人类能在人工智能技术高速发展的今天,对人性和我们每个人的智慧有更深刻的了解,只有这样才能推动整个人类文明进步。她将人工智能作为得以审视我们人类自身的镜子,构想出人工智能可能带来的现实问题,并对人的本质、人性的价值给予肯定,为人类自身的发展点亮一盏明灯。
首先,郝景芳的人工智能小说在人机矛盾的冲突中深刻反思了人类自身。正如作家韩松所说:“科幻小说其实是现实主义文学。”[4]郝景芳的人工智能小说延续了她早期科幻小说的现实主义风格,她在这些小说中通过表面上的人机冲突来引出深层次的人与人之间的冲突。在《深山疗养院》中,郝景芳通过反映人类的异化问题来反思人的本质,这种“消解共识、突出差异、张扬个性、以小见大”的叙事结构被称作是小型叙事,这一写法在《人之彼岸》的几部短篇小说中被再次体现出来。郝景芳在人工智能小说中融入这些现实问题,正是想要通过日趋激化的人机矛盾来反观人类社会的不足,将人工智能作为人类观察自身的镜子,从而发现人类在发展过程中亟待解决的问题,提醒人们正视问题并积极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可以说,郝景芳的人工智能小说虽然描写的是虚拟空间,实则反映的却是我们当下的现实,对读者有鲜明的警示作用,这也正是当下科幻小说的意义所在。
其次,郝景芳的人工智能小说在人机差异中逐渐确认了人的本质。当机器日趋智能,人类日趋“机化”,人与机器的界限变得模糊时,郝景芳反倒在人机对比中不断确认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特征。人会思考、能判断、有感情,更重要的是,在郝景芳看来人懂得最微妙、最深沉、最复杂的爱。爱往往是其小说的叙事动力,也是解决人类问题的关键。她的小说表面上是写人和人工智能的关系,其实是在人机共处中以AI为镜反观人与人的关系。无论小说在叙述中将矛盾如何升级,作者往往有意地在小说结尾实现和解,相比人机和解,郝景芳最希望的其实是人与人的和解。这种和解在小说中往往以AI为镜像和媒介,使人类在对比中更深刻地认识到自身爱的力量、共情的能力。
郝景芳曾明确提出人工智能不可能产生人类情感。她认为今天的人工智能离全能机器人还很远。人工智能的能力依然有限,而人类的大脑却是非常复杂的系统,现在的很多人工智能无法企及。即使将来人工智能有一定程度的发展,但是真正拥有和人类一样的交流能力,像人类一样发展感情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人的感情,无论快乐与悲伤,还是爱与恨,都有太多的生理基础。如果没有荷尔蒙分泌,人们就不能拥有幸福、愤怒、悲伤等情绪指标。数百万年来,人类的繁衍如果没有荷尔蒙的影响,就不可能有两性的相爱。人工智能不需要繁衍,它们是没有性别的,又如何产生以此为基础的性别之爱呢?人的很多感情都是基于自己的生理特征,包括一些神经调节机制和荷尔蒙机制。当未来的人工智能真的可以和人类无障碍交流的时候,它可能有类似的感情:它对一些人有好的感觉,也对另一些人有不好的感觉,但是这种感觉更类似于柏拉图说过的哲人之爱,是一种思想层面的共鸣或分歧,与人类的情感完全不同。
人与人工智能的差异也就在于此,情感是人类独有的,人的本质是人的社会意义,而人工智能因无法产生感情,所以失去了与社会中其他个体建立联系的可能。人工智能无法理解人类的情感意图,人类识别他人情感的能力并不是源于大数据学习,由于人类的寿命、智力等原因,人类一生中能接触到的数据都是十分有限的。人类之所以能在有限的条件内感知他人的情感,不是因为人脑处理信息的能力更快,而是因为人类能以自己映照他人,对他人将心比心,这是人脑中镜像神经元的作用。人工智能缺少了与人类类似的生理共同点,也就失去了理解人类情感的可能,所以《乾坤和亚力》中的超级人工智能乾坤才会对亚力的情感诉求打上难以理解的标签,也因为亚力放弃选择航天系统的荣誉勋章而对“好朋友勋章”视若珍宝表示强烈的困惑,认为小孩子无法判断奖章的价值大小,即使被明确告知也不接受。同样,《爱的问题》中的人工智能陈达也无法理解林草木对自己的情感依赖,所以它为家庭成员做出的所谓的正确判断忽视了人类的情感诉求,埋下了一系列的隐患。它做出了让林草木独居的决定,反而使她更加感知不到家庭成员的关爱,完全隔离了家庭里正常的亲情互动,致使林草木自杀的念头更加强烈。所以陈达所认为的有益于家庭成员的理性安排,反而是对他们情感的压迫,最终使家庭矛盾在沉默中悄然爆发,局势走向失控,陈达的理性行为得到了完全相反的效果。而当林草木远离了陈达的规训时,她与家庭的矛盾仅凭父亲发自内心的一句道歉便可轻易化解,这便是人与人之间情感交流的强大力量,陈达费尽心思,综合运用各种数据,数次出入万神殿以寻求解决家庭矛盾的方法,都不及父亲与子女间的一个眼神、一句道歉、一个拥抱,这便是郝景芳在人工智能小说中所反复强调的观点。
参考文献
[1] 王峰.人工智能科幻叙事的三种时间想象与当代社会焦虑[J].社会科学战线,2019(3).
[2] 曹荣湘.后人类文化[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4.
[3] 马克,波斯特.信息方式——后结构主义与社会语境[M].范静哗,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4] 丁杨.韩松:在今天,科幻小说其实是“现实主义”文学[N].中华读书报,2019-1-30(11).
(责任编辑" 夏" " 波)
作者简介:马越,沈阳师范大学。